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与王熙凤——闲话红楼
《红楼梦》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书。但是我读红楼大概只是一种俗人的读法,即没有沉重的历史感,又不喜欢挖空心思猜谜。这部书最让我着迷的是人物感和画面感,众多的人物,无论大小,无论着墨多少,每一个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众多的场面,无论是闺房私语,盛宴酒席,还是丫头们嚼舌根子,总是让你感觉置身其中。因为这些人物感和画面感,读过红楼,即使你阖上书本,一个个人物和场面也会浮现在眼前,比你亲身经历的生活还真实、鲜活,趣味横生,回味无穷。今天有闲心,就在这里闲话几句,先说说贾母与王熙凤。
王熙凤是曹公在《红楼梦》中着磨比较多的人物,能干泼辣、聪明伶俐、恃才傲物,极有特点。如果有人问:在贾府里,哪一个女人是最能干嘴巧、聪明伶俐的?读过红楼的人,或者是看过电影、电视剧、小人书的人,十有八九会说——凤姐,当然是她,非她莫属。但细琢磨起来,其实贾母远高于王熙凤之上。
《红楼梦》中有几处,通过不同人的口,说过这样的话。例如,薛宝钗曾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风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凤姐自己也说过:“···,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
还有一处,是尤氏和李纨的话,那一次,贾母寿辰,同族远亲喜姐儿,四姐儿留宿,贾母吩咐下人:“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的,大家照看精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尤氏听了这话感叹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说道:“风丫头仗着鬼聪明,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
这几段话,除了最后一段是由衷的,薛宝钗和王熙凤说的显然都是阿谀奉承,讨贾母好。但如果细读红楼,感觉其实贾母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高出凤姐不止一倍。
先说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在这方面王熙凤的才气当然是公认的。贾母的身份、地位不同,不会向凤姐那样油嘴滑舌,但其口才和反应绝对不输给凤姐。举几个例子:
前面说过,在第五十二回,凤姐奉承老祖宗‘伶俐聪明’、‘福寿双全’,然后说:“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之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这话奉承得有点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觉了,当事人是接这话茬儿还是不接?谁知,贾母轻轻一句玩笑就化解了。她说:“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得众人都笑了。
还有一个细节,我一直觉得贾母的反应不是一般地敏捷、得体。第五十回,大观园众姐妹卢雪厅即景联诗之后,薛姨妈来了,说再下雪要摆酒请老太太赏雪,这时候凤姐和贾母有这么一段对话:
凤姐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称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风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顺着杆子爬上来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咱们该请姨太太才是,哪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是最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太太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反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太太要银子,竟替姨太太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这一对伶牙俐齿的祖孙斗嘴,真是贾府的一道风景,不时地让那些深闺中的女人们乐一乐。但细究起来,贾母还是技高一筹。在这段对话中,凤姐明晃晃地和薛姨妈要银子,本身就有失得体,使得薛姨妈进退两难。而贾母,没有板脸说凤姐,而是先开玩笑,在众人的笑声中化解了尴尬。王熙凤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当初要银子,是要两面讨好,而以她“雁过拔毛”的秉性,从中揩点油是完全可能的。后来贾母一说,她马上改变画风,使话题天衣无缝地变成笑话。
在第五十四回,贾府元宵家宴上,王熙凤的“贫嘴”出尽了风头。她先是“斑衣戏彩”,“脱口秀”了一番《掰谎记》,连女先儿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然后,饭后传梅行令,她的笑话又笑倒了一屋人,连小丫头们都争相传诵:“快来听,二奶奶又要说笑话了。”但是为了取悦贾母,这“春喜上眉梢”的第一支梅是停在贾母手里,所以贾母要讲笑话,而贾母的笑话又是体现她讲话智慧一个例子。
其实对贾母来说,这种笑话并不好讲,她不能像凤姐一样耍贫嘴,但若说得人不笑,也无趣,最好的是打趣儿在座的某个人,既不动声色又得让大家明白。而这个被取笑者最好的人选便是——凤姐。于是,贾老太太讲了一个十个媳妇和孙行者的故事,取笑凤姐嘴巧是“喝了猴儿尿”。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儿人。”
写到这里,想起了第七十五回,那时候贾府已呈衰落症状,中秋宴上,贾政,贾赦分别讲了笑话,而和贾母比,他们实在是天上地下的等级差别了。贾政的笑话低俗不堪,贾赦的笑话则彻底把贾母得罪了。
除了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方面,贾母的见识、鉴赏、品味也是远远高于凤姐的。王熙凤是见过世面的名门大家之女,自视极高,她自己说过:“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也就罢了···。”“···看看你们家(贾家)什么石宗、邓通。把我们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但是王熙凤不识字,在贾家是有名的“泼皮破落户”,见识、品味、欣赏能力都有限。而贾母,可绝不是“土豪”,她虽然不像黛玉、宝钗、湘云那样能诗善赋,但品味、情趣极高。贾母喜欢赏花、赏月;喜欢下雨、下雪;喜欢收拾屋子、装饰房间;喜欢戏曲、音乐。而贾母的这些情趣爱好,显然不是那些新房前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的暴发户所能相比的。也不仅是富人的附庸风雅。
第五十三回,元宵之夕,贾母在花厅设宴,曹公花了很大的篇幅详细描述了宴席的摆设,其中特地详述了“慧纹”——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愿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井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疑,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贾母对着十六扇璎珞珍爱如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列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贾母的品味是极高的,虽然这副璎珞“价则无限”,但贾母对其喜爱绝不是因其价值,而是出于欣赏。这里插一句:我从来不喜欢清式家居摆设,但总是好奇大观园里的房舍和贾母内室的布置,我联想到的总是巧而新奇,奢而不华,清淡雅气。
家宴之后听戏,贾母建议让戏班子歇歇,叫家里学戏的女孩子唱几出。并说“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和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 儿,···。”贾母令芳官和葵官不用扮戏抹脸,只用提琴至管箫和,其它器乐一概不用,唱两出,听听发脱口齿,再听喉咙罢了。于是《寻梦》和《下书》这两出折子,众人听得鸦雀无闻。这又是贾母的高明之处:一般人,若只是见多识广,只会想到找一出拿手好戏来压倒戏班,而贾母完全另辟蹊径。想象一下:锣鼓喧嚣的八出闹戏之后,突然两个靓丽的女孩子站在台上,不抹脸,不着戏装,随着若有若无的琴声,清清爽爽地清唱,该多有韵味!
第七十六回,贾母率众登高赏月,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致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并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也可见贾母其雅兴。而正是这悠扬的笛韵,大助了黛玉和湘云的联诗情趣。甚至不食人间烟火的妙玉,都被这清月、好笛吸引,并兴致大起,为黛湘续诗。不过《红楼梦》到了这一回,贾府已开始颓败,所以这笛声终究不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而只可谓——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闲话少说,回到贾母与凤姐这个话题上,再说说两个人的管理能力。凤姐的能干,当然是有目共睹的。仅秦可卿丧葬一事,足以看出凤姐的能力。她办事条理清晰,并不辞辛劳。管理上令行禁止,重规威严。硬把一个大事突降、女主人抱病、下人一盘散沙的宁国内府管理得有条不紊,不出一点差池。在持家方面,由于贾母年事已高,颐养天年,似乎在《红楼梦》中没有什么体现,但在我的记忆中,前八十回中,贾母动怒有三次,每一次都是不怒自威。一次是宝玉遭贾政笞挞,一次是贾赦要偷娶鸳鸯姑娘为妾,一次是听说大观园下人有开赌之事。贾母平时像是慈祥祖辈,但遇到大事不怒自威,威而震慑,绝不在凤姐之下。可能有人说那是因为她是老祖宗,她的话别人不敢不听。但是贾母地位一定不仅是年龄造成的,是她自己的睿智和才能奠定的基础。设想一下,贾府的其他人,如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甚至王熙凤,到了晚年,会有贾母的威望吗?
我一贯不太喜欢《红楼梦》的后续四十回,但觉得两处写得好,一处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一处是“散余资贾母伸大义”。这里不是说情节和文笔,而是觉得这两处人物的做派和特性,与前八十回连贯。贾府败落之后,如果贾母还活着,她会是偌大的宁、荣两府之中,唯一一个经得起大惊大险,撑得起颓败之家的人。当然了,那时候整个贾府气数已尽,贾母再睿智能干,也没有了挽救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