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西戎 - 长调篇
有一种压力叫“都市压力”。
灰蒙蒙的天空,热烘烘的气浪,满街的行人,无尽的车流,罚单与广告齐飞,盗贼共警察一车,起飞的飞机在头顶呼啸而过,超速的汽车在身旁砰然相撞......这时,真想大喊一声,够了!
如果能一个斤斗云翻到蒙古大草原,那该有多好!蓝天白云之下,绿草茵茵,清风徐徐。目力所见,尽是我的牛羊,听力所及,唯有我的歌声。时间概念在这里已经没有多少实质意义。孤独的牧人,在长调的悠扬中,与长生天对话,与自己的心灵对话。天人合一的境界由此达成。唉,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有些脏。
有一种政治叫“办公室政治”。
我曾旁观过办公室政治。一位同胞移民不久,技术能力上乘,语言文化下流。一个同室操戈技不如他的色目人想用文化优势压住他,常说一些含义微妙让他似懂非懂的话。听了这种话,该同胞不置可否,其他色目人则发出会心的怪笑。同胞心里明白,肯定与自己有关,而且不是好话,无奈,没有确凿证据,只好忍着。一日,该同胞终于听懂了其中对自己的侮辱,拍案而起,动了国骂。他的国骂带有鲜明的新移民特色,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风度既失,该同胞已经输了,他收到了上司的书面警告。色目人则毫发无损,并四下散布,我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不冲我来,却奔我母亲而去。
我也亲历过办公室政治。一次,工作出了问题,协作部门推卸责任,上司爆怒,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我没工夫搞清是谁的排泄物,但我要你来清理干净。我也爆怒,凭什么?二人几乎进入互指鼻梁的状态,当然,胳膊最终拗不过大腿。
下班后,去停车场的路上,经过一个垃圾桶,我朝垃圾桶狠狠一脚,然后,蹲了下去。垃圾桶没事,我的脚踢伤了。一瘸一歪地进了车,双手颤抖,连打两次火,车都没发动起来。这时,我开始恢复理智,心想,这种状态下上了高速公路,我肯定会做出各种危险动作。超速,截头,按喇叭,竖中指......轻则被警察拦下,重则自己翻进沟里......我下意识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仰观湛蓝的天空,俯察颤抖的双手,心想,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糟的心情,岂不辜负了这大好的秋色。唱个歌吧,改变一下心情。我未加思索,脱口而出的是,“蓝蓝的天上飘着那白云,白云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虽然唱得别扭,但一曲唱罢感觉心情平和了许多,于是,开车上路。
路上,我想唱一段“肥壮的白马”,进一步调整情绪。这是一首巴尔虎民歌,据说,它唱的是哥哥盼望嫁到天边的妹妹早日回娘家探亲。我也是个哥哥,不同的是,妹妹没有嫁到天边,而我自己跑到了天边。这一段的头两句里有几个颤音,蒙语叫,诺古拉,这是长调里最具特色的音。据说,胡松华为了唱好诺古拉,专门去草原拜哈扎布为师。
关于诺古拉的来历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是摹仿狼叫,有说是摹仿马鸣,还有说是马背上颠出来的。狼叫之说显然与直觉不符,我听过狼叫,也学过狼叫(你若有机会来色目国奥冈昆国家公园过夜,会有专业人员教你学狼叫),那是仰着脖子一根筋直着嚎,与诺古拉繁复的波折是南辕北辙。
权威的说法是马背上颠出来的,不过,这一权威说法通不过我的理性批判。这种天籁般的声音所产生的环境和心境应该是,辽阔,宁静,祥和,略带寂聊。能把狼叫颠出波折音来,那马得是奔跑中的马,奔跑的马就破坏了唱长调的环境和心境。因此,马鸣之说更容易被人接受。蒙古人热爱马勿用置疑,而且诺古拉与马鸣中的波折音更接近。
英国哲学家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 1861/02/15 - 1947/12/30)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叫扩展的连续统(extensive continuum)。连续统本是一个数学概念(怀特海是数学家出身,与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05/18 - 1970/02/02)合写了大《数学原理》),其数学定义是,与区间(0,1)对等的集合就叫做连续统。什么叫做对等呢,就是找到一个映射,使得他们之间的元素满足一一映射。用日常语言表达就是,一个量可以在某范围内连续取值,比如,在实数系统的任意两个数之间还有无穷多个数。怀特海把这一概念引入哲学讨论,提出时间和空间,主体和客体,身与心,都是扩展的连续统,而且,这个扩展的连续统还处于流变的过程中。它们之间不存在绝对的分界线。在西方哲学里,哲学的基本问题,物质和意识的关系问题,表述为身心问题,身是物质,心即意识。据此,在身心问题上,任何二元论的观点都站不住脚。
用怀特海扩展的连续统来说,天人合一就是将整个宇宙看成一个连续统。人是这个连续统中的一个实数,它与邻数之间还有无穷多个数。用系统论概念来说明更形象,人是一个开放系统,与外界,姑且称之为天,有着各种物质交流和信息交流。切断气息交流,人会憋死。切断实物交流,人也会憋死,不过,更有可能会先渴死或饿死。人死即成物,按古人的说法,升天,成为天的一部分。切断信息交流,无视觉,无听觉,无嗅觉,无味觉,无触觉,人就成了植物人,植物人与物之间的距离就不远了。人与物之间不存在绝对的分界线,否则,人类也就不用不断地修改死亡定义了。同理,身与心之间也不存在绝对的分界线。
中国古人的天人合一之说,通过怀特海扩展的连续统,与现代科学和西方哲学接轨了。而古人在一室之内悟了几千年的天人合一被牧人在马背上一嗓子唱了出来,身与心的连续统也在长调的悠扬中表露无疑。牧人唱长调的外在环境是直观的,有辽阔的草原环境,孤独的放牧生活,看得见,摸得着。内在环境是非直观的,须要有,足而匀的气息,平而和的心境。具体说来,要抖出诺古拉,除了凝神运气,还要心境平和,二者是互相关联的。这种身心一统的境界是非亲自实践而不能体会的。
外在环境不必说了,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个体能控制的。内在环境却是个体能够掌控的,但需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那天,我心境奇糟,气短而促。开始几遍怎么也抖不出诺古拉,心想,我必须重新打造身心连续统,于是,我开始运气,并同时用诗的语言(亦或阿Q的语言?)进行思考。
一望无际的高速公路兮,那是我的牧场。
往来奔流的各色车辆兮,尽是我的牛羊。
单人独马,徜徉于勅勒川阴山下。
牛羊成群,惟天与心堪与我对话。
不认帐的无赖,兹当是苍蝇掉进食堂的大菜。
不讲理的小头儿,他算个阿,阿,......,球!
慢慢地,气越喘越匀了,试了几次,渐渐地能抖出诺古拉来了。把“肥壮的白马”完整地唱了两遍之后,我发现手不抖了,而且,诗的语言所思考的内容已被理性所肯定。游离于体外,扮演上帝的那个我,返回体内,取代了那个愤怒的我。我不再是自劝自了,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大好的秋色,为这事失态,不值。到家时,已然心平气和。
都市压力,办公室政治,加上生活文化等压力,经常可以让人崩溃。在这类问题面前,漫花儿,吼信天游,都无济于事,因为,这类问题超出情感范畴,也不属于生理范畴,而是进入心理或境界领域。如何保持平和的心境,是决定生活和工作质量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这一领域内,长调可以起到花儿和信天游都起不到的作用。悠扬舒缓的长调,能让烦躁狂野的心绪趋于平和,能让蠢蠢欲动的邪念自行消除,能让忧愁寂寞的灵魂得到安抚,能让快节奏带来的压力消解于无形。
我的工作有脉冲性质,高强度的工作一波接一波。每波高强度工作接近尾声时,大家都变得易怒,平时一个普通玩笑此时能引发一场战争。在大学里,一到期末考试季节,学生打架就多,与此同理。 一度,上班路上我必须不断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沉住气,千万别被人激怒。自从发现长调一统身心的功能后,就改唱长调了,而且曲里必须有诺古拉,唱的认真程度超过阿Q临刑前定要把圈画圆的那股劲头。那个动国骂的同胞,如果会唱长调的话,或许不至于被上司书面警告,而经过长调准备的我肯定是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了。
长调还有一点是花儿和信天游都无法比的。花儿一般是在人多的场合唱给人听的,尤其是异性,那是需要掌声的。信天游多是在崖畔上唱给对面或沟里人听的,听众也以异性居多,至少是需要反馈。长调则不然,拉苏荣老先生说过,长调是唱给长生天听的,是唱给自己的心灵听的,不在乎有没有听众,有没有掌声。
在一个金钱至上,急功近利的社会里,这种不在乎有没有听众有没有掌声的境界可谓阳春白雪。在很多领域里,只有在大师级的人物身上才能看到这种境界,剩下的,众人熙熙,皆为名来,众人攘攘,悉为利去。有很多事情,用唱长调的心态去做,其结果会更自然,更和谐,更丰硕,更持久。在这个意义上,长调还有帮助提高人生境界的作用。
又是一天开始了,我唱着长调去上班,啊嗨......咿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