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作品——我被它深深感动
儿子Rik的这幅作品,先前和大家分享过,那时是黑白的,这次他作了色,主要用的是水彩,辅以丙烯和墨汁。那次我替他发了几幅,得到各位朋友、老师的热情指点。他很是感谢,而且由此推动了他的绘画热情。最近一个月的业余时间,他都在画这幅作品。
直到今天晚上,刚刚,我问起他的这幅画的主题,他才不紧不慢地谈及之所以画这幅画是受到林昭事迹的震撼。rik的这幅画题为《海鸥之歌》,和林昭的一首诗歌同名。
林昭(1932年12月16日-1968年4月29日[a]),原名彭令昭,中国苏州人。林昭1954年入北京大学新闻系学习,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公开支持北京大学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是时候了”而被划为右派,后因“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罪、反革命集团罪”于1962年起被关押于上海市提篮桥监狱,在狱中书写了反对毛泽东的血书与日记。1968年4月29日林昭在狱中当着众多在押人员的面被宣判死刑,同日被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枪决于上海龙华机场(张春桥时任南京军区兼上海警备区第一政治委员)。
林昭在1949年以前曾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60年代成为基督徒,被杀前一日作五言绝命诗:
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灵台。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他日红花发,认取血痕斑。 媲学嫣红花,从知渲染难。1980年8月22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撤销军管会的判决,以精神病为由宣告林昭无罪。1981年1月25日上海高院再次做出复审,认定以精神病为由撤销判决不妥,撤销1980年的裁定,但仍与之前判决一并撤销,宣告林昭无罪。
海鷗之歌
◎ 林 昭
灰藍色的海洋上暮色蒼黃,
一艘船駛行著穿越波浪,
滿載著帶有鐐鏈的囚犯,
去向某個不可知道的地方。
囚徒們沉默著凝望天末,
深陷的眼睛裏閃著火光,
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跡,
枯瘠的胸膛上佈滿鞭傷。
船啊!你將停泊在哪個海港?
你要把我們往哪兒流放?
反正有一點總是同樣,
哪兒也不會多些希望!
我們犯下了什麼罪過?
殺人?放火?黑夜裡強搶?
什麼都不是──只有一樁,
我們把自由釋成空氣和食糧。
暴君用刀劍和棍棒審判我們,
因為他怕自由像怕火一樣;
他害怕一旦我們找到了自由,
他的寶座就會搖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頭來啊!兄弟們用不著懊喪,
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們是殉道者,光榮的囚犯,
這鐐鏈是我們驕傲的勳章。
一個蒼白的青年倚著桅檣,
仿佛已支不住鐐鏈的重量,
他動也不動像一尊塑像,
只有眼晴星星般在發亮。
夢想什麼呢?年輕的夥伴!
是想著千百里外的家鄉?
是想著白髮飄蕭的老母?
是想著溫柔情重的姑娘?
別再想了吧!別再去多想,
一切都已被剝奪得精光。
我們沒有未來,我們沒有幻想,
甚至不知道明天見不見太陽。
荒涼的海島,陰暗的牢房,
一小時比一年更加漫長,
活著,鎖鏈伴了呼吸的節奏起落,
死去,也還要帶著鐐鏈一起埋葬。
我想家鄉麼,也許是,
自小我在它懷中成長,
它甘芳的奶水將我哺養,
每當我閉上了雙目遙想,
鼻端就泛起了鄉土的芳香。
我想媽媽麼,也許是,
媽媽頭髮上十年風霜,
憂患的皺紋刻滿在面龐,
不孝的孩兒此去無返日,
老人家怕已痛斷了肝腸!
我想愛人麼,也許是,
我想她,我心中的仙女,
我們共有過多少美滿的時光,
怎奈那無情棒生隔成兩下,
要想見除非是夢魂歸鄉。
我到底在想什麼,我這顆叛逆的
不平靜的心,它是如此剛強,
儘管它已經流血滴滴,遍是創傷,
它依然叫著「自由」用它全部的力量。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滿它的是對於自由的想望......
像瀕於窒息的人呼求空氣,
像即將渴死的人奔赴水漿。
像枯死的綠草渴望雨滴,
像萎黃的樹木近向太陽,
像幼兒的乳母喚叫孩子,
像離母的嬰孩索要親娘。
我寧願被放逐到窮山僻野,
寧願在天幔下四處流浪,
寧願去住在狐狸的洞裡,
把清風當被,黃土當床。
寧願去撿掘松子和野菜,
跟飛鳥們吃一樣的食糧,
我寧願犧牲一切甚至生命,
只要自由這瑰寶在我的身旁,
我寧願讓滿腔沸騰的鮮血,
灑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
寧願把前途、愛情、幸福,
一起拋向這無限的波浪。
只要我的血像瀝青一樣,
鋪平自由來到人間的道路,
我不惜把一切能夠獻出的東西,
完完全全地獻作她自由的牲羊。
多少世紀,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們追尋你像黑夜裡追求太陽。
父親在屠刀的閃光裡微笑倒下,
兒子又默默地繼承父親的希望。
鋼刀已經被犧牲者的筋骨磕鈍,
鐵銹也已經被囚徒們的皮肉磨光。
多難的土地啊,浸潤著血淚,
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獄牆,
埋葬的墳墓裡多少死屍張著兩眼,
為的是沒能看見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裡?自由!你需要多少代價?
為什麼你竟像影子那麼虛妄?
永遠是恐怖的鐐銬的暗影,
永遠是張著虎口而獰笑的牢房,
永遠是人對他們同類的迫害,
永遠是專制──屠殺──暴政的災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因為總是有了實體才造成影像,
怎麼能夠相信千百年來
最受到尊敬的高貴的名字,
只不過是一道虛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來到人間,
帶著自信的微笑高舉起臂膀,
於是地面上所有的鎖鏈一齊斷裂,
囚犯們從獄底裏站起來歡呼解放!
哪一天啊,千百萬為你犧牲的死者,
都會在地底下盡情縱聲歡唱。
這聲音將震撼山嶽和河流,
深深地撼動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帶著最後的創傷的屍體,
他們睜開的雙眼也會慢慢閉上。
那一天,我要狂歡,讓嗓子喊得嘶啞,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還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還是在死者的行列裡,
我的歌永遠為你──自由而唱。
遠遠地出現了一個黑點,
年青人睜大眼對它凝望,
聽見誰輕聲說:是一個島,
他的心便猛然撞擊胸膛。
海島啊!你是個什麼地方?
也許你不過是海鷗的棧房,
也許你荒僻沒有人跡,
也許你常淹沒在海的波浪。
但是這一切又算得什麼?!
只要你沒有禁錮自由的獄牆,
只要你沒有束縛心靈的枷鎖,
對於我來說你就是天堂。
勇敢的黑眼睛燃燒著光芒,
他走前一步,鐐銬叮噹作響,
暗暗地目測著水上的距離,
對自由的渴望給了他力量。
我能夠遊過去麼?能還是不?
也許押送者的槍彈會把我追上,
也許沉重的鐐銬會把我拖下水底,
也許大海的波浪會叫我身喪海浪,
我能遊到那裏麼?能還是不?
我要試一試──不管會怎麼樣!
寧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強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在我死去之前,
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氣,
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權利,
我也只會全都獻到神聖的自由祭壇上。
別了,鄉土和母親!別了,愛我的你!
我的祝福將長和你們依傍。
別了,失敗的戰友!別了,不屈的夥伴!
你們是多麼英勇又多麼善良,
可惜我只能用眼睛和心擁抱你們,
願你們活得高傲死得堅強!
別了,誰知道也許這就是永別,
但是我沒法──為了追蹤我們的理想。
啊!自由,宇宙間最最貴重的名字,
只要找到你,我們的一切犧牲,
便都獲得了光榮的補償......
他握緊雙拳一聲響亮,
迸斷的鐐銬落在甲板上,
他像飛燕般蹤到欄邊,
深深吸口氣投進了海洋。
槍彈追趕著他的行程,
波浪也捲著他死死不放,
那個黑點卻還是那麼遙遠,
他只是奮力地泅向前方。
海風啊!為什麼興嘯狂號?
海浪啊!為什麼這樣激蕩?
臂膊像灌了鉛那麼沉重,
年青的逃犯用盡了力量。
最後一次努力浮上水面,
把自由的空氣吸滿了肺臟,
馬上,一個大浪吞沒了他,
從此他再沒能游出水上。
押送者停止了活靶射擊,
追捕的小艇也收起雙槳。
難友們化石般凝視水面,
無聲地哀悼壯烈的死亡。
......年青的夥伴,我們的兄弟,
難道你已經真葬身海洋?
難道我們再聽不見你激情爽朗的聲音?
再看不見你堅定果決的面龐?
難道我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戰鬥,
為爭取自由的理想獻出力量?
海浪啊,那麼高那麼涼,
我們的心卻像火炭一樣!
聽啊!我們年青的兄弟,
悲壯的挽歌發自我們的心房:
記得你,無畏的英烈的形象,
記得你,為自由獻身的榜樣,
記得你啊,我們最最勇敢的戰士,
在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中,
你從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海浪啊,請撫慰我們年青的兄弟,
海風啊,把我們的挽歌散到四方,
像春風帶著萬千顆種子,
散向萬千顆愛自由的心房......
那是什麼──囚人們且莫悲傷,
看啊!就在年輕人沉默的地方,
一隻雪白的海鷗飛出了波浪,
展開寬闊的翅膀衝風翱翔。
就是他,我們不屈的鬥士,
他衝進死亡去戰勝了死亡,
殘留的鎖鏈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像風一樣。
啊!海鷗!啊!英勇的叛徒,
他將在死者中蒙受榮光,
他的靈魂已經化為自由──
萬里晴空下到處是家鄉!
【轉錄於錢理群作序的譚蟬雪《求索》。一九六○年元月首刻《星火》時,題名是:《海鷗──不自由毋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