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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 落玫(一)

上海往事 -- 落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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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教学楼的隔壁是现今已经不复存在的大中里。初中的教室是在底楼的,一路排到我们班的时候,一墙之外恰巧是大中里的大粪池。每天早上九点环卫车来抽粪的时候,教室里即刻就象掉落粪坑,酸臭无比。坐在靠窗这一排的同学,是会自动起来关窗的。然而这一本能的反应,在政治课上却遭到了批评。那个女老师说,关窗便是对环卫工人的不尊重。所以每逢政治课,我们都只好在臭味的侵袭里,在马达的隆隆声中,硬着头皮听她宣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我们自然是不喜欢这个农场抽调上来的政治老师的。她倒是赶时髦烫过头发的喏,两团象龌龊的棉花絮一样的前流海耷拉在脑门上,烫与不烫一样毫无个性。然而有一天上课,她苦着一张脸,意外地大胆吐露真心,“其实我们做政治老师,有些真实的想法是无法在课堂上讲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照例女生们在走廊上是要好成一团的。大家议论着谁的罩衫别致,谁的裤子有点喇叭,又或者谁家条件好,是住“腊地钢窗”的。在这样的对话里,牟玫突然不合时宜地说,“其实我们的政治老师还是蛮有想法的。”我看了她一眼,两人同时想到环卫车来时的情形,对政治老师的隐忍,于是就有了同情。

其实友情和爱情的发生,过程都是相似的。一个眼神传递了欣赏,一句话产生了共鸣,默契的花便自然地开了。从那一天起,牟玫成了我的好朋友。在所有的女友中,她和我的脾气是最相投的。

我们常常在放学后一起挽着胳膊穿过大中里和天禄坊,从吴江路到了南京路上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她往东去,没几步就到新成游泳池隔壁的弄堂了,而我还要穿越长长一段熙熙攘攘的南京西路才能回到家。

有默契的好朋友之间,无话说亦是不会尴尬的,常常我们默默牵着手走完大中里和天禄坊。有时学校里自习得晚了,路过大中里时,已经闻得到厨房里飘来夜饭的香味了。是一锅鸡汤浓郁的味道吗, 悠悠然从哪个窗口弥漫开来;又或者哪家在爆炒青菜,油锅哔呖剥落响过,铁铲和铁锅之间即刻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最是那热烈刺鼻的,该是草根的煎带鱼了,若是腌过的咸带鱼,那味道更是压倒性地,隔着好几个窗口就侵略到鼻子下面来了。碰到落雨的日子,夜饭的香味在潮的空气里仿佛飘得更远,更象是一个回家的呼唤了。我们两个人打着一把伞,勾肩搭背从一个个石库门口的烟火气里走过,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地响,塑胶的套鞋上溅满了污浊的水迹子。

走完灰墙青瓦的大中里,一个左拐便是红砖红瓦的天禄坊了。这里的市井味道没有那么重了,也没有大粪池。家家户户门洞深深的样子,仿佛彼此不相往来似地隔着距离,夜饭的味道也不那么浓烈象是一个敞开的邀请了。然而有时也会有邓丽君的小调从哪个红砖的窗户里飘出来。听不真切究竟歌声是从哪扇窗来的,但那绵绵的温柔的,让人的心软成一汪湖水的声音,分明是有的。我们常常当街站住了,听完那曲令人向往的《小村之恋》,就开始“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常围绕着我”了。喜欢这种不健康的歌曲,学校里是不能提的,《新民晚报》上新近刚刚批判过《美酒加咖啡》的。我和牟玫互相挽着手,一边心照不宣地喜爱着这“靡靡之音”,一边想着各自的心事。有点渴望一段忧愁的来临,却又并不确切地知道到底为什么忧又为谁愁。走完安静的天禄坊,来到人声鼎沸的南京路上,我们微笑着互道“再会”,莫名的忧愁,就被抛在脑后了。

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这么安静走路回家的。路过教数学的杨老师家门口的时候,我们就会疯笑起来。杨老师教我们平面几何的,他年纪大了,却不肯戴老花眼镜,样样东西拿到手里都要推得老远眯着眼睛一边看一边猜的。有天坐在我后面那个调皮的笃头笃脑的男生拿着一份作业请杨老师看,“杨先生杨先生,侬拿迭只答案读出来好伐?”扬老师便把这答案推得远远地眯着眼当着全班很响亮地读了:“7475787……”他还没有把这串数字读完,下面已经笑得叉了气了。“杨先生哪能会的真的去读的啦?”我和牟玫总是又好笑又奇怪,笑得浑身打颤。

从对政治老师有新的看法开始,我们两个要好了有一段时间了,两条弄堂里天天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子。可是我们还没有等来青春的忧愁的时候,成长的麻烦却来了。到了初三的时候,我们的初潮一前一后地来了。在最初的时候,我们常常有可怕的,象是惹怒了某个神灵一样的血迸。好在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周期正常了,可是牟玫的大出血,似乎是她周期的一个常态了。她常常脸色苍白地坐在教室里,告诉我这个月又用掉了多于常人好几倍的卫生纸。然而我们谁都对此没有太过在意,除了她需要问父母多要零花钱买卫生纸之外。我不就是自己好了嘛,她也会的。

我们初三的教室搬到楼上了。这下非但大粪池的恶臭可以留给低班的学生去受罪,连石门二路上梧桐树的树干,都伸到我们教室的窗前来了。每天用刚刚迈进青春的步子沿着有着绿色扶手的灰色楼梯跳跃着拾级而上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充满了成长的骄傲和喜悦。都说要好的女友之间,到最后就是周期都会接近的。果真这个说法不是空穴来风,我和牟玫常常在同一个时间不用去晨跑早操的,于是我们常常一起站在教室的窗口看梧桐的叶子。初三那一年春天里的梧桐树,有着异乎寻常的美。春季开学的时候,那些叶芽儿先是嫩绿的鹅黄的一点点小,不留意的话,还以为树枝都还是秃着的。隔两天再看时,突然发现它们都悄然挣脱了束缚把叶子象是孩子的小手一样地撑开了。那些孩子的小手掌,日日夜夜都在赶着长大。在绵绵的春雨里,每一张小手掌都很乖地倒挂着。它们密密地排着队,安安静静的,却对生命充满了无限期待的样子。有时雨丝在树干上积聚成一颗很大的水珠落下来,打中了一张叶子,那小手掌便急切地摇动起来,可是它摇了几下就停下来又回到安静的等待的队列里去了。我和牟玫望着这些叶子,虽不言语,却是彼此都体会着青春期里成长的甜蜜和痛感。身上和心里,都有些什么东西隐约在紧张在骚动在疼痛,象是要挣破芽苞自由伸展躯体的小树叶,对最终将要面临的大人的世界充满了不安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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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清清寒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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