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惊蛰
11惊蛰
时光如瞬,转眼就到了乙酉年。冬去春来,南京城里城外,早已开始焕发出了盎然的绿意了。人们冬衣退去,换上袷衣春衫,暖洋洋的空气中,似乎也充溢着勃勃的生机。
然而弘光元年元旦之后,局势并没有如刘思任原先设想的那样开始有所好转,而是更加恶化了。
四月初五。刘思任获悉回师勤王,抵挡左良玉大军的史可法,正屯军在燕子矶至龙潭一带。史可法率领的数百艘大军船,正密密麻麻地停泊在那里。他想,自己该向史可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思了。
那天,他独自驱马来到史可法的军帐。史可法正伏在桌案上,挑灯埋头拟写一道奏表。
让刘思任意外的是,朱舜水也在这里,只是没看到周修流。他心里纳闷,却又不好出口相询。
史可法刚听到亲兵传报,抬头已经见到刘思任突然进来,有些讶异:“畏行,我听说你上个月去了武昌,要拜会左良玉,如何却出现在了这里?”
刘思任笑着说:“我有几句话要跟宪公说。”
史可法说:“我是初二日傍晚时赶到下关的。到了草鞋峡时,就听快报传来说,黄得功的部众,已经在铜陵的灰河一带大破左昆山的前军,逼住了左军东下的势头,心里略微安坦了些。眼下左军正在回撤。”
刘思任笑了笑,跟朱之瑜打过招呼说:“——要不是军情紧急,鲁屿兄是再也不会轻易露面的!我估计,左昆山可能正是预料到自己生命垂危了,因此才有此一博:坏名声到时候由他承担,而得到实惠的却是他的儿子。这才是最致命的!”
史可法长叹一声:“左昆山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往国朝的身上、心脏上捅了一刀啊!方才我正在拟表,打算明日在觐见皇上时,诚恳陈情,以挽救江北被动的局面。”
朱之瑜说:“宪公,当此危机之时,只怕马士英等人不会让你进城朝见皇上的。眼下我等的当务之急,是做好应变的准备,凡事都该往坏处考虑。”
刘思任说:“——对了,今天怎么不见周修流?”
史可法笑笑说:“我本来想带他一起来的,可是他自己提出要留守扬州。他还说,他‘钦犯’的罪名还没有洗刷呢,要是在我的军中被北镇抚司的番子手认出来,恐怕就要给我添麻烦了。这孩子,当时我们从淮北南撤时,他就提出要跟刘鼎维、应棐臣他们一起留在第一线杀贼,是我硬将他给扯到了扬州。——修涵他们家只剩下这么一个血脉了!”他站起身来说:“畏行,你放心,修流这孩子有子深的在天之灵护佑着他的。我保证到时候让他完璧归赵。明日上朝,我当在皇上面前为他说情。我想皇上应该会顾全大局的。”
他顿了一下说:“畏行,鲁屿,你们有什么掏心话,有什么良策,尽管说出来。”
刘思任凝思了一下:“宪公,时局至此,我还真不能不说几句不太入耳的狠话了。你知道,眼下国朝存亡的命运,就在你一个人的身上!社稷兴亡,你责无旁贷。我知道,你当年曾经受恩于桐城的左忠毅公,在京畿古寺偶遇左公,成为忘年交。你始终以他做为榜样,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想做个流芳千古的忠臣,即便赴死,你也在所不惜。这是我们所钦佩的。”
史可法仰头看着帐顶,抚须吟哦着,眼神略微有些散淡,默然无语。
刘思任的这些话,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在忠君与处变之间,他一直是以“忠”字做为主心骨的。这就是他在处理诸多军政大事时,不能果断施行,唯恐所作所为,有悖于忠臣之道。面对当前多变的局势,他是一心一意求稳的,即以静制动,而不是以巨变夺取主动权。他也曾几次考虑过使用铁腕手段,重新树立朝纲,但是在最后的时刻,他又都幡然推翻了自己的灵感。——以至于马士英等人能够得寸进尺至今,玩弄他于股掌之间。这也是他对左良玉的做法十分不满、不顾北边大军压境,一气之下挥师南下驰援南京的原因。
刘思任说:“不过,眼下时局大变,是忠于社稷重要呢,还是忠于一人一君重要?我想宪公也该考虑一下通变了。”
朱之瑜沉声说:“宪公,你也知道,其实在多难之秋,往往是做忠臣易,做栋梁难。自从去年五月底,你在这燕子矶跟我们道别时,我就知道你的心志了。你是明知当今的時势艰难重重,不可为而为之的,你一直不愿意去改变这种時势,而是听之任之,终于酿成了今天国势的恶果。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过,以你目前的权势与声望,你完全是可以大干一番事业的。你不能一退再退,自己骗自己,让马、阮之流怙恶不悛,恃远肆毒,又让天下有志之士寒心呐!宪公,你权衡一下吧,我们都希望你能拿出勇气来,在今晚做出决断。社稷兴亡,或者就在此一举。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我想,畏行也是这么想的!”
刘思任看着史可法,点了点头。
史可法站起身来,背着手,黑着脸,不住地在桌案边上,走来走去的。他知道,做为他的至交,刘思任,朱之瑜今晚的话,将可能是对他的最后的忠告。而且他内心里也相当清楚,真理其实就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所谓旁观者清。即便是从科举上来说,他们两人当年都有可能跟他在崇祯元年同榜中进士的,而他们的才识,绝对不在他之下。他们出身家底雄厚,不像他这样一介寒士,一生卑微,只能勤勤恳恳地,唯步唯趋。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生来就低人一等,然后只能通过死气沉沉的忠心,来表现自己的生存价值呢?!因为只有“忠”才是铁硬的,执政者需要它,而平民百姓,也将它做为考量一个官吏的人格的准绳。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能摆脱开这个阴影的。
他在自己桌案后,轻轻地摸着那张狼皮幔着的交椅,然后颓然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刘思任趋前一步说:“宪公,我现在有上、中、下三策,说出来,供你选择。不到之处,请你不必介意。”
史可法先是凝眉看着他,然后疲惫地笑着说:“畏行,你我是至交。眼下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说吧,只要是救国良策,我一定接受。”他又笑着指着朱之瑜说:“鲁屿,你也该这样,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今天你们心底要留着什么话离开,就不够意思了!”
朱之瑜笑了笑:“宪公,咱们还是先听畏行的计议吧。畏行这一年来走南闯北的,知道的事可不少呢。”
刘思任双目幽然地望着史可法说:“宪公,恕我冒昧,我说的上策就是:逼宫!”
史可法愣了一下,接着站了起来,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茶杯,因为手在抖着,杯里的茶水差不多都溢了出来。刘思任想到了远在闽中的“周身则”,心中自信满满:“倘若宪公出此上策,那么我们就不用担心没有足够的威信号召天下!”不过,他没有说出周身则的事。
朱之瑜看到他的神色有些尴尬,就笑着说:“畏行的意思可能是,宪公你既然已经大张旗鼓地过江来了,皇上又不待见你,你总不能白忙乎一场吧?!此时你的手下部众,我估算了一下,约有一万人的精锐部队,包括何刚的忠贯营。倘若你借以调停左良玉与朝中大臣之间的过节的名义,堂而皇之地率兵进入南京城,你再以太子太师、东阁大学士以及督师的职位,控制京师,擒拿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然后传檄天下,那么将来的局面,不就一下子打开了!左良玉也是师出无名了。——还有,届时,我跟畏行还可以进城去,帮着你做些旁敲侧击的事体哩!”
史可法铁黑着脸,蹙着眉头不说话:的确,不管从理论上、形势上还是名义上讲,这都是一个上策,至少比左良玉贸然东下要有理得多。但是他想,在本朝的历史上,除了永乐爷的“靖难之役”,以及正统爷的“土木堡之变”后,于谦扶植景泰帝之外,还没有谁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这是一件关乎朝纲的事!
史可法吟哦着,沉重地踱着步。刘思任接着说:“我知道,宪公可能不会接受这个上策的。因为你是一个接受过传统伦理训练的技术性官员,你想做的一切,都必须循规蹈矩。那么,我想说的中策是,宪公你也不要再回江北了,你就在燕子矶这里开府,统领大江上下,调度各镇兵马。这样,上游可以辖制黄得功部众,北边可以钳制高起潜监军的军队,南边可以对马士英他们构成震慑。只要你驻守在燕子矶这一带,再传檄各镇,晓以大义,左良就玉也将变得师出无名,他的势焰也会淡弱下去。你看如何?”
史可法梗着脖子,咬着牙床说:“畏行,这不可能。你的上策、中策,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下策。这种事我要能干的出来,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吗?!你们这不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如此一来,我跟左昆山的悖逆之举,还有什么两样呢?!”
刘思任看了朱之瑜一眼,两人心下里都是异常的失望。刘思任摇了摇头说:“左昆山的所为是不得人心的,这一点有目共睹。而宪公你如果这样做,天下有识之士必定欢呼雀跃,箪食壶浆,影从相迎。”
史可法只是一味地痛苦地摇着头。刘思任终于看出来了:朝廷在史可法的心目中,已经根深蒂固到与他的大脑思维连在一起了,不可分裂。刘思任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呢,还是悲剧?!他的眼中,沁满了热泪。他扶着桌案,一言不发,任由泪水簌簌而下。
朱之瑜深深叹了口气,对史可法说:“宪公,畏行已经将话说透了。我就把他想出的下策,替他说了吧。目下你最糟糕的选择,就是还师江北,继续履行你的有名无实的督师义务,忠臣之道!前些天事急时,当今皇上跟马士英等人不顾江北危急,要杀鸡取卵,死活要你南下勤王。而今黄得功阻挡住了左昆山,功劳是他的。而马士英他们又要你北上,连面圣的机会都不给。这是何居心,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他顿了一下,见史可法没有什么反应,就说:“宪公,这事你总该有个答复吧?”
史可法仰头看着帐顶说:“鲁屿,畏行,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不过,他人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不然的话,咱们这圣贤之书还不是白读了?!”
朱之瑜有点绝望地笑笑说:“宪公,圣贤书上也没说,仁义便是为人臣的唯一选择啊!”
史可法一字一顿地说:“宁教天下人负我,不可教我负天下人!”说着这话,只见他潸然泪下,悲难自禁。他将手里的茶杯,“当”地一声掷在地上。
他慢慢地步出帐外,刘思任和朱之瑜也跟着出去。史可法一步一步地拾级登上了燕子矶的最高处。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也是在这里迎接福王来到了南京,行过了大礼,然后一班君臣,一起去了东郊的孝陵,再绕道回来进城。一年过去,如今一切都像是过眼云烟了。
三人在高处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夜空旷荡,清风扑面而来。突然间,史可法朝着东南面南京城的皇宫方向,“嗵”地一声跪下,然后长长地拜了八拜,恸哭失声。
他的哭声,就像是江中传来的漩涡的呜咽,激荡纷飞。
刘思任与朱之瑜对望一眼,都是心情沉重。他们的眼圈也不觉湿润了。不过,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的泪水绝对不是为朝廷流的。而更让他们痛苦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泪水,到底该为谁而流?!
刘思任来到燕子矶的那个傍晚,他让杨七儿去找一下太医吕虚室,请他上“雪砚斋”给范双玉过一下脉。自从入春之后,双玉的病居然出人意外地有些转色了,这让他又惊又喜。看来,这些日子吕太医开的药方还是管用的,难怪吕老爷子在南京城里,有神医之誉。
杨七儿在第二天早上,去了趟“明泉茶庄”,跟刘兴说了安庆茶庄关闭的事宜。刘兴说:“刘先生这账头一下子就缺了二千两银子,不知道那边怎么补上呢?!”
杨七儿叹口气说:“刘先生说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刘兴听了,只是摇头。
然后杨七儿又到朝阳门那边去接了吕虚室,奉上了开箱金和药金,然后雇了一辆马车,带着他一起到秦淮河范双玉住的河房。杨七儿以前跟刘思任来过两次“雪砚斋”,不过没有上楼见过范双玉,只是跟侍女小砚见过面,两下里都是认得的。
砚儿见到他带着吕虚室来了,故意不理他,就带着吕虚室上了楼,把杨七儿留在楼下客厅里。杨七儿在客厅里抓耳挠腮的,猴急了一通。过了一会,砚儿下楼来,磨磨蹭蹭地给他上茶,随口也问了些刘思任的事。杨七儿一边答着话,一边不住地拿眼睃着砚儿。砚儿被他瞅得脸红了,就说:“杨大哥眼神好不安分哩!”
杨七儿笑嘻嘻地说:“砚儿,我看你这身蜀锦夹衫挺合身的,跟你这俏身材正般配。”
砚儿“啐”了他一口说:“你嘴头要长疮了。看我不告诉刘先生!叫你嘴上流脓。”
杨七儿起身凑近她笑着说:“小姐姐,你真舍得吗?!要不,什么时候我给你带两匹苏缎来。你要打扮起来,这河房一带,也是上的台面的。”
砚儿说:“谁稀罕你的东西。”她走到一边擦着桌子说:“嘿,前儿我看到了,隔壁的蓝姐儿开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扯的一匹银白绢缎子,水灵灵的,做的好裙衫,招摇着哩!”
杨七儿笑着说:“那我就送你两匹油白湖绢。”说着,见砚儿扭着细长白嫩的脖颈,样子亲切动人,就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的手。
砚儿粉红了脸,正待生气,范双玉声音孱弱地喊着要她上去给吕太医上茶。砚儿看了杨七儿一眼,一扭身就跑上楼去了。到了楼梯口,她又回眸朝杨七儿偷偷笑了一下。杨七儿喜得手脚不知往哪边放着,浑身麻酥酥的,心里只是发痒。
过了一会儿,砚儿陪着吕老太医下楼来了。砚儿故意板着脸不理杨七儿。吕虚室脸色舒展着,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跟杨七儿说:“小杨哥,你回去跟刘先生说,范小姐这病有些转头了。我估计在入冬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不过她身子太虚弱了,需要进些补。回头我回去配些药,你随我去拿过来给她服用。——对了,你代我跟刘先生问个好。其实呢,范小姐这病回恢复得快,也是前些时刘先生来的时候多了。这气呀,还得本主来扶持的!”
他又笑了一下:“老朽只能治身体之病症,却不能治心病。”
就在四月初五那天晚上,过了深夜,刘思任和朱之瑜因为跟史可法没有谈出一个圆满的结果,就一起怏怏地拜别了史可法。两人心事重重,从燕子矶连夜顺江而下,要赶去镇江,找杨龙友、郑鸿逵他们,商量长江下游的布防之事。在他们看来,这是当务之急,也是当下他们能够做的唯一的实事了。
他们两人都认为,既然史可法不采用刘思任提出的上、中良策,执意要回江北,那么以目前江北的军事形势来看,清军逼近长江,恐怕只是短时间的问题了。而将来清军要渡江,他们选择的首要军事目标,可能正是瓜州渡对面的镇江至江阴一线,因为这一带的水流相对来说比较舒缓,适宜于渡江。占领镇江,差不多就算控制江南了。因此,金山岛与京口的防御工事,实际上就成了一道要塞。
朱之瑜前些日子,曾经因为谢绝朝廷的诏征,就隐居在南京留守勋臣、忻城伯赵之龙的府上,被尊为座上宾。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赵之龙不要暴露他的踪迹。赵之龙交游广泛,跟极力保荐朱之瑜出仕的江南总兵方国安,也有深交。具有喜剧意味的是,方国安却始终不知道朱之瑜就藏在赵府中。
因为驻守瓜州的总兵张天禄,和他的弟弟张天福时常派亲信到赵府来走动,朱之瑜凭着敏感的判断能力,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一些风声。——张氏兄弟虽然跟史可法当年在西安府任上时就有交往,而张天禄又是史可法在高杰北上后委任驻守瓜州的前锋,算是他的亲信,但是鉴于瓜州是江南的门户,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朱之瑜不敢掉以轻心。前几天他恰好听说史可法率军南下勤王,因此他就赶到督师军营中,要史可法对他们兄弟俩多个心眼,早作防备,以免到时候后院起火,不可收拾。然而此时史可法的心思,却不在他们兄弟两人身上。
刘思任跟朱之瑜换乘了一条轻便的小船,由两个熟练的水手驾着,然后让那十几个军士,随着那艘大船,回到浦口去向高起潜缴命。
他们两人自从去年九月初镇江那次公干分别之后,没有再见过面,因此一坐下来,都是谈兴甚浓。他们一路上说着史可法行事上的优柔寡断,遇到大变故,不能当机立决,都是咨嗟感叹不已。刘思任说:“古人云:义不理财,慈不将兵。坦白地说,宪之显然不是个将帅之才啊!”
朱之瑜笑着说:“不过义不理财倒也未必,畏行不就是个异常成功的义商吗?!事在人为,只是宪之过于泥古了。”
刘思任哈哈笑着说:“我只听说有奸商,这‘义商’一词,怕是鲁屿的独造了。不过从商者不入人眼,却是不争的事实啊。”
朱之瑜刚从南京出来,闲谈中就跟刘思任说了这几天朝廷中的要事:一是“皇太子”案。因为左良玉率军反叛,结果弄巧成拙,朱由崧和马士英他们趁机一口咬定太子是假的,——对于他们来说,在那种情势下,太子身份根本不可能是真的,他们也不敢让他的身份是真的。而卢九德却一下子陷入了被动状态,渐渐地被朱由崧疏远了。
二是马士英任命他的次子马銮为京营总兵,统领以贵州黔兵为主的马家亲信部队。虽说这支部队以前名义上应该隶属于卢九德管辖,但是实际上,它也是马士英在南都中的军事依靠,介于官军与马家军之间。看起来,皇太子事件后,马、卢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缝。
还有就是,兵部尚书阮大铖也知道自己在朝中、南京中为害不浅,担忧仇人报复,因此昼夜派手下死士、亲兵环卫着自己的“石巢园”宅第。这些武功高强的卫士们,整天控弦被铠的,各处厢房和书室中都暗为衷甲,草木皆兵。
朱之瑜笑着说:“这次经过左昆山这么一闹,马、阮两倿,实际上都成了惊弓之鸟了,所谓做贼心虚!以前众多被他二人逼得无处容身的人,都投到了左昆山军中,左军一来,他们能不害怕报复吗?!不过小人常戚戚,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虽然防范严密,只怕是防不胜防,到头来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他们也知道,甚至到时候满洲人也不会买他们的账呢!”
刘思任笑着说:“对了,鲁屿,上次我听修流说了,那个鱼三娘到南京来找过你。你可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深情啊!”
朱之瑜笑着说:“畏行,我可不比你,一向怜香惜玉。我是什么性情你还不知道吗?!三娘身世凄苦,我更不能再往人家心口上捅刀子。”
刘思任叹口气说:“或许你老是躲着她,才是真正的往她的心口捅刀子哩!像她这样内心受过伤的,哪一天真要看上了一个人,那就必定是死心塌地的了。”
朱之瑜笑说:“我怕玩火!再说了,如今也没有兴致谈什么男欢女爱之事了。国将不国,到时候只怕天下之大,都安不下一张玉蒲团了!”
两人一直聊到丑时初刻,才疲倦地进了船舱,和衣睡下。迷蒙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人忽觉一股刺眼的阳光,正钻入船中。于是他们都起来略事梳洗了,坐在船头喝着清淡的早茶。沿途只见绿草萋萋,江树摇翠,芦苇如烟,水暖潮低。辰牌时分,小船来到了京口。江面显得阔大起来,波光粼粼。
朱之瑜指点着对面略隐略现的瓜州渡说:“畏行你看,倘若此时清军排山倒海般渡江过来,你将如何防御?”
刘思任看了一会与瓜州那边交接的宽阔的江面,笑着说:“满洲人不善水战,而投降清军的汉军,又多是固边九镇的北人,山东人,也不擅水战。因此我估计,假如他们要从正面发起进攻,我想在我军庞大的水师阻击下,几乎就是以卵击石了。我以为,清军渡江最好的手段,就是突袭。当然了,如果南岸有人接应他们,那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快捷的办法了。只要江南岸的几个堡垒一被占领,接下来的仗就不好打了。——我现在操心的就是这事!”
朱之瑜点点头说:“我们还是先去京口找杨龙友吧。他是兵部郎中,又是监军,他这人虽说是个玩家,又是马士英的妹夫,不过为人倒是可圈可点的。咱们最好能够说服他,将江北的所有舰船,包括瓜州渡口的水军,都撤到扬子江南岸来。该用强制手段的,就不能手软!”
刘思任说:“只是,这事不知道驻守瓜州的总兵张天禄的意见如何?他可是宪之的爱将哩!一个巴掌拍不响呐!”
两人先到了京口渡头,问了一下守军,才知道杨龙友正在金山岛上。两人就让水手将船撑到金山岛北面妙高台附近的巉岩下边,想从那里上岸。没想到金山岛的北边,沿着水涯,都砌满了厚实的石围墙,跟那些高高的岩壁,犬牙交错。船只靠上去后,根本就无法上岸。
刘思任跟朱之瑜相视一笑。他们都没想到,镇江的水军竟然将金山的工事,修得这么牢固,简直是无隙可乘,固若金汤了。刘思任笑着说:“我估计呀,这些工事,有不少是鱼三娘他们的水上朋友们修建的。”
朱之瑜“哦”了一声:“何以见得?”
刘思任说:“你没看到那些石墙的地基,都是深深地嵌入水底了吗?这如果没有相当的水里功夫,仅凭郑鸿逵和杨龙友他们的水军,能建的起来吗?!”
朱之瑜听了,不觉微笑着点点头。两人又乘船绕了一圈,来到金山岛的南端。这里驻满了全副武装的军士。刘思任亮出了牌子,岸上的军士拉起了水闸,小船驶了进去。
两人上岸后,先去了“江天禅寺”。他们问了一下寺里的老住持,原来杨龙友跟郑森两人,这些天日夜都守在金山上,研究瓜州、京口一线的布防。江天禅寺差不多也成了他们的军衙了。杨龙友忽然见到了他们俩,高兴地说:“二位来的正巧,大家快一起来看看金山这一带的工事,还有什么漏洞没有?”
郑森见过了两人,开口就问刘思任:“刘先生,最近有没有我的兄弟的消息啊?”
刘思任笑着将周修流在北边的事跟他约略说了一下。郑森击掌说道:“你们看,子渐他半年多来呆在南京城里开茶楼,缠绵于儿女情事,本来就是藏龙卧虎的吧?!这一次够他潇洒一把了!”
杨龙友听了,不解地说:“咦,上次史德威回南都来公干,我怎么没见到他提起周修流火烧清军营寨的事呢?”
刘思任笑着说:“山子,这事你就别装糊涂了。他要是说了,马阁老他不是更有说辞了?!周修流他现下还是‘钦犯’哩!”然后就把周修流在吴江县衙救出红歌的事,跟他说了一下。
杨龙友摇摇头说:“唉,当初修流他要是早些跟我提起这事,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了。”不过想了一下,他又顾自笑了:“这正所谓情人不幸国家幸也!先英雄,后美人,未必就是坏事。”
大家知道他生性风流,又尚谐趣,就笑了一回。
郑森跟刘思任和朱之瑜介绍了一下镇江、京口一带的防御布局:“我四叔,还有郑彩的水军的防线,是从栖霞山以下至江阴一带,而这金山岛是重点堡垒。现在金山岛虽然说不上固若金汤,但是倘若配合瓜州渡那边的防御,我想,到了战事一起,镇江、江阴一线支撑上三个月,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金山岛上现在东门,西门,北门分别架起十四尊红夷大炮。北门的大炮,可以直接打到瓜州城那边。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防御姿势,真正打起仗来的时候,那么变数就大了。满洲人不会按照我们的防御来进攻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而且,我方才还在跟杨大人说事呢,要是对面瓜州张天禄的守军投降了,那我们的防御就事倍功半了!整个金山岛就处于敌军的眼皮子底下了。”
刘思任和朱之瑜一边听着,一边都暗自赞许:郑森的想法,跟他们原先的设想,不谋而合,年轻人能有这般的远到目光,已经相当难得了。朱之瑜轻轻地敲着撒扇说:“可惜的是,瓜州的张天禄,可不归山子管辖啊!”
杨龙友凝神一下:“不知鲁屿这话怎么说?”
朱之瑜说:“不然的话,你就可以把他撤到江南岸来,让郑森过去守瓜州,这样就可以互为呼应了。”
大家说话间,已经是到了午饭时间了。刘思任笑着说:“上次我到金山岛上来,把柳老爷子赶走了,算是欠了‘睡翁’的一个人情。今天不如大家一起到焦山去,陪老爷子吃一顿饭,如何?”说着,瞅了杨龙友一眼。
杨龙友心下里马上就会意了。他知道刘思任想要周旋朱之瑜和鱼三娘的意思,就笑着说:“畏行这话不错,我这里正有两斤上好的缅甸烟丝,要送给柳老爷子品尝哩。”
郑森先去安排了一条大官船,一行人到京口码头要了一挑子的酒菜,就往焦山去了。金山跟焦山之间的距离不过一里多,船只很快就到了焦山下面。
忽然,只听得一声唿哨,芦苇丛中早荡出一条船来。船头上坐着一条汉子,尖嘴猴腮,神光精亮的,手上拄着一把长长的倭刀。刘思任认得出来,这人便是“滑鳗”。滑鳗见来的是刘思任和朱之瑜,杨龙友等人,慌忙站起身来,唱了个肥喏:“刘先生,朱先生,杨大人,郑公子,好久不见了。老爷子一直在念叨着你们呢!”
刘思任笑着说:“上次我砸了你们的饭碗,只怕柳老爷子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吧?”
滑鳗笑着说:“刘先生知道这事便好。他老是抱怨说,换了个地盘,睡起觉来没以前那么踏实了。过会见到他,你就多哄他几句。你的话,老爷子他爱听着哩。”
大家正说话间,突然间远处又是一声唿哨,芦荡中飞也似驶出几艘小船,往这边冲来。为首的船头上,俨然站着的便是鱼三娘,她的手里绰了一柄鱼叉,白衣胜雪,下身一条天蓝印花裙子,玉腕高挽。朱之瑜见了她的模样,吃了一惊。
几条船只交错在一起了,只听鱼三娘大声说道:“列位大哥在上,柳老爷子跟雪江大师正在‘雨庐’中琢磨事情。他们听小的们说你们来了,马上就叫我前来迎接。大家但请上岸去。只是老爷子又吩咐了,鲁屿先生上一次在江面上,对咱们兄弟们举动粗鲁,不得上岸!”
滑鳗张大着嘴巴,正错愕着,刘思任笑着迈步跨到了鱼三娘的船上,一边跟她说:“三娘,鲁屿先生不属五城兵马司跟锦衣卫的管辖之内,就任凭三娘处置罢了。”
大家都笑了。鱼三娘迅速向朱之瑜递了一眼,朱之瑜看在眼里,却微笑着拿棕竹扇子,指点着远处,有意避开了三娘的目光。
滑鳗留在渡口处守望着。众人让手下托了几个拜盒,挑了食担,来到了焦山柳雨眠的住处。那大院的门前,仍然挂着撒金大字“雨庐”的牌子。鱼三娘先上去叩了门。里面的童子出来说:“老爷子正跟南都‘鸡鸣寺’来的雪江大师,埋头在读地图哩。两个老爷子挠着红眼睛,都看了两天两夜了。”
大家进了大院,先来到大厅上候着。过了一会,童子出来请他们到后花厅去。只见雪江大师跟柳雨眠两人,正趴在木榻上,面前摊着一幅破烂的图纸,壎头壎脑的。雪江知道众人进来了,头也没抬。柳雨眠是主人,就抬起头朝大家点了一下。
杨龙友将两斤缅甸烟丝递给了一边的童子。柳雨眠说:“山子,你这算是补给我的人情哩吧?你知道,人一上了年纪,换个地方睡觉,总是没精打采的。”
这时,郑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镶着金丝,看上去非常华美。他将盒子递给柳雨眠说:“柳老爷子,我家四叔知道你老眼睛看东西不太得劲,就送给你这个西洋的水晶镜。这是从一个葡萄牙红毛子商人那里弄来的,你老试试看。”
柳雨眠打开盒子,将那水晶镜戴上了,然后打量着众人,忽然笑着说:“你可别说,这玩意儿挺管用的,嘿,敢情是我这时候才真正把你们给看清楚了!这洋人挺会鼓弄玩意儿的。”
众人看着他白发颓然戴着水晶镜的样子,忍不住都笑了。杨龙友笑着说:“其实我朝也会制造这种水晶镜了,只是火候还差了些。”
柳雨眠俯下花白半秃的脑袋,又看了一会地图,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喂,我说,你们谁认识杨方兴吗?这人很让人伤脑筋呢!”
杨龙友凑上去说:“我知道这人,他是清军中第一个懂得水性和水战的大臣,因此从皇太极时候就受到了满洲人的重用。不过,他是河道总督,我估计他现在还在开封府或者归德府一带吧?”
柳雨眠说:“我听说,他在去年的时候,在黄河北边的宿迁一带,就在锻铸铁条等,想制造排筏渡河了。大家知道吗?我跟雪江估摸了一下,他很有可能要随清军南下的。他这一套倘若搬到咱们扬子江的对面来,还是挺管用的。一张大竹筏十几丈宽,不会水的北军站在上面,也不用担心落水被淹了。不过,我这两天跟雪江一起琢磨一下,有个办法对付他们,那就是用火攻!竹筏上一着了火,上面的军士不跳水都不行。”
这时,一直埋头在地图上的雪江终于挺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骨子对杨龙友说:“杨方兴的这种土办法的战力,可能要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防御设想。列位不知,万历爷壬辰年,我军在‘露梁海战’的时候,最后就是使用了炮火进攻,在混战中打败了日军战舰的,当然,我军的损失也极为惨重。我想,竹筏受火面积不大,所以这个火攻呢,最好还是能在大炮上想,而不是像赤壁之战那样,把自己的船插上敌船,用火贴近攻击。”
大家都觉得雪江的话十分在理。雪江见到朱之瑜,就笑着说:“啊,鲁屿也来了啊?我说你的面子真是大呀。人家江南总兵方国安几次在朝廷中保你出仕,可你就是不见人影!你想学严子陵呀?!”
朱之瑜笑了笑,朝雪江抱抱拳。刘思任接口笑着说:“我倒觉得鲁屿兄,更像是我朝太祖爷爷时的诚意伯刘伯温呢。其实鲁屿是一直就呆在南京的,只不过是大家都想象不出,他会隐居在南京留守勋臣、忻城伯赵之龙的府上。而就是这个忻城伯,恰恰又是方国安的朋友。”
雪江笑着说:“如今南京城里的诚意伯刘孔昭,可是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刘伯温是个神算,不知道他当年有没有算出自己的后人中,出了这么个活宝?!”
朱之瑜双手十指上合,朝雪江打了个长躬说:“大师,我隐得再深,那修行也不过是隐身借命而已,是浮光掠影的勾当。这些日子,我终日与赵之龙府中那些让人恶心的清客、篾片们周旋应酬,那不是隐居,那简直就是在鲍鱼之肆中转悠呢。哪比得上雪江大师跟睡翁二位前辈,都是连心地都落隐的清清静静的高人了!”
雪江笑着说:“鲁屿这话,骂人也骂出禅意来了。怪不得当初礼部尚书吴钟峦先生,推许你是国朝开国以来,‘文武全才第一名’呢。可惜眼下大家都无心问道,不然的话,我倒很愿意跟你论谈一下,说不定就有个妙绝的禅悟,也未可知。我知道你文武才能,俱堪称为国士,所向披靡,只是眉目间高人一等,既不显山露水,也不愿轻践风尘……”
这时,他忽然抬眼看了一下鱼三娘,只见她在自己称许朱之瑜时,脸上一副掩不住的欢愉之色。他登时目露清光,微微而笑了。他笑着说:“鲁屿呀,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其实呀,你不入佛门,就是佛门之幸了。道就如露珠,其实光芒无限,日光多少,露珠光亮就有多少!倘若你就此轻轻拂去,虽说不留痕迹,不过却也可能遗憾万端的!你明白老衲的意思了吗?”
大家想了想雪江的话意,不觉都微微而笑了。只有鱼三娘不解其意,只是拿一双修长的俊眼,如痴如醉地、偷偷地睃着朱之瑜。
此时刘思任走上前来,拜见过了雪江。雪江见他神情憔悴,胡须漫长,骨格清瘦,就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眼圈不觉一热,将头略微往上一仰。他知道,刘思任这一年多来四处奔波,早就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清雅淡定的儒商了。刘思任笑着说:“我师原是高卧百尺楼的。只是国事如此不堪,如今也难在我师脸上,看到神定气闲的清虚了。”他接着长叹一口气:“我师出山,我等除了倾命之外,已经没有其它的选择了。”
雪江心里沉了一下,笑着说:“畏行,老衲还等着品尝你今年的新‘碧螺春’哩。去年冬天,我又贮藏了两坛冬至的雪水,封在窖中。什么时候咱们爷儿俩好好聊聊。”他看了眼柳雨眠:“前两天,我已经就你去年九月初,你冒昧到金山‘雨庐’的事,跟睡兄道过歉了。”
柳雨眠扭着脸说:“雪江,你可别跟我捧卵子,我可不吃道歉那一套。有空你再陪我下上一局,那才是正理。上次在清凉山,我输得不服气呢。嘿嘿。”
雪江笑了笑。这时,一边的郑森走了过来,笑着跟他们两人说:“依我看啊,大敌当前,只怕两位老爷子眼下都没有这份闲心了!两位前辈,咱们还是聊些正事吧。”
说着,他朝雪江长长地做了个揖:“家父对大师神仰已久,提起大师当年在朝鲜壬辰战争的故事,头头是道。只可惜一直未能谋面,深以为憾。”
雪江伸手抚着他的手:“我知道你的名声,你是牧斋的学生,去年入了太学的,学问跟人品都可圈可点。”他随之长叹了一声,又笑了笑说:“其实,老衲当年曾经见过你父亲郑芝龙一面的。那时他清神俊朗,英气逼人,就像你如今的这副模样。世人说到海盗,都以为是些青面獠牙的夜叉。可谁想得出来,他却是日本女子们的偶像呢?!”
郑森听了这话,想起差不多已经有三年没见面的父亲,不觉的眼圈就热了。雪江说:“那是三十年前,我在送半叶去日本的时候,他乘的就是你父亲他们一伙人的商船。——这些事,说起来已经没多大意思了。恐怕半叶兄如今在天之灵,也记不得那么多了。”
刘思任听到雪江提到半叶禅师,就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那把长刀。——这把刀正是当年雪江大师送半叶的时候,赠给他的。
雪江紧紧地攥住了郑森的手:“郑公子,有一句话我须得告诉你:虽说佛家四大皆空,那是向佛的语言,有的是当不得真的。但是‘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你一定要记住的!我看你的脸相,眼神深邃,目光淡定,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这天地君亲师五字,我就赠给你了!你好自为之!”
郑森听了这话,“啪”地一声就朝雪江跪了下去,说:“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记住大师的这五个字的!”
众人正说着,忽然“猪婆龙”龙紫江匆匆忙忙地进来了。他朝众人打了个躬,然后走到柳雨眠面前说:“老爷子,据北边回来的番子手们快马捎回的消息,满洲人已经开始大举向南边进攻了!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是由清军早先驻扎山东济宁,郯县一线的固山额真准塔率领,南下邳州,沿着大运河,水陆并进,目标是宿迁、淮安等地。另一路是由豫亲王多铎统领的旗兵,从归德府南下,直扑徐州,亳州。我方守军兵无斗志,纷纷溃逃。估计这个时候,满洲人可能已经渡过淮河了!”
众人听了,都大吃一惊。雪江问说:“南下的清军大约有多少兵马?”
“猪婆龙”说:“番子手们也弄不清楚。只是听说这次声势极为浩大,可不像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的。满洲的几个亲王、贝勒,是抓了阄南下的。说是不打过长江,一统华夏,绝不回师!”
柳雨眠冷笑说:“口气倒是不小。”
朱之瑜蹙眉问“猪婆龙”说:“目下有没有前方将领的消息?”
“猪婆龙”说:“听说许定国,李成栋等人都已经投降了满洲人,‘花马刘’刘良佐还在观望,刘泽清正在准备退守淮安。其他的军镇还没有消息。”他跟柳雨眠说:“老爷子,我早年在淮北讨生活,知道那里的地势情况。——倘若没有什么大的战事,满洲人三、五天内,就可以推进到中都凤阳了!”
柳雨眠让他先到一边歇着,然后他看着雪江说:“老哥,没想到满洲人比我们预料的,来的要快的多了。我们的军队都在干什么?!”
雪江说:“兵贵神速,满洲人已经彻底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了。而宪之还在疲于奔命呢!这真是让人伤痛至极。诸位,打仗可不是送女儿出嫁,没那么多的礼节,婆婆妈妈的,最终必然致败。——老柳,你想想我们当初在朝鲜露梁的仗是怎么打的?不就几发炮弹就毁了整个舰队吗?!”
他深叹了一下:“说起来,我朝跟日本人在万历年间,打了个两败俱伤,而受益最大的,却是那时刚刚崛起的女真人!”他转眼对着刘思任说:“对了,畏行,你说宪之仍然要执意北上?”
刘思任说:“是的。他说淮北那边离不开他。而且,我师你也知道宪之的为人:他脾气倔犟,如今好象是就等着为国殉难了。本来我跟鲁屿是极力劝他留守沿江一带,见机而作的,他却硬要北上。这不是赤膊上阵了吗?!”
雪江摇着头说:“唉,这个宪之啊!当此国家社稷兴亡之际,军国大事,哪能凭着意气行事呢?!他一死了之,倒也罢了,到时候他怎么跟天下苍生交代呢!”
郑森说:“我以为,此时倘若史大人能够在沿江一带按兵不动,要比再次奔波北上督师,要好的多了。我有个想法:满洲人既然南下了,而且他们的推进速度一定非常快捷,那么我军何不就此诱使敌军拉长战线南下,然后让北边的我军,截断其后勤供应,再在亳州,泗州,天长,盱眙,或者扬州一带聚而歼之呢?”
杨龙友说:“此计大妙!我该当向内阁和兵部上一道奏表才是。”
刘思任苦笑着说:“这事已经晚了,山子!淮海局势,只能看从天意了。”
朱之瑜冷笑说:“大木的计议,其实跟昨天畏行在燕子矶劝说宪之的三策中的屯兵江北一策,有异曲同工之妙。无奈宪之一心要做忠臣,早已将大局置之度外了!不过,眼下我还是想再去一趟江北,跟宪之合计一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要放弃!”
雪江说:“如此,事不宜迟,鲁屿最好现在就过江去。我们这些人就守在京口、金山这一带了。——倘若京口一失,南京也保不住了!”
柳雨眠击掌说:“鲁屿这话,真是肝胆相照!”他看到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的,就笑着说:“好了,正事刚才我们已经谈好了,江防这等具体的事,还得杨大人跟郑总镇他们去办。老夫想说的意思,也说的明白了。——你们送来的酒菜都快凉了吧。接下来咱们就喝酒吧,不然,我这个‘雨庐’的主人,就太不够意思了。”
他跟鱼三娘说:“三娘啊,我陪你去送一下鲁屿吧。”他对一边的童子说:“你去把我的那窖国公老陈酒拿出来,给烫一下,让大伙爽爽口。本来呀,这窖酒老夫是想留着临去世前喝的,自己送自己上路。这酒藏了五十年了,比你们中有的人的年龄,还大上一纪多哩。我们几个老儿里,雪江出家了,和尚滴酒不沾。陈知耕呢又远在闽中,没有口福。今天但愿大家共谋一醉。——畏行,我看你恐怕是已经等不及了,啊哈。”
柳雨眠带着鱼三娘,一直送朱之瑜来到渡口。柳雨眠宽袍大袖地走在前面,鱼三娘走在朱之瑜的身边。她低声跟朱之瑜说:“朱先生,老爷子送人可是从来不送到渡口的。像上次丹阳的郑洪逵郑军门来看他,他也只是送到‘雨庐’的院前的。你的面子可真大。”
朱之瑜笑了笑:“我知道的。睡翁是个性情中人,他的意思我明白。他这一辈子,就你这么个干女儿了,他能上心吗?!”他随着又笑了一下:“其实睡翁不知,我跟他老爷子一样,都是不解儿女情事的人!”
他以为,他把话说到这里,鱼三娘应该他的心意了。说实话,他心里也是喜欢三娘的,而且他还知道,像三娘这样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的:她长相俊俏,看上去冷若冰霜,真爱起来却热情似火,风骚无限,更兼人乖巧,心地善良。鱼三娘说了:“朱先生,我晓得你是个大忙人,以天下为己任,却又对世事看得很淡,家中又有贤妻爱子。不过,我只是想,你在江湖上飘泊的时候,我能跟着你,侍候你一些日子。这就是我的心意了!至于名分什么的,我倒不介意。”
鱼三娘将话说的如此坦白了,朱之瑜不觉痴呆了一下。饶是他铁石心肠,此时也不能不动情了。这时,三人已经到了渡口,守候在那里的滑鳗,早撑了一条小船过来。此时已经是傍晚了,那江水茫茫,芦苇萋萋,风声剔透。朱之瑜跟鱼三娘看了一会,都是默然无语。
终于,朱之瑜笑着说声“我走了”,三娘的泪水簌簌而下。朱之瑜心里难受。他临上船的时候,柳雨眠拉起鱼三娘的手,笑着对他说:“鲁屿呀,你就卖个人情给老夫得了。咱不怕你笑话,这三娘呢,是我的干女儿。她老是在我面前念叨着你,说你好话。这事可不得了了。你知道吗,在这之前呢,这丫头还没在我面前说过谁的好话哩!”
朱之瑜看了一眼鱼三娘,笑着说:“睡翁这话我留在心下了。但是朱某飘泊无定,实在不忍心三娘再为我牵肠挂肚。须知,国难当头,泪血皆是一样的!”
柳雨眠笑着说:“三娘这妮子,她死心眼。她看上了谁,那定然是逃不掉的。”
朱之瑜于是挽住了三娘的手,说:“三娘,如果你我有缘,你等着我回来。我此番前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鱼三娘听了这话,终于展颜一笑说:“朱先生,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打渔杀家的人,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我会永远等着你的!”
朱之瑜笑着说:“这么说来,我是等着上钩的一条鱼了?”
鱼三娘笑着打了他一下:“是的,你就是一条松江大鲈鱼!”
朱之瑜笑着说:“松江鲈鱼味道最美的时候,是在秋风乍起时。到那时,倘若国事稍好,我一定带你去松江,请你吃莼菜鲈鱼羹!”
四月二十日,扬子江上静得出奇。初夏的眼光照在江面上,泛着金色的、粼粼的光芒。此时春季的渔汛已过,江面上没有多少渔船出没。而实际上,早在三月底的时候,官府就已经禁止渔民们打渔了。官军接管了江防,东来西往,南来北去的船只,都受到了严格的管制。
眼下守制从栖霞山、龙潭到扬子江出海口一线的,是郑鸿逵,郑彩,以及从上游撤下来的黄蜚等人的水军。监军仍然是兵备副使杨龙友。
那一天傍晚,刘思任正跟郑森,还有杨七儿等人,带了十几个水兵,乘坐着一艘大船,在扬子江上巡江。他们原先是从栖霞山下的扬子江边,一路飘荡下来的。看看就要来到京口了,月亮也开始上来,淡月清风,江面上一派清爽。郑森忽然笑着跟刘思任说:“刘先生,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就去对面的瓜州渡看看,如何?我有点想念子渐了!他现在在扬州,要不是战争时期,我早就到那里找他打猎去了。”
杨七儿笑着说:“郑公子,眼下沿江这一带打渔都困难了,打猎就更不用说了。你说的打猎,不会是打满鞑子吧?!”
刘思任笑了笑。说实在的,他也有些想念周修流了。都快有半年没见到他了,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不过,眼下即便到了瓜州,谁都知道是见不到周修流的。然而,既然郑森提出了这个建议,他也只好附和了。他也知道,郑森的意思,其实无非是想去看看瓜州的军情。
但是刘思任觉得,瓜州毕竟是总兵张天禄管辖的地盘,他们要去那边,除了军务之外,是有些不方便的。郑森却笑着说:“刘先生不知道这张天禄的为人呢,最是乖巧了,见风使舵。他跟他的弟弟张天福,跟我叔父交情不错。这两个老陕子,脑门子鬼精着哩!前几天我叔父还让人给他们送了几个竹篓的丹阳塘鳢和黄鳝哩。”
说着,他让水手们摇橹掉头北向。刘思任笑着说:“午间在栖霞山下,大木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偶有所得?”
郑森笑着说:“我前年来到南京后,最初就是住在栖霞山上读书的。今天重游故地,意兴忽来,就得了八句,刚才悄悄琢磨了一下。念出来,刘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就吟诵道:
“破屋荒畦趁水湾,
行人渐少鸟声闲。
偶迷沙路曾来处,
始踏苔岩常望山。
樵户秋深知露冷,
僧扉昼尽任云关。
霜林犹爱新红好,
更入风泉乱壑间。”
刘思任击掌笑着说:“这‘霜林犹爱新红好’一句,就是对栖霞山枫叶最好的表态了。都说南京是‘春牛首,秋栖霞’,栖霞红叶,堪称江南一绝啊!”
船只不久就到了瓜州渡口。守把渡口的,还是郑森上次送周修流北上时的那个旗官,郑森后来因为军务上的关系,跟他早已经相熟了。郑森知道他姓徐,是从山西宣化南下的。他们将船靠上岸时,徐旗官正带了几十个兵士,支起一个大火炉架子,一边烤鱼,一边喝着烧刀子。
刘思任和郑森一行上了岸。徐旗官慌忙招呼他们坐下。刘思任见他们在烤鱼,就笑着掏出一个小瓷瓶子,往鱼肉上撒了些辣子粉。徐旗官笑着说:“大哥不会是下蒙汗药吧?”
郑森笑着说:“徐老哥你不知道,刘先生这撒的是辣子,过会你就知道这味道的妙处了。”接着,他问徐旗官说:“老哥,最近瓜州城里有没有什么动静?弟兄们的买卖怎么样呀?”
徐旗官看了眼刘思任,叹了口气说:“郑公子,现在往北边跟南边的买卖差不多全都断了。公子难道还不知道?前天听说扬州城已经被十几万满洲人给包围了!水泄不通,满洲人还架上了红夷大炮呢!督师被困在城里,无法突围。每天差不多都有些散兵游勇往南边跑。这次满洲人统军的是他们的豫亲王多铎,随军带的几十门红夷大炮,听说是打过流寇的潼关的,厉害着哩。”
刘思任与郑森听了这话,相觑一下,都是倏然变色:他们没有料到,满洲人这么快就将几十门红夷大炮拖到了扬州城外!那么史可法接下来要打的仗,只能是短兵肉搏了。
徐旗官吃着熏鱼,辣的满脸是汗,一叠声叫着舒服。他吐出几根鱼骨头,笑笑说:“其实呀,满洲人也是怕死的。这仗打起来,就数咱们自己的将士没劲。我听说,多铎他们几个亲王、贝勒在出军前,曾经在徐州城里抓阄,看看谁抓到攻打中路的,那就是最倒霉的了。因为他们听说,据守中路的是死不投降的史督师,那是一块硬骨头。——满洲人已经习惯了咱们军队的投降。后来是多铎抓到了中路。这龟犊子没出息,回家后,抱着妻儿就号啕大哭。后来,河道总督杨方兴扣留了龟犊子许定国的一家妻小,让许定国去打头阵,多铎才缓了口气。我说呀,咱们跟满洲人打这仗,其实就是麻杆子打狼两头怕。满洲人的鸟鸡巴,未必就比咱们的大!”
郑森笑着说:“谁说不是这样的呢?两军狭路相逢勇者胜嘛!我就不信他们满洲人是三头六臂的!徐老哥,冲你这话,咱们什么时候非得好好醉一次不可。”
徐旗官说:“不过,据说督师被困在城里的兵马,不到一万人。你们想,偌大一个扬州城,这一万人哪管用呢?!两、三人守一条巷子?那不是等死吗?唉,倘若扬州不保,再接下来,恐怕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瓜州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情势怎么样呢。张军门到现在也没个正经的招儿吩咐下来。”
刘思任铁青着脸说:“扬州被围这事,我们南岸那边还不知道呢!这事本来你们瓜洲军镇,应该火速通报我们京口守军的!这么说来,你们的张军门还想不想北上驰援史督师呢?!他在瓜州的人马,少说也该有五千吧?而且,他还是当初史大兵马亲自任命的前锋呢!”
徐旗官冷冷一笑说:“大哥,你们还指望张军门北上驰援呢?不瞒二位,他们这些做上峰的,一等满洲人来了,头发剃了,换了衣裳,还不照样升官发财的?他们兴头大着哩!”
刘思任长叹了一声。
徐旗官说:“今天我听在张军门幕帐中听差的一个同乡说了,张军门早就预备下了满洲人的服装行头了,还有剃刀,就等着开门迎接满洲人呢!这贼牛,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还跟我们一套一套的拿纲常伦理说话呢!一到要命的时候,得,什么驴嘴脸都出来了。”
刘思任跟郑森听了,都是大吃一惊。徐旗官接着说:“我听说,昨天从扬州那边来了个向张军门求救的少年将军,在城门外又哭又拜的,一身是血,还差点没被张军门命令城楼上的弟兄们给射死了呢!我听大家谈论到他的那副样子,一把大弓,一柄长戈,很有可能就是上次从我们渡口这里北上的那位小将军。因为眼下能够奋力杀透满洲人重围的,也只有像他那样的死士了!周遇吉将军的弟子,绝不会是孬种!”
他呷了一口酒,又叉了一条刚烤好的熏鱼,递给刘思任。刘思任接过了竹签子,却没心思吃鱼。徐旗官说:“二位爷,你们的身份都不同凡响,家景一定不会错的。现在回到扬子江南边,收拾一下家当逃走,估计还来得及。这年头,还有谁愿意去做什么忠臣的呢?!”
大家坐了一会儿,刘思任跟郑森说:“大木,我想马上到北边去看看。我这两天眼皮子还真的一直在跳,说不定子渐他真的出事了!你赶紧回丹阳去,让你叔父,还有杨龙友他们赶紧早做防备。另外,即刻派人送急报到南京,让那边安排城防。——我想,扬州一失,张天禄万一再一倒戈,这瓜州渡肯定保不住了。”
说着,他向徐旗官借了一匹马,然后跃跑几步,就轻身上了马背。徐旗官正诧异间,他已经拍马纵出几丈远了。
郑森高声喊道:“刘大哥,保重了!我等着你们回来!”
刘思任纵马向北驰骋着。此时残月在天,官道两边,杨柳依依。刚才他一听说扬州被围,他的心里就有一个预感,那就是周修流很有可能出事了!徐旗官说的那个到瓜州来求救的少年将军,十有八九就是周修流。倘若如此,周修流现在很可能不是在扬州城里,而是在瓜州城外面到扬州之间的路上,因为,他不大可能杀回已经被重重包围的扬州城里去了。
一想到周修流,他的心里隐隐作痛。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做为周修涵同年的史可法,极有可能是看到了扬州局势的危急,然后借着让周修流到瓜州来,向张天禄呼叫援兵,将他打发出城,让他存生下去。这是他能搭救周修流的唯一办法。
刘思任一路不停,跑了约有二十几里路。突然间,前面传来了一阵铿锵的金铁之声,夹杂着阵阵啸啸马鸣。刘思任立即拔刀在手,驰突向前。只见月色下,数百个身着铁甲的满洲骑兵,正围着一个骑着一匹黑马的人,拼命的厮杀着。刘思任远远地看了,那人浑身上下,铠甲内外,插着十几支羽箭。他正挥舞着一杆明晃晃的长戈,明显是体力不支了,只遮办的招架。看来厮杀的时间已经持续了很久,他的四周,到处都是满洲骑士的尸体。
那些满洲骑士差不多都杀疯了,一个个“哇哇”大叫着,挥舞着雁翎刀,雁翅刀,扑向那个浑身带箭的长戈将军。
刘思任细看之下,终于认出来这个拼了命的将军,就是周修流。他眼圈一热,大吼一声,刀如闪电,驰入敌群,就如切菜一般,血影纷飞。那些骑兵们没有想到突然间又杀来了一个更加强劲的敌手,纷纷被斩落马下。
刘思任来到周修流马前,纵身下马。只见周修流背上挂着那张大雕弓,身上插着十几支箭,几乎就是一个血人了。他胯下的乌龙马,身上也是插了十几只箭,呼呼地喘着气。周修流见到刘思任,异常惨淡地一笑,说:“姐夫,你终于来了!我真想见到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他的身子,“忽喇”一下子就从马上坠落下来。
刘思任忍不住泪流满面了。他抱起周修流,把他扶到自己的马上。然后他绰起周修流的长戈,轻轻一撑,跃升上马。周修流在他的背上,呻吟着说:“姐夫,我们得杀向扬州。史大人他们还等着我搬救兵回去……”
刘思任凄然笑了一笑:“流儿,一切都已经晚了!没必要再去做无谓的牺牲了。咱们回家去!姐夫必须将你带回去!”
周修流断断续续地说:“本来……,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满洲将士追杀上来的,只因为我射杀了他们的一个固山额真……”
刘思任又惊又喜:“流儿,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他是哪个旗的?”忽然,他转头看到周修流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就说:“流儿,你是好样的!只要姐夫活着,你也会活着。”
他让周修流紧紧地抱着自己,随手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他跟自己一起紧紧地拴住了。然后他一手挥戈,一手拉着乌龙的马缰,高声冲着涌上来旗兵们喊道:“王八贼牛们,今天让我教你们一句汉话,什么叫‘所向披靡’!”
说着,他长戈一挥,顿时就有两个两个满洲骑士口吐鲜血,翻身落马。就这样,他见人就杀,到了几十丈之外时,身边已经看不到敌军了。这时,乌龙马忽然失了前蹄,朝前扑翻在地,然后悲鸣了几声,就不再动弹了。刘思任只好松开了手里的缰绳。周修流说:“姐夫,你把长戈给我,我送它上路。”
刘思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流儿,还是我来吧!”他操着长戈,闭起眼睛,朝着乌龙马粗黑的脖颈用劲地扎了下去。乌龙马猛地朝天大吼一声,轰然倒了下去。
周修流“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姐夫,做为一个军人,我的坐骑死了,我也不能独生。”说着,伸手就要去拔剑。但是他的手刚刚举起来,一下子就没劲地垂了下去。
刘思任带着周修流快要驰突到瓜州渡口时,忽然间,瓜州城的东城门开了,里面冲了数十飞骑出来。来的原来都是张天禄手下的精锐骑兵。他们大叫着说:“来人速速下马免死。谨防满洲探子过江。”
刘思任冷笑一声:“赶紧回去告诉你们的张军门,让他马上带兵北上救援扬州,不然,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长戈在手,一身血迹,威风凛凛。众人都吓呆了,没有人再敢追上来。
刘思任来到渡口,没想到,郑森还候在那里。他方才去江中转了一圈,因为放心不下,就又回到了这里。这时,后面的那些追兵又涌上来了,而且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张天禄的手下。郑森将周修流从刘思任的身后抱了下来。周修流认出了他,痛楚地笑了一下:“大哥,你也在这……”
徐旗官看到周修流满身插着羽箭的样子,就苦笑了一下说:“刘先生,郑公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赶紧摆渡回金山岛吧。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安排。——只不过做为一个军人,没死在敌人手下,有点冤枉啊!”
刘思任还在犹豫着。郑森已经将周修流抱上了船。这时,徐旗官一脚踢翻了烤炉,然后要手下的士兵们去四处放火:“他奶奶的。老子今儿晚上吃饱了,喝足了,也该上路了。弟兄们,有种跟我一起杀张天禄那狗娘养的!”说着,拔出刀来。那些军士们都跟着他,一边放火,一边见人就杀。整个瓜州渡口,乱成了一片。
郑森他们的大船离开了北岸。郑森仔细察看了一下周修流的伤势,泪水差点就掉下来了。周修流已经昏迷过去了。郑森没有想到,周修流比他更早地经历了残酷的战争。而战争就是对生命的斩杀。刘思任在船上时候,就细细地给周修流拔去身上的羽箭,然后拿随身带的药粉为他敷上伤口。周修流因为流血太多,身子极度虚弱,脸色苍白。
刘思任跟郑森说:“大木,咱们得先到焦山去,柳老爷子那里,可能有些好药的。”
于是两人就招呼水手们,把船径直驶向焦山。他们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瓜州渡方向,只见火光一片,厮杀声却是越来越弱了。刘思任叹了口气说:“没看出来,这徐旗官也是条汉子!”
郑森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真正想要杀敌报国的,差不多都是他们这些下级的军官们!”
郑森让几个水手,用捆扎出来的担架,抬着周修流,一步一步地上了焦山“雨庐”。
柳雨眠一见了周修流的伤势,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说:“这孩子能撑到现在,实在是不容易了。换了常人,早该死了。”
然后,他用了“血竭”冲了热酒,先给周修流服过了,他的气略微长了些。周修流气若游丝地跟围在床边的刘思任等人说:“十八日一早,我就掩护着应廷吉先生杀出南城门。在城外,遇到了一个满洲固山额真,带着数百的骑士,个个身手不凡。我跟他们周旋了一会,然后一箭射杀了那个固山额真。应先生去了淮南要粮草,——城中粮草已经不够支撑一旬了。然后我就直奔瓜州,要张天禄驰援扬州。没想到他们却紧闭城门,不让我进去,还朝我放射乱箭。我一火起来,就开弓射杀了城楼上的两个守将。”
郑森说:“子渐此举,真有点当年安史之乱时,南霁云,雷万春随张巡死守睢阳之勇。只是这个贼牛张天禄,比之贺兰进明,只能是等而下之了!”
柳雨眠沉吟了一下,跟刘思任说:“畏行,眼下镇江一带,没有什么太好的外伤药。而且周公子伤的实在太重,他只能到南京去疗伤。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医者也是如此。”
刘思任正沈吟着,他还要等待着朱之瑜从北边回来。郑森说:“刘先生,要不就让我送子渐去南京吧,顺便我也想把那边河房的事情安排一下。”
杨七儿跟刘思任说:“我可以陪伴郑公子一起去南京。南京那边的 药行,我比较熟。我会保护好周公子的!”
刘思任想了一下说:“好吧,七儿,我相信你。你到南京后,就把公子送到范双玉那里。我们凤凰台那边的府邸,耳目太多,已经不能住了。另外,你到南京后,马上去找吕虚室先生,让他给公子疗伤,再到刘兴那里取一百两银子,做为谢仪和药金给吕先生。一定要注意公子的安全,眼下不但宫中的人要抓他,看来将来连满洲人也放不过他了。”他顿了一下:“你跟郑公子办完事后,尽快回金山来,这里还有用你的地方!”
杨七儿答应着,跟郑森带上几个人,大家抬着周修流上了一条快船,往南京驶去。
第二天午后,郑森他们的船拐进了秦淮河,到了三山门。
守城门的是中兵马司的人,因为是战乱之时,把门的看守的很紧。守门将官看到他们的船上放有伤员,脸色惨淡,先是不让他们的船只通过。杨七儿就向他们出示了锦衣卫的腰牌。那个将官冷笑着说:“嘿,这位大爷,现在拿这号牌子蒙人的多了去了,你让我们相信谁?!光是阮大兵马府上出来走动的,就有几十个拿着这号牌子的呢!这牌子一多,就不值钱喽。”
杨七儿气得“呼呼”直喘气,说:“你们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记着我的!这种鸟气,我受够了!”说着,当地一下就将腰牌扔到远处。
郑森不紧不慢地掏出自己的挂牌,那上面标明是副将品阶,还有一个“郑”字。那个将官接过来一看,二话没说,扒拉一下小旗子,就让船只进城去了。
小船到了范双玉“雪砚斋”外的河房边上,杨七儿先跳上岸去,猫手猫脚地前去敲开了门。丫鬟小砚在里面探了下头,诧异地说:“咦,七哥,你怎么又来了?”
杨七儿搓了搓手说:“这次有急事,刘先生让我送周公子回来了。这事可不能让人知道的。”
小砚瞪圆眼睛说:“哪个周公子?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杨七儿望了一下楼上,说:“砚儿,你先别问那么多。你赶紧去烧一锅热水,然后预备下一张床榻。周公子要在你们这里住下,这是刘先生的意思。”说着,他转身就回船上去,跟郑森一起,张罗着将周修流悄悄抬进河房里。
小砚上楼去跟范双玉说了这事。范双玉当然知道周修流是谁:自从上一次周修流因为找红歌来到她们河房时,她就留意了。她知道,他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虽然不太成熟,但是却有着过人的魅力。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就喜欢这种男儿,不过,她已经没有机会选择这种男儿了。而刘思任对于她来说,又是咫尺天涯。这才是她最大的痛楚。——像她们吃这碗饭的,总是身不由己。
于是,她强撑着身子下了床,跌跌撞撞地来到楼梯边,要小砚将楼下的房间腾出来给周修流住下。小砚就搬到楼上来跟她一起住。都安顿好之后,小砚烧了热水端进来,双玉就坐在床边,脱去周修流的外衣,只穿着一条贴身内衣,轻轻地给他擦洗伤口。此时周修流正处于半昏迷状态,他看着双玉,眼前晃动的,似乎全是红歌的影子。一会儿好像又出现了浈娘的脸容。
郑森吩咐了杨七儿一下,说他想去自己的河房看看,顺便再去拜望一下钱谦益等人,晚上的时候再过来照料周修流。
杨七儿在院子里跟小砚说了几句打情骂俏的话,就到街上叫了一辆车子,来到“明泉茶庄”。新掌柜刘兴正坐在柜台那里忙乎着。杨七儿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刘掌柜的,刘先生要我前来,提取二百两银子。”
刘兴不悦地说:“七儿,你每次来茶庄都是要银子,而且都是要上好的霜丝细纹。我也不知道到底真的是不是刘先生要你来要的?”
杨七儿沉了一下脸说:“刘掌柜的,你说这话可就没什么意思了。没有刘先生的吩咐,我是一毫都不敢跟庄上支钱的。以前的沈九云你总该知道吧?他都那个样子了,我也没跟他问事,我做人清白,怕到时候污了自己的手!”
刘兴也沉下脸说:“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怀疑我跟沈九云也是一路货色?!”
杨七儿说:“我可没有这意思。今天是刘先生要我支二百两银子给吕太医做药金跟开箱金的,而且周公子性命危在旦夕,他如果出了事,谁负责?!”
刘兴看了他一下,就让手下伙计到库房里支出四锭大元宝,每锭五十两上好的霜丝细纹,封好了,交给杨七儿。他说:“七儿,你每次要的钱,我可都是上了账的。”
杨七儿冷冷“哼”了一声:“刘掌柜,我在这茶庄里可是当过六年伙计的!”说着就走了。
杨七儿来到吕虚室的府上,奉上了药金和开箱金。吕虚室说:“如此厚礼,老夫如何敢当?况且范小姐的病也有些起色了,只需将养一些时日,吃点药即可。”他顿了一下:“对了,七儿,你常来往于南京与镇江之间,总该知道些军情吧?这局势就像咱们把脉似的,浮躁不安。我委实放心不下,我一家几口子,都看着我这几根手指头吃饭哩。”
杨七儿笑着说:“老爷子,军国大事,我们这些跑腿的,都是门外汉。这次刘先生要你去看顾的,不是范小姐,而是周公子。”然后就把周修流的伤势说了一下:“我纳闷呢,一个人身上中了十四箭,居然还有口气。这事奇了。”
吕虚室沉吟一下说:“你说周公子身上中了十四箭?哎呀,他能存活下来,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不过,先不说老朽跟周节公是旧交,就凭着小公子这腔如日中天的热血,我也得冒险给他疗伤的!”
杨七儿安排了车马,先让车夫送吕虚室去了“雪砚斋”。然后,他自己揣着那另外两个元宝,到鸡鹅巷附近,买了两匹上好的湖绸,两匹大红六云丽丝,几枚玉簪、玉花,上色鲜明尺头,装了一个皮箱,放到车上。杨七儿看了那个皮箱,心里笑了:银子真是个好东西,她能让女人眉开眼笑,风情万种,也能让男人有种满足感。以前见到银子,心里没有着落,那是因为心中没有个踏实的女人。现在手头阔绰了,心坎里便发些发痒。
杨七儿一边乐着,他的脸上浮动着棕色的笑容。
杨七儿到外面拎了一个大皮箱进来,然后拉着小砚一起去了厨房。他笑着跟小砚说:“砚儿,这是我的一个皮箱,里面有些上的台面的东西,就先搁在你这里。”说着,朝她闪了一下眼,又悄悄地把钥匙塞在她的手里,捏了她一下。小砚会意了,一下子脸色绯红。
回到秦淮河畔时,他又到“望春楼”叫了一桌酒食,让伙计送到“雪砚斋”去。接着他到了“明泉茶楼”,然后模仿刘思任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周发见了他,吓了一跳,说:“七儿,你怎么来了,周公子呢?我家大姑爷呢?”
杨七儿拍了拍他肩膀,悄声说:“周发,你快跟我走,咱们借一步说话。”
杨七儿跟周发一起来到“雪砚斋”,吕虚室正在给周修流上金创药。他一边摇头,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唉,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想做点功业的。后来看到万历爷的样子,就有些失望了。回到南京后,做了留守太医。古人说了,不为宰相,就悬壶济世。我糊涂啊,你想,你即便真的会妙手回春,你又能救回几个人呢?!所以说呀,救人的不如杀人的。杀的人越多,你就可以封爵,封妻荫子。但是你必须知道,只有将生命当作草芥的时候,你的获益才会更多。这一点,我看不过。”
他捏着周修流的手腕,闭着眼睛说:“这是上脉,应该平安无虞。”
周发一见到周修流满身是伤的样子,就哭了起来。他跪在床前说:“少爷呀,你答应过我,你要好好回来的。你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老爷见了,还不打断我的腿?!”
周修流听到他的声音,认出他来,就强笑着说:“周发,你起来吧。我累了,等我的伤好了,咱们一起回家,功名利禄,咱们不要,咱们一起去姬峰上打野猪。我觉得,杀人是最不好玩的事。——你知道,我杀到最后的时候,手都软了。”
周发带泪笑了笑:“少爷,我真的很想家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在姬峰上,偷偷地给你埋了一罈老果酒哩,还有一些猴姜。”
周修流将手举起来,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去:“你小子,是不是偷了庄先生在‘悬念观’的爱物了?!”
周发哭着说:“是的。本来我是想在你成亲的时候,挖出来吓你一下的。”
周修流说:“如果我喝不到了,你就把果酒送给我姐夫吧。他好这一口。”
吕虚室给周修流上好了绷带,说:“周公子,我方才在给你把脉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闭气了?”
周修流轻轻笑着说:“太医目光如炬。我在京师神枢营的时候,第一个学会的事,就是闭气。周遇吉将军拍着我的脑袋说,杀死敌人不是目的,保护好自己跟身边的战友,才是战场上最好的目的。他还说了,只有拥有共同敌人的时候,你也拥有了战友。这些话,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杨七儿方才一直跟小砚在厨房里。这时他走了进来,听到了周修流说的这些话,愣了一下。
周修流笑着抬手跟杨七儿说:“七哥,谢谢你!你对我肝胆相照,我叫你一声哥哥,应该没错。”
杨七儿笑着说:“周公子,但愿你早日康复。”
郑森去了一趟自己包租的那套大河房,走了一圈,看那梧桐叶子,早已密密麻麻的了。他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带走的,就叹了口气,就吩咐管家,要他将房子典出去,再带上家人们到丹阳去。
南京的五月将临时,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时梅雨刚走,阳光就像受了委屈似的,铺天盖地而来。街道两边四处蝉声,跟吆喝兑了冰块的豆腐脑的小贩,还有江北西瓜贩子低沉的叫卖声渗在一起,使夏天充满了立体感。
郑森驱车来到了“雪砚斋”。吕虚室在给周修流上好药后,已经回家去了。杨七儿跟砚儿正在院子里聊天。砚儿见到郑森来了,扭身就跑到屋里去了。
郑森脸色重重地滑了一下。杨七儿慌忙笑着跟他说,吕虚室明天一早还会过来给周修流换药的。他笑着说:“郑公子可能还不知道吧?原先吕虚室先生不知道,周公子原来就是苏州柏梁桥方太医的外孙呢,后来我跟他说了,他可是又喜又悲啊。”
郑森看了他一眼。杨七儿堆着笑说:“吕先生说了,要是方太医还在世,他是绝对不敢过来把脉的!这话有点意思,对吗,郑公子?”
郑森说:“我想是吧。”
郑森独自进了周修流的卧室,只见范双玉正泪流满面地坐在周修流的床前。周修流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烛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不过呼吸已经正常了。他的脸上,偶尔绽出一丝微笑。郑森从他的微笑里,似乎看到了长戈从敌人身上绕卷一圈后,豁然抽出的快感,那是年轻人的闯劲。
郑森笑着朝她点点头。他看到范双玉在一边脸色潮红地望着他,轻轻笑着,就闪躲了一下眼光,笑着说:“范小姐,这些日子我义弟就拜托你了。我原先的河房就在左近,明天我让下人们把一些还用得上家什和食物都搬过来,然后再把房子退掉。我回京口后,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到南京来了。刘先生跟我嘱托过了,倘若你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去对面的‘明泉茶楼’找周发,或者去‘明泉茶庄’找刘兴。”
范双玉咳嗽两声说:“多谢郑公子和刘先生。”
郑森拍马往板桥方向走回去。因此刻天色已晚,大街上不时地有五城兵马司和弓、铺兵在巡逻,他不敢纵马而行。没走出多远,突然,前面有一辆马车从一边的小巷中“呀呀”地驶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马车车头上,挂着一盏红灯笼。
郑森下意识地一手就按住了长刀,心想,莫非有人在盯自己的梢?正疑虑间,只见那辆马车上“蹭”地跳下一个人来,马车随即疾驰而去。那个人腰间挎着一把刀,笑着来到郑森马前,拱拱手说:“郑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郑森细眼看了一下,认得出来,站在马前的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冯可宗。他马上就想到了周修流,还有自己跟周修流在牛首山上狩猎时,遇到阮大铖跟冯可宗,他曾经用箭瞄着冯可宗说:我必杀此人。于是,他冷冷地问说:“原来是冯大人,真是稀罕。陌路相逢,不知大人有何公干?有什么话,咱们就在这里说吧。”
冯可宗笑着说:“郑公子好兴致,艳福不浅,居然陪着柳如是出来散心呢。这事要是让牧公知道了,他老人家还不要气得吐血?!”
郑森眉眼一耸说:“冯大人,请你说话放尊重些。柳先生可是我的师母!”
冯可宗笑着说:“好,这事我们可以按下不谈,它也不属于我的职权范围之内,秦淮河边没正经的事,多了去了,我没那么多的闲心呢。不过,郑公子倘若窝藏钦犯,那我就不能不过问一下了……”
他看到郑森的神色一紧,知道自己已经触到他的痛处了,随即就扬起脸说:“郑公子可能不知,冯某为人一向仗义。吃我们北镇抚司这碗饭的,在外人看来,似乎都离不开小人的意思。其实,我冯某人从北到南,对朋友那可都是有口皆碑的。”他顿了一下,滋润了一下喉头:“你们做出的这事,还没有其他人知道。因为我看郑公子也是个仗义的人,因此就很想接纳一下。我很想跟郑公子好好地谈一谈。”
郑森冷冷地说:“冯大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说实话,凭你的为人,我对你没有太多的兴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冯可宗目光一动,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状:“这样很好。郑公子,既然咱们不能做朋友,那就做买卖吧。我知道,你们郑家一向是从商的,闽海一带,是你们的天下。眼下呢,我想跟你做一笔生意。我有两船的东西,想从扬子江走水路运到宁波去。想请公子你跟你叔父郑军门通融一下,请他到时候放行。”
郑森笑笑说:“冯可宗,你那两条船上装的,可都是你这些年积攒的细软?”
冯可宗笑着说:“不错。公子是个明白人。我冯某自幼出身清寒,因此凭着坚忍的意志,吃多了别人家不能吃的苦,不就是想在有一天,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吗?倘若附庸文雅,我也会,——因为武人写诗文,比文人更有神骨。我们这班子人,就是这样混出来的。”
郑森说:“冯可宗,你难道不知道,临阵脱逃,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吗?!”
冯可宗冷笑说:“郑公子,这种浅显的道理,我混到这把年纪,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大厦将倾,我总该给我自己这辈子的含辛茹苦、出生入死的奋斗,有个交代吧?!人这辈子,一死了之,功名利禄全都成了过眼烟云,我值得吗?——郑公子,如果你答应了我这事,我将不再追究你跟周家小子的事,——他现在就像是我脚跟下的一只蚂蚁,我一句话,他就会被碾成齑粉!”
他说的激动起来,挥舞着两手,唾沫飞溅:“郑公子,你觉得咱们这笔买卖怎么样?我冯某是个说得到做得到的人!”
郑森心下血脉鼓涌,双手竟然打起了冷颤。他冷冷地说:“冯可宗,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买卖归买卖。我听说,你剑术超人,南京城里,从无对手。很早之前,我就很想向你讨教一下了。因此,我的条件是,在这买卖成交之前,我想跟你比划一下剑法。你有胆吗?!”
说着,他“哗啦”一下跃身下马:“冯可宗,你知道吗?我去年夏天跟我义弟周修流在牛首山狩猎时,就想一箭射杀你了。倘若不是我义弟周修流的劝阻,那时我就已经一箭送你上路了。——只是,可惜你没有机会见识我的箭法了!”
冯可宗心下一凝,全身似乎被冷气夹紧了一样。他依旧笑着说:“好,郑公子这话爽快,不像是个背后偷袭的人!”
他力沉千斤,拔剑在手。那剑长约三尺,中间镂空,颇有汉朝剑器的古风。——汉剑中间镂空,一是为了减少剑身重量,二是在突穿敌人身体后,吸引空气进入敌人体内,瞬间让人毙命。冯可宗朝雪霜似的的剑刃上吹了口气:“郑公子,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在沙场上真正搏杀,而是在锦衣卫中谋了个出身。与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文公大臣们接触,我十分失望。其实呀,人活得会更有意思的。可是,你看,我冯可宗上了一趟厕所,屁股上挂了一只蛆虫,所有的正人君子,便都以为我也是一只蛆虫了!唉!我熟读兵书,《孙子》上说:兵者,诡道也。这一点,倒是影响了我这一辈子的为人。我阴气十足,为什么?因为跟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们相处,我不得不提防着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是很想退隐的。”
郑森叹了口气说:“冯可宗,看来以前我把你看得太坏了。冲你这几句话,咱们还是可以在刀剑上成为绝命的朋友的。你知道吗,在日本,《孙子》也被奉为兵学圣典。大江匡房有一句话,却与孙子的精髓,反其道而行之。”
冯可宗握着长剑,诧然问说:“哦?他怎么说?”
郑森豁然拔刀在手,说:“兵者,锐气也!”话声未落,他的刀已出手,他的身子如青蛙般腾越而起半丈多高。只见白光如电,冯可宗的脑袋已经飞出丈余之外!
冯可宗的脑袋撞在一堵青砖墙上,然后“嗵”地一下反弹下来,掉落在地,滚了几圈。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郑公子,你好快的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