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40)
40、琼斯太太的遗产
这一夜,我和奚儿挤在她的小床上。早上我还没醒,奚儿的手机响了,是Jane打过来的。琼斯太太凌晨发病,紧急送至NYU医院。Timitri给Jane 打电话,可见事情的严重。Jane和大一正开车往曼哈顿去。我一骨碌爬起来。我们手忙脚乱地穿衣洗脸。奚儿真快,五分钟收拾好了。她用一件黄灰两色的连衣裙配金黄色的头发,像个卡通人似的。我们跑出诊所,跑到地铁站。
“琼斯太太看来不行了,我有预感。”
“不对吧?龙哥,我告诉你:人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上个月我们诊所的患者,一个老太太,86岁了,突发心脏病。当天做心脏搭桥手术。那老太太第二天坐起来,第三天下地走,一个星期出院,好了!后来老太太进疗养院,我去看她。疗养院里都是‘老妖精’,有一个老军人,见人打立正。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02岁了!美国的福利制度,人不容易死。”
“生死有命,就看琼斯太太的造化了。”
在曼哈顿28街下车,走进医院的大厅,只见Timitri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仍然穿着那件绣花衬衫,正襟危坐,两眼发呆。他看见奚儿,大感意外,从沙发上跳起来。
“Hello, Timitri!”奚儿说道。
“Hello,honey!”
“What is wrong with Ms.Jonse?”
“She died.”
奚儿睁大了眼睛。Timitri拉住奚儿,还想说什么,我在后边瞪了他一眼。奚儿叫Timitri领我们上楼。Timitri的绣花衬衫皱皱巴巴,金丝眼镜也不见了。
走进病房,病床上大概是琼斯太太,被白被单罩住。丰二小姐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一脸阴沉。她穿着医院的病人服,正在这家医院住院。Jane 站在床头哭泣,满脸的鼻涕眼泪。大一双手插在兜里,紧锁眉头。前几天他和Jane商量,要去拜见这位“丈母奶奶”——他从来没有见过琼斯太太,谁知琼斯太太忽然撒手人寰。
大一看见我和奚儿,把我们领到走廊里。
“自杀,服安眠药自杀。”
他叹了一口气。
一个星期以后,在Karen Marsh公墓,举行琼斯太太的葬礼。葬礼是丰二小姐办的,有二百多人参加。我想,琼斯太太在纽约生活十几年,闲门索居,不会有这么多亲朋好友——有些人是因为丰二小姐的缘故来参加葬礼的。参加葬礼的知名人物有前参议员赵小兰女士、前驻华大使洛德先生和夫人包柏漪女士、唐德刚教授、吴钟山教授、星云大法师、政论家司马璐先生、欧伟仁大律师,等等。
两个月前我到Karen Marsh公墓来过,那时候公墓里鬼影曈曈,一片萧杀之气。可是在这9月初的下午,Karen Marsh公墓是如此漂亮:大片碧绿的野牛草,一丛丛的海桐球,高大的橡树,婀娜多姿的雪松,洁净的甬路,和那些精工细刻的大理石墓碑。牧师用英文诵读安息辞。我们每个人把手中白色的百合花放在琼斯太太的灵柩上。
葬礼结束,矮小的欧伟仁律师从后面赶上来,一个帅气的年轻人跟着他。
“唐先生,留步留步!”
我们四个人站住。
“这位是Jane小姐吗?”
“我就是。”
“我是欧伟仁,琼斯太太的律师。这儿有一份琼斯太太遗嘱复印件,交给你。”
欧伟仁带来的年轻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函,交给Jane。欧伟仁微笑着,眼睛里透着精明和神秘感。
“这是我的名片,请Jane小姐和我联系。”
“好的,好的。”Jane激动得涨红了脸。
“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再见再见!再联系。”
欧伟仁和他的助手匆匆而去。
Jane把信函给大一,大一打开,是一份英文的遗嘱。
“怎么说的?”Jane没上过大学,英文不行。
“等我看看,等我看看!”大一翻着一共三页纸的遗嘱。“是这样的:琼斯太太存款375万,孙子李郁俊、孙女李郁佳、黄颜萍每人30万,其余捐赠基督教纽约长老会。”
Jane呆住了。
“李郁佳是谁?”奚儿问道。
“你不知道吗?就是贱内。”大一笑嘻嘻地说道。
“黄颜萍呢?”
“是琼斯太太女儿的女儿,这儿写了,住在北京。”
“琼斯太太的女儿总想缓和关系,”我说道。“琼斯太太就是不认她。外孙女年年寄贺卡,琼斯太太从不回复。”
“这不是回复了吗?”大一说道。“李郁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嘴上能拴油瓶了!”
“给的太少了!”Jane说道。
“不少不少!你不是说‘别想得到琼斯太太一分钱’吗?这回给30万,够买布朗克斯的房子了——当然差一点,还要交遗产税嘛!琼斯太太不偏不向,大头送给教会,咱们没什么可说的!这事儿只能听琼斯太太的,琼斯太太一个人说了算嘛!哦,哦,琼斯太太,她有一颗伟大的心!还有还有……不动产两处,台北市一处房子,纽约一处房子。台北的房子捐给台湾基督教鸣心教会,纽约曼哈顿81街的房子给……童寄洲!”
“看错了吧。”我说道。
“没错儿!这上面的中国人,括号里写汉字,‘李郁佳’也是汉字。原以为房子是丰家的,不是!听着,琼斯太太在这儿有说明:纽约曼哈顿81街的房子,是童家的房产,是童迭仙留给童光伦的。现将此房产还给童家。童光伦无子,此房产交童家后代童寄洲——听明白了?”
“北京的女儿不是童家的后代吗?”Jane说道。
“她就是不给女儿嘛!”
“房子里的东西算谁的?”奚儿问道。“家具、首饰、书籍,还有‘郁达夫遗稿’,算谁的?”
“这上面没说,看来只能算童寄洲的。”
“这份遗嘱是什么时候立的?”我问道。
“日期是……6月15日,今年6月15日。”
“也就是琼斯太太过完生日以后。”
“这和过生日有什么关系!”大一在大腿上一拍。“龙,你听明白了吗?‘遗稿’有办法了!”
“有啥办法?”奚儿说道。
“奚儿,我告诉你:祖慧嫁给童寄洲,祖慧是童家的媳妇!祖慧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到了童家,她就是掌门人。这件事,就是祖慧一句话!龙只要向祖慧求个情,看在十几年的交情上,祖慧会给面子——‘郁达夫遗稿’不就到手了吗?”
“这是真的?”
我点点头。大一说道:
“到底有没有‘郁达夫遗稿’,谁也不知道!”
从Karen Marsh公墓回来,我心绪难平。琼斯太太以英勇的方式结束了一生。琼斯太太身体不错,生活优越,活到90岁没问题。她选择离去,叫人唏嘘不已。这事情是早有准备的,在帝国饭店的生日party上,琼斯太太已有预告,她说她过最后一次生日。在上个世纪,有好几个伟大的作家自杀而亡,川端康成是开煤气自杀的,海明威是开枪自杀的。琼斯太太不是作家,但是她有同川端和海明威一样的勇气。达夫先生遇难已有56年,琼斯太太在达夫先生之后,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她的生活,达夫先生是无法想象的。当然,每一代人都无法想象下一代人的生活。达夫先生和琼斯太太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身上的许多东西,是我们这一代人不具有的,这就是苦难的经历、理想主义的光辉和伟大的心灵。有了这三点,再加上文学的天分,便能产生伟大的作家。琼斯太太出身豪门,苦难的经历造成巨大反差,在心中留下无法抺去的伤痛。琼斯太太不是虔诚的教徒,她把遗产赠给教会,也许是她早年留学英国,受基督教文化熏陶的原因。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琼斯太太的影子,她的挺拔的身躯兀然而立,好像站在高山之巅……
两天以后,大一和Jane到律师那里办理接受遗产手续,我同他们一起去。在China Town的闹市找到“欧伟仁律师楼”,楼下是一家北京烤鸭店,事务所在七楼。穿过热闹的门厅(那里挤满申请“政治避难”的偷渡客),穿过有二三十个小律师和办事人员的大办公室,走进大律师漂亮的办公室。在寒喧之后,欧伟仁叫一个年轻人领李郁佳小姐去办手续,我和大一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
大一说道:
“欧大律师,有一样东西,我们一直在找,这是一份手稿,五四时代大作家郁达夫的遗稿。我们知道琼斯太太一直保留着它。第一,如果有这份手稿,它在哪里?第二,如何能得到它?”
欧伟仁站起来。
“二位,茶,还是咖啡?”
“太客气了。”大一说道。
“咖啡。”我说道。
欧伟仁走到房间一侧的,那里有咖啡壶——大律师亲自为我们端上咖啡。
“这是丰二小姐送的乞力马扎罗咖啡,请用!”
“谢谢——您知道遗稿的事吗?”我问道。
“略有所知。”
欧伟仁的回答出人意表。
“您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听丰二小姐说的——琼斯太太从没向我说过。”
欧伟仁微微一笑,露出广东人的狡黠。
“遗稿在哪里?”我变得急迫了。
“81街的房子里没有遗稿。”
这个知道,我们去搜过嘛。
“遗稿在台北的房子里吗?”
“台北桃园的房子里也没有遗稿。”
我端着咖啡杯,但是我的手心出汗了。
“欧大律师,您别卖关子啦!”大一从沙发上跳起来,挥着手臂说道。“我已经明白:遗稿肯定是有的!”
欧伟仁笑着:
“唐先生,你以为你的判断很正确?”
“当然!”
欧伟仁点了点头:
“遗稿在世贸中心,在花旗银行的保险箱里——琼斯太太在那里有一只保险箱,前天我去看过。”
一句话石破天惊!我也从沙发上跳起来:
“您看的稿子,真是达夫先生写的吗?”
“是的,有郁达夫的署名。稿子的一半是用毛笔写的,另一半是用钢笔写的——那是琼斯太太的笔迹。”
“啊!”
在震惊之中,Jane走进来。
“Jane,遗稿找到了!”大一说道。
“真的?”
“在世贸中心的保险箱里!”
“太好了!”
Jane开心地笑起来,和大一拥抱一下,又和我拥抱。
“各位请注意,”欧伟仁慢条斯理地说道。“遗稿的所有权不是李小姐,而是童寄洲先生。”
“知道知道!”大一说道。“欧大律师,十天以前,阿慧和童寄洲在台北举行了婚礼,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发了贺电呢!”
“龙先生和我,是阿慧18年的老朋友!”
“这我也知道。阿慧告诉过我,龙先生是她初恋的男友么!”欧伟仁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张纸。“这儿有一张台北来的传真,我念一念:欧伟仁律师:请将花旗银行保险箱中的‘郁达夫遗稿’交龙先生。童寄洲签名!这是昨天发来的。各位,不要激动!今天不行了,我要和花旗银行联系一下,要办些手续。唐先生,龙先生,后天你们过来,我派人带你们去花旗银行。如果顺利的话,你们就可以拿到遗稿了。”
“大律师,非常感谢!”我握住欧伟仁的手。“后天是多少号?”
“9月1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