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荒唐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网上撞上一个当年ACT上著名的段子,赫然发现,撤离ACT二十多年了,不由感叹,岁月果然是把什么刀。
算起来,上过ACT的人如今都已年过半百。一部分人归去来兮,在他们当中,做学问的多半是博导,走仕途的多半是领导,淘金成功的多半是这长那总,就连自由业者也在某个角落唤雨呼风。多数人则留在了圈外,多半也都进入采菊后院,羽化登仙的境界。总之,如今这帮人,到了正规场合,都一本正经,正襟危座,正人君子,用市井语言说,人五人六的。
然而,谁没年轻过? 年轻人谁没荒唐过? 这帮人是人,自然也荒唐过。1990年代初,这帮人成立了一个用Email交流的中文讨论组,名叫Alt-Chinese-Text,简称ACT。开始时,它是文人墨客泛酸的地方,很快便被一批缺乏道德约束的人给污染了,最后被女性网友称为男厕所。随着网站的兴起,ACT很快便被人遗忘了,可以说,它生得优雅,死得荒唐。
不过,时隔二十多年再看,那上面不全是荒唐。从最黄夏留的,到最假正经的,从最反革命的,到最自干五的,什么货色都有。思想的解放,澎湃汹涌,人性的释放,活鲜生猛。一代学人,循规蹈矩,老实八交,刚出国门,长期禁锢的后遗症尚存,猛然见到ACT上毫无禁忌的文字,这对他们观念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谨言慎行惯了,听到尼姑骂街,感觉恍若隔世;假装正经惯了,看到牧师裸奔,感觉头晕目眩。事大唯上惯了,发现上面没了,一时手足无措;压抑憋屈惯了,发现下面雄起,顿觉扬眉吐气。于是,有人欢庆,如过大年,有人兴奋,如鱼得水,有人不堪,如见春宫,有人哀叹,如丧考妣。
本着中庸的原则,剔除两极,剩下的便是普遍现象。ACT上普遍存在的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荒唐,常令人忍俊不禁,我称之为,瓦解崇高式的微乐主义。关于什么是微乐主义,另有专文讨论,不在此赘述。今借二十二周年之机,对当年的荒唐略作反思,以怀念我们逝去的可以肆意荒唐的自由。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05/06 - 1939/09/23),见右图,有一套关于笑话的心理机制的理论,我称之为,幽默理论。根据他的幽默理论,幽默的实现遵循的是心理支出的经济原则,即幽默主要是来源于因节省心理能量而产生的精神放松所带来的愉悦。①
具体说来,说笑话是一个过程,铺垫相当于心理筑坝,即制造心理紧张,抖包袱则是炸坝放水,即瞬间释放累积的紧张。预期中,正常翻过水坝需要积蓄更多的能量,一炸坝,所需的能量省却了,因而产生愉悦。关于这一点,可以用电影《巴顿将军》里的一个片断作最好的说明。
翻译: 将军想知道你是否愿意为德国投降跟他喝一杯。 巴顿: 恭喜将军。请转告他,我没有兴趣跟他或任何俄国杂种喝酒。 翻译: [紧张]我不能把这个告诉将军! 巴顿: 就这么跟他说,一字不拉。 翻译: [俄语]他说,他不会跟您或任何俄国杂种喝酒。 将军: [俄语]告诉他,他也是个杂种。说! 翻译: [非常紧张]将军说,他认为您也是个杂种。 巴顿: [大笑]行,为这个,我喝,两个杂种喝一杯。
巴顿用“俄国杂种”筑起一道心理高坝,正常漫坝所需的能量大得无法估量,他用“另一个杂种②”炸坝,瞬间释放累积的紧张,所需的能量省却了,幽默的效果由此达到。最后,两个杂种喝了个交杯。
有一种幽默方式,值得特别一提,用它来解释ACT上的荒唐最贴切。这种方式靠获取荒唐的愉悦来制造笑料。所谓荒唐的愉悦(pleasure of absurdity),准确地说,应该称来自荒唐的愉悦,即通过荒唐的言行,突破社会禁忌和文化压抑,获得从前不受禁忌与压抑时所享受的自由与快乐。
弗洛伊德以小孩游戏为例,分析其中的心理机制,“小孩在接受逻辑思维教育,在现实中区分真假的过程中建立的种种禁忌,力量更为强大,因此,对逻辑和现实强制力的反叛根深固。......男孩倾向于做荒唐亊或傻事,这一特征似乎直接源于荒唐的愉悦。......日后上了大学,逻辑和现实的强制更为强烈,他们感到越来越不可忍受,越来越不愿受限制,他们仍没有停止对此的反抗。大量学术笑话就是这一反应的结果。......成人后,在科技大会上遇到其他人,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学习者,会议一结束,酒馆小报(Kneipzeitung)就来了,作为对新増知识禁忌的补偿,新发现转化为胡说八道。”③
这个例子几乎是为ACT上的玩家量身定做的,尤其是成人后那一段。出国前,在各自的领域里,他们多数都是,或崭露头角,或已成骨干,参加各种学术会议,是家常便饭。在严肃的高级学术会议上,尤其是有该领域大师级人物在场的情况下,与会者个个正襟危座,不苟言笑。会议一结束,回到宾馆里,不少人就可能胡闹起来,边吃边喝,边讲荤笑话。言犹在耳,悦仍在心,ACT上的荒唐就是冲这种荒唐的愉悦去的。
早期的ACT通过Email联网,发贴用的是真地址,几近实名上网,因此,部分有心人做过有限的统计与分析。统计虽然有限,但分析已揭示出双重人格现象。网上颇具攻击性者,网下往往谨小慎微;嘻笑怒骂者,不苟言笑;春意盎然者,暮气横秋;假正经者,不那么正经,......。人们上ACT是为了获取网下得不到的乐趣。那末,网下为什么得不到呢?
那一代留学生,心为唐人,身在罗马,技不下于罗马精英,粟远贫于罗马平民,类似于农民工进城。工作学习紧张枯躁,业余生活简单乏味。上班时间,或在教室上课,或在堂上辅导学生,或在图书馆看书,或在实验室做实验。那都是象牙之塔的顶层,文化禁忌远多于市井,加之身在罗马,更是雪上加霜。
出得塔来,没有宾馆可去,没有闲酒可喝,直线回到住处,有家的可能是凉心冷面,无家的肯定是凉锅冷灶。那个日子过的! 按当地人的说法,They have no life,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他们没有生活,但内涵要丰富得多,人家实际上是说,他们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用电视剧《亮剑》里那个伪军连长的话来表达,意思更为精准且有喜剧效果,成天少荡少荡,这他妈是人过的日指吗?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换言之,那群温驯的家伙不急眼是不会咬人的。在语言不过关的日子里,很多人都成了兔子,不逼急了,决不张口。当助教要上辅导课,不张口不行,于是使出浑身解数,上完课还是免不了要感觉灰头土脸。对他们来说,翘着腿说话,曾经是轻松快意之亊,如今成了沉重的精神负担。
善长的中文,失去用武之地,急用的西文,虽先学过,终是不堪大用。这好比,一群好庄稼把式,撂下锄头,上船与渔民拼漁叉。漁叉玩得二把刀,再荒疏了锄头,那就可惜了。实际上,在西文边缘化的情况下,他们对使用中文有种饥渴感,这又好比,一群失去舞台多时的戏子,听说有地方能粉墨登场,心里怎能不痒? 忙了一天,吃完晚饭,收拾停当,上ACT用中文消遣一番,实在是一种奢侈。这相当于,开了一天的学术会议,晚上找到一个宾馆,可以喝闲酒,讲荤笑话。
况且,这是一群读书人,对雪夜闭门读禁书,有内在的向往。网络空间存在于冥冥之中,相当于雪夜,上网需要密码,不得者不入,相当于闭门,ACT上有大量的荒唐,大量的荒唐虽然带来大量的愉悦,但这种荒唐为白天的社会禁忌所不容,相当于禁书。于是,庄稼把式们在船上找到耍锄头的乐子。按弗洛伊德的说法,这种乐子属于荒唐的愉悦,它其实是一种切实的心理需要。
道家喋喋不休地强调天人合一,儒家则极力鼓吹存天理灭人欲,我一直以为真理在他们手里。对ACT上的荒唐稍加反思,我发现,他们都没对天人之间的张力给予足够的重视。然而,必要的张力不为科学哲学专美,它不仅存在于思维方式的聚敛与发散,科学研究的传统与革新之间,而且也存在于天人之间。纵观人类的进化,个体的成长,天人之间的张力无时不在,无人能免,而且,随着文明的发展,岁数的增大,人一侧的力越来越大。
肆意荒唐的自由,正在逐渐失去,但对愉悦的渴求,却未有些微减弱。一己之内,天人较力,响动十分清晰。天低声嗫嚅,可否再搞点荒唐的愉悦,人厉声喝斥,费老,做人不能为老不尊! 呜呼,逝去的荒唐,连带荒唐的愉悦,那是更漏子的上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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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cious W. W. Norton & Company 1989, P145
② 另一个杂种,原话为,OK, I'll drink to that, one son of a bitch to another.
③ ibid, P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