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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 只毛

上海往事 -- 只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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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阿婆刚把小猫抱来的时候,它才几个礼拜那么大。在陌生的环境里,小猫害怕得瑟瑟发抖,还不及跟众人打个照面,它就“嚓啦嗒”一声就钻到碗橱底下迓起来了。碗橱下面新近刚刚撒过六六粉的,小猫粉上滚过,那还了得。阿婆一声惊呼,众人即刻寻了根棒头把猫捅了出来。旋即猫儿就给捏住头皮,被七手八脚地摁在水龙头那里用药水肥皂清洗了。

以为不能生育的阿婆40岁上意外得了独生子,自然宝贝得不的了。阿婆叫儿子“猫弟”,百般疼爱不够的意思。等真的猫弟来的时候,它已经没有名字可用了,于是里里外外就只管叫它“只毛”。除了开头慌里慌张做过六六粉猫,此后只毛倒也太太平平住了下来。

只毛小的时候也到我们房间里来玩的。我在绳子下面绑只毽子豁来豁去,几根公鸡的彩色羽毛引得只毛窜上跌落,人猫都兴奋不已。玩得时间久了猫不露面,阿婆会开口寻,“只毛去子啥场乎啊?”阿婆无锡人士,一口家乡话夹杂了吴语和沪语,虽软绵绵的但不完全没有威慑力。我就只好放只毛走了。它亦不常来,因为家里其他人都不怎么喜欢它。

从前的上海是没有“宠物”这个概念的。要么表哥晒台上“咕噜噜咕噜噜”叫着的黑灰色的鸽子算宠物喏。黄昏放鸽子的辰光,它们脖子一探一探地踩出笼子,先是在青白的天空里翱翔几圈,渐渐就远飞成几个黑点子了。表哥说,唱京戏的人,是靠追着看鸽子来练眼神的。我也试着追了,只是眨眼间便分不清谁是谁了。看来京戏我是唱不成的。我本一无所长,现在多加一项不长,也不在意料之外。然而意外也还是有的,表哥的鸽子训练有素,有时会把别家的鸽群也带回来,于是饭桌上就有额外的鸽子汤可以喝。

杀家养的鸽子来吃是没有什么稀奇的,西摩路小菜场,冬天里还卖过狗肉呢。有一度甚至还卖过稀有的兽肉,是豹子狍子还是虎的,价钱亦并非奇贵。新社会真的是越来越好了喏,连这些东西我们普通老百姓都有的吃。我家买了还是没买,我不记得了,但如果是买了的,我也肯定白吃了,因为不记得这些肉的味道。只有一点我是确定的,猫肉我们肯定没买过。听奶奶说,她小的时候在广东乡下吃过龙虎斗的,就是蛇与猫放在一起烧。据说猫肉实在一点也不好吃,酸的。

只毛养来不是宠也不是吃,是用来捉老鼠的。永安公司那辰光造的房子呢,几十年住下来,老鼠一定是有的。只毛来之前,我是太小了,即使被老鼠舔过面孔也不会记得那滋味。只毛初来时,的确是显过好几次身手的。老鼠给它叼住了,拖到厨房里来当玩具拍了白相,白相了好一歇,老鼠完全不会动弹了,只毛这才过了瘾,从容把老鼠当饭吃掉。老鼠也是聪明的,给叼过几次以后它们就都跑到隔壁邻居家里去了。

不能餐餐吃老鼠,只毛就要靠喂了。虽然养了只毛一幢房子里上上下下四层楼的人都是得益的,喂猫却独是阿婆家的事。好在邻居里若有人吃鱼,是晓得自动把内脏鱼鳃鱼头之类留下来给只毛的。阿婆家吃饭分几拨的。第一拨是阿婆、猫弟、猫弟爸爸吃,第二拨是阿婆的老父爹爹和远亲寄养在上海的小姑娘吃。爹爹和小姑娘吃完了,下一拨才轮到只毛。小姑娘负责去洗碗,爹爹则把鱼和吃剩的饭菜搅拌了放在炉子上热一热给猫吃。温度升高时,鱼腥臭即刻弥漫了一厨房,只毛支着尾巴,迫不及待地绕着爹爹“呀呜呀呜”转圈子。猫盘才着地呢,只毛也不管饭还烫着,已经探头“咯吱咯吱”嚼得头颈一伸一伸的,象是给鱼骨头卡住一样了。它一天只吃一餐的,等到此时老早已经饿煞了。

只毛吃饱了当然是要出水出污的。它的便盆放在公用的马桶间外面,倒也是合情合理的安置。弄堂垛底垃圾箱隔壁那一家是还烧煤球炉的,把煤灰讨来了当猫沙倒是刚刚好的喏。只毛趴在便盆上很认真地把煤灰扒拢来盖住自己的污,然后挥一挥尾巴弓一弓背,满意地颠起脚尖走了。

只毛有猫盘吃饭有猫盆出污,困觉么上下四层楼随便寻只角落头就可以打瞌冲的,偶尔还有蟑螂和盐油路当零食,日脚本来蛮好过的,但是春天来了呀。棉袄绒线裤褪下来的时节,水井边上的梧桐树就开始长出一点点嫩黄的树芽了。雨总也不肯爽气落下来,一把伞不管怎么撑法总也挡不住从横里飘过来的水丝。当树叶挣破芽苞隔夜间就长成一张张期盼的小手手的时候,空气里的水分饱和到把万物的心都淋湿了。只毛坐立不安,整天在厨房里乱兜圈子,连水都不肯好好出在猫盆里,要到处乱撒。它有点神智无知了。

爹爹请只毛吃了生活,然而它还是到处乱出水。终于有一天大家发现一向关紧的厨房窗户被打开,只毛半夜开溜了。“只毛啥场乎去哉?”阿婆在饭厅昏黄的灯光下,一边扒饭一边牵记。弄堂中央的路灯底下,是有一只泔脚钵斗放在那里的。一整条弄堂的居民们把啃不了的骨头,拣出来的烂菜皮,洗过碗的淘米水都自觉倒到那个陶土的酱色大缸里面去。每天一大早会有人来收了泔脚送去郊区人民公社喂猪的。半夜里泔脚钵斗是附近野猫的聚集地。“夜快头去看看只毛啊来朗。”阿婆吩咐爹爹。

夜快头爹爹轻轻开了后门,迓迓叫去找猫。野猫们看见有个巨大的黑影无声地移过来,“呀”地抗议一声跳下钵斗四下里飞快散了。只毛不在那里嘛。那天半夜里野猫在弄堂里吵得非常凶,有猫群象风一样来回奔跑的脚步声,间或有猫“呀呜呀呜”地叫骂,是抗议亦或是威胁。又有猫象婴儿那样啼哭起来,哭声凄厉又野蛮,是原始的兽的声音。众人都支起耳朵听了,只毛也混在这猫堆里吗?

野猫吵了几天,终于太平了。这天大白天里看见有只猫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过来。正奇怪呢,野猫哪能不怕人了。再细一看时,分明是只毛呀!它瘦了一圈落了型,头脸都被抓破了,猫毛龌龊得一缕一缕的,象只讨饭锅子一样。“姘头没轧着么吃子生活回来哉。”阿婆又心疼又生气。大家又捏住只毛的头皮,七手八脚地把它摁在水龙头那里用药水肥皂洗了。外头六六粉有没有不晓得,跳蚤一定是有的呀。

如此周而复始,阿婆养了只毛好多年了。可是那年明明早已过了毛毛雨时节,为什么只毛又到处乱出水了呢?它还溜进我们房间,一泡水出到军用帆布床上去了呢!奶奶揪牢只毛请它吃了一顿生活,然而只毛并没有夜半跳窗出逃。它是老了,老到小便失禁了。不要说轧不动姘头,只毛现在连这个念头也不会再有了。不出三两个礼拜,放学回家时听见大人议论说只毛死脱了。

大概因为只毛是死在屋里的,它留下了好重的阴气。爹爹是可以不用再烧猫饭了,可是他看上去为什么突然老得缩成一粒枣子了。那天逛马路,从南京路转到西摩路上去的时候,我居然看到爹爹立在泰昌门口望野眼。他哪能抖法抖法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呀!站在上海时髦的街角,爹爹穿着打了补丁又补丁的衣服,还戴了一顶早年无锡乡下带上来的黑沾帽,看上去非常扎眼。他背着手立在那里望着南京路上的车水马龙,浑浊的眼珠里有不知所以然的快慰的笑意。

烧夜饭的时候,就听见说爹爹袋袋里的十块洋钿在南京路上给从掱手掱脱了。“带子介许多钞票去南京路朗做啥涅。”阿婆埋怨说。爹爹不分辩,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依旧笑嘻嘻的,仿佛灵魂出壳似的。那天睡到半夜,听见楼上一叠连声地吵。“爹爹走脱了!”有人叫。“老头子夜饭胃口倒是蛮好,还吃子两块煎带鱼来。”阿婆讲。

吃子两块煎带鱼穿打了补丁衣服的爹爹快乐地跟着只毛去了天国。老鼠马上就得到消息,它们移民回来了。阿婆老了,不会再养猫。这房子里住进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可是谁都不会养猫的,这不是便宜人家了嘛。半夜里我一只耳朵支起来听老鼠在厨房里猖狂作乱,一只耳朵里塞满托福听力六百分。

只毛走了就走了吧,我算了算最近一次英文模拟考试的分数,晓得自己反正在这里也住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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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清清寒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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