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闰六月
13 闰六月
红歌在杭城“水月居”中,过了旧年腊月之后,就已经悄悄地给周修流缝好了两件春衣,都是上好的白色油缎,袖子上面,绣着一对小小的鸳鸯。红歌在刺绣的时候,一会儿哭,一会笑的,庄白在一边看了,忍不住偷着乐:这丫头,看来对周修流真的是死心眼了!
过了年的时候,春风初起,江南的多如牛毛的花粉与稻香,交融在一起,随风四处荡漾。在嘉兴府秀水的周菊,让曹家的两个觅汉,给红歌和庄白,捎来了一大车的年货,其中包括五匹上好的湖缎,六匹徽绸,三匹蜀绢。里面还有很多红歌喜欢的东西,把她高兴坏了。另外,周菊还特意给庄白捎来了三罈状元红,对他护送自己到山阴完婚,表示感谢。
庄白笑着跟红歌说:“周菊这丫头,特别懂事,又能干。曹溶这小子可真是有福气啊!”
之后,庄白跟红歌从刘兴那里知道了周修流因为红歌,大闹吴江县衙,然后被当成钦犯去了淮北的的消息,红歌哭了三天三夜。
庄白在去闽中时,把红歌托给了王修微。不过红歌执意还是留在“水月居”。红歌每天跟丫鬟呆在“水月居”中,隔天就去“草衣观”看望一下王修微。她选了一匹最好的湖缎,一匹徽绸,一匹蜀绢,一针一线地又给周修流做好了两套夏衣。
庄白四月从闽中回来,将“明茶”送到杭城茶庄后,马上就赶回来看望红歌。他见了红歌把针头在发髻上挑剔的样子,就打趣说:“歌儿,人家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这话贴心。”
红歌含羞说道:“爹呀,你看这件道袍哪像是你穿的式样啊?”
庄白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在给爹做衣裳哩。原来是给将来的姑爷做的。”他叹了口气说:“歌儿,有流儿跟你在一起,爹这辈子也知足了。我看人不会错的,流儿人踏实,没什么心眼。”
红歌说:“爹,要不我们再去一趟南京吧。我特别喜欢那里的小吃。那里的馄饨,让我心醉不已。”
庄白笑着说:“丫头,想流儿了?”他喝了口茶:“唉,其实我也想他了。这孩子,像头豹子呀!这时候他肯定闲不住的。可惜他不在南京啊。”
红歌说:“爹,我不是想他,我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了!我想嫁给他。南京毕竟离江北近一些,可以打听到他的消息的。”
庄白笑着说:“歌儿,你这话很像爹爹的脾性。我喜欢!我也有些想念刘思任了,要不等过了端午后,我们再上路吧。”
五月初十日,清晨时分,秦淮河畔,仍然像往时一样的平静。河中的烟雾缭绕着,河两岸的柳树,在初阳下苍翠欲滴。赶早的小贩们,也开始叫卖了。喷香的油味,四处飘散开来。
这一天,周修流很早就醒过来了,他看着窗外的柳树,几只麻雀正在唧唧喳喳地叫着,心里喜欢。他在几天前就已经恢复了神志,但是身上因为敷满了药,手脚不便,因此很难动弹。他在“雪砚斋”这十来天,每天清晨的时候,楼上的范双玉都会下楼来,轻轻咳嗽着,摸摸他的额头,给他掖一下被子,然后把砚儿煮好的药,亲手喂他吃下去。
到了晚上的时候,周发就悄悄地来了,带来些吃的,说些茶馆里茶客们的故事荟萃。因为周发如今已经是“明泉茶楼”掌柜的,目标大,所以他一般都是来去匆匆的。周发已经知道扬州陷落的事了,但是他不敢将这消息告诉周修流,只怕周修流知道了那个城市的悲情,到时候疮口迸裂。每次周修流问起扬州的事,周发都笑着说:“因为史督师坚守扬州有功,皇上正要赐他太师的封号哩。”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暗流泪。
周修流点点头说:“按理说,宪公是可以得到这个封号的。只是,我朝二百多年,活着得到太师封号的,只有张居正跟周延儒两人,那是殊荣。两人下场,都极为悲惨,周延儒倒也罢了,张居正却是本朝难得一见的宰辅啊。忠奸难辨。周发,倘若你说的话是事实,那么宪公的命运,也是可虞了。”
刘兴也悄悄地来看过周修流三次。每次都是愁容满面的,说是因为战乱,眼下茶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因为上次刘思任跟他提起过要给他提亲的事,他是个实心眼的人,就留神了。因此每次来的时候,他倒是留心了一下砚儿,然而砚儿对他,却是正眼都不瞧的。刘兴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终于明白了,砚儿上心的,是杨七儿。不过,他想到前些时杨七儿跟他说话的口气,他暗地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修流这些天在“雪砚斋”养伤之后,已经窥察出来,自己的姐夫刘思任跟范双玉之间,肯定有着不同一般的暧昧关系。不过,他现在觉得,姐夫所爱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如滑润的缎绒一般,让人美不胜收。姐姐周莘的落寞,也许就是天命吧?!他想,自己的姐姐,应该是她们中间最出色的吧?!无论从容貌还是气质上看,姐姐都应该是百里挑一的。但是他每次一想到姐姐周莘,他的眼圈就红了。周莘就跟他妈妈一样,因为是个女人,她们就得承受着无端的寂寞。他想,做个女人不容易,自己一旦要跟红歌成亲了,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地待她,将她捧在手心里。
他同时又想起了二姐周菊。他想,只要周菊在秀水过的日子幸福,不要再寂寞了,也算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事了。
他正漫想着,忽然,河房外面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琵琶声,正是时下流行于江南一带的、粲花主人的传奇《西园记》开头的“西江月”曲子:
“买到兰陵美酒,烹来阳羡新茶——”
周修流听了这曲子的旋律,一下子就想到了去年这个时候的那天晚上,自己跟浈娘在玄武湖的事,他对这琵琶声,是最熟悉不过了。当时在湖边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想到浈娘,他的泪珠如豆了。于是他微笑着轻轻地朝小砚摇了摇手说:“砚儿,你能不能请河中弹琵琶的人上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砚儿看着周修流噙泪的笑容,心里一痛,就跑到河房后面的槛台上。只见河面上一条小舟,正在轻慢地划行。船头上坐着一位老头,手抱琵琶,仰脸看天,模样可笑。她叫道:“这位老爹,我们家周公子听了你的曲儿,叫你上来喝茶哩。”
那老头是粲花主人吴炳,是宫中的首席乐师。他笑着说:“姑娘,你就跟你家公子说,周公子的盛情我领了,让他一定多加保重,江湖险恶,世事多舛。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在想着他哩!我还要送我女儿回宜兴老家呢,就不上去了,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周修流躺在床上,听到了这些话,心情落寞。他想:“这个非常时候,自己做为一个男人,却不能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身边,她们一定把我忘记了吧?!红歌会在哪里呢?浈娘会想着自己吗?”
忽然,他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女人声音说:“吴先生,我想上去看看他。——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吴炳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一见面,只怕又要横生枝节了!”
他猛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正是浈娘!浈娘的声音,他是永远也忘不掉的。没有什么比这声音更让他激动的了。他想,原来浈娘还活着!她逃出宫来了。只是,她怎么会跟吴炳在一起呢?
他跌跌爬爬地来到河边的槛台上,只见吴炳抱着一把琵琶,坐在船头。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吃力地从船舱中钻了出来。
周修流看了,那个怀孕的女人,便是浈娘。他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没想到,浈娘居然怀孕了。此时,记忆中的那个泼辣的、又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女孩,在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了。
吴炳让舟子将船靠近槛台。浈娘看着周修流,只是哭着,一句话也不说。周修流心里像被扎了一刀。他双手使劲地撑着槛台栏杆,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浈娘,勉强笑了一下,说:“浈娘,你一向可好?去年你给我送来的贺仪,我都收到了。你在宫中,没有受委屈吧?”
他说了这话,浈娘哭得更厉害了。
吴炳叹了口气说:“周公子,本来浈娘只是想绕道这里,刚刚去了趟‘明泉茶楼’,听周发说你住在这里养伤。因此就让我用琴声跟你道个别的。她入宫之后,所承受的苦痛,不是一两句话能说的清楚的。”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琴声铿然:“公子,眼下的情景你都看到了,浈娘已经怀孕快十个月了。满洲人昨天已经攻占了京口,正在向南京方向急速推进。皇上就将所有的宫人遣散了。——他把浈娘交给了我,要我一点要保住朱家的血脉。眼下我想悄悄地带她回宜兴老家去。——周公子,你也看出来了,浈娘她的肚中怀的是龙种。因此老夫不敢声张。周公子,咱们就此别过了吧?”
周修流看着浈娘的大肚子,有些茫然点点头。他强撑着身子说:“浈娘,我的表姐,你一定多保重!”
浈娘掩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就进了船舱。她知道,此时自己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了。她将自己的初红给了周修流时,就已经断了跟他在一起的想念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小船驶开了。周修流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扶着墙壁,回到榻上。他觉得,刚才出现在他面前的浈娘,显得有些生疏了。他在想,从此之后,自己还会挂虑着她吗?最后他苦笑了一下:人生情爱,原来并不是铁板一块的,际遇或许就是缘份,但是缘份绝对不可能只是际遇。
浈娘高高隆起的肚子,让他明白了,生命其实并不只是由卿卿我我组成的。只要是生命,它就有权力以不同的方式生存下去。他觉得,在这一点上,浈娘显然要比他想得开了。
洪承畴是在润六月中旬的时候,进入南京城的。那一天,南京城里烟雨蒙蒙。已经过了梅雨季节了,大街小巷,却仍然充满了潮湿、辛酸的味道。
一个月前,清军在豫亲王多铎的率领下,已经兵不血刃地进入了这个江南最重要、最繁华的城市。在江左名士钱谦益等人的安排下,五月十四日午后,南京的洪武门敞开了。
仪式是在午时整点开始的。南京城里的勋臣们,以及大小官员,在洪武门外,黑压压的跪成一片,等待清军的铁骑入城。此时,他们的心里,五味杂陈。大家就这么跪着,觉得膝盖所承受的痛苦,实在太大了。但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跪着的人群中,没有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只会朝自己心爱的人下跪的。钱谦益的脸上被细雨刷洗着,这天他穿着一套圆领的宽袍大袖,满汉风格结合。他的心在泣血:自己是个文士,没有办法保卫南京,只能用膝盖来挽救这个城市了。他想,如果自己一死了之,可能会换来千古清名,但是,自己这辈子所追求的一切,包括柳如是,都将化为乌有。还有城里两百万的苍生,也会像扬州一样,任人宰割。因此他只能选择下跪,为人为己,都比较实惠。
他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了。他转头往后看去:
——跪在城门前的,有魏国公徐弘基。他是明朝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后裔。伟大的徐达,是汉人的骄傲,他曾经追杀蒙古敌寇直至漠北,然后南平大理,所向披靡。钱谦益想,今天,倘若徐达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子孙居然向敌人下跪,不知有何感想?!
还有那些保国公张国弼,隆平侯张拱日,临淮侯李祖述,怀宁侯孙维城,灵壁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永昌侯徐宏爵,定远侯邓文囿,项城伯常应俊,大兴伯邹存义,宁晋伯刘允极,南和伯方一元,东宁伯焦梦熊,安城伯张国才,洛中伯黄九鼎,成安伯郭祚永,驸马齐赞元等,平时锦衣玉食的,早已忘记了什么叫耻辱了。
另外跪在他身边的,还有大学士、次辅王铎等人。钱谦益望着王铎泪流满面的样子,就像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心里不觉的一阵恶心。
钱谦益想:人生之苍白,实际上比自己收藏的那些书籍更为空洞啊!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宽袍大袖,忍不住带泪嘿然一笑。他想,从此之后,满汉的勉强结合,可能跟自己的这套衣服一样,在意义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投降的仪式,让跪在洪武门口的这些人,感到相当的不爽。满洲旗兵的铁骑,从城门外“的的的”过来。多铎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几百个明朝的勋爵大臣们,心里异常的满足。他像欣赏狩猎时捕获的猎物一样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些人,拿起鞭子轻慢地挑了一下,微笑着说:“大家都起来吧。”
钱谦益抬头看了一眼多铎,不知怎么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腻歪的感觉。但是,像这样一个繁华大城市的交接,以和平的方式进行,何乐而不为呢?这正是他这个安排南都投降的当事人的最初理由。在他看来,生命中不但需要尊严,更需要俗不可耐的活着,这就跟人都需要上厕所一样,你不上厕所,就得憋死。活着就是活着。轰轰烈烈的死亡,是一种高姿态,但是人一死,还有谁把你当作活人一样供着呢?因此他觉得,生命的苟延残喘,才是硬道理。
想到这一些,钱谦益泪流满面了。
然而接下来,满洲人对江南的接收程序,并不顺利。一是语言不通,造成了旗兵跟市民交流的障碍。多铎已经向钱谦益保证过,进城之后,绝不扰民,但是城里每天自杀的人数,都达到数以千计。满洲人在进入南京时,见到的多是市民们冷漠的面容,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和无奈。那时,远在北京的多尔衮还没有下达剃头令。他的自信心不足。南京人喜怒不形于色,不过,一些人上街看到其他的男人们都留着大辫子时,还是吃了一惊。他们乍然看到大辫子时,就像看到了小贩推车上的扎麻花。
另外,就在清军进入南京的前一天,二鼓时分,朱由崧带着四、五十个太监,偷偷地从聚宝门出逃了。留下来宫娥、女优约有五、六十人,在西华门外,随意让市井小民拉去为妻,为妾。浈娘幸好在吴炳的掩护下,先走了一步,从此不知所终。逃难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只是一次两次了,只是这次逃难,更多了些身体和感情上的负重而已。
朱由崧仓皇向西南跑到了芜湖,那里是黄得功的中军帐幕。而马士英则挟持着邹皇太后,带着手下精锐的五百黔兵,冲出聚宝门,往南窜逃。阮大铖也随着江南总兵方国安的溃散的部队,向南方逃窜。内务总监韩赞周在皇宫中上吊自杀了,五城兵马司都督卢九德则不知所终。
钱谦益想,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这些人活了一辈子,学到的可能也就是这么异常简单的逃跑道理了。朱由崧从洛阳李闯的重围中跑了出来,经验丰富。因此他跑起来比兔子都快。朱由崧是不会成为朱由检的。钱谦益知道,残局只能由自己来料理了。
洪承畴做为“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军务大学士”,他的福建骨花大软轿,在夫子庙那里停下来时,并没有引起轰动。他是到江南招抚民心的。洪承畴看到眼前并没有自己原先想象中的欢呼雀跃的场面,略微有点失望。
这天,他穿着油缎袷衫便衣,一身散淡,手里一把大撒扇,风流倜傥。身边的长随,替他打着油纸伞。他先去拜过了夫子庙中的孔子牌位。然后,他由王铎,钱谦益等人陪随着,来到了秦淮河边。
洪承畴在伞下“啪”地一下打开棕色撒金大扇子,笑着跟钱谦益说:“牧公,我听说,这里有一家‘明泉茶楼’,可否带我去看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过正宗闽南红茶了。在北地呆了多年,未免思乡。我们闽南人,可是无茶不欢啊!”
钱谦益笑着说:“亨九,记得当年我们同在京师时,你是枢臣,我在礼部忝任侍郎之职。你与闯寇作战,连战皆捷。崇祯爷嘉奖的诏书,还是我书写的呢。如今我们算是殊途同归了。”
洪承畴听钱谦益冷不丁地提到崇祯皇帝,心里一热,眼圈一红,随即笑着说:“牧公,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这次朝廷让我到江南来主事,无非是想让大家不要再无事生非而已。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讨个平安而已了。过会儿,我来做东,请大家到‘望春楼’吃夫子庙的鸭血汤。”
钱谦益笑着说:“亨九原来早已对江南风情,了如指掌,连‘望春楼’的鸭血汤都知道了。”他吟哦了一下,突然想起“明泉茶楼”的老板周修流,就是洪承畴的房师周献的儿子,心里不觉一凉。于是他就笑着说:“亨九,茶楼那种地方,是下里巴人消磨时光的场所。秦淮河畔,多有风景。咱们就四处走走,如何?”
洪承畴笑着说:“牧公啊,我到了南京这几天,想了很久,偶占一绝,却不如牧公的‘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横见六朝’这两句深沉啊。到时候我再推敲一下,把拙作给你过目。我说啊,这南京城里,要说玩的比较透的,也就是牧公了。”
钱谦益笑着说:“只要亨九不嫌弃,到时我就涂鸦几笔,给你补壁。”
洪承畴说:“不过,这‘明泉茶楼’呢,我还是很想去一趟的。——牧公,这乱世年头,小人到处都是。你们知道有个叫杨七儿的人吗?”
钱谦益愣怔了一下。洪承畴冷笑着说:“这人已经把周修流给出卖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这小子!前些日子,杨七儿向多铎告密,说周修流是杀死满洲固山额真的凶手。前些天多铎已经让人将周修流从秦淮河畔的河房中拿下了,现在正关在牢狱中。多铎把周修流留给了我,这就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据说,周修流就是用前些年我赠送给节公的一把满洲固山额真的大雕弓,把围攻扬州城的一个固山额真射杀的。节公是我万历四十四年春闱时的房师,牧公,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钱谦益听说周修流被捕了,都吃了一惊。钱谦益费神地镇定下来,摇着扇子,笑着说:“这事接下来,就看亨九你怎么玩了。这事委实有些棘手。说句透心话,江南可不比淮北,你玩得不好,到时候谁都可以骂你几句的。”
洪承畴说:“因此我就想了,到时候,我们两人一起去见一下周修流,劝他投降。倘若他拒绝投降,那么这个刽子手,还是你跟痴庵和我一起来做吧!不过,拿他开刀,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要想稳定江南局势,做事又不能太手软了!”
钱谦益说:“亨九这话大有深意啊!”
洪承畴说:“多铎要我杀掉节公的第二个儿子,我实在是下不了手。——牧公,我真的下不了手呀!我这辈子与闯寇作战,也跟满洲人作战过。但是周家眼下只有这么一个血脉了,你们看我怎么下得了手?!”
钱谦益说:“那么,亨九今天到这茶楼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吃茶吗?”
洪承畴笑了笑:“我是想给节公有个交代!”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踱进了“明泉茶楼”。那一天,正值柳麻子在那里说书。他说的是北宋女真人掠了宋朝王室北去、一路上凌虐皇室人员的段子。茶客们有的群情振奋,有的人感叹唏嘘,有的人拿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摔去。洪承畴看了,笑了一笑。
周发因为周修流被抓了,这几天眼睛一直红肿。他看到钱谦益他们进来了,慌忙迎了上去。他没想到钱谦益也剃发留起了辫子,心里伤心。自从周修流被清兵抓走的这些天,他四下奔走,花了不少的银子,想要搭救周修流出来,但是毫无结果。此时,他见到钱谦益跟一个满清的大官进来,就想找个机会求求他们,或许周修流还有些生还希望。
洪承畴微笑着在大厅边上站着听了一会评书,不过脸色有些尴尬。周发冲他声了个大喏,笑着请他们几个入座品茶。洪承畴打量了一下周发,点点头说:“小掌柜的,我听说,你们的少掌柜是闽中来的?”
周发笑着说:“是的,大人。不过我们家老板他前些时在外边清理账目时,被官军给拿了,如今正关在牢里呢。”
洪承畴轻笑了一下。他跟钱谦益一起在大厅里走了一圈,玩赏了一会墙上的书画,指点了一番笑着说:“跟牧公比起来,我只能算是个俗物了。”然后,他笑着问周发说:“掌柜的,我想要一壶福建安溪的‘铁观音’。”
周发怔忡了一下,笑着说:“‘铁观音’这茶,实际上介于红茶与绿茶之间,南京人喝的少,他们大多喝绿茶哩。像新都人开在钞库街的茶坊,还有栅口的‘五柳居’,卖的差不多都是江南的绿茶。不过,我可以给大人你去安排一下。今年新上的‘明茶’,是我们茶楼的极品,也是闽茶。”
洪承畴听到“明茶”两字,脸色一变。他摇着扇子说:“住了。你们家姑爷刘思任现在哪里?我想见他。”
周发一下子就猜出这位满清大官是谁了,他听说过闽南人洪承畴来南京主持政务的事,也知道一些他以前的故事。于是他挺直了身子说:“大人,刘先生他现在正在外面贩茶呢。”
洪承畴笑笑说:“小伙子,你连撒谎都不会。刘思任是我的朋友,他前些年到关外贩茶,还给我送过‘明茶’呢。好了,不提他了。——你认识一个叫杨七儿的人吗?你让他出来见我。他可是替我们立了一功啊!据我所知,他已经将‘明泉茶庄’和‘明泉茶楼’都占为己有了,只是还没有跟你们摊牌而已!”
周发一下子呆住了。此时他才弄清楚,原来出卖周修流的人,竟然就是刘思任的贴身随扈杨七儿!难怪这些天杨七儿见到他的时候,都是躲躲闪闪的。杨七儿不但出卖了周修流,还把范双玉气得吐血身亡。周发一下子就悲愤填膺,满脸血色。洪承畴说:“你知道吗?我是你们家少老板的父亲节公的学生,我叫洪承畴。闽南人。”
周发笑着说:“大人,你说的肯定是瞎话。前年我在周家庄时,就从我们家太公那里知道了,洪大人已经殉国了。太公他还特意设了灵堂,祭拜了洪大人哩。你却是谁?胆敢在这里冒充洪大人!”
钱谦益听了这话,低下了头。
洪承畴脸色尴尬。他看了眼钱谦益,笑着说:“牧公,你看,毕竟是好人难做啊,连一个小小掌柜的都可以这样对我说话。”他对周发说:“好了,小伙子,就算你说的对。原先的那个洪承畴已经死了。你去把杨七儿给我叫来。”说着,他跟钱谦益一起来到说书台下,笑望着柳麻子在台上唾沫乱飞,拍案惊奇。
柳麻子刚说完一个段子,搓着手巾下来喝茶润口。他猛地见到钱谦益和洪承畴时,愣了一下,然后二话没说,就大声地咳嗽了几下,胡润了一下嗓子,朝地上“啪”地吐了一口浓痰,打开扇子,扬长而去。
这时,杨七儿笑着从楼上跑了下来。他在清军攻下金山,京口,随着多铎进南京后,就做了几件事。第一是接管了“明泉茶庄”和“明泉茶楼”;二是强取豪夺般地将砚儿接走了;三是将周修流在“雪砚斋”养伤的底细,告诉给了多铎:因为,周修流杀死了多铎手下的一员爱将!
因此,杨七儿算是立了大功了。这些日子,他踌躇满志,心花怒放。晚上跟砚儿一起在床上活动时,也是花样百出,让砚儿美不胜收。杨七儿一边哼哧哼哧的,一边苦着脸说:“砚儿,这辈子有你在我身下,我知足了!”
砚儿娇喘着打了他一掌说:“冤家,你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了!”砚儿可能不知道,就在她被杨七儿带走不久,范双玉就吐血身亡了。后来还是周发给她安排的后事。
此时,杨七儿一见到洪承畴,就笑容可掬地跪下,打个千儿说:“啊呀,原来是洪大人光临茶楼了。小人杨七儿给您请安!中堂大人要上什么茶?”
洪承畴冷笑一声。他想到自己身经百战,却被满洲人掳获的情景。自己从前的失败,难道不都是败在像杨七儿这种人手下吗?四年前的“松山之战”,自己孤身奋战,却被叛将夏成德攻破城池,——如今夏成德已经是清军的固山额真了。
他悲愤难抑,就猛然拔剑在手,忽地一下朝杨七儿的脖颈斩落下去。杨七儿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就滚落到茶座下去了。众人都吃了一惊。洪承畴仰脸说道:“节公,修涵。承畴有愧啊!”说着,禁不住泪流满面了。
钱谦益看着血肉模糊杨七儿的脑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洪承畴说:“亨九果然名不虚传,骨气尚在。”
随之,茶楼里突然浓烟滚滚,凶猛的火焰,从烧茶房里喷射而出。守候在茶楼大门外的十几个戈什哈,迅速冲了进来,将洪承畴三人架起就走。洪承畴叫道:“赶快救火!”
周发拿了一把剑,从烧茶房里冲了出来,笑着对洪承畴说:“洪大人,不必了。这火是我放的。我知道,我家少爷是绝不会投降的!你告诉我家少爷。周发先走一步了,我在奈何桥边等着他!”
说着,将剑往脖子上一抹,血光四射,他的身子,砰然倒地。
洪承畴摇了摇头,跟那些戈什哈说:“好好将这小伙子安葬了。他虽然是个奴才,却忠心耿耿。”他朝钱谦益说:“看起来,我们将会在我的闽中老家,遇到最坚强的抵抗了!”
洪承畴等人来到大街上,忽然见到约莫两里外的地方,火光冲天。洪承畴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两处起火,自己是失职了!这时,一匹快马冲了过来,是个七品带刀戈什哈。他到了洪承畴身前,翻身下马,打个千儿说:“中堂大人,是南京城里最大的茶庄‘明泉茶庄’着火了。茶庄的掌柜刘兴,自己放了把火,将茶庄烧了,然后自焚!”
洪承畴一跺脚,对那个戈什哈说:“赶紧救火,注意保护附近的民居!”
庄白跟红歌来到南京的时候,正是润六月初。周修流将要被弃市的布告,已经在南京城里大街小巷的显目之处,张贴了出来。红歌看了布告,一下子就失声哭了起来。她跟庄白说:“爹呀,你一定要救出修流,不然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在布告上明文写道,对周修流的处决,将安排在原先南都的都察院前。
那一天,都察院前的小广场上,挤满了人,其中不少是以前“明泉茶楼”的茶客,他们是来送周修流最后一程的。有些是来看热闹的。其中很多的看客都闹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明泉茶楼”的老板周公子,怎么忽然就成了囚犯了呢?但是,他们在都察院前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囚犯的影子。
庄白带着红歌,火急火燎地来到了都察院前。快到午时的时候,还没有见到监斩官和刽子手等来到。庄白上去问了一下都察院门口台阶上一个懒洋洋的管事:周修流到底在什么地方行刑?管事的冷冷看着他,哼了一声。庄白目露杀机:“你不说实话,我立马取你首级!”
管事的看他的样子,还有背上长长的布囊,不像是开玩笑的,就低声说:“雨花台。”
那天,洪承畴并没有来到都察院这里。他让几百个精锐的清军押着周修流,去了雨花台。而在都察院将周修流斩首的告示,只不过是他虚晃一招而已。他要在雨花台那里结束周修流的生命。他想,也只有像周修流这样的大好男儿,配得上他来监斩,配得上死在雨花台上的。但是,他担心有人来劫法场,因此就出了个告示,说是要在都察院前面小广场斩杀周修流。
周修流戴着枷锁,五花大绑地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刀斧手押了上来。这时,太阳东上,雨花台四周,满是灿烂的阳光。洪承畴原先是想请钱谦益来的,但是他称病拒绝了。钱谦益跟洪承畴说:“亨九,你要知道,你杀的是谁的儿子!我跟节公曾经同为卿班,你就不要勉强我们了!”
在雨花台上,刽子手们卸下了周修流的枷锁,要他朝北跪下。周修流屹然挺立着,好几个人来按着他,也没能让他跪得下来。洪承畴挥了挥手说:“不必勉强,就让他站着。”
洪承畴抬头看了一下刺眼的阳光,日将当午。他想起了周献,眼里热泪纵横。他跟周修流说的:“子渐,你知道吗,倘若我不杀你,你还可以往南边去,拉一批队伍,跟满洲人作战。你有这种能力,但是我可应对不起,因为我是江南经略。因此,我只能用这种残酷的手段对你了。——不过,说这些话,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我跟你讲过,满汉终成一家,咱们只不过是结合在了一起而已。”
周修流冷笑着说:“洪大人,自从女真人在万历年间崛起于白山黑水,你看我们汉人惹满洲人什么了?但是他们满洲人刀快,他们杀人。他们杀我们汉人,就当是砍柴一样,而且面无愧色。这是对生命的极不尊重。我精通医道的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我说了,一个生命,只要一息尚在,就必须救活,这是医者的最高品德。但是他们满洲人却玩命般的杀人。洪大人,你看到扬州大屠杀了吗?!八十万条生命呐,说杀就杀了!”
洪承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突然迸出一团团的血色。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子渐,你就不要再在伤口上撒盐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江南不要再出现刀光剑影!”
这时,左右奉上了一张大弓,说是当时在河房“雪砚斋”缴获的。洪承畴接了过来,仔细看了,却是自己四年多前,托人送给周献的那把满洲固山额真的大雕弓。他引弹了一下弓弦,苦笑着说:“子渐啊,当初我在辽东得到这把大弓的时候,也曾经是豪情万丈,要做公侯干城的,想为社稷献身。如今看来,它不过是一件玩物而已。也许,我们的选择全都错了!”
他站了起来,忽地一下就将弓拉满了。然后拔剑出来,“砰”然一下,随手就将弓弦割断了。他望着周修流说:“子渐,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这是大势所趋!但愿江南从此之后,再无兵血之灾!”
周修流冷笑着说:“洪大人,你难道还没有看得出来,咱们已经是异类了吗?你老了,但是你可以继续以种种冠冕堂皇的名目活下去,包括救命于水火等等屁话。而且,你们满清王朝成功了,到时候历史也是由你们来编纂的。你那时可以把自己改写成一个运筹帷幄的委屈人物,你可以将我写成一个无知的茶商,或者一个血气方刚的英雄。但是请你记住,我是一个汉人,我看不得同类受到无辜的残杀!你知道,我到了淮北之后,才明白自己以前十八年都是白活。我就想着‘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在民族的认同上,我改变不了自己的血缘,尤其是在扬州大屠杀之后!满洲人可以在我们汉人的土地上肆虐几百年,但是,洪大人,我要奉送你李白的一首诗。这是周遇吉将军交给我的。”他转过身子,高声吟诵道: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颇霍嫖姚。
流行白羽腰间插,剑光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胡无人,汉道昌。”
洪承畴听了,心理震撼了一下。他面对着南方说:“子渐,这是大清顺治二年,可不是盛唐时候啊。我们汉人已经败了!”
周修流笑着说:“但是,在我心目中,那是一样的。我爹爹说了,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一句话,不但适用于空间,也适用于时间!”
说着,他朝着天空,猛吸了一口气,接着,一下子就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然后将一道红色的液体,如利箭般向洪承畴的脸上喷去。
洪承畴没有回避,任着脸上的鲜血,慢慢往下淌着。他心里默念着:节公,你可以没有亨九这个学生,但是子深跟子渐,已经足以让你骄傲了!
庄白跟红歌在都察院获得实情,赶到雨花台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中天了。他们拼命地冲进几百清军包裹的法场。庄白双手推搡着,身边的清军纷纷倒下。当他们到了雨花台下,看到周修流满口吐血的样子时,红歌痛叫一声,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了。
周修流忍着苦痛,走到红歌身边,跪了下来,俯下身去,然后用正淌着鲜血的嘴巴,在红歌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泪流满面。红歌的额头上,顿时就像绽开了一朵美丽的映山红。
庄白见了,心如刀割。他狂吼一声,一把扯下背上的布囊,打开木匣子,拿出那把丰臣秀吉的佩剑。他跟洪承畴说:“我是庄白,我想带周修流走,因为他是我女儿的爱人,也是我的学生。”
这时,四周的清军,都紧张地挽满了弓箭,对着他们三人。洪承畴站了起来,摇着撒扇笑着说:“庄先生,要是我不答应呢?”
庄白咬着牙床说:“我从日本回到大陆来的时候,曾经发誓过不杀一个人。”他拔剑在手,挺进三步,冷眼看着洪承畴。洪承畴看着他手里的剑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绝对是一件利器!
他正吟哦着,忽然,周修流从地上挺立起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朝庄白摇了摇头,又朝昏倒在地的红歌点点头。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庄白手中的剑。
庄白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周修流要干什么了,他的心在流血:他不想连累他跟红歌!他太了解这个跟了自己六年多的孩子了。但是,他怎么忍心将剑交给他呢?!
洪承畴抬了一下手,所有的清兵都将手中的弓箭放下了。洪承畴背转过身子,泪如雨下。他明白,接下来的一幕对他来说,将是异常残酷的!他压着声音跟刽子手说:“给周将军松绑!”刽子手犹豫了一下,就把周修流身上的绳索割断了。
周修流趁着庄白一怔神间,猛然夺过庄白手中的剑,往脖子上一抹。此时,红歌刚好醒转过来,她突然间看到一道血色,正向着天空中的阳光喷射上去。
那天,周太公午睡起来的时候,赵及已经在他的床边候了好久了。太公漱过口,喝了两口茶。此时正是未牌时分,闽中晚秋、初冬之际的天气,本来还是清爽的。但是因为将近有半个月时间没有下雨了,因此天气就显得特别的燥闷。周太公让赵及扶着他上了“迎风楼”。他望着窗外轻轻摇曳的竹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赵及说:“赵及呀,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及笑笑说:“今年是闰六月。如今已经是十月了。十月十五是下元节,正是大少爷修涵的生日啊。”他觉到了自己的失口:“天气凉了,老爷应该多保重身体才是!”太公点点头,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赵及知道太公想念周修涵了,就避开话题:“老爷,今年咱们庄上的收成不错,粮食都已经收割好了。佃户们也指望着过个丰收年哩。这都是托你老人家的福。”他看到太公目光散淡,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就顿了一下说:“老爷,今天一早,巡抚衙门的娄主簿就派人送信来了,说是福州城里那边,今天晚些时候,有些重要客人,将踏着月色,要来咱们周家庄拜望太公。”
周太公目光一闪:“你说的是张载宁他们吗?我听两个月前去福州参加秋闱的本家子弟前些时回来说,唐王朱聿键前些时在郑鸿逵等人的护送下,来到了福州,已经继了大统,改元隆武。他们这事搞得不温不凉,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后来张载宁迁任都察院总宪,黄道周也从江南回来了,出任武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原先应天府丞郭维经从江西赶来,出任吏部右侍郎。看来这事有些名堂!不定他们又是来请我出山的。朱聿键有点硬骨,不过能力有限。前几年在封地南阳时,要入京勤王,被崇祯爷贬为庶人。——说句不中听的,只怕他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哩!”
赵及说:“到底来的是谁我也不知道,来人连拜帖都没递呢。咱们是不是要好好安排一下呢?”
周太公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必了,动静太大。——不过,这事你千万不能传出去!傍晚时候,注意让庄户们盯住庄外的动静。另外,你去给陈知耕老爷子打个招呼,让他过来一趟,我想跟他聊聊。”
这时,方竹枝端了茶上楼来了。赵及匆匆地下了楼。
不一会儿,赵及兴冲冲地跑上楼来说:“庄外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五个人,一个憔悴的汉子,看上去像是姬峰上的庄先生。一个双目无神,长相清丽的女孩子,笑容可掬。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满脸杀气。一个健朗的年轻人,目不斜视。还有一个头上缠满了白布带子,受了伤,躺在车上,我看他的样子,像是大姑爷的模样……”
周太公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你说什么?大姑爷他回来了?快快将他们请进庄来!——你把他们请到‘迎风楼’上来。”赵及答应一声就下去了
不一会,方竹枝先哭着上楼来了。她说:“老爷,大姑爷和庄先生还有他的女儿回来了。大姑爷他身受重伤,他他他……”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太公心里像被扎了一下:“竹枝,别哭了,快说,畏行他怎么了?”
方竹枝哽咽着说:“大姑爷他、他的右臂没了!”周太公听了,颓然坐在躺椅上,张着嘴巴,说不上话来。
正说着,赵及已经吃力地扶着头缠白布的刘思任,带着庄白,红歌,还有朱之瑜和郑森上楼来了。刘思任“扑通”一下就朝周太公跪了下来,满脸是泪。周太公看到刘思任右手臂空空荡荡的,以前那个英俊潇洒的汉子,竟成了这副落魄样子。饶是他再怎么坚忍,也忍不住失声而泣了。他一手抚着刘思任的右肩,一手拉着他的左手,老泪纵横了。
郑森也跪了下去。他说:“伯父大人在上,我是子渐的结拜兄弟。伯父请受郑成功三拜。”说着,他一连朝周太公叩了三个响头。太公伸手扶起了他:“你是郑芝龙的儿子吧?”
朱之瑜在一边说道:“太公,大木他也是钱牧斋的学生……”说到钱谦益,他马上就住了口。
朱之瑜在松江游学时,曾经拜见过周献,因此周太公也就不客气了。他说:“我听说名儒吴钟峦曾经推许你是本朝开国以来,文武全才第一。这意思,当初我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我信了!”
周太公向郑成功问到周修流的情况,郑成功笑着说:“伯父,子渐他现在还呆在南京呢,说是因为眼下时局乱,那边茶庄跟茶楼的事,他还要看顾着。”说着这话,他强忍痛楚,拼命的不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
庄白要红歌跪下,红歌却拍手笑着说:“很多很红的血……,天上有很多金色的太阳,真漂亮!哈哈,真好玩!”
方竹枝拥着红歌,泪水涮涮而下:她是学过医的,她明白,眼前的这位姑娘,也就是上次庄白回来料理“明茶”时,提到的她的美丽的儿媳妇红歌,已经神志不清了!她有一种预感:周修流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是,此时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开口问这事了:如果事情属实,她承受不住,太公更是要崩溃了!
周太公伤心地问起刘思任的手臂是怎么断的?刘思任埋头在地,却又不敢失声痛哭。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忍受住了太多的人生难以忍受的痛苦了!他的眼前,顿时闪过了这几个月来一幕又一幕悲壮的事。太公像是明白了什么,说:“畏行啊,难为你了。我曾经为修涵感到骄傲,现在,我应该为你感到骄傲。有你们在,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五月初八那天清晨,刘思任带着“猪婆龙”龙紫江他们一伙数百人,一路上且战且退,从金山岛仓促撤到了江阴城外。然后他与江阴典史阎应元一道,开始全力布防,江阴城内十余万众,上下同仇敌忾。闰六月,满洲人的薙发令下来了。但是全城的男人都不愿意剃头。大家决定誓死反抗。
于是,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清军对江阴城展开了猛烈的攻势,清军死伤累累,有几个满洲贝勒和固山额真丧命。攻城的总指挥,就是当初江北四镇之一,后来投降了满洲人的“花马”刘良佐。刘良佐先是劝降,劝降未果就攻城。这个时候,那些刚投降清朝的将士,想要在满洲人面前图个好印象,谋个出身,因此打起仗来,个个拼命,死伤无数。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最后,清军用几十门红衣大炮轰开了城墙,城中十万军民在惨烈的搏斗之后,死伤殆尽。江阴成了一座悲惨的死城。时值盛夏,尸体的臭味,连扬子江对面的靖江和附近的常州府,都可以闻得到。
刘思任在守城时,右臂被清军的红衣大炮所伤。他骤然间看着自己的手臂飞上天空,错愕之下,赶紧想伸出右手去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正在天上,于是就拿左手去接住了右手。他看到自己血淋淋的右手臂,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分裂了开来,身上有一种发麻的痛感,而思维却麻木了。他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了。但是鼓涌而上的清军,已经让他没有思考的余地。他包扎了伤口,将右手往腰里一掖,左手挺着唐慎之的那把长刀,在城里又进行了一天的巷战,杀敌无数。后来还是阎应元叫了两个人,将他硬拖出了城,一路上向南一边疗伤,一边撤退。两天后,典史阎应元就在江阴城里牺牲了。
此时,清军在多铎亲王的率领下,差不多已经攻略了整个南直隶了。刘思任在马车上触目所见,真是惨不忍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曾经都是多么的熟悉啊。昔日江南的繁华之地,如今竟成了地狱!四处除了鲜血、尸体之外,还是鲜血、尸体。
更糟糕的是,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
刘思任到了松江之后,碰巧见到了刚刚参加完血腥惨烈的嘉定战役的朱之瑜。朱之瑜瘦得眼珠子都陷下去了。他说了“嘉定三屠”的惨状,刘思任也告诉了他江阴的事,两条坚忍的汉子,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刘思任从朱之瑜那里,知道了周修流在南京被洪承畴监斩下,不屈自杀的消息后,登时狂叫一声,就口吐鲜血,晕倒在地。朱之瑜扶起了他。刘思任哭着说:“鲁屿,你让我怎么去向太公交代呀!”
随后,刘思任他们两人去了吴江县衙,找到了朱庭佐。朱庭佐在清军攻城时,杀死了知县,下令打开了城门,结彩迎接清军。他如今已经是吴江知县了。刘思任一刀就将他给劈了,然后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接着,他们到了嘉兴府秀水县,想去找曹溶和周菊。没想到,曹溶已经接受了江南经略使洪承畴的邀请,去了南京,官复原职了。原先在京师时,他是监察御史,现在升了两个品阶,正六品,仍然是“代天出巡”,只不过如今的天子,已经不是崇祯爷,而是顺治这个小屁孩了。周菊曾经苦苦劝他不要出仕,不过,他为了自己的家族,还是甘愿低下头来。周菊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是这么个没有骨气的人!当初在周家庄隔着窗口说的话,还有新婚之夜的约法三章,全都成了泡影。新婚之夜的情景,她还历历在目:
她问曹溶说:“我爹爹说了,大丈夫在世,当以骨气横行天下。你才气是好的,不过我不知道你的骨气如何?我可不想自己的丈夫做个软骨头!”
曹溶怔忡了一下,打个酒嗝,高声说道:“我饱读圣贤之书,深知天地君亲师,礼义廉耻。我自然是要学勾践,田横了。”
言犹在耳,夫婿却已经投入满洲人的怀抱了!就在曹溶离开秀水后不久,周菊就上吊自尽了。
刘思任悲愤难抑。他拿着香烛去曹家的坟地,祭奠了周菊的墓。他想起当初曹溶跟周菊的婚姻,就是自己撮合的,心里真是又恨又愧!可是,谁又想得到曹溶会变节,而周菊的性子会如此刚烈呢?!
他们到了杭州,杭城里四处都是清军,他们各家各户的抢掠过去,吃香的,喝辣的,见到漂亮女人就强奸,一片乱象。往日纏汗扑地,歌吹沸天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刘思任在杭城的“明泉茶庄”,也早已化成了灰烬,掌柜赵朝奉不知下落。刘思任跟朱之瑜还去了趟“草衣观”,王修微也已经离开了,不知下落。观中落木萧萧,景象凄凉。
杭州路人沸沸扬扬地都在传说,原先明朝的左都御史,大儒刘宗周,在杭城陷落后不久,就在他的老家山阴蕺山绝食,二十多天后殉节而死。刘思任听了,脑门“嗡”地一响。他了解他父亲的脾气,老人家是做的出来的!朱之瑜低沉地说:“畏行,眼下鲁王正在绍兴府监国,咱们不妨先去山阴看看吧!”
刘思任叹口气说:“我想先去看看庄白,红歌,还有梅云。”
刘思任跟朱之瑜一起来到了西湖边上的“水月居”。庄白和红歌早已经从南京回来了。庄白头发萧疏,似乎苍老了很多。他一见到刘思任两人,只是长叹了一声,一言不发。他指了指红歌。
红歌自从看到周修流自刎的那一刹那,因为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神经就分裂了。洪承畴让他们父女离开了雨花台,并且要手下人给周修流置办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庄白将棺木送到“鸡鸣寺”中,这时雪江大师已经不在寺里了,他也去了江阴,后来被清军的红衣大炮轰成了碎片。
头七之后,庄白就将周修流的棺木火化了,然后带着周修流的白瓷骨灰坛子,回到了杭城的“水月居”。他想,自己躲到大陆来,本来就是想得到一份安宁的生活的。跟红歌团聚不久,女儿又成了这副模样。他没想到,结局却是如此的悲惨!于是便一夜头飞雪了。
刘思任左手抱着周修流白瓷骨灰坛子,想起去年时,自己将一个活蹦乱跳、对前景充满希望的小伙子,从周家庄带了出来,此时他却长眠于这个白瓷坛子中了,不觉痛哭失声。朱之瑜跟庄白也忍不住哭了。当此情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掉泪的。
只有红歌在轻轻地笑着,一边流着眼泪。她的笑声就像清泉哽咽,而她的眼泪,就像珍珠。她老是在念叨一句话:“很多很红的血……,金色的天空,真好玩!”
庄白紧紧地拥着她,心早已碎了。刘思任的左手在颤抖着,他想:自己回到山阴后,该怎么向娘子周莘交代呢?!他问庄白今后怎么办?庄白说,杭城已经陷入满洲人之手,他想回到母亲幼年生活的土地上去,这样他的残生才会有依存感。
刘思任去祭奠过了孤山上的梅云墓,回来后,他一把火就将“水月居”烧了。然后将周修流的骨灰坛子,装进了一个精致厚实的楠木箱子。
又是九月初。正是去年周菊将要出嫁去嘉兴秀水的时候。傍晚时候,刘思任他们四个人来到了烟波浩渺的钱塘江边。江边上满是清军,杀气腾腾的,他们遥望着对面的萧山,无可奈何。这时,刘思任忽然间想起了白居易的《暮江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想,自己这一年多来所做的这一切,难道真值得吗?!
到了晚上,他们几个人杀了十几个清兵,好不容易夺了一条大船,迅速扯起风帆,就往山阴方向驶去。岸上箭如飞蝗,朱之瑜和庄白站在船尾,挥剑挡住了纷纷射来的羽箭。风帆被射成了一张巨网。
刘思任回到家中。府中一片冷寂,只有老管家刘祥跟几个舍不得离去的家人,仆妇守着。大家见到刘思任回来了,都哭着跪了下来。刘思任一一将他们扶了起来。刘祥告诉刘思任:周莘在刘宗周绝食而死之后,也在观音堂坐化了。
大堂上摆着两口厚重的杉木棺材。刘思任先跪拜过了父亲的灵位,然后抱着周修流的骨灰坛子,抚着周莘的棺木,痛哭失声了。他忽然间想起了周莘以前曾经念诵的《白衣大士咒》中的一句话: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既是如此,周莘她为什么又要舍自己而去呢?!难道她是早已知晓自己跟梅云的那一段情事,然后借着眼下的变故,从此超脱了?!可惜的是,自己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大家都知道,周家自周修涵,周修流去世后,从此再无后嗣了,心里都感到相当的凄惨。刘思任将父亲和周莘安葬在祖墓上,然后就准备跟大家一起去闽中。
他们走的是海路,乘风破浪。一路上,刘思任担心周太公、方竹枝知悉了周莘,周菊,周修流的噩耗后,精神上承受不起,就要大家先对周家人隐瞒着他们三人去世的事。他疲沓地躺在船舱里,问庄白今后有什么打算?庄白噙泪看了一眼精神恍惚的红歌,苦笑着说:“畏行,你看我还能往哪里去呢?以后我就带着我女儿,呆在姬峰的‘悬念观’上,陪伴着我娘和子渐的魂灵,度过此生吧。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刘思任看了眼朱之瑜。朱之瑜说:“我听说唐王朱聿键在七月时,已经在福州正位,改元隆武,眼下正与开府绍兴府的监国鲁王分庭抗礼。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内讧又起了!郑鸿逵、郑森所部的水军,也早已从扬子江一带,撤回到闽海。倘若事尚可为,那么,我想去一趟日本,向德川家族借兵。”
庄白听了,沉吟了一下,就解下自己身上的那把丰臣秀吉的佩剑,双手递给朱之瑜说:“这把剑在本州岛可以号召从前丰臣秀吉的残部。朱先生,俗话说,宝剑赠英雄,你知道,这把剑上,沾染着周修流的鲜血,有着灵气。我现在将它交给你,就请朱先生收下吧!拜托了!”
朱之瑜神情凝重地接过了剑。他猛然抽出剑一看,阳光下,剑锋雪白。一边的红歌看了,笑着说:“很多很红的血,耀眼的阳光……”
朱之瑜赶紧收剑入鞘了。
船只到了福州乌龙江时,正遇上郑森在巡江。郑森一看到周修流的白瓷骨灰坛子,忍不住就泣不成声了。他紧紧地抱着坛子说:“子渐,我的好兄弟,我郑成功这辈子若不为你报仇,誓不为人!”
刘思任讶然问他说:“大木,你怎么改名叫成功了?”
郑成功抹着眼泪说:“我回到福州后,跟家父还有四叔一起去拜见了唐王,也就是如今的隆武皇帝。隆武爷抚着我的肩背,就赐名我成功,意思是要我为我大明朝中兴,多做努力。并且还赐我国姓。我如今担任御营中军都督。皇恩浩荡,我今后敢不拼力向前吗?!刘先生,我当初跟子渐结拜时就说了,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子渐已经为国捐躯,我郑成功也只有为国死战而已,绝不敢苟且偷生!”
朱之瑜说:“大木将来定然会有一番作为的!”
来到周家庄后,刘思任担心周家知道了周莘,周菊,周修流离世的消息后伤痛,他只能告诉周太公说:自己的右臂,是被满洲人的红衣大炮炸掉的,其它的事,他只好一概隐瞒了。太公喃喃地望着窗外的竹影说:“改朝换代,又是血雨腥风的改朝换代!入娘贼。”他忽然回头问道:“那马士英,阮大铖的结局呢?”
朱之瑜说:“马士英跟阮大铖两人,后来都到了江南总兵方国安的军中,撤到了浙江。清军进入浙江时,阮大铖随着方国安投降了清军。听说马士英不愿投降,带着手下黔兵继续抵抗了一阵子,眼下可能还在浙江的崇山峻岭中吧。他这人,过于擅权,有点崇祯朝晚期首辅周延儒的作派。那阮大铖的报应,只怕也是不远了,他若不死,天理难容!”
周太公长叹一声:“其实呀,弘光朝廷,一半坏在马、阮等人,一半又何尝不是坏在东林党人手里呢!当初我不愿出山,就是已经看破东林党人的胸襟了。他们结党营私,已经到了不能容忍任何异端存在的地步。说的难听一些,江南坏就坏在东林党人身上。当初‘复社’的张溥,一手推举周延儒出任首辅,祸莫大焉!当朋党到了不能容忍异议的时候,它的活力也就结束了。”他顿了一下:“文人小打小闹还行,但是绝对成不了大事,引经据典,指摘時政有个屁用!崇祯一朝,带兵打仗的大都是文人,最后无不败在自以为是上。文人心肠多,因此崇祯爷一直倚重监军。孰是孰非,现在还很难说。难道有鸡巴的就比没有鸡巴的强吗?笑话!我呀,正因为我看破了文人的破绽,才心有戚戚焉。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将我最心爱的儿子修流,推到外面江湖上去闯荡的!诸位须知,政治家可以成为文人,但是文人万万不能成为政治家的!这些天呀,我一直在检讨崇祯一朝的故事,这是个血的教训!不过,这话如今说起来,晚矣!”
他长叹了一声,然后挽起郑成功的手:“大木呀,战乱时代,也许只有强烈的进攻,才能保护好自己!进攻吧,孩子!就像我们闽中山中的豹子一样,去咬住狼的脖子,撕裂开它们的胸膛,将它们的心脏掏出来,血淋淋地做为牺牲,祭奠列祖列宗!善良可以做为咱们的本性,但是只有攻击才能维护生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孩子,进攻吧!”
郑成功噙泪说道:“伯父,我明白了!我一定要以牙还牙的!”
(全文终)
秦无衣
10/09于Santa 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