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我经历过的几次经济危机
一转眼来加三十年了,我从一个懵懂的留学生变成了人们玩笑时公认的“老华侨”。虽然加拿大是一个相对稳定平和的国家,会让那些渴望书写传奇生命的风流人物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即使如我这般只是过过寻常日子之辈,真正掐指数一数,三十年里有趣的事情还是可以罗列出一箩筐的。这篇,我想回顾一下我亲眼见证过的几次经济危机。
八十年代的房地产泡沫: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漂洋过海踏上了加拿大的国土。初来乍到信心满满的我,很快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我被告知,加拿大在几年前,也就是八十年代末期经历了一场由房地产市场的波动引发的经济危机。这场危机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几年过去了,加拿大还是没有从萧条中解脱出来。对我一个新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工作难求,难于上青天。
我是留学生,正当合法的工作,仅限于校园。财务困境下的校园招聘机会原本就屈指可数,对外国学生更加渺茫。我仿佛在荒漠打井,茫然却不辍地查找,申请,终于在四个月后,也就是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得到了一份与学业相关的课余兼职工作。这份工作带给我的是幸运的突破,有了第一就有了接下来更好的第二,第三。至此我的校园工作未再有停止,一直干到学业完成,顺利毕业。我的这般幸运,在同班的三十多个同学里绝无仅有。面对本地同学们的艳羡惊讶和真诚祝贺,我只能把一切解释为天无绝人之路了。
在此期间,学校曾经因为财政紧缩,考虑过关闭我所就读的院系。消息传来,我们的院长哭了。另一个教授戏言:“我父亲给我留有一个农场,如果失业,我就回归乡野,做一介农夫去也!”
找不到校园工作也没有奖学金的外国留学生,有的被迫辍学,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就去做了居家保姆。这位来自安徽芜湖的女孩子,在谈到她的故乡时,眼睛往着远方,喃喃道:"我的家,坐落在鱼米之乡…";还有学生合伙租车去纽约碰运气,据说在"大苹果"之称的地方被非裔劫匪用枪抵过脑袋。如此冒险求远,是因为即使打非法地下工,我就读的小城也几乎没有机会。那是一段多么灰暗压抑的时光啊!
新世纪的互联网/高科技泡沫:
我毕业后来到多伦多寻找发展。起初就业市场还是严峻,许多公司只愿意聘用临时短工来填补空白。我虽然出入光鲜的办公大楼,实际上挣的是被猎头公司克扣之后的最低时薪。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一年之久。
随着克林顿就任美国新总统,一个“互联网新经济”的概念被捧红炒热。之后的几年里,工作机会多了起来。我也借着东风进了一家高科技公司,成为了一名系统工程师。每天午休时,同单位的几个华人同事喜欢一起用餐。那些日子大家的交流中,跳槽和股市是两大兴奋话题。其实哪里只是华人,放眼周围的同事,东欧的,南亚的,北美的,哪个安心,谁人不疯?倒是记得一个俄罗斯的同事,摇着脑袋叹息着:"没有灵魂,当今的世界,没有灵魂…"
"纳斯达克上五千点了!" 一个同事惊叹。那是一种沸腾的热,是连不断加息都降不了温的热。
然后某一天,当众人还在狂欢不醒的时候,破灭就来了。那是2000年初春的某天,市场崩了。记得一个朋友持有北电的股票,最初是90多元买的。崩盘那天,北电一天之内跌到70多。朋友急忙补仓。然而不多久北电就徘徊在50多了。朋友认栽,割了。大家都笑他。有人豪言,等北电跌到10元以下就进,还说要誓与北电共存亡。老天还真的成全了这位的豪迈和悲壮。后来10元买的朋友,竟比那90元买的朋友,赔得更多,因为他不断补仓,直到北电彻底寿终正寝。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证经济危机,作为纯粹的旁观者,看呆了眼。那时期,所有的dot.com公司都是以银河落九的气势飞流直下。除了北电,我还记得雅虎从200元的股价跌到了12元,Netscape从此不在,更奇的是一家位于德州的能源公司"安然",也跟风破了产。
这场经济崩溃从高科技泡沫破灭为始,后面又因为911恐怖袭击再受重创而雪上加霜。这场低迷在政府不断压低利率的政策救扶下,一直到三四年后才渐渐缓过劲来。而事实证明,所谓缓过劲的市场经济,其实只是在为下一场危机的到来做着所有的铺垫呢!
零八年的金融次贷危机:
在08年次贷危机爆发前的三,四年,我已经从IT领域转行到了金融行业。08年市场崩盘后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运势---怎么入了哪行,哪行就爆雷呢?虽然房地产和金融信贷是这次经济危机共同的始作俑者,但是这次危机规模之大如同山崩海啸,一路狂飙席卷,夹裹了无数机构与个人,将其淹没于泥沙俱下之间。
其实早在我为转行而自修金融证书时,我就产生过疑惑: 这诸多眼花缭乱的交易模式,难道不是鼓励变相赌博? 而赌博技巧的教授,竟然成了堂而皇之的"专业知识"? 层出不穷的金融产品,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环中环,套中套,将如何跟踪,管控? 我在上下班的火车上和一位专门从事金融风险控制的专家朋友聊天,这位朋友是华人移民在金融领域里的翘楚,手下管理着几十名PhD,玩弄着各类数据模型。我直言:"金融产品过度开发,金融衍生品数量过多,真不是件好事。"他说确实如此。感谢他,私下里如此诚实。
流动资金是资本主义的血液。投资,原本是因为信心而把多余的积蓄投注给一家企业,期待财富的共同成长。但是因为人性的贪婪,投资市场充斥的光怪陆离早已经让投资失去了初心。人类被自己的贪婪惩罚,是躲不过的因果,是该得的报应。那段时间,我和朋友们在火车上聊房地美,房利美的摇摇欲坠,聊美国银行,花旗银行该不该抄底,聊雷曼兄弟的倒闭关门,聊南下美国买白菜房的利弊。许多人振振有词某大佬名言"在别人贪婪的时候恐惧,在别人恐惧的时候贪婪",可惜大多数人包括我,在经历了这些海水火焰般的起落沉浮,搭建毁灭之后,今天依然在做着朝九晚五的一份工,偶尔抬头望天,痴想一下那似乎没有尽头的自我救赎之路。
次贷危机中,美国政府向被冲击的金融机构投放了大量救助资金,并且在之后的几年里,采取了一轮又一轮的货币量化宽松政策。今天,我们已经走出次贷危机十余年了。这十来年,是高歌猛进的十来年,人们似乎忘记了北电,忘记了安然,忘记了雷曼。甚至,全球瘟疫的爆发,也仅仅是让股市稍稍闪了下腰,两次熔断后再度冲高。甚至,俄乌战争也阻挡不了股价的飞扬,只要有丝丝和谈的传言飘过。好消息涨,坏消息习以为常后接着涨。印钞机开足马力地向世界投放资金,众人再度狂欢,这次的盛宴尤其持久。难道,我们真的打败历史规律了吗?让我们屏息以待。
慢慢地我感到,其实从前政经课上灌输的,也不尽是胡扯,比如战争是利益集团的重新瓜分,比如垄断的不可避免,比如周期性的经济危机...... 我还纳闷:连穷人都以投机为荣,以劳作为耻,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我更疑惑:到底是整个人类的共同犯罪引发了这些闹剧,还是背后真有看不见的黑手在掌控操纵?总之,资本主义并非我曾经想象的那么无辜,那么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