长篇小说：小敏家（18）金钱与血缘

从学校出来，开车，刘小敏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抖。难得休息一天，她本想约陈卓见面，可一大早，班主任就来电话，请她到学校一趟。说有重要事谈。小敏不敢怠慢，忙不迭奔去。班主任严肃地告诉她，说发现金家骏在学校帮同学做作业，范围还特别大，动用了新媒体手段，传播迅速。关键在于，金家骏还从这种行为中获利。

“不可能，老师，是不是弄错了？我每周都给钱，够用。”刘小敏激动。班主任说：“已经查实。希望你回去能够配合调查，排解，这种情况退学处理都不过分。”刘小敏连忙哀求老师网开一面。

“你们家经济上是不是特别困难？”老师直接问。

尴尬。却也是合乎逻辑的推理。

“不困难。”小敏说。

“你是单亲妈妈？”老师又问。

更尴尬。仿佛有罪。

“是。”小敏答。

老师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可这一声长叹，却让刘小敏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就因为是单亲家庭，家骏才变成这个样子？是多年以前她毅然离婚出走埋下的隐患？刘小敏自责又无奈。开车去小捷那，红绿灯路口，绿灯亮，前头一辆自行车挡着。小敏按了一下喇叭，那人回头骂，“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刘小敏眼泪一下下来了。

胎，胎儿。刺激的字眼。她这辈子怀过两胎。但都没有对孩子充分负责。小敏实在理解不了，家骏为什么要这么做。来京之后，缺他吃少他穿吗？不。每周还给零用钱。报补习班、申请材料等在各项花销上，刘小敏从来不含糊。她宁愿自己省一点抠一点，也不委屈孩子。可他为什么还要去学校赚同学的钱？！他要这些钱干什么？！不懂！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

陈卓来电话，听声音，他刚起床，刘小敏连忙处理情绪，她不想让他听出异常。她怕他多问、担心。时间都约好了，过几天，等佳佳他们月考完毕，陈卓就会带佳佳与她正式见面。地点也定好了，在798附近。是佳佳找的地方。

“没事吧。”陈卓敏感。

“没事，”小敏掩盖着，“院里有个会诊。”

“我是说你没事吧，鼻子囔囔的。”

“昨天吹到风了。”

陈卓说：“多注意，多穿点，整天给这个扎针那个扎针，自己没人照顾。”小敏嗯了一声，挂掉电话。多好的男人。可她还是不能告诉他真实情况。这是“家丑”，她必须自己处理。

到小捷家小区，刘小敏停好车，又去花园里坐了一会儿，彻底处理好情绪才上楼。王素敏开门，问她怎么现在来了。小敏问：“家骏呢？”王素敏说在做作业。窗帘拉着，透过光能看到个剪影，金家骏在伏案读书。刘小捷还没起来。周末，她喜欢睡懒觉，醒了也会赖在床上玩游戏。

“把家骏叫出来。”小敏对老妈说。

王素敏觉得有事，连忙去拉门，“骏骏，你妈来了，出来一下。”

金家骏起身，穿拖鞋出来，叫了声妈。

“坐。”小敏自己坐在沙发上。

王素敏连忙给家骏搬了张椅子，“老大，怎么了这是，弄得跟三堂会审似的。”刘小敏没空理会她妈的幽默，直接问她儿子，“在学校干什么了？”

家骏神色露出一丝慌乱，旋即镇定，“没什么，学习。”

“还不承认！”刘小敏拍桌子，发大火。

王素敏连忙说哎呀怎么搞的有话好好说。又对家骏，“骏骏，快跟你妈道歉，不能早恋，还是要专心在学习上。以后有的是机会谈恋爱。”

刘小敏不耐烦，“妈！您能不能别搅和。”

刘小捷披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姐，来了，怎么回事？消消火，慢慢说。”

刘小敏指着家骏对小捷说：“你问问他在学校干了什么。”

小捷对家骏，“骏骏，到底干吗了，让你妈这么生气。”

家骏沉默应对。

王素敏说：“骏，有什么就说，天塌下来我们帮你顶着。”

家骏看了一眼她妈，“知道了还问。”

王素敏又对小敏，着急，“到底什么事说呀，别憋着了！”

刘小敏竭力控制自己，可一问到这事，她还是喷泪，“家骏，妈妈平时钱上面没有让你委屈，你为什么还要去赚同学钱，你哪里需要钱，问妈妈要，妈妈什么时候不给你？”

王素敏和小捷都呆了。“怎么回事？赚什么同学钱，怎么赚钱，是不是弄错了，肯定弄错了……”王素敏叨叨。

刘小敏气顶到嗓子眼，“他帮忙同学做作业赚钱！”

刘小捷第一反应，问家骏，“是不是你爸问你要钱了？”她不得不怀疑她那不成器的前姐夫。

家骏摇头。

“那为什么？”小捷帮姐姐问，“骏骏你跟小姨说没关系，为什么，你怎么想的，今天都是家里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帮忙你。”

家骏还是一脸沉静。和三个大人慌张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他早就想到这一刻，等着这一刻。金家骏迅速起身，回榻榻米上小桌脚下拿出一只旧双肩包。拎着走出来，朝茶几上一放。

娘三个面面相觑，不懂家骏什么意思。

家骏弯腰把包拉开，开口扯平，百元大钞裸露出来。

王素敏惊叫，“这是干吗！”

小捷急问：“哪来这么多钱？！都是在学校赚的？！”、

刘小敏头晕目眩，直觉得天地倒转。她说不出话。

家骏说：“妈，谢谢你这些年在我身上费心，钱还你，我不去法国，到下个学期，我还是回老家。你也要结婚了，祝你幸福。”刘小敏直觉得一股热血轰得一下冲上脑门，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像要跳出来。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儿子闷着呢，就等着一次出击。

刘小捷喝，“不许这么对你妈说话！”

王素敏也喟叹，“骏骏，父母养儿女，从未想过要回报，儿女对父母又怎么能回报的完，你妈十月怀胎生你下来，这些年虽然在外头但心一直在你那，你要说都是钱，钱都能算清，那就不是亲人，不是母子了。你要明白，你跟你妈是血脉联系，不是金钱关系，是一个钱两个钱的问题么，唉！糊涂孩子！”

小捷接过话说：“骏骏，你妈处对象的事小姨跟你说了，你说同意，如果你心里还有什么不舒服，可以表达出来，无论是排解是商量怎么弄都行，你现在弄出这么一大包钱来，你以为这样能气到你妈？你毁的是你自己的前途！”

刘小敏含泪问：“你就这么恨妈妈？那妈妈不处对象，不再婚，你愿意跟妈妈一起过吗？”小捷急得摇小敏的手臂，“姐！你有什么错？你有权利追求幸福！”

家骏眼睛盯着茶几上那包钱，“我不指望你。”没有期望，就就没有失望。又说：“这辈子还不上你的养育之恩，下辈子继续还。”

小捷近乎吼，维护姐姐，“是钱的事吗？你欢得清吗？！”

家骏反击，“她还不是就知道给钱！除了给钱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作用！从小到大，在我眼里，妈就等于钱！一年也回不去几天，就会给钱！”

王素敏气得浑身乱战，一扬手，打在家骏脸上。立刻起了红印子。

“别打孩子……”小敏急得站起来护，膝盖却撞到茶几边，重心不稳，摇晃着跌坐在沙发上。

小捷吓得连忙去扶姐姐，下意识护着她肚子，喊道：“小心孩子！”

话说出口，刘小捷才意识到失言。家骏只知道处对象，还不知道他妈已经怀有身孕。

“老二！别胡说！”素敏喝。

家骏盯着小敏的肚子。

无所遁形。刘小敏忽然觉得有些羞耻。肚子里是跟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家骏眼睛冒火，血丝布满了。

王素敏急切地，“骏，你先去屋里休息休息。”

家骏一转身，拉开门，迅速跑了出去。

小敏急拍小捷，“还不去追！”刘小捷不得不穿着睡衣往外追。

一包钱搁在那，肆无忌惮地敞开着。刘小敏觉得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羞辱。儿子赚钱还她，这是要脱离母子关系？从此以后各走各的了？小敏原本以为，竭力补偿能够拉回儿子的心，可现在她才发现，这些年的缺位，并非如今的加倍付出能填满的。时间的力量，远远超出刘小敏的想象。这一刻，小敏想干脆认输。婚不结了，孩子不生了，只要能抱住大儿子的爱，她什么都舍得。

王素敏给女儿倒了杯温水，“消消气，”她劝他。“养不熟，到底姓金，到什么时候都跟他老子一条心。”想了想，又说，“他奶肯定也没少给孩子洗脑。”

刘小敏神情呆滞，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抚着肚子。她已经在考虑怎么跟陈卓说。

大风中，家骏不知道往哪里跑。这里是郊区，四周都是建筑工地。那就一直向前吧。直到跑出那个房间，跑出那幢楼，家骏才有眼泪，不是掉下来，是类似飞出来。飙泪。他不想哭。可眼泪止不住。陈佳佳问过他一句话，“你既然只是想还清你妈的钱，何必还要来北京。”家骏的回答是：老爸和奶奶让他来的——让他多耗费他妈一点钱。该的。其实内心深处，家骏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他甚至连自己也要骗：对，他来北京就是来花钱的，出国留学要花一大笔——他何尝又不想跟妈妈接触呢。

只是这种愿望，必须躲在一个“合理”的愿望之后才能存在。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妈妈离开这么多年，对她，他却还是感觉亲切。他不是应该恨她么。百分百的恨。如今更有理由，她处了对象，有了孩子，眼看就要结婚，组成另一个家庭。金家骏觉得自己应该走开。

到地铁站，家骏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坐不了地铁，只能在地铁门口的水泥台子上坐着。避风。

刘小捷一身睡衣追过来，衣袂翩翩，像飘零的花。

“别跑了。”小捷气喘吁吁。

家骏神色黯然，看着小姨。

刘小捷走过去，抱住家骏的头。他还没哭，她倒先哭了。小捷心疼姐姐，心疼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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