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随着八九年春天的到来,小崔心头的压抑感慢慢的在消失。那个春节,他选择留在学校读书,准备英文。从意识到已经被G教授拒绝之后,他就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准备留学需要的各种考试上。就在这时,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两件事发生:一个女人的出现,和一股政治暗流正在演变为汹涌澎湃的洪水。
自从四月中旬的一件意外事件,对突然逝去的总书记的悼念开始,北京的政治气氛似乎是在一夜间变的紧张和压抑,背后是好几股势力的博弈,学生被推到战场的最前线。偶尔有学生来和他讨论形势的变化,有的带着激昂,有的带着漫不经心,他还没有感觉出巨变已事实上形成。田主任突然间的巨富发家,看来,很多人比自己看的早,看的清楚。
五月二十日就宣布了戒严令。北京的市区却看不到多少变化,没有几个人将它当回事。政令出不了中南海,让中央忧虑。青年学生群体的力量,似乎是在一再的自我膨胀。
五月中旬,学生开始罢课,校园内进入了类似文革早期的混乱状态。小崔曾经教过的八六级本科大部分学生,不顾学校一再的阻拦,已经加入了广场绝食的静坐。五月中旬前他还能沉浸在学习之中,可是,图书馆昔日拥挤的自习室内,来来去去的人一日少于一日,直到最终他成为孤家寡人。先是特别为教师准备的自习室只有他孤单一人,很快,学生自习室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厚着脸皮继续去了一两次之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让管理员,为了自己一个人在那坚守。
与表面的宁静形成对比的是,内心深处的烦躁和不安。时不时有朋友,学生来找他聊天,年轻教师间的走动也多了,有些来自校外:大家心情烦躁,无所适从,对未来迷茫。
一直在三点一线运转,专心致志,此时开始渐渐感觉,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运行轨道,将变成了失控的流星。他昔日喜欢去的电教室和图书馆,不久之后也都关门了。
六月一日,《关于动乱的实质》报告,定性示威群众为恐怖和反革命分子。革命和反革命,是个极为敏感的两个极端的关系。中央领导手里不经意的几个词汇,在很多老百姓眼里就是一场巨大的核爆炸,关乎命运。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的老知识分子,更加敏感。刚刚从文革缓过气来的人们,对于高帽子依然恐惧。面对如此极端的定性,带着恐惧和不服的学生还有他们背后的家长们,害怕秋后算账,除了背水一战抗议,已别无选择。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随后,抗议行为获得全国各地的响应,学生的示威活动获得广泛的民众支持。几十年前那个五四时的政治氛围,时光倒错,似乎再次回归。这种格局,让中央感觉到恐惧。
人民大学由党组建,是嫡系,这块阵地不能丢。被定性后,学校官方接到指示:想办法将学生扣在校内。指示传达到了教师一层,却发现缺乏坚决的执行者。很多学生开始习惯性的藐视校规,爬墙搞翻越,男女都有,老师们则选择视而不见,或者是敷衍应对。这群天之骄子,像一众被惯坏的孩子,凭着自己初生牛犊的直觉和感悟,以自己能够理解的理性和逻辑,来猜测自己国家领导者的意志。而且,他们的顽皮,被一股股看不见的有组织的力量,用力的鼓励着。
社会的反应和中枢力量的不可靠,还有越来越明显的外来干涉,让中央政府感觉出更大的权力危机,对政权安全性的忧虑。开始时,选择智取的温和派还有些许的话语权,但是,很快就被缺乏耐心,对当上婆婆后开始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可以随意妄为的强硬派,夺去优势。
情商、智商有限,缺乏治国良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拥有强大国家权力的国家领导者,做出了遗臭万年的选择。六月三日下午四点半,李鹏等人代表政治局常委,会见军方领导人。北京市委书记、市长和国务院秘书长辅助,确定有关戒严实施的具体办法。会议确认将事件定性升级为 “反革命暴乱” ,必须果断采取强硬措施扭转局势。
一瞬间,年轻的天之骄子,变成颠覆自己政权的敌人,却不自知。无辜的他们,被自己爱戴的政府,和背后的颠覆势力,紧紧的捆绑在一起。昔日擅长各个击破,搞统一战线的共产党人,这一次犯了低级、粗暴的错误。
中央的强硬,可能带来的后果,被多数思考简单的学生忽视了。背后的势力却就此看到了机会。担心秋后算账的恐惧,又让更多的人对未来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在这里,婆婆依然是婆婆,五千年来没有多少变化,深入中国人骨髓。媳妇却觉得,婆婆早已变的善良和善解人意。信息的不对称,学生的幼稚,导致后续发展越来越难以收场。
已经有十多天,学校停课。八五级的本科生在外地实习,在校的本科生老大八六级,则多数的都去了广场,有的直接参加绝食。本院本科中,他只教过八五、八六级,认识的学生不多。最近教的些老爷、老姐,做人圆滑老于世故,对这种年轻人的胡闹不感兴趣,都早早离开校园、离开北京。他现在连个说几句话的人都难找到。
他为学生的安危担心,找学校负责后援的学生团体,争取到给在广场学生送草帽和饮料的机会。每天早饭后和晚饭后,他都会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的去广场几次。
晚饭后,六七点钟的大街空空荡荡,暖风习习,骑车飙风,是种难得的享受。他喜欢独来独往,有时还自己顺道,再买点饮料添加上。
六月三日晚上六点多,他一如既往,悠哉闲哉的骑着车,哼着小调,一路上看不出有丝毫的与往不同。等到拐弯从公主坟进入长安街的交叉路口,远远的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围拥着看不到尾的军车。车上是以军姿站着的军人,像雕塑,车边是在比划说着的民众,多数看上去是年轻人应该是大学生。他绕了一下想绕过,从空隙处看,不远处还有更多的人群和类似的景象。
这般景象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没有什么新鲜。不喜欢热闹的他,试了几下想绕道而过却不成功,只好选择回头,依然哼着轻松的小调。
晚上七点多,刚刚骑着自行车回来的小崔,走在漆黑的宿舍楼,空荡荡的走道上,昔日的烟熏火燎各种混杂的食品味道,已经消失。低着头行走想着心事的他,被个人影挡住,他绕道几次也没回避开。
你一个人,还呆在这干什么?黑暗中,一位大姐口气的温和声。
赵姐,你呀。人都去哪了?
走了,回家了。
回家?这时候?还没有放假吧?他说。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傻。
只有你没放,看来你是好久没去教研室。赵姐说。她是北京人,嫁给了同系的老肖,有个两岁多的女儿扭扭,住在对面。一有空,小崔就喜欢逗扭扭玩,孩子特可爱,机灵,聪明。
大家都走了,你们为什么还在这?还有小白?
他们都有家小,不方便走,你一个人,还不快去看看你的小甜心,人家一定担心坏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没有看出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沉思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好,听你的,我明天坐火车去看她。
女友雪俊在天津南开大学读研,坐火车来来去去的好多次,他不觉得有麻烦。
火车早就停开,汽车也没有。到处都是闹事的,我估计,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早干什么去了?哎,真是个书呆子。每次,年长不了几岁的赵姐,都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话作结束语。
擅长逻辑思考和对历史挺明白的他,此时觉得应该是:既然被定性为反革命,封死城门,瓮中捉鳖,就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一直好用。想到这里他真的开始慌了:怎么会是这样?昨天还好好的。回到冷清的宿舍,他打开收音机,想知道当前的形势,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满满的都是措辞强烈的火药味,除了警告就是威胁。小贾的身影,早就不知去向,他又开始担心,这家伙会不会已经出事?
他思索了半天,又出门找到校内的电话局,想给女友报个平安。她的宿舍走道上有台电话,时不时的他就通过它来沟通,现在不行。关门了。他又翻后墙去了电信局,也关了门。即使没关门,发个电报去,估计也得后天她才能读到,来不及。
晚上十点多,原本安静的楼道有了此起彼伏的大声喧哗:开枪了,开枪了!
走出宿舍,看见站在门口的赵姐,她说:开枪了。戒严部队开枪了。
鞭炮吧?哪可能开枪,都是自己的子弟兵,学生的行为也没有太过激,所提的要求也是为了这个国家好。已入睡的他已能听到窗外传来的类似鞭炮的响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会。
哪里?他继续问。
应该是木樨地公主坟附近。大家都在猜测:最近的对戒严部队的“阻击”就在公主坟。
室内的收音机还开着,里面激昂的声音还在继续的响着:反革命暴乱、暴徒、镇压。
他知道,这一定是很多人,甚至整个国家和世界的不眠之夜,谁都没心思再躺倒回床。他走出了宿舍楼。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惊恐,相互打听着:到底在发生什么,为什么?除了猜测就是猜疑,没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他想翻墙跨越校园,去外面看看。校门口早已经被死死的卡主,不让外出,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不喜欢热闹的他,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关注事态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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