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一生的出走
改 变 一 生 的 出 走
许多人都有离家出走的经历,太太就给我讲过她小时候的故事。为了什么事同爹妈怄气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不过没跑多远她就后悔了,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家服输;于是就到离家不远的土坡上,躲在一棵树后面。眼看着爹妈去房前屋后一个个邻居家,遍寻无果急得不行;她先是感到出了口气,后来却心有不忍。于是她慢悠悠从树后面现身,故意让爹妈看到。时年十一、二岁的太太的离家出走,距离不过二、三十米,时间不过两、三小时。
这种小女生式的离家出走,身为小男子汉的我,自然是不屑去玩的。离家出走要么不玩,要玩就玩大的,距离以千里计,时间则以年计;这就是1961年我十五岁时的故事。那时我家在东北沈阳,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我读高中一年级,还有个五岁的弟弟。在旁人看来我是幸福的,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这就要从家里和家外两方面来讲了。
从家里来说,多数人都是在母亲的爱抚下长大的,可是我的生母在我仅仅一岁四个月时就因病去世了。我八岁那年,父亲娶了继母,她与父亲在同一个医学院任教。继母戴着秀朗架眼镜,白净的脸庞,淡淡的眉毛,一望就知道是个知识分子。
大文豪托尔斯泰说过﹕“爱丈夫的妻子,也应当爱他所爱的继子女;爱父亲的儿女,也应当爱他所爱的继母。”托尔斯泰的话当然是对的,可做起来并不容易。在继母那方面,要她如同对待她的亲生儿子那样来待我,是勉为其难的。而在年幼的我看来,继母是“鸠占鹊巢”,取代了我生母的正统地位。后来我认识到这种想法是幼稚的,然而同继母之间仍有无形的隔阂。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于是就产生了离家的想法。
然而,促使我出走的更直接的原因却是家外大环境。1961年正值大饥荒,农村里饿死的人以千万计;城里人也饥肠辘辘。我们开学时领取在校证明,交到粮站可以吃中学生的粮食定量。然而没多久,课堂里渐渐稀稀落落;许多学生领了在校证明就不再露面,他们吃不饱无心向学,忙着四下里找吃的。对此教育局规定每节课都要点名,不缺课才能吃中学生粮食定量。但是此举管得住逃学学生的脚,却管不住心。他们聚在教室后面,甚至背对着老师,围着火炉闲聊。老师在台上照本宣科形势如何大好,学生却在下面唱反调:“形势好是好,就是吃不饱。”老师无言以对,只得听之任之。像我这样认真听课的学生寥寥无几。更有甚者我们还下乡两个月,美其名曰“支援农业”,其实就是由于农村的青壮年逃荒去了,就让我们去帮老弱病残干活。
眼见得在沈阳已无法专心学习,教学质量无从谈起,我自然想去教育水平较高的上海。我的计划很简单:投奔生母的母亲,就是我的外婆,再找所学校上学。为此我省下零花钱,仔细研究了沈阳至上海的铁路交通。
暑假期间,父亲与继母恰好出差。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把策划许久的离家出走付诸行动,先到学校开转学证明,到派出所开转户口证明,又到粮站开转粮油关系证明,再把自己的衣服和课本装到大袋子里,扛起袋子直奔沈阳火车站。为了省钱我乘慢车,在天津、济南、南京转了三次车,行程约三千里,终于到达上海。
我向外婆倾诉内心的痛苦,想从妈妈的妈妈那里体味母爱的温暖。外婆却说:“你想得太简单了,你能报上户口吗?没有户口连饭都没得吃,还怎么上学?”外婆的话让满怀希望的我,感到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可我心有不甘,第二天来到威海路派出所。谁知道刚把转户口证明递上去,里面的人看都不看就扔了出来,轻蔑地说:“这年头想把外地户口转成上海市区户口?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我的离家出走碰了个大钉子,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外婆不收留。对于外婆来说,女儿已经故世十多年;如果女婿没有再婚,照顾外孙顺理成章。然而女婿既已重组家庭,那么再接纳外孙就是多管闲事,尤其我是离家出走的,外婆当然更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实行不久的户口制度。这个备受诟病的制度,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最主要是分成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农业户口的民众吃粮靠自己种,而非农业户口的民众吃粮由政府供应;由“农”转“非”难如登天。即使同为非农业户口,也有城镇、县城、小城市和大城市的由低到高的差别;金字塔的顶端是北京、上海和天津三个直辖市。由高迁低易,由低迁高难。我这个半点背景都没有的毛头小子,想把户口迁到金字塔顶端,如同痴人说梦。就算外婆收留,我也绝无可能报进上海市区户口。
此时的我,处于进退两难:外婆家进不了,回沈阳又不甘心。正当此时,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派出所说我进不了市区,可没说进不了郊区。我的故乡是上海市松江县,松江二中是市重点中学,也是寄宿学校。如果能转学到该校,那么户口和住地两个难题都解决了。接待我的是教导主任孙承谟,看了我在沈阳的成绩单,他说:“成绩还不错,不过各个学校教学质量不同,要经过考试,才能决定同不同意你转学。”
在绝望中看到一丝希望,我就抓紧复习功课。正在此时,老爸从沈阳赶来了。原来他发现我擅自离家出走,心急如焚。他料定我会投奔外婆,就追到上海,再追到松江。看到我正在全力以赴地复习,老爸没有过多责备我的离家出走,也没有勒令我随他回沈阳。实际上他对沈阳的教学质量也很担心,觉得如果我能进入松江二中,倒不失为好事。老爸的态度让我更有信心,几天后考了五门课:数学、语文、外语、物理和化学。
再去见孙教导,他看着批好的卷子,皱起眉头摇摇头说:“不行啊,你有些题目没有做,怎么好收你呢?”我感到多半没希望了,但又不甘心,就鼓起勇气说:“沈阳那所学校一个学期下乡劳动两个月,许多课都没教完,所以有些题目我不会做。不过您看,凡是做了的题目都是对的。”孙教导把卷子又翻阅一遍,皱起的眉头松开了,点头说:“倒也是。”他沉思片刻说:“好,同意你先试读,一学期后如果成绩赶上,再转成正式学生。不过你是外地来的,要去派出所报进户口,学校才能收你。”
老爸陪我去松江县城东派出所,他认为沈阳是全国第四大城市,户口迁到县城,应该不成问题。谁知派出所民警说:“你迁户口是为转学,那么二中收你吗?只有学校接收,才能让你报户口。”听了此言我头皮发麻:学校说必须先迁入户口才能转学;而派出所说必须先转学才能迁入户口;这不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无解方程吗?生姜还是老的辣,老爸在这关键时刻开了腔,他语气肯定地说:“我儿子考试合格,二中同意接收,就是学校让我们来报户口的。”民警听老爸说得肯定,没再深究就办了手续。我怕夜长梦多,拿了派出所的证明立即返校,顺利入了学。
我在松江二中学习勤奋,1963年毕业考进南京大学。那年头的中国大陆,一百个同龄人中,能上大学的仅只一人;考进大学,也算是“金榜题名”了。上大学前我回了趟沈阳,离家出走三千里历时两年,至此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有位作家说过,人生道路虽然漫长,但是紧要关口只有几处,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回想起来,我十五岁时的离家出走,无疑是人生路上决定性的一步;因为之后的进松江二中、考入大学、读研究生、留学美国、取得博士学位、毕生从事科研等等,都是从这一步开始的。松江二中那个班,百分之七十的同学考进大学;而沈阳那个班只有百分之四(即两个人)考进大学,真是天地之差。如果当年我不曾离开沈阳,那么大概率考不上大学,而上不了大学肯定会上山下乡修理地球。果真如此,不知道这辈子会怎样度过?也不知道如今会身处何方?虽然这都是未知数,但比起现在,肯定只会差不会好。正因为如此,年逾古稀的我依然能清晰回忆起,整整一个甲子前,十五岁的自己扛着行李袋,离家出走三千里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