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一大清早,王寡妇的儿子就死了,王寡妇是看水井的。
王寡妇的丈夫两年前死的,她带着女儿和儿子过日子。看水井的收入不多,丈夫肺结核多年看病又欠了饥荒,所以她那当着连长老婆的大姑姐救济着她们。大姑姐不是省油的灯,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弟弟是被王寡妇克死的,要不是看在弟弟留下的两个孩子的份上,她恨不得王寡妇立马嘎嘣死了。说是这样说,可是大姑姐孩子穿旧的衣服,家里吃不完的东西都送到王寡妇家里来了。王寡妇对这个大姑姐又恨又怕,又不敢得罪,因为真指望她的救济。
这天是王寡妇丈夫的忌日,大姑姐说好了要来看看。王寡妇特意起个大早,赶到北商店去买了一根麻花,为的孝敬这位姐姐。她的儿子还没起床就看见了麻花,因为屋子特别小,外间是水井和做饭的大灶,里间是睡觉的炕,麻花就放在炕桌上。
王寡妇的儿子一睁开眼,还没穿衣服就去抓那根麻花,刚咬了一口被姐姐看见了,姐姐就赶紧喊妈妈。王寡妇一见,可急了,抄起水舀子就要打儿子。姐姐虽然告了状,此时又护着弟弟不让妈妈打着,让他快跑。弟弟跑的时候还是不肯放弃麻花,一边跑一边咬,王寡妇举着水舀子在后面追。屋里狭小,孩子很快就跑到外面去了。虽然是早春三月的天气,但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还是刺骨的冷。王寡妇的儿子打个冷战,这工夫他妈妈追上来了。
“小兔羔子!我不拍死你!” 王寡妇气的眼珠子都红了。
小孩子害怕,荒不择路拼命地跑,脚底下一滑,又被水井出水的铁管子挡了一下,仰面摔倒了。他脸朝上倒在还没无完全化冻的地上,嘴里含着一块麻花,剩下的麻花摔碎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
拐了腿韩大娘抱着王寡妇,拍胸口,拍后背,因为她已经背过气去了。王寡妇的女儿趴在妈妈的腿上哭,大姑姐顿足捶胸地骂着王寡妇,附近卫生所的杨大夫站在外屋搓着手叹气,左邻右舍的姑姑婶婶都来了,会走会哭的孩子们也都来了,哭的哭,叫的叫,乱成一团。
塞北三月的早晨,风夹着黄沙拼命地摇撼着冬眠初醒的万物,枯枝、碎石肆意地捶打着从僵冻中缓解着的土地,冰封了一个冬天的江河开始化冻了,大块大块的浮冰彼此撞击着发出咔咔的声响。现在,这万物复苏的声音里多了妇人及孩子的哭叫声,显得特别嘈杂。忽然,这嘈杂里若隐若现地飘来喇叭声,尖锐刺耳,由远而近,从西边,从那杳无人迹的西边向东,向这里来了。
这时候,王寡妇醒过来了,不知道是韩大娘拍打过来的,还是被喇叭声吵醒的,那并不重要。 她一醒过来可就开始号啕大哭,嗓子喊的都岔声了,刚才别人的哭声加一起也没有她的声音大。她哭闹着说不想活了,还骂她的儿子和丈夫都是要她命的王八犊子,是上辈子的冤家。
那喇叭声是对面街上张老头的女儿招亲。
张老头的女儿,就是张英子,她是个傻子,一只手是残废的,因为常常抽羊角风。但是张英子很美,皮肤很白,大眼睛,红嘴唇,头发是黄色的羊毛卷,有人怀疑英子不是张老头的女儿,而是从哪里拣来的俄罗斯混血儿,或者干脆是张老头年轻时在哪里荒唐过的结果。她大概十八九岁,也可能二十多岁,没有人在乎一个傻子的岁数,可是张老头在乎。这些年,他逢人便讲,女儿大了,得给她找婆家了。可是人们说,他的女儿是傻子,谁能娶她?张老头便不服气地说他的女儿不傻,是让火车给吓的。
据张老头讲,那年他和媳妇带着刚满月的女儿从山东来东北,在火车站,火车忽然拉响鼻,他的女儿被吓着了。可是刚满月的孩子又不会说话,老张头咋知道她是被吓的?可是谁管那么多,他这样说,大伙这样听,没有人追究;就是你追究,又有什么结果?所以大伙都知道,张老头的女儿是让火车给吓的。
也别说,张老头还真本事,不知道从哪里给女儿弄了个倒插门的女婿。这不,在王寡妇儿子死的那天,结婚了。
新女婿来了,远远地只看见他驼背的驼峰高高耸起在他的背后,那峰顶比他的头顶还高着一节。不知道他是因为驼背显得很矮,还是真的很矮,看上去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穿着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太长的衣袖高高地圈到肘部以上,因为驼背两只手几乎垂到地面,所以他把双臂背到他的长着驼峰的背上,他的旁边跟着一个吹喇叭的人。
踏着高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节奏,他昂着头向前走,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但是一双眼睛因为充满期待而闪亮着。
在老张头家里,英子已经装扮好了,红袄,红裤,头上带着红花。
帮忙的亲戚问她:“姑爷来了你说啥?”
“俺是你媳妇!” 英子笑,接着就笑得止不住了,浑身颤抖起来,咕噔一声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等人们七手八脚把傻英子抬到炕上,王寡妇家后院又响起了鞭炮声。这里住着老范头和他的孙子,这时候,老范头的孙子二选正迎街点燃一挂小鞭。远处,一个身材胖大的乡下女人正朝这边走来,她头上扎着碧绿碧绿的一块头巾,身上穿着用被面改做的大红带绿的花棉袄,手里还提个小包袱,
渐渐走近了,看出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她的脸是那么圆,那么扁,好像被人按在饼铛里烙过似的。大圆脸上擦了厚厚的粉,这时白粉和沙土混在一起,一道黑一道白看着怪吓人的。她的两道眉毛用黑炭画到鬓角里头,眉毛下的眼睛又细又长,就那么两条缝,简直看不见眼珠,。
她身后头还跟着个人,那不就是老范头!老范头今天打扮得也格外鲜亮,身上的工作服虽然不是新的,可是头上明明带了一顶新的灰颜色的前进帽。老范头低着头走,手里提着个大包袱,大圆脸扬着头走,他们就进了老范头的家。
不一会儿,老范头的孙子范二选跑到王寡妇家的水井口,喊了一句:“我爷让我告诉你们,我有新奶奶了!” 说完转身就往回跑。
这里的人一听说,就都跟着往王寡妇家后院跑,不一会,老范头家的小屋就挤满了。新范奶奶,就是那个大圆脸,拿出榛子和瓜子招待这一屋子的人,说她自己是从林区来的,她看着老范头和孙子可怜没人管,才放弃了其他年轻条件好的。她说的话其实没有人听,人们是为了看热闹才来的,现在有榛子和瓜子塞住了嘴,谁管她打哪来的,为啥来的。
傍晚来临的时候一切都归回了平静,各家各户的烟囱照样又冒了烟,在铁锅里仍然炖着土豆酸菜,大灶上贴着饼子,该打孩子的打孩子,该骂邻居的骂邻居,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隐隐约约,从老范头家里传出来二选的哭声,难道说就只许后妈打孩子,谁又规定过后奶奶不许打孩子?王寡妇破例做了疙瘩汤窝鸡蛋给她的女儿,倒不是为了庆祝她儿子的死,只是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别的。老张头夜里听见傻英子屋里有动静,他就兴奋地想,不等明年开春就能做姥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