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历史小说】惊鸿一瞥(上) (图)
惊 鸿 一 瞥(上)
1 匿名信
三月的秦淮河,柳丝如烟。平静的河面碧绿如蓝,舟楫往来,桨声咿呀。沿河两岸,游人熙熙攘攘,四处歌声清扬,弦乐鼎沸。这是一个喧嚣繁华的去处。
此时正是大明崇祯六年。长江以北,风起云涌。流寇猖獗,官匪双方剑拔弩张。而在南京城里,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肆虐北方的恶潮骚动的乱象。坊间酒楼人们谈论的话题,更多的是秦淮河边美女们的风流韵事,时尚绸缎的价格,今年茶叶的上市状况,以及某某贵家公子的行踪等等……
在夫子庙钞库街临河的一座茶楼“碧落阁”上,一张靠窗的桌子边,坐着一位年近半百,双目清炯的中年人。他白衫红巾,神情洒脱。他的面前,摆着一壶新上的句容矛尖,一碟山楂糖,一碟桃门枣,一碟套樱桃,一碟橄榄脯。他一边悠闲地品着新茶,一边兴味盎然地观望着河面上流丽的景致,脸上浮动着淡淡的笑意。
他身边那些漫不经心地上下茶楼的人,差不多理所当然地就将他看作是一个文士,或者是财运不错的商人了。实际上,他的神情也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他叫江流,是三天前从杭州来到南京的。这已经是他第三天坐在这幢由四川新都人开设于万历四十六年的茶楼上,默默地消磨时光了。这座茶楼,是南京城里的第一座茶肆,规模不大,但是十分雅致,而且名声不小,同时它本身也是秦淮河边上的一景。三天来,江流选择的都是同样的位置,因为从这里的槅窗,他可以轻松地眺望到河面上来往的每一艘船只。
他在守望着一艘船的到来,或者准确地说,他正在等待着一个对他来说还是个悬念的人物的出现。
这种情境,本来应该说是颇有趣味的。然而江流真实的心境,当然不会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清闲。
几天前,他还在杭州葛岭锦坞上自筑的“洗尘庐”里,兴致勃勃地炮制着几方新草药时,附近“智果寺”的僧人了然,出人意外地给他送来了一封没有落款的书简,要他到南京去会见一个人。信的内容颇为蹊跷:
“尊驾在上: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值此春光亮丽时节,仆本应置酒登门造访,奉请先生,以尽故人之谊。奈因家母因染怪病,危在旦夕。仆闻先生医道高超,医德更是令人高山仰止。遂托友人了然和尚奉上此信,敬请先生移步赴南都一会。家母性命,尽悬于先生高手矣。仆因侍奉家慈,不能脱身亲往接迎先生,至憾至愧。仆将于三月初二至初四日,在秦淮河上置舟恭迎尊驾,谨盼践约。届时仆的船头,将悬挂两盏书有‘清虚天地’,‘闲淡人家’的红灯笼,以为记号。不宣。晚生敬上。”
了然是在云游到南京时,带回了这封匿名信的。江流知道,了然是个亦僧亦俗的和尚,他每次外出云游,实际上是以化缘为名,四处采风罢了。他俗心未泯,交友广泛,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人脉。因此有人找他捎信,也不算什么怪事。问题是托他捎信的人却来历不明。了然告诉江流,托他送信的人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士子,自称是修书人的朋友,其它的事他就一概不知了。
江流心里有数:即便了然知道了修书人的底细,也不会轻易透露口风的。
他在葛岭隐居已有六年了,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人,不会超出三个。了然可能对他的旧往事迹也略晓一二,不过这和尚是个聪明人,因此他是绝对不会随意对外人提及江流的过去的。
江流估摸着,这封信中既然提到了“故人”,“晚生”,那么写信的人,显然是跟他有过渊源的一个年轻人。在他的故人中,非敌即友。从信中瘦硬的字体看,修书人显然摹过柳体,而且下笔不凡,像是士林中人。但是江流却想不起来,这笔迹是出自自己“故人”当中,谁家的后辈之手?
江流虽然精通医道,但是却不以悬壶济世著名世间。在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医名,因此除了寥寥无几的熟人的引介,几乎没有人直接上门来请他治病的。而且对于一般的病人,他是拒不接受的。他只治疑难杂症,尤其是那些在别人看起来无可救治的绝症。
这种挑战,已经成了他隐居后的一大癖好。
因此,当他在收到这封来历不明的书信之后,考虑良久,终于决定还是上南京走一趟:这不但是那修书人母亲所患的怪病吸引了他,他还很想弄清楚,这位不露踪迹的修书人到底是谁?他深信,这封书信很可能只是修书人投石问路的伎俩而已。而修书人隐藏的真正目的,正是江流颇费深思的。凭着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觉,他判定那位修书人的身上,必定隐藏着一桩与他关系密切的故事。他虽然已经退隐山林,但是始终保持着对任何意外事情的高度的敏感。
在他看来,敏感和本能,是一个杰出的杀手所必须具备的两种特质,即便他已经不在道中了。
在前两天,江流都是从清晨辰牌时分来到“碧落阁”,然后守着一壶清茶,一直坐到酉牌初刻,才迤逦离开茶楼。他往茶楼上一坐,整个人几乎就幻化成一尊淡定的茶壶了。
如今他已经在茶楼上空候了两天多,而修书人却连影子都还不见,倒显得是江流有求于他似的了。他算是给足了修书人的面子了,像他这样只是将医道做为一种嗜好,而非谋生的职业的人,本来就难得受邀出山的。行有行规。这一点,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的他,比谁都更为熟悉,也更为重视。
然而,江流就是有这样的耐心。这也是他这几年来给自己定下的养性规则,就是凡事不可焦虑。尤其是在行医的时候,淡定清心,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不然心浮气躁,就难免会失手,酿成事故。
因此两天以来,他在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时,脸上始终保持着一丝微笑,以此掩饰着内心深处隐约的不安。
他想,自己长年久居山中,难得见到如此生动众多的芸芸众生,纷罗万象的落花流水。等待,又何尝不是一道即将来临的清蒸鲈鱼呢?他想,今晚过了酉牌时分,倘若那位修书人还不露脸,他就到对面的酒楼去,好好痛饮一番。那时,清蒸鲈鱼定然是一道必不可少的下酒菜了。
他面前的檀木桌上,摆着一个用青布包裹着的檀木盒子,那里面装着一些独家秘用的医具,药品。另外还有一柄古拙的长剑,也用青布裹扎着。长剑被青布包着,看上去并不显眼,然而倘是用剑方家,那么在离它一丈之外时,或许就能感觉到从它身上透射出的凛凛冷意了。
这是一柄很少有人见过的利剑。
因为见过这柄剑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被它夺去了性命。一直到七年之前,江流的这把剑,仍是国朝南北两京十三省江湖上,最致命的三大名剑之一。他这把剑,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位剑术名家或者武林高手,能够评判出它的出处。它最醒目之处,是在剑柄上刻着《抱朴子》中的一句话: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因此,在阮大铖被褫夺官职后编撰的《野居小笺》中,提到阉党崔呈秀扳倒东林党领袖高攀龙时,它只是被冠以“无名剑”的称号。
而另外两把剑,一把是浙江湖州孙家深藏千年的汉代古剑,因为它的主人在当年抗击倭寇时,斩杀了徐海徐和尚的左右臂膀陈东、麻叶,战绩赫赫,因此得到了嘉靖皇帝的御封,赐号“云中”。另一把是汉中张家的历尽磨难的黑铁重剑“乌霜”,它曾经是道家的镇坛之宝。它的主人,如今正在作恶多端的流寇张献忠手下,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与其它两大名剑相比,江流的这把剑,凝结着更多的传奇色彩。这部分是得力于他出手无情的缘故,而更多的则是它以前的鲜为人知的历史。另外,他每次出手,毙命剑下的人,差不多都是名重一时的显赫人物。江湖上黑白两道,一听说无名杀手,无不变色。江流也因此被目为江湖第一刺客。
在这纷繁的南京城里,就曾经有两条人命丧身于他的剑下:一个是留守户部侍郎;一个是驰名一时的佛门法师。
不过,江流每次在接受刺杀任务时,都要雇主为他提供一份刺杀对象的完整材料,他在谨慎地分析之后,才决定是不是值得出手。他出手夺命,有着他自己的两个铁杆准则:一是老弱妇孺不杀;二是罪不当诛者不杀。比如在南京城里死于他剑下的两个人,那个户部侍郎勾结扬州盐商,贩卖私盐,偷税漏税,贪得无厌。而那个佛门法师,则借着宣扬佛道,多次奸淫妇女。他经常出入于南京城里名门大户之家,与诸多的官宦商贾人家的内眷有染,因此有人出高价让江流将他给做了。
江流每次出手的价码,不多不少,都是五百两。而且他每年出手刺杀的人,绝不会超出三个。每年一千多两银子的收入,相对于一般普通百姓,比如私塾塾师一年的束修只有二十四两,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不过,江流却将这些钱的大多数,悄悄地散发出去周济贫民了。因此在平民中间,他有了一个绰号:“五百杀手”。
杀手和医者,显然是两个水火不容的职业,然而江流却将它们兼于一身,而且二者互不凹凸显现。请江流医病的人,绝对想象不到他曾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快剑杀手。而当年他以一剑纵横江湖,让多少人闻声色变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想到,“五百杀手”有朝一日会放下利器,悬壶济世。
实际上,连江流本人也很难说得清,自己爱上了岐黄之术,是不是为了要补偿从前杀人太多的遗憾,以便给自己积下功德。他唯一能够给自己热爱上医道的最好的解释,可能就是七年前他在执行完一次未遂的刺杀任务后,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从此洗手放弃了杀手职业,埋名隐姓,退居于葛岭锦坞,转而清心精研医道。
“无名剑”也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这两天来,江流始终不动声色。他一边默默地观望着茶楼窗外的风光,一边细细地凝思着修信人的种种可能的来龙去脉。修书人很可能不只是看上了他的医术的。不过,谈到仇家的报复,他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因此,江流觉得有一团更为深谋远虑的阴影,正在无形中遮罩着他。这团阴影具有变幻莫测的挑战性。这也是他几天前能够不顾一切做出出山决定的缘故。
——莫非这修书人是以请他看病为名,精心设下一道诈局,然后将他击杀?!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江流认为,该来的总归会来的,自己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在貌似清静淡定的茶楼四周,江流早已觉察到,似乎有一双隐形的眼睛,正在暗处不紧不慢、处心积虑地审视着他。而他眼下所能做的事,就是要让对方相信,他迄今为止所有的心机和行为,都没有超越出修书人在信中所提供给他的既定程序:他在这里等着去救人性命。他对可能降临的危机一无所知。
江流表面上摆出的这种虚怀若谷的假象,并没有妨碍他在漫不经心地品茶的时候,不断地对各种即将来临的风险和潜在人物,做出种种推断,条分缕析。
两天时间里,他细细地检讨过了自己这辈子杀过的每一个人,以及他们的家族背景。他把从前自己在江湖上有过交往的人物,包括毙命他剑下的人,逐一作了推敲。他从他二十来岁时委身于洛阳福王府,成为福王朱常洵的贴身近卫,到后来因故逃离福王府,开始了职业杀手的生涯的经历,细细过滤了一番。他曾经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职业杀手,在江湖上自然树敌甚多。然而最后,他将最有可能与这位修书人挂上钩的可疑人物,缩小到三个。
第一个人,就是被他手刃于扬子江边幕府山的户部侍郎。他被夺命时年近五十,家里有两个弟弟,一个儿子。如果他的儿子还在世的话,如今算起来已经该是年近三十了。
第二个是松江府的徐师爷。此人平时包揽诉讼,倚仗官场势力,为非作歹,曾经酿造了十几条沉冤命案。徐师爷被江流夺命时,年近四十,他家中有一妻两妾,妻子已经亡故,小妾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算起来现在也有二十来岁了。
至于第三个可能的对象,江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那人是万历、天启年间的江南名士,“东林书院”的扛鼎人物高攀龙。然而,高攀龙之死,却并非直接丧命于他的剑下的……
江流正神思悠游着,突然间,远远地传来了一缕萧瑟荡涤的箫声。
江流听了,心里一动。他听的出来,这是一首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洞箫曲子,名叫《风姿》。这曲子是他当初在扬州探丸击剑、浪荡不羁时,于酒后所度,没想到后来竟然蔓延到青楼烟花之地。不过,他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首曲子了。
从箫声传来的方位来看,如果吹箫者正是他正在等待的人,那么此时他的船只,离“碧落阁”茶楼,只有百步之遥了。
江流抬头看了一下窗外,忽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中,茶楼外面早已经是暮色四合,灯火初上了。于是他叫过茶博士,还了三天来的茶钱,另外给了茶博士三钱细丝纹银,做为花利小费。他问茶博士:在这之前,茶博士是否在茶楼上,听到过类似的箫声?
茶博士手里攥着银子,凝思了一会,用四川官话说:“客官,我在钞库街这一带已经呆了五年多了。沿河妓院那些姐儿们的曲子,早听的烂了。只有方才这一首曲子有点陌生。不怕你笑话,这箫声好像颇有些凄凉哩……”
江流笑了。他想,这个茶博士,可能只是这两天被人家收买了,监视他行踪的一个小角色而已。不过,他判断出他要等的人,终于还是来了。不然,谁会在他的眼皮底下,吹奏出这首由他按律所谱的曲子呢?!
不多一会,果然只见一艘装饰华美的大画舫,迤迤然从西边驶了过来。而方才的箫声,也已经换成了一曲佛气飘逸的《观念》。
——他看到,缓缓驶过来的画舫前头的两边,分别用竹竿挑起两盏白灯笼:“清虚天地”,“闲淡人家”。
于是他站起身来,将药囊紧紧地扎在背上,手里执了青布包裹着的长剑。随之他身子一仄,倏然一下便飘闪到窗外,而后落身在河岸边上的一株盘根错节的柳树下。
只见宽阔的画舫中,款款地迈出一个笑盈盈的年过四十的长身中年男人,宽颐高鼻,紫色丝巾,一袭黑色油缎,红色玉带,手里摇着一把撒扇,看上去十分的精炼清雅。
江流呆了一下,随即皱紧了眉头:因为眼前出现的这个人,并不像是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揣摩的那个假想的可能对象,倒像是了然提到的那位送信的人。
于是他攥着长剑的手,不觉紧了一下。
2 画舫
那人朝江流深深一揖,笑着说:“在下是常熟人敬斋。有人告诉我,先生近日手头有一件稀世珍品要出让,因此我便慕名而来。你知道,我对收藏古董颇有兴趣,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因此一听说尊驾手里有奇货可居,就冒昧来了。”
江流听说过敬斋的名头,他是名声甚著的收藏家。虽说他在收藏界的风头不如文坛名流钱谦益之盛,但是若论收藏的稀罕物品,则江南一带无人能过其左右。江流笑着说:“听你的口气,你不是在七天前得知我要来这里的?”
敬斋说:“我是在前天才得到先生光临的消息的。倘若在下早些时日知道先生栖卧高处,必然会登门拜访,而不必劳烦先生前来了。我只是被人告知,先生这两天会出现在这里的。”
江流心里有数了:这敬斋显然是被那位修书人,以收买藏品为诱惑,推来跟他见面的。而那人却躲在暗处,静观其变。看来自己的推测,有七分是对的了。而敬斋本人可能对自己将要扮演的真实角色,似乎还蒙在鼓里。
江流的脸上仍然不动声色。他上了船,敬斋便延请他进了船舱。
船舱里灯火灿烂。中舱宽约一丈,长约一丈五,布置精雅。两边的舱壁上,挂着几幅前朝的名人字画。江流瞟了一眼,发现其中有一幅居然是王冕的荷花图。另有两幅字,落款“常熟敬斋”,字迹与船头灯笼上的“清虚天地”八个字相仿,但是却跟他收到的那封书信上的字体明显地不同。
江流透过遮蔽严实的珠帘,隐约窥见后舱中俯首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似乎正在倾心调琴。想来,方才便是她吹奏的那首曼妙的箫曲。
江流问敬斋:“帘中女子可是吹箫之人?”
“她叫李贞丽,近来在秦淮河一带的人气十分红火,为人颇为豪爽,可能对先生的趣味。因此今晚在下花重金邀了她来,给先生助兴。”
“我对这一带教坊行会不太熟悉。她吹奏的箫曲,颇有神韵。不过如今我已不似当年轻狂了,只怕难以消受美人恩。”
两人分宾主在一张茶几边上坐下。敬斋笑着问说:“请问先生是要喝茶,还是喝酒?”
江流笑着说:“我已经喝了两天的茶了,还是喝酒吧。一个人喝茶,可以养性。两个人喝酒,可以交心。”
敬斋笑说:“让在下来这里磋商生意的那个人,告诉我先生嗜酒如命,这三天来又是一直在喝茶,口中必然清淡,因此在下特意备了好酒,欲与先生共谋一醉。”
江流说:“这么说,那人果然是我的故交了。
敬斋笑着拍了拍手,一个侍女便端了一个漆器托盘进来,上面一樽玉壶,三个血红玉杯。侍女倒好酒,就退了出去。敬斋说:“这是鄙家拙荆所酿的浊酒,用的是无锡的惠泉泉水,虞山稻米,窖存已有二十年了。”
江流端起酒杯,品了一口:“果然是好酒!不知尊夫人可是无锡人?”
敬斋说:“正是。这酿酒用的惠泉水,便是当初拙荆出嫁时带过来的。婚后三日,她便将那几坛泉水酿成酒,深埋窖中。因为知道先生好这一口,因此前几天便取出一坛,请君品尝。”
江流听到他肯定了他的夫人是无锡人时,脸色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高攀龙也是无锡人。
于是他笑着说:“《平当传》中说,稻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上樽,稷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中樽,粟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下樽。我品过这酒,估摸出是每三斗虞山稻米,才酿成的一斗酒,因此才会浑然若浆,饮少则醉。真是堪称上上樽!”
敬斋笑说:“真是酒逢知己!拙荆要是听到先生如此夸奖,定然沉醉!”
江流也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请问敬先生,让你来谈这笔生意的人、也就是给我修书的那人到底是谁?他不是要我去给他老母治病的吗?他是否也是无锡人?”
敬斋脸色错愕了一下,随即笑说:“在下也没见过这人,他知道我有收藏珍稀物品的癖好,就让人给我送来一封书信。他说他本来想要来跟你见面洽谈这桩生意的,后来因为他母亲生病,不能来了,又怕担待了你的事,所以就将这笔生意引介给我了。”
他先给江流倒了一杯酒:“江先生,咱们今天只谈生意,然后饮酒。既然见面了,就是缘分。先生看起来是个爽快人,咱们什么都好说。——咱们是否先看看货呢?”
江流窥见敬斋错愕的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心下留了意。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你们常熟已经有个大收藏家钱谦益了,没想到敬先生也雅好收藏。不过,江某身上除了一把拙朴钝剑之外,并没有什么稀罕物件。而我这把剑也不是用来买卖的。那位推荐你来的朋友,难道没跟阁下说清楚,我是什么人吗?”
“他当然告诉我了:你是个医术高超,妙手回春的医者。你家珍藏有一柄价值连城的古剑。只因近来你急需一大笔钱,因此想出让你的藏剑,可又不愿它落入俗人之手……”
江流心里暗笑一声:玩剑之人,岂有雅俗之分?!他凛然说:
“敬先生,有一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见到过我这把剑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因此我建议你还是远离此剑为妙!我看先生的气度,不像个草率之人。所以咱们无须再欺瞒了。你可能也被那人告知,我已经发誓不再杀人,因此你才有胆量贸然允诺人家,来此与我周旋。”
敬斋脸色一凝,随即笑着说:“看来做为一个享誉海内的职业刺客,先生的眼光果然毒辣,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逃得过你的眼睛的。说实话,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我的确是揣了几个心来的。你知道,我已经在附近观察了你整整三天了。我从你这三天来的举止言行,看不出丝毫的虚浮气躁。因此,还在半个时辰之前,我差点就要离开了……”
他盯着江流的眼睛:“不过,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对你的这把名剑,的确很感兴趣的。这把剑的意义在于,它染过一些足以留名史册的人的血,它本身就是一段历史见证。没有一个真正的收藏家会对这一点无动于衷的。做为一位收藏家,我在武功典籍研究上下的功夫,并不比你少。我发现你最好的修为,就是沉稳。那位给你修书的人跟我私下里谈了一桩买卖,——由他设法找到你,将你引到此地。只要我把事情办成了,你的这把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归我收藏了。不过,我是个生意人,更是个名声在外的收藏家。我不想我所收藏的珍品,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得的,尽管它带有浓重的血腥味。因此,只要你愿意开价,哪怕是个天价,我还是很想公平地跟你做这笔生意的。”
江流笑笑说:“你的话倒是很坦诚的。——那么,你原先又是想如何得到我的藏剑的?要知道,在我的杀手生涯中,我从来没有在技术操作上失过手,不然的话,我早已墓木可拱了!”
“很简单,那个人建议我在你的酒中下药,是麻药,不是毒药。——这一点虽然龌龊,不过对我来说做起来并没有太多的难度。”
说着,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舱的李贞丽。
“我相信。”江流依然笑着。
“然后,我可以将你捆绑起来,然后将你送给那个人。这样,官府到时也不会追究的,——因为你是一个不见于户籍中的人,就像如今大户人家的奴仆一样,没有户籍,就意味着死无对证。——对不起,这个比喻有点孟浪了。另外,因为我的收藏家身份,你在跟我交往时,也不致于起疑,因此我有八分的把握得手。”
“看来你倒不失为一个享有清誉的、坦诚的收藏家。不过,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在退隐葛岭之后,研究出了一种可以在酒中试探出药物的药末。方才举杯时,我已经悄悄将药末通过指甲弹入酒中试过了,如果酒中含有药物,那么酒色瞬间就黑了。……幸好你没有听从那人的话,不然,此时你就不会如此安稳地坐在我的面前了。”
敬斋听了,脸色有些灰暗,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江流。江流摆了摆手说:
“敬先生,此事你不必介意,因为你毕竟没有对我下手,因此咱们还是朋友。——只是,那人为何不自己来见我呢?他不是也有机会得手吗?!”
“因为你很可能认得他。他告诉我,你是他的杀父仇人!你一见到他,马上就会起疑心的!”
江流心头耸然一动,就喝了一杯酒:“你说……我是他的杀父仇人?让我想想……,莫非他是天启朝时的都察院总宪,左都御史高攀龙的儿子?”
敬斋点点头:“他自称是高攀龙的二儿子,名叫高起。——江先生对高景逸如此敏感,这么说来,景逸先生的死,果然与你有关?!”
江流有些茫然地把玩着酒杯。他的眼前,倏然闪过了七年多前,发生在无锡高家庄院后花园的一幕惨景……
3 景逸先生
说起来,那还是天启六年暮春的时候了。
那时,东林党与阉党的矛盾,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为人干练的淮扬巡抚崔呈秀,因为在任上中饱私囊,遭到了以左都御史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党人的弹欬和围击。崔呈秀走投无路,随即投靠了魏忠贤。在朝中,自从万历末年以来,东林党的实力逐渐增强,天启之后,更是把握朝政,排除异己。阉党跟东林党形成了势不两立的局面。
那时,雄心勃勃、豪气干云的崔呈秀,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大力支持两淮盐法道袁世振,执行纲盐法。在崔呈秀的大力支持下,天启元年的盐税收入,一下子就达到了二百五十万两,相当于国朝岁入的二十分之一,为大明建国以来最高。这是个不争的事实。然而,在那几年,崔呈秀的贪墨也是有目共睹的。最重要的是,他触犯了江南东林党人的利益。东林党人代表的是江南地主势力的权益,这个体系以及它的强大的背景支柱,几乎影响了明朝末年的政治走向。因此,朝中的东林人士,便策划着倒崔。
崔呈秀势单力孤,他被罢免后,随即由东林党人,北直隶通州的富商李三才接任淮扬巡抚,这一年,国朝的盐税骤然跌到了不足百万两。
天启六年二月,苏杭织造太监李实,在魏忠贤和崔呈秀的授意下,借织造皇袍贪污之事,欺君蔑旨,参诬东林党大臣周起元贪墨赃款,用于东林党的党务开支。此事牵涉到大批东林官员。崔呈秀借机将高攀龙罗织罪名,天启皇帝遂将高攀龙削籍为民,罢免还乡。
然而,崔呈秀不愿就此罢手,他仍然对高攀龙对朝政的影响力耿耿于怀。他一边大张旗鼓,欲将江南东林党人一网打尽,一边又暗中收买了在扬州时就跟自己有过交往的刺客江流,要他伺机刺杀高攀龙,以绝后患。
江流在几年前崔呈秀任职淮扬巡抚时,曾经出入于他的幕府。他的大刀阔斧的改革风度,让素喜浪漫做派的江流,倾慕不已。他对崔呈秀的施政绩效大为赞赏。
因此,江流对东林党人的举动深为不满,认为这些满口豪言壮语的士子们只会空谈误国,无补时政。他们只是打着公义的旗号,党同伐异而已。
接到崔呈秀的密令时,江流正在扬州城里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借此消磨时光。
江流在受崔呈秀之邀刺杀高攀龙时,当然也明白两党之间的过节:因为那时崔呈秀毕竟已经投靠了阉党,而高攀龙在江南士林中,却是举足轻重的领袖人物!崔呈秀写的《东林党人同志录》中,将钱谦益列为东林党头号人物,但是他顶多只是个幕后推手而已。
在江流认为,崔呈秀虽然名声不好,但却是个实干家,尤其是在淮扬的盐务改革上,虽然触动了江南权贵富豪的利益,可收效甚著。他是被东林党人逼得走投无路,才投靠了魏忠贤的。而东林党人互相标榜正义,实际上却是在沽名钓誉,维护他们在江南的经济、政治利益。
在权衡了种种利弊之后,江流决定甘冒被天下误解的可能出手。他如果能干掉高攀龙,或许能够对江南权贵阶层,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他以为,在那个岌岌可危的时代,或许以铁腕手段治理国家,更有成效。
那也是暮春三月的一天,天高云淡。江流轻装来到了无锡。
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这一趟作业,弄得不好,便会背上为虎作伥,身败名裂的臭名。但是,他一向是严格地将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士”来要求的。从他二十来岁踏上大陆以来,他始终没有动摇过自己做为“士”所崇尚的原则:
气节,恕道,牺牲。
然而就在这一天,江南一带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在苏州,因为巡抚毛一鹭和阉党许显纯控制的锦衣卫缇骑们,如狼似虎地要逮捕深孚众望的东林党人周顺昌,一时激发了当地空前的民变。
而在无锡,东厂对高攀龙的逮捕,也在紧锣密鼓的酝酿中。
崔呈秀之所以要让江流插手此事,目的就是要一劳永逸地对高攀龙斩草除根!他是个老练而聪明过人的政客,他甚至可以为了自己的终极目的,委身阉党,认魏忠贤做干爹,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在他的长远计划中,在解决完东林党人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回过头来解决阉党了。他甚至都已经预拟好了,在他将来入阁之后,江流将可能是锦衣卫独一无二的指挥使……
此时,江流凝重地看着窗外的夜色,问说:“敬先生,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敬斋望了一下舱外:“画船已经到了聚宝门外西天寺边上,前面蜿蜒曲折之处,便是秦淮河的南岸,那地方名叫‘赤石矶’。”
江流“哦”了一声:“赤石矶?为什么叫赤石矶呢?这名字有点意思。”
“就在前边秦淮河的南岸,有一块紫红色的大石头,像一头硕大无比的水牛一样,横瞰着水面,河流洄伏其下,因此叫做赤石‘矶’。”
江流探头往外面看了一会:“夜色沉重,你说的那块石头我可没看到,倒是河岸边上,隐隐约约地有许多婆娑的树影,让人遐想联翩。还有,眼下天色已晚,河中居然还有数艘画舫在此地漫游,灯红酒绿的,倒是将诗意冲淡了些。”
“先生眼光果然不俗,那些葱葱树影,我估计是些石榴树。赤石矶的确是一块醉人的景地。你知道吗,竟陵的文章大家钟伯敬先生,曾经在此地隐居数年,写出了《史怀》一书。这赤石矶上,还有他的‘埋我于此’的题镌呢。只可惜,前些年他已经谢世了。”
江流把盏笑着说:“‘埋我于此’?这话有点意思!只是这里的风月花气太浓了。”
“既是如此,咱们就不谈风月了。先生还没有回答在下的问题呢……”
江流定了定神:“你说的是高景逸的事吗?”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说起来,我当初对景逸先生的确是藏有祸心的,这一点毋庸讳言。因为在我看来,东林党中某些人,远非人们评述的那样,充满了正气。东林党和阉党之间,是权力斗争。对于那些看起来像是倒行逆施的政治改革者来说,东林党人是既得政治、经济利益的维护者,在江南一带尤其如此。外地官僚在江南一带施政,简直是水泼不进。当然,景逸先生可能是个例外。他的人格卓荦不群。但是,我可以如实地告诉你,景逸先生却并非我死于我的剑下。而且,也就是在那一个晚上之后,我幡然悔悟,从此结束了我的杀手生涯。我本来是不该卷入官场内幕的,因为做为职业杀手,我只要敬业就可以了。但是一卷入官场,那些是非,便不是我所能理解和操纵得了了。说句实话,阉党固然作恶多端,但是东林党也并不是正义的化身,他们想要控制朝政的欲望,显而易见。不过,景逸先生最后还是以他的高尚人格打动了我,准确地说,是他的‘士’精神,让我肃然起敬。”
“你跟景逸先生谋过面吗?”
“我见过他的面,他可没见过我的面。做为杀手,让刺杀对象看到自己的脸相,多少有点不愉快的。但是他的二儿子高起却见过我,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我目睹了景逸先生离世前的最后过程,他是跳进池塘自尽的。后来,他被家人从后花园的池水中捞起来时,脸色苍白,身体僵硬,这对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来说,的确有些残酷。他本来可以在家中颐养天年的。我是在清亮的月色下看到这一切的。在这之前,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一条硬汉子,一个真正的士!——所以我以为,只需一丝的误判,一个杀手就可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这才是最可怕的!”
“你的意思是,当初如果你的判断准确,你是可以救下景逸先生性命的?”
江流摇了摇头:“在那种情势下,我是不可能让一个执意殉道的人起死回生的。殉道在我眼里,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所有的真正的‘士’,都有着殉道精神。而卫道则有些可笑了。不过,在那一刻,我至少可以让我自己的良心,不至于支离破碎。我随后杀死了三名要来捉拿高家人的锦衣卫缇骑。”
他空濛的眼神,望着虚无的舱外。敬斋对他冷漠的表情,有点胆怯。
这时,李贞丽从后舱走了出来。她年近二十,面容清秀,体态优雅。她给江流和敬斋倒了酒,然后就静静地在一边坐了下来。
江流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他看来,眼前的李贞丽清丽脱俗,身上没有脂粉气,倒不像是秦淮河畔的烟花女子。
江流干了酒,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我记得那一天是三月十六吧……,我早早地就潜入了高府,勘察好了地形和下手的最佳方位。然后,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景逸先生的行动了。高府是典型的江南庄院,府中景致,让人赏心悦目。我看到,从一大早开始,景逸先生就整冠束带,衣袍整齐,并且通知家人们,他要去拜谒先贤杨龟山的祠堂。很显然,他知道在那一天,将有什么重大的事件要发生了!”
他下意识地端起酒杯,一看是空的。李贞丽马上就拿起酒壶,给他的空杯斟满了。江流此时仔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眼神紧了一下,随即就笑了笑:
“多谢小姐的好酒!”
李贞丽眼神一闪,看了一下敬斋,随之笑着说:“先生要谢,该谢敬夫人才是!”
江流笑着跟敬斋说:“冲着这酒,‘埋我于此’,我也心甘情愿了!”
说着,一口将酒干了:
“——那一天,我耐心地在高家守候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白云从天上飘过,天空湛蓝,这本应该是一个让人开怀的艳阳天。黄昏时候,景逸先生终于回来了,他跟他的弟弟高士鹤,以及他的两位门生,一起来到了后花园池畔的亭子里。我藏身在一边的假山石上,这里正是我要下手的最佳位置,因为在这种地方,很多人都会忘情地放弃警惕的。而且数步之外,便是围墙,以我的身手,倘若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我翻墙而出,并不是什么难事。”
敬斋接话说:“高家花园,堪称是江南园林之至。它跟苏州的沧浪亭,还有虞山钱牧斋家的园林,都是堪称极致的江南庄院,让人叹为观止。”
“敬兄别忘了你自家的庄院了!不过话说回来,倘若没有十万两的银子,那庄园根本就拿不下。而仅凭景逸先生在左都御史任上的薪俸,还有他们高家的两千多亩田地,这笔花费显然是很奢侈的!”
李贞丽怃然插话:“如今那处园林,已经改名‘高子止水’了。唉,只是物是人非了……”
江流又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原来姑娘早已对高府留心了!……那时,他们几个人意兴遄飞,我在暗中留意到,景逸先生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的虚怀若谷,让我的内心深感不安。我趴在冰冷的石头上,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不是这一次自己的选择错了?!我听他们的谈吐,多是对阉党的谩骂,对朝政的不满。这一些,我早已耳熟能详。文人们除了指摘朝政之外,其实大多是没有什么作为的。你们看当今朝中内阁,不就是东林党的温体仁、周延儒在当政吗?他们两人,能拿得出什么行之有效是我策略来对付甚嚣尘上的流寇呢?!恕我直言,倘若不弹压住流寇,大明江山岌岌可危!但是,我看人的时候,更注重的是人格,它跟剑刃的光芒一样,无可遮蔽,而且凛然夺目!”
李贞丽笑着:“先生这话,倒是精辟。”
“那时我正犹豫着,突然有仆人进来了,说是东厂的缇骑已经到了门外。座中人登时都惊惶不已,只有景逸先生神情泰然。他笑着对身边的人说:我早已经视死如归了,变故骤起,没有不流血的,这血有我一人来流就可以了。你们有的是我的族人,有的是我的门生,千万不要做出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附逆阉党。如果你们贪恋残生,岂不辜负了自己平生的学问?!”
敬斋脸色肃然,拿着酒杯的手在轻微地发抖。高夫人听了这些话,则是满脸的自豪,神采横溢。
江流说:“——景逸先生可能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我放弃了要杀他的念头。你们知道吗?我在那一刻,看到了景逸先生身上的一股‘士’气,也就是方才我说的气节和殉道精神。我那时在大陆已经潜伏了十几年,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被激发了自己身上的士气!”
敬斋笑着说:“为了先生的这个‘士’气,我敬你一杯!”
李贞丽脸色酡红地把着酒壶,一边给两人倒酒,一边有点勉强地笑望着江流。她说:“从江先生的话语中,奴家是不是可以这样拆解,先生似乎不是我大明朝人氏?!”
江流满饮了一杯酒,微微笑着:“姑娘是个敏感的人!不过这不是我们眼下涉及的话题。——那时,我正要悄然离去,突然见到景逸先生站起身来,抱歉说他要离开一下,请大家先离开后花园。大家就怏怏地散去了,不过众人的心头,显然都是忧心忡忡的。这时,我的心里有一种预感,就是景逸先生会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果然,我看到他慢慢地走进了他的书斋……”
李贞丽颤声说:“江先生,你说……那时候,景逸先生真的去了书斋吗?”
江流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敬斋咳嗽一下,笑着说:“下面的事我也略有所闻。——那时已经是深夜了,景逸先生在书斋中写下了《别友柬》,并且写下了上呈给天启皇帝的最后一道奏疏。做完这些事后,他就换上了朱红的飞鱼朝服,扎上犀带,然后迤逦地又走出书斋。此时明月在天,花园中空寂无人,景逸先生就自沉于后花园的水池中了。……江先生,是这样的吗?”
江流说:“如今世上流行的的传言,差不多都是这个结局。不过,事实跟传言却有些差距。当时,我亲眼目睹到的是,景逸先生绕着池塘漫步了三圈,一边长吁短叹的,想来他的心里,一定还有什么未竟之事,或者是对生命的留恋。而真正让我于心不安的是,他在做出最后决定之前,又让守候在花园门外的家仆,将他的二儿子高起传唤进来,然后跟二儿子说了几句话。——你们知道,也就是那几句话,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士’,也因此改变了我的杀手生涯。”
李贞丽突然瞪大了眼睛,呼吸紧促地问说:“景逸先生跟高……他的二儿子说什么了?”
江流端起酒杯,凝视着她:“这句话,我是不会轻易地说出来的。原因很简单,我只有在确认给我修书的人,果真就是景逸先生的二公子高起,我们之间在进行有效的对质之后,我才能将景逸先生的话公开,让他的高风亮节得以印证。我将以一个化外之士的名义,为我的话担保!”
敬斋跟李贞丽互相看了一眼,李贞丽的眼神,似乎有些恐慌。
敬斋说:“先生真的想要跟高公子见面吗?”
“是的。话都说到了这一步,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不然的话,只能误事!也只有高公子,才能证实我没有对景逸先生下毒手,而且的确是我杀了那三位东厂的缇骑的。另外,也只有我,才能印证景逸先生说的那几句重如泰山的话,不是高二公子捏造的!”
李贞丽神色凝重地看着敬斋。
这时,只见后舱中,匆匆忙忙地进来一个仆人,慌张地对敬斋说:
“主人,公子快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