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归纳:偏见还是客观
5月10日
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虽然是周日,仍然忙了一天。傍晚忙里偷闲,到北卡州立大学教堂山分校(UNC)走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斜阳透过树梢的间隙,洒在翠绿色的草地上,一层又一层地铺开,远远望去就像粼粼的波光一样。在Franklin的大街上边,来往的路人还不少,不知道是周日的缘故,还是人们在享受放松版居家令带来的自由。
UNC的这块校园绿地,大概有个名字叫做McCorkle Place,面积很大,“沉默的的山姆(Silent Sam)” 以前就矗立在这里。它所代表的那一代参加内战的UNC学生,以及他们的下一代,都已经凋零作古了。所以,Sam塑像失去了它曾经的内涵,成了种族主义的象征。当代的进步学生没有办法回到170年前去和奴隶制度作战,就把沉默的山姆当成了出气筒。终于在2018年八月的一天,勇士们把沉默的山姆打到了。这个象征性的胜利,并没有给当前美国的种族问题带来实质性的改变。如果打碎几尊塑像,就能消除黑人和白人以及其他种族之间的隔阂,我也能接受学生们的“进步行为”,毕竟这比来一场社会革命破坏性要小得多。
周日才是美国的母亲节,由于美中之间12个小时的时差,我们从周六的傍晚就开始和国内的家人一起庆祝了。到了周日,反而好像母亲节已经过去了一样。只有看电视新闻的时候,我才重新意识到今天是母亲节的正日子。对于美国绝大部分家庭来说,这个母亲节是非常特殊的。以前过节的时候,人们尽可能要回到母亲身边,送上鲜花和礼物,再带着老妈出门吃上一顿饭。新冠病毒让老年人成了易感人群,现在的母亲节口号就是:“如果你爱妈妈,就离妈妈远点!”所以,远离家乡的人们少了舟车劳顿,母亲也很满意用视频通话来庆祝这个节日。如果和父母住在同一个城市,子女们约好开车从父母门前路过,请老妈站在台阶上挥手检阅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总之,如果你爱妈妈,就和妈妈保持距离。
在整个美国,这个母亲节过得最伤心的当属乔治亚州海滨城市Brunswick的居民Wanda Cooper。在今年2月23日,她25岁的儿子Ahmaud Arbery在Brunswick社区慢跑时,被一对白人父子Gregory McMichael和Travis McMichael枪杀。据电视新闻报道,Gregory McMichael以前当过警察,他和儿子在家门口看到Ahmaud Arbery跑过去,觉得这个人和一个在小区里犯案的小偷长得像。于是,McMichael父子分别拿上一把霰弹枪和一把手枪,开着皮卡去缉拿Ahmaud Arbery。在路口相遇后,Travis McMichael下了卡车,端着霰弹枪去盘问Ahmaud Arbery。据Gregory McMichael向警方描述,Ahmaud Arbery暴力袭击了Travis McMichael。后者为了自卫连开两枪,将前者击毙在大街上。
在911报警通话记录里,McMichael并没有正面回复警方关于Ahmaud Arbery正在从事何种犯罪的询问,他们答道:“他是一个从我们家门口跑过去的黑人”。根据警方的记录,Gregory McMichael怀疑Ahmaud Arbery参与一场入室抢劫。他还说Ahmaud Arbery被拦下后就动手从他儿子手里抢夺霰弹枪。Ahmaud Arbery到底有没有入室抢劫,目前没有新闻披露证据。显然办案的警官采信了McMichael父子的证言,认可了二人实施“公民逮捕(citizen’s arrest)”的正当性。而Ahmaud Arbery之死,则被归咎于犯罪嫌疑人拘捕而结案。
在英美法系中,允许普通公民逮捕犯罪嫌疑人。这种做法可以追溯至中世纪英格兰的法律制度,当时的法律鼓励老百姓抓捕犯罪者。在美国,虽然各州之间存在一些差异,但都允许公民见义勇为逮捕正在实施犯罪的人。至于如何界定“实施犯罪”,法律好像并没有非常明确的规定,因此律师和法官都有了操作的空间。Ahmaud Arbery从McMichael门口跑过去,显然不算“正在犯罪”,但是可能被推定成了“犯罪之后溜走”,或者“跑着去实施犯罪”。
帮McMichael父子说话的人貌似也有依据,他们翻出了Ahmaud Arbery在商店偷东西的案底。英语里不是有“Once a thief always a thief”吗?“当过小偷就永远是小偷”,对于曾经犯过罪的人,人们习惯进行有罪推定。这一点倒是和种族肤色没有关系。当然,15岁的时候在商店里偷一包香烟,并不能成为25岁的时候被击毙在大街上的理由。McMichael父子当街打死Ahmaud Arbery,尽管没有被当成社区英雄披红挂绿,但是也没有被追究法律责任。
这爷俩在警察局里做完笔录就回家了,直到有人把整场事件的录像发布到网上。电视里播放的视频有30多秒,并不算太清晰。Ahmaud Arbery到底有没有暴力夺枪,我也没看清楚。不管怎样,这个视频扬起了轩然大波。附近的黑人群众十分不满,顶着疫情上街抗议。新闻媒体开始跟踪报道之后,McMichael父子立马就被以谋杀的罪名关进了监狱,并且不允许假释。这距离他们当街杀人已经两个多月了。案件审理结果到底会怎么样,还需要很长时间等待。无论如何,今年的母亲节,对于Ahmaud Arbery的妈妈来说,是痛苦难过的。
显而易见,种族归纳(racial profiling)在整场事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上半场,因为他是年轻的黑人男子,Ahmaud Arbery被警方当做了在社区里流窜犯案的坏蛋。这为McMichael父子实施“公民逮捕”提供了正当性。在下半场,电视里McMichael父子是留着络腮胡子的大胖子,再加上一个红鼻子头,典型的美国南方红脖子种族主义者形象。这两张照片上了电视,就算黑人群众放过他们,白人进步主义者也会把他们关进监狱。
我来美国这近二十年里,没少看到黑人男子被贴上“坏蛋”的标签。每年都有几个警察枪杀黑人青年的大新闻。受害者的母亲在电视镜头里描述她的儿子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然后警方又爆料受害者一大串的犯罪记录。从学了英语之后,我们开始看美国电影。估计大家都有看过种族主义者的形象,大多是胖胖的南方红脖子大叔大妈,说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嘴里叨叨咕咕地诅咒。这些信息,都是种族归纳的输入数据。
种族归纳,不仅来自媒体的耳濡目染,也源于我们的生活经历。相信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在刚来美国求学的时候,听到华人学长的教导,出门的时候钱包里一定放上几张现金,碰到黑人打劫的时候用来保命。从学长们的谈论中,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黑人是暴力犯罪的象征,老墨是小偷小摸的代表。起初我心里抵触这样的说法。不是说全世界无产者要联合起来吗?我们学生也是穷光蛋,老黑老墨应该把我们当兄弟一样团结呀!在美国呆的久了,幼稚的想法自然会破灭。我自己也学会了种族归纳。
北加州是我到美国的第一站。那时候我还是个愣头青,没有把学长的告诫当回事儿。有一个傍晚,我行走在伯克利的街头,前面有建筑工程。为了避免伤害路人,建筑工人用板材隔离出一段临时通道,像山洞一样,只有一米左右的宽度。一个人走过刚好,两个人碰面就要相互侧身才能通过。通道里没有灯,黑乎乎的,让人害怕。若是绕路的话,需要多走很久,会耽误参加朋友聚会。于是,我抱着侥幸心理,咬着牙向前走。
人的直觉往往是正确的,侥幸心理带来的是风险。快走到通道的另一端的时候,我发现一个黑人小哥,站在通道口。当时的灯光太昏暗,我看不清小哥手里是不是拎着家伙。三五米外,只看到他的白眼球熠熠发光。这个关头,进退都成了问题。哪个选择都有风险,瞬间我的脑子闪过好几个方案。我上大学的时候练习过散打,也有一些实战经验。因此,我决定壮着胆子继续向前。为了提防小哥出手,我紧盯着他的双眼。走到他的跟前,我说了声“hi”打招呼。如果可能要发生什么的话,我坚信采取主动更能把握形势。
黑人小哥可能没料到我会和他打招呼,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下,让出了通道出口的空间,我顺势走了出去。小哥缓过神来,拦住我的去路,张口向我要钱。其实他要的也不算多,不是5美元就是10美元。可那时我才来美国没多久,5美元就是40块人民币,10美元是80块人民币,能买好多东西。我舍不得,于是语气坚定地说了声“No”,同时仍然盯着小哥的双眼。或许小哥没碰到过跟他说不的亚洲人,他居然有点无所适从,侧开身子放我走了过去。
我头也不回,却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瞄,耳朵也竖起来,生怕小哥冲过来袭击我。虽然心里紧张,我还是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待我走到街道拐角,迅速回头看了一下。那个黑人小哥依然在通道出口游荡,大概是等下一个猎物。我长舒一口气,转过街口,撒腿就向前狂奔。到了聚会的地方,我得意洋洋地跟朋友们讲述这段经历,鼓励他们见到黑人要钱,要勇敢地说不。当然,我肯定没有讲自己多么紧张,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更没讲逃出生天后的狂奔。
事情并没有这样就完了。到了下一周,我也仍然去参加聚会。不过这次我绕了个大圈,避开那个施工的路段。在聚会里,我见到一个香港来的同学头上缠着绷带,就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香港同学愤愤地说,他在我讲完故事后的第二天晚上,也从那个临时通道路过。没成想刚走出来,就被一个黑人在头上拍了一板砖,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还在医院住了好几天。他的遭遇让我十分后怕,觉得自己脑后生风,好像也被拍了一板砖一样。从此,我开始对游荡在大街上的黑人青年敬而远之。
后来到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我带着孩子去Kenneywood游乐场。我的车子停到了半山上的停车场,需要坐缆车才能到达。在游乐场玩了一天,回家的时候已经黄昏。缆车站距离停车场还有点距离。为了抄近路,我带着孩子走一段山间小路。走着走着,我就留心到三个十几岁的黑人大孩子盯上了我们,不断地靠近。看形势不好,我却也无可奈,带着孩子,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眼见着那几个黑人小伙越走越近,我急中生智,把右手插入裤腰,抓着腰带,左手继续领着孩子向前走。这是一个教会的牧师告诉我的办法,他也是黑人。在遇到有人威胁他的时候,曾经解开西装衣扣,把手伸入怀中假装掏枪而躲过一劫。在美国的西部片里,牛仔掏枪之前也会把手伸向腰间。我这个动作起了作用,那几个黑人小伙停了下来,在原地张望我们。我继续领着孩子向前走,进了停车场,看到其他游客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都快被汗湿透了。正是因为这个经历,我拿到绿卡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买了一把枪。
在美国生活久了,被成年人打劫不算新鲜事儿,还有人被小孩子打劫过。我有一个朋友,东北人,由于身材并不高大,他自诩为“东北小汉”。有一次,他在马里兰州的地铁站前被五六个十来岁的黑人小孩截住,让他交出IPhone。看到小孩子拦路打劫,我朋友哭笑不得,跟他们说没有IPhone。领头的黑人小孩说,中国人都很有钱,肯定有IPhone。这还没完,小“匪首”竟然批评我朋友说:“人要诚实,说谎不好!”看来这个孩子还有些家教,有人告诉他说谎不好,不过忘了嘱咐他打劫也不对。
生活的经历就是我们人生的数据,而我们的人生智慧就来自对于数据的归纳总结。好多时候,我跟朋友聊起对于黑人的种族归纳,针对的并不是他们的肤色,而是他们的群体行为。把从坏人那里总结来的人生智慧,应用到好人那里,对于好人并不公平。同样的,我们从黑人犯罪分子那里归纳来的结论,应用到所有黑人身上,逻辑上也是不正确的,政治上也是不正确的。可是,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谁也不可能去花时间调查要打交道的每一个人。所以,用种族归纳来作为指导原则和黑人打交道,是相对保险的做法,很多人也都这样做了,包括我自己。
在电视里看到Ahmaud Arbery母亲为儿子伤心哭泣,我很为她难过,希望这场枪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在同一天的新闻里,我既看到黑人群体上街示威为Ahmaud Arbery寻求公义,也看到了本地频发枪击案,嫌犯无一例外都是黑人。新闻分析里,种族归纳被提到了很多次。人们的基本态度是反对种族归纳的,尤其是黑人。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反对种族归纳,不仅仅要呼吁社会改变对特定族群的态度,这个族群自身也要找找原因。黑人社会活动者常常抱怨,种族归纳是一种偏见。而被黑人犯罪分子侵害过的人,则认为这是基于数据的客观判断。
其实我们华人也面临着种族归纳。从好里说,华人聪明、有钱、教育程度高、以及人人都是数学高手。从不好角度说,我们狡猾、搞小圈子、贪小便宜,甚至是吃里扒外,占着盘子盯着锅。在从事某一项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向主管安全的官员抱怨,指责他们不应该把来自中国大陆的科学家挑出来单独对待。那位官员打开电脑,登录一个数据库,里面都是华人把美国单位的技术偷卖到国内的事件。官员向我解释,他们的规则也是基于数据的,所以是客观判断。数据面前,我也没法继续辩驳。所以,种族归纳属于事从两来,莫怪一方。
在60天的时间里,新冠病毒把美国经济打休克了。美国的新闻上,时常出现武汉的华南海鲜市场贩卖野生动物的画面,一些保守派媒体更归咎中国人吃蝙蝠。作为一个北方人,我还真不知道中国有哪些地方的人会把蝙蝠当美餐。欧洲某国的漫画里,开始出现华人脸孔的蝙蝠侠。在美国,蝙蝠侠本来名声不错,是正义的化身。让新冠病毒这么一闹,不知道蝙蝠侠电影还会不会再拍续集。真要是有人把华人归纳成蝙蝠侠也还不错,就怕有人把我们归纳成蝙蝠精,心情不好的时候掏枪就打,那就糟糕了。如果我们拒绝种族归纳,应该怎样做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