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14)
14、吴钟山教授
从苏荷回来,我对大一说道:
“我要上班了。”
“这么快?”
我把去苏荷的经过对他说了一回。
“我知道祖慧这个人,”大一眨眨眼。“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中文电视台是丰二小姐的买卖,《美东日报》也是丰二小姐的。”
第一次听说有个“丰二小姐”。
“丰二小姐有多大?怎么有这么大名堂?”
“30多岁吧。台湾的丰家你不知道吗?最大的传媒公司啊!死去的大名鼎鼎的丰兆源老板是中国最早的报人,丰二小姐是丰兆源的孙女,你是丰家的雇员了。”
“一个月两千,对打工仔来说,不错了。以后房租之类,我负担一半。”
“不用你。这点事我负担不起吗?龙,你看着吧,一年之内我会东山再起的。再说,你借奚儿的钱没还吧?”
“你怎么知道我借奚儿钱?”
“哈!我有特异功能。”
“奚儿说的?”
“奚儿会跟我说吗?你的钱丢了,兜里的钱哪儿来的?奚儿给的嘛!那丫头有点钱,敢买茅台酒呢!”
大一这小子粗中有细。
阿慧给我留了吴钟山的电话,我想到那篇“郁达夫遗稿”,应该在上班之前,到哥大去一趟。于是我给吴教授打了个电话,说明拜访的意思。吴教授说,祖慧已为此事给他打过电话,他叫我第二天上午到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他在那里。有阿慧引荐,教授又读过我的《评传》,拜访肯定是愉快的,还能拿到达夫先生传奇的“遗稿”。于是我到“香港超市”买了一包龙井茶,作为拜访老师的小小的礼物。
我乘地铁到曼哈顿,到了地处中央东面的哥伦比亚大学。两个月前大一陪我来过这里,办理访问学者手续。正是仲春季节,大礼堂一侧的草坪绿油油的,甬路边开着一排排月季花。哥大虽是“长春藤学校”,规模比北京大学小得多,校园的面积不到北大的一半。二十几个大学生在大礼堂的台阶上照相,喧闹着,洋溢着青春气息。找到图书馆,把“访问学者卡”插入读卡机,图书馆的门自动开了。一个很大的阅览室,只有三两个人在座位上看书。我想起在北大念书的时候,每天上午学生们上课,图书馆里也是空荡荡的。阅览室一侧的期刊架,摆了几百本期刊,其中有我熟悉的中文期刊,如《新华月刊》、《读书》、《收获》、《小说选刊》等等,还有香港和台湾的期刊,如吴钟山教授提到的《传记文学》。可是吴钟山教授在哪里?我坐下翻翻杂志,这时陆续进来十几个学生,其中一个女孩像中国人。于是我上前打听,那女孩说道:
“你是说吴钟山?吴教授是馆长,他在楼上。”
我道声谢。原来哥大聘请中国人当馆长是有传统的,50年代胡适博士就是这里的馆长。
上楼找到馆长的办公室,吴教授在等我。办公室里是老式的橡木书柜,很漂亮。小茶几上有一支红色山茶花,墙上有一幅齐白石的画,画的是紫藤。山茶花和水墨画表现了东方韵味。刚过了70大寿的瘦弱的吴教授穿了一身西装逾显得瘦弱。我拿出龙井茶。
“龙先生,好,就喝你的茶!你的‘评传’写得很不错,就是单薄些,可以修改得更好。”
吴教授的国语夹杂着吴侬软语。我的茶算买对了,因为这房间里有暖瓶,可见吴教授是喝茶的。
“啊,是新茶!好,好!龙,你是东亚研究所的访问学者,我看由图书馆和东亚所共同举办一期讲座,你来讲郁达夫,你看好不好?”
“吴老师,我是晚辈,您叫我小龙吧。我的这点学问,怎么敢在哥大开讲座?再说我不会英语。”
“你用汉语讲,我来给你做翻译,你看好不好?这一类讲座百八十人参加,有一半华人,我不用句句翻译。你这个小册子选几个章节,复印一下,发给大家,我看挺好的。”
好家伙!大名鼎鼎的吴先生如此平易和谦虚,叫我这个晚辈承受不起。但是吴教授诚心相邀,也不便拒绝。我说道:
“讲座的事,听吴老师安排吧。我这次来美国,也想收集一点达夫先生的资料,如您所说,对拙作做一番修改。如果找到达夫先生的长篇稿,就有文章做了!”
“不容易,不容易。达夫先生最后的岁月在南洋度过,所谓‘长篇’也是在南洋写的。找不到遗稿,怎么能确认有这部长篇呢?”
“您也认为没有这部长篇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一定是有的。”
吴教授从书柜里找出一个大封套。
“龙,这就是长篇遗稿,残篇断简,不到两万字。”
打开封套是一沓复印的文稿,是竖排稿纸,没有标题,字迹是用钢笔而不是用毛笔写的,不是达夫先生的笔迹。稿纸下方有“星洲日报稿纸”字样。达夫先生42岁下南洋,他在新加坡生活了三年。
“是一部爱情小说,文字风格肯定是郁达夫的,字是一个女人写的。”
是的,是女人的字。吴教授闪烁着明亮的双眼。
“一个女孩子,20到25岁之间。”
“能看出来吗?”
“我请一位笔迹专家鉴定过,是台湾的专家。”
“会不会是一个女孩子,摩仿郁达夫写的小说呢?”
“将近两万字,这是无法摩仿的。我为什么说是长篇小说呢?因为这些文字共四章,每章四千多字,分别是第四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八章,这样必是长篇小说无疑了。龙,你看这文稿上还有一些修改,就是郁达夫的笔迹了!”
“吴老师,这些残篇断简是从哪里来的?您没有试图找到它的全文吗?”
“给我稿子的人说,原来的持有人已不在人世。”
“他是谁?”
“他是台湾的一位报人,名叫龚依云,抗战时期在南洋,认识郁达夫。这个人死于70年代。我在台湾访问过龚先生的家人,他们对遗稿一无所知。后来我在印度尼西亚的日惹找到达夫的遗孀,达夫最后一个妻子。达夫称妻子‘婆陀’,她没有文化,不会说汉语,只会说当地土语。”
“您见到了婆陀?”
“是的,我见到她时60多岁,看上去有80岁。”
“她的中文名字叫‘何丽有’,达夫给她起这个名字,因为她不漂亮,‘何丽之有’。她和达夫一同生活两年,育有一子一女。”
“婆陀不知道达夫是作家,婆陀的孩子也是没有文化的城市贫民,他们的生活与当年的达夫差之霄壤。达夫被日本宪兵杀害,留下的文稿之类,几十年前就丢掉了。去日惹的那一年我50多岁,雄心勃勃想找到‘遗稿’,最后是给婆陀留下一点钱,离开了。龙,你读过残篇以后,有什么看法,我们可以讨论,你也可以把看法写进你的书中。”
我在吴教授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个小时,告辞了。
从哥大出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即是把这次愉快的访问告诉阿慧。是阿慧给我办的访问学者,是阿慧介绍我认识吴钟山教授,也正是因为阿慧,我可以对达夫先生的遗稿做一番研究,并写进修订本的“评传”中。这次美国之行也许会奠定我首席郁达夫研究专家的地位呢!我还要在伟大的哥伦比亚大学做一番讲演呢!找到一个街头电话亭,我要给阿慧打电话,让她分享我的快乐。我有一张阿慧的名片,是那天在苏荷从阿慧的办公桌上拿到的。可是阿慧的手机没有开机。我又按名片上的号码,打到华星文化中心,这一回通了,是英小姐接电话,她说阿慧不在,下午会到办公室。我决定下午到阿慧的办公室堵她。我这样做既不是骚扰也不是纠缠,因为阿慧许诺过,我们是“永远的情人”。可是我到纽约两个月,她只被我逼迫着吻了一下,这叫“永远的情人”吗?
我到时代广场兜了一圈儿,吃了两个热狗一杯可乐,在下午两点钟来到苏荷,走进华星文化中心的门。英小姐对我说:
“阿慧中午来电话,她到洛杉矶了。”
好丧气!
下楼走到街上,起风了,风很大,报纸和塑料袋飞在空中。从地下冒起浓浓的白烟,那是管道中的蒸气。蒸气在阳光里腾起,织成特别的景象。在街口看见世贸大厦的双塔,穿向云天。“郁达夫遗稿”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吴教授如此坚信它的真实性。吴教授为它去了台湾和印度尼西亚。阿慧去了西部,根本不和你打招呼,就像你不在纽约,就像没有你这个人!从台湾到夏威夷,从夏威夷到纽约,从纽约到洛杉矶。在你生下女儿那年,她去了美国,至今已十年,她应是相当美国化的女人,能够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女人。她仍然未婚,仍然年轻、漂亮,引人瞩目。有一次你在越洋电话里对她说,别人对你说她结婚了。她回答你:“我结婚能不告诉你吗?”可是她这十年的感情经历,你怎么知道?她请你到美国来,却并不能如你所愿,你丝毫看不出她有重修旧好的意愿。她也不是戏耍你的感情,她为你所做的一切,只是清偿多年的情债,因为她对你说过,“我这辈子不可能遇到比你对我更好的男人”。她还有一句令你感动的话:“你是我心中的锚。”她的意思是说,她是一艘远航的船,无论航行到哪里,只要抛下沉重的锚,就会安稳,踏实。你是她心中的锚吗?你常常以宽容自诩,你对她的所作所为不能宽容吗?其实她并不欠你,你的婚姻,你的离异,她有什么责任呢?
我在胡思乱想中走过几个街区,忽然看见一个女人,叫我眼睛一亮——那不是Jane吗?对,是她!Jane穿着白色长裙,在两个街区之外,独自一人,飘然而行。她走出楼房的阴影,走到路边,走到夕阳的灿烂里。她的长裙变得耀眼,也更飘逸。她站住了,回头张望。我靠墙站住,不要让她看到我。她在等人。两个警察从我身前走过,一男一女,男警察是白人,女警察是黑人,屁股上挂着手枪。那枪在女警察的屁股上一走一巅——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屁股,她的臀围八尺之上,体重应有120公斤。这样蠢笨的女人也当警察吗?连个瘸子也撵不上。Jane临风伫立,头发飘起来。她的窈宨之身飘洒之衣引路人侧目。两个警察也站住看着Jane。一辆奔驰开过来,停在Jane面前。蓄小胡子黑脸膛戴墨镜的男人下来,是蒂姆沙。警察就在他们的身旁。我该叫警察吗?叫警察抓住他们?我怎么向警察诉说?我要出示身份证明吗?我无法用英语表述这么复杂的事情。我不知所措。
蒂姆沙从容地从车前绕过,摘下墨镜,和Jane贴一下面颊,替Jane打开车门,两个人上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