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未能成全“画家梦”
他们未能成全“画家梦”
一个年青人,一旦迷上了画画,他就开始做起了“画家梦”,寄希望有朝一日,梦想成真,成为自己心目中崇拜的大师那样的好画家。人在年轻时有梦想是正常的,然而要想真的成全你的梦想,那就不是一相情愿的事了。
今天,我想讲讲我的三个很有才能的同学,他们都考上了美院,最终却都没能成全他们自己的“画家梦”。
先讲中央美院油画系的两个同班同学,一个叫倪绍舜,一个叫马树培。
中央美院油画系1959届秋游时的合影(缺吴小昌、王裕安)
倪绍舜是上海人,在我们班15个同学中年龄最小,考美院时,也就刚够17岁,是那年上海考区唯一考上油画系的。大家知道,那时美院全国招生,油画系只录取15人,竞争非常激烈,能考上的真算是个幸运儿了。考美院前,他曾在上海哈定画室学习过。人很聪明,很有才华,也很活跃,在校期间,和我都是学院排球校队的二传手,平时训练或外出比赛,我们老在一起,打起球来,我们俩配合得很默契。
美院排球队合影 (前排王栓柱在文革期间“跳楼自杀”了)
他家境比较富裕,三年级结束那年夏天,我曾去过他上海住家,给我很深的印象是:他家非常讲究整洁,挂着用的毛巾很多,每条都跟新的一样,看得出他家人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按那年代“革命”的说法,上海人都有点“娇气”或“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我在高二去十三陵水库劳动时,曾因带去的脸盆、脚盆、面巾、脚巾都是分着的,为此在生活检讨会上挨了同学不少批评。)其实,那是一种误解。他颇能吃苦,一点也不娇气,举毕业创作深入生活为例,便可说明:
毕业创作前,每个人都要自己选择地点去深入生活,找寻创作素材。我去了山西山区,他去了内蒙牧区。回来后,他讲了在牧区遇到的两件有驚无险的经历:
一是草蝇在眼里下蛆。
他到草原不久就学会了骑马。一次骑马外出路上,啪的一下,觉得眼睛里好像飞进了一粒沙子,他揉了揉,没在乎,谁知后来竟越来越痒,奇痒难忍。他赶紧返回蒙古包,弄了碗水来洗眼睛。这时,牧民主人回来了,问他怎么了,他把来龙去脉一讲,主人笑了。主人告诉他,那不是沙子,那是草蝇在你眼里下的卵变成了蛆,你越洗,他越长。“草蝇在人眼里下蛆?!”倪绍舜一听傻了眼,“那怎么办?我又没带眼药水”,主人用小刀割下一小块肉干,递给他说:“没事儿,你把这在眼角塞一会儿,蛆就会钻到肉干里去,取出肉干,蛆就出来了。”
二是风雪迷路。
草原的天,说变就变。那天他外出写生,不知不觉间,乌云密布,天就暗了下来,然后飘起了小雪,他收拾一下东西赶紧往回走,走着走着,看不清路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气温在不断下降,穿的衣服已有点抗不住了,他只得钻到了马肚子下面,抱着马,任由马自行,这样稍许暖和些。他心想,只能听天由命了。迷迷瞪瞪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近了一个蒙古包,一问,已到了另一个公社。
1964年毕业后,他分配去了湖南长沙。毛、刘二人都是湖南人,文化大革命时那儿成了武斗的重灾区。后来同学中就传来了倪绍舜的消息:他被对立一派的人抓去关在三楼毒打,进行种种折磨,他实在不堪忍受,“跳楼自杀”了。也有人说是被人硬从楼上推下来,说成是自杀的 . . . 这已是永远无法弄清的事了。你想想,那个年代,连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出来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居然都无任何“法律”保障;最后任由红卫兵折磨得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一个24-5岁的无名之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红色恐怖万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那个年代,“革命派”打死个“反革命”“地富反坏右”算个屁事?!50年后的今天,一想起那疯狂的岁月,我仍然不寒而栗,要不是亲身经历过,恐怕谁都无法相信世上竟会发生这种事。真希望那些御用学者能好好地解释一下,为什么在掌握了“宇宙真理”的“社会主义国家”竟然任由这种事发生。
罗瑞卿被摔断了腿,用箩筐一兜,接着斗
站高板凳,戴高帽,泼油漆,挂牌,大弯腰 . . .
有几个人受得了这种侮辱和折磨?
上两张照片是在公开场合拍的。当众尚且如此,关起来折磨毒打,是个什么样?这里还有“马克思主义”一说吗?大家可以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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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同学叫马树培,家境比较贫寒,上学稍晚,又在美院附中上过四年学,所以比我要大两岁。他为人很是忠厚老实,与世无争。用今天年轻人的眼光来看,可能会觉得他有点窝囊。
同学合影 (十三陵秋游)
他画画喜欢微妙的灰调子,所以选择进了罗工柳画室。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60年冬天,我们班在河北怀来西榆林村劳动实习,住在老乡家,我和他分在一个屋,5、6个人睡一个大炕。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吃公社大食堂,没粮食,吃的主要是“瓜菜代”,每天晚饭都是煮杏叶、野菜加一点小米的稀“粥”,喝一肚子水,根本吃不饱。然后不断上厕所。
老乡家厕所都在院子里。大冬天起夜,是件痛苦的事。马树培比别人更难受,他说他肾不好,本来就尿频,这一来夜里几乎是一小时起一次,所以他睡觉根本就不脱衣服。
那时我们都长了浑身的虱子,每次睡觉前得把衣服先脱下,顺着衣缝抓虱子,抓一个,掐一个,一晚上最多曾掐死过一百八十多个。逮完虱子,再浑身上下痛痛快快的挠一遍,止了痒,穿上衣服再睡。
领略饥饿和虱子 《虎与梦》插图
毕业后,我分在朝阳区文化馆,他分在大兴县文化馆。文革初期,大兴县出了一个“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模范人物王国福。出了英雄就要搞展览作宣传,文化馆美工就有了事儿干,就可以不用和别人一起坐在那里天天“斗私批修”搞运动了。举办“阶级教育”展览,是那时除了绘制主席像外唯一的一种画画机会 (那时,除了“宣传毛**思想”的需要外,是不能随便画画的,我实在想画画,画了几张单位同事的素描头像作练习,就被说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当我正在琢磨要不要利用他在大兴的关系,将我借调去他那里参加筹备“王国福展览”,好借机画点画时,突然传来了马树培因病去世的消息。据同学说,办展览很紧张,可能压力加劳累,他感到不舒服,去县医院看病,说是感冒,按常规开了点感冒药,回来接着忙。第二天人就不行了,赶紧送北京大医院急救,确诊是严重心脏病发作,而且是被耽误了,已无从抢救了。那年他不到30岁,单身,毕业后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可以“画画”的机会,马克思便把他叫走了。
从现在的医学常识来推测,60年冬天在西榆林劳动时,他如此频繁地起夜,很可能就是糖尿病的症状。只是那个年代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年轻人本来就缺乏医学常识,便一直把病不当回事。到了文革期间,更是缺医少药,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几根银针替代一切,造成他始终没能好好看过病。糖尿病的不断恶化,最后在极度劳累时,引起心脏病的恶性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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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是我小学同学,请允许我将他真名隐起,称呼他为W君。
这是仅存的一张小学时的照片,很遗憾W君没在内
(后排中是上海市优秀辅导员施志英老师,56年被打成右派)
上海市振粹小学位于北京西路、常德路交叉口,是座教会学校。W君就住在学校对面。学校有个学生课外美术小组,他是组长。那时美术组活动很活跃,他带着我们经常临摹一些报上的政治漫画,张贴在校外墙报上。w君在我们其他组员心目中是个天才,那时他也就9-10岁,居然能画一米多高的大幅毛主席像。
初中我们都在市西中学,但不在一个班。初中毕业,我随父亲工作调动到北京上高中,他考上了浙江美院附中,后来又考入浙美本科,我们偶有书信。毕业后他被分到山东一个小县城文化馆,据说和馆领导关系处理不好,因对象在上海,不安心工作,一直想调回上海又不成,最后对象告吹,他受此刺激后,精神失常,被单位辞退,送回上海治病。78年我考上研究生后,曾收到他一封来信,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他“有了选举权”,我理解的意思是他终于被认可为精神正常了。 80年代初我回过一次上海,还专程去看望过他,老同学多少年不见了,还是很亲热。满屋墙上挂满了他画的素描头像,都是用炭精笔擦出来的照片放大。他要我提提意见,我就问他有没有画点别的。他说:“素描是造型艺术的基本功,要想攀登艺术高峰,就要首先打好基本功 . . .”这时他已到了不惑之年,没有工作,寄住在康定路他哥哥家,整天闷在家里画这些头像照片,他的思维用词还停留在50年代。
此后间或通过几封信,84年我去法国进修后,便没有他的音信了。掐指算来,他今年应有77岁了,我希望他还健在,还在画画,哪怕还在画那些素描头像也好。
不知是谁说的:“ 弄死一棵树要比养活一棵树容易得多。”
也不知是谁说的:“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到了我们这个岁数,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于是人都变得很现实,“人老无情”,不再相信任何空话、大话,对世界不抱任何幻想,更不希望自己还活在梦中:不管是好梦、美梦、坏梦、噩梦、白日梦、黄梁梦还是南柯一梦。
记曾同窗画大卫,
念就来年还相会;
六月君子今何在?
四海飘零心已碎。
(诗注:1)米开朗哲罗的大卫头像是那时美院素描必修课 2)1964年毕业离别前,全班同学曾一起去到天安门观礼台前,畅谈理想,相约在未来。3)我和倪绍舜都是6月生人,故自嘲是6月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