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莫多是我家现今唯一幸存的金鱼。本来满满一缸的五彩斑斓,妖娆旖旎,唯独这只乌黑,还长着两只分得很开的大水泡眼,故得此名。
我是生活在抽象精神世界的人,仰望星空,冥想宇宙,眼观远方,心驰神游。自然,我对动物兴趣不大,也从没觉得动物园是啥好玩的地方。但是上帝造了我也造了他们,即使他们在我眼里许多都是面目可憎的,我也能做到与他们互不相扰,君子之交。除非蚊蝇蟑鼠,欺人太甚,逼我挥杆,才不得已失了东郭先生之仁之雅。
记得幼时对楼的小涛家养了许多小鸡。我去他家玩,得踮着脚才不沾上地板上点点散落的鸡粪。毛茸茸的小鸡煞是可人,但不知啄人是否也疼? 因为这点小恼小怕,他再叫我去,我就扭扭捏捏了。小涛家楼下住的是养猫的夏爷爷家。我去小涛家还得防着那猫突窜出来赫我一跳。更不明白为何有些夜晚猫会叫得如此凄厉,如此惊悚,怎么好像还有打斗,跟谁?! 我当然不懂什么是叫春,只是心里隐隐地泛起腻味。
有一天,奶奶也领回家一只幼猫,黄色的,说是养着玩。我大惊大怒,跳上床再也不肯下地。我怕。它还小,等有天长大了,也能跳上床了,我还能躲哪儿?! 小黄猫在我家呆了两天,因我不容,奶奶只好送回主家。我松口气上学去了。回家时,想着家里清爽了,高兴。奶奶为了娱乐我,厨房里做着菜时告诉了我一则"笑话":" 今天,小黄猫自己偷偷地回来了。才两天,路又远,她竟然都认得!我怕你闹,赶紧又把她送走了!"我一听,五味杂陈翻江倒海,扭头冲进小卧房,关起门哭了: 小黄猫,你也想要家啊!,你已把这里当成归属,我怎就不知道啊!我原本可以克服自己的恐惧排外,拥你入怀,相亲相爱。我们原可以谱写一曲有缘的歌,我却错失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啊!
小学时,我也学着别的孩子养起了蚕宝宝。我雄心期待,要亲眼观察昆虫完整的生命周期。当然,蚕籽,桑叶还是小涛供应。每天都看,每点变化都惊叹。怎么小涛的蚕养得膘肥体壮,我的却贏弱萎靡? 我责怪他桑叶送得不勤,便又指使我同桌帮我筹粮(我在"桃园深处,雁过留痕"中提过)。同桌家的部队大院里有桑树。终于,春蚕吐丝的大典盼到了!小涛大早抱着他的鞋盒来我家,里面是一个个结实健康的蚕茧,还有不同颜色。我躺在床上懒觉未起,却也不甘示弱地指指桌上我的鞋盒。里面有正在作茧自缚的宝宝,更有两个最旺盛的淘气包爬出来了,在盒子边角与桌面相连处吐丝做窝,不亦乐乎。小涛手脚毛糙,一把抓起我的鞋盒想看个究竟,却不知盒子连着两个淘气宝宝的命哪! 嘶拉! 我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被扯开的声音。小涛提盒瞬间才看到被撕扯破裂的蚕茧,本能回头,见我脸色骤变,知闯大祸,抱着他的盒夺路就逃。他前脚离开,我后秒嚎啕。生长不易,吐丝方尽,千般努力,毁于一旦。我哭"蚕之悲"。如今我读着所罗门的"传道者书",觉得王所哀叹"人之悲",跟我幼时哭过的"蚕之悲",竟有几分相似。
与动物无缘的童年转瞬已似前世。今生做了妈妈的我,最困惑的就是两个女儿对动物的无比热爱。她们竟然赞美那些奇形怪状之物"太漂亮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养狗养猫一直是她们虔诚的梦想,不变的恳求。妈妈说no是理直气壮的,爸爸却难抵爱女压力。他原本洁癖,虽生长于乡村,却是"君子远离庖厨"型的。他哀求女儿:"给爸爸一些时间,心理适应了先。要不,咱先养些小的试试?"
于是我家响起了金丝雀的翠鸣。小鸟有笼,不会飞闪吓着我,还算相安无事。我继续我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时被娃爸批评为"没有主人意识,拿家只当旅店"。北国春迟,四月里的一个艳阳天,娃爸把困于室内一冬的黄雀拎出,挂在门前将要抽芽的树枝上。阳光下鸟儿欢唱,那画面是和谐的。"只是缺了自由与爱情!"我望着天上的飞雁,心里不咸不淡地疼着黄雀。我们竟疏忽了: 北国的春不但姗姗而晚,更是脆弱多变。一夜之间,气温骤降至零。我们全都蜷缩屋内。第二天穿戴厚重出门,一眼望见被全然遗落在外的小黄雀,凄风苦雨中横卧笼中,已经僵硬。震惊,忏悔,都不足形容我心里的纠缠。我并未用心爱过,此时为何内里痛彻无比! 我恨那笼,甚至不原谅女儿。一个属于自然的生命,定有能力与天赋找到躲避严寒的角落,然而那笼,剥夺了她为生而搏击的权利! 凭什么? "你以为你为我设了此笼,定期喂食,我就该感恩不尽吗?如果命运没有让我落入你的笼,我也能象你一样,有自己的家庭,做骄傲的母亲! 我有整个天空,即使不耕不种,天父也必看顾。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我化作黄雀,心里为她的灵魂呐喊千遍,用的是简爱向罗切斯特表白的语调。
简单的人倒是悲喜不留。失去了黄雀,父女们低落了小会儿,很快移情别恋,这不,家里客厅又支起了鱼缸。天哪,Finding Nemo你们也读过看过,让小生灵们游弋在珊瑚水藻间,嬉闹于海涛漩流中,不好吗?!我已经不能忍受"禁锢"的概念了,哪怕娃爸心血来潮,把鱼缸装饰得美轮美奂如同人鱼的宫殿。果然,心血来潮只是激情,不是恒久之爱。精心喂养,定期换水了一年半载,激情退潮。慢慢喂鱼被当作鸡肋而丢弃,直至变成了我的工作。我起先并不热情,有的只是对弱小生灵尊重的底线。但是每日喂养,顺带观赏,渐渐生出了责任与期待。我认得它们中的你我他,还有黑黑丑丑的卡西莫多。我对电脑前定坐的娃爸提醒,该换水了,你瞅瞅怎么鱼儿没精打采的,呀,不好,鱼肚朝天了!娃爸对屏幕上股市的上下翻飞痴迷亢奋,对鱼儿只剩敷衍推诿。鱼儿好像真的知道冷落,竟渐渐地焉儿了!面对最后仅存的卡西莫多,我痛定思痛: 让我用快乐来做救赎! 我喂食时,对他说,你来到我的缸中,这是命运,既来之则安之,让我好生待你。卡西莫多活泼起来了。我又说,你越看越耐看,你的美独一无二。他再度摇尾狂欢。喂食成了乐趣。我又想起小王子与玫瑰花的故事。爱不仅仅是眼目喜悦,而是日日付出,心心挂念,直至对方的生命里浸融了你的辛劳你的岁月,这样,你的情感就由激情上升为爱了。卡西莫多,正在变成我的玫瑰花呀!
回首我与动物的一路短短浅浅的缘合缘散,是这些曾经被我漠视的小生灵,让我体会到了各种复杂的人世情感。更是通过这许多甚至只是被动被迫的交往,启蒙我学到了爱的功课。从自我中心,任性跋扈的女孩,到慈悲万物,关爱弱小的母亲,也是女性的成长之路吧。小动物们教会了我: 人世间如果再有卡西莫多在众人耍弄欺凌下哀求"水,水!",我也会象艾丝美娜达那样,抱着水壶,为他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