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夏至

博客

 5 夏至

 

周修流和周发在苏州枫桥的运河边上呆了一个晚上。

夜半的时候,苍凉雄浑的钟声,从寒山寺方向传来,他的胸中忽地一阵落寞,觉得有点品尝到父亲当年说的人在客旅的话意味了。他一会想着不辞而别的浈娘,一会儿脑海里又浮起红歌的影像,少年情怀,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攒舟催发,往北而行。周修流前两次来往于江南之间,都是走的陆路。因此这次他想把旅行搞得更为有趣一些,就在杭州北新关那边雇船走水路了。运河上舟楫如梭,南来北往的商贩运夫游人,比比皆是。

傍晚时候,他看看日落了,就让舟子把小船泊于丹阳的横塘镇河边上,他让周发在船上躺着,自己上了岸,在街市上闲逛了一会,买了一坛陈年的“曲阿酒”,几条塘鳢鱼,一卖冰糖扒蹄。回到船上,他吩咐舟子烧火做菜。

那舟子是丹阳人,平时惯走镇江府到杭州府一段水路的,对运河沿岸风情懂得最多。舟子笑着说:“公子看起来倒是很会吃食的,这塘鳢鱼在这一带又叫‘痴虎呆子’,须得煎炒了好吃。

周修流来了兴致:“为何又叫‘痴虎呆子’?这名字实在有趣的紧。

舟子说:“这鱼多在山中小溪和湖塘中捕得,被捕住时,这些鱼并不逃脱游走,只是瞪着眼睛,傻乎乎地呆在那里,因此当地人都喊它‘痴虎呆子’。

周修流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舟子到船尾点着炉子做菜去了。周修流独坐船头,开了那“曲阿酒”酒坛,只觉芬香扑鼻,酒味浓烈。他倒了一碗,啜了一口,觉得那酒的口感十分爽滑。

这时,月亮上来,河面上银光粼粼,水草摇曳,莲叶田田。周修流看了,不觉微醺了。舟子乘兴唱着丹阳的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来,哪料介眉头锁仔哩。

弗开怀,冷落仔介个眼前快活。

弗快活,再去迢乡隔县介娶侈侈。”

周修流听了,虽然听着只是“咿咿呀呀”的,不解就里,心里却是喜欢。忽然,他看见南边方向,有一艘小舟子,正往这边驶来。那只船的舱里点着灯火,远远可以望到有个人正拥坐在桌边,喝着闷酒。

周修流借着他舱里的烛光,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三十出头,白湖绸衫黑角巾,眉目清秀,气质淡雅,是个士子的模样。周修流心想,这人看来也是个趣人了。等船只靠近了,他就朝那人拱了拱手。那人起身笑着说:“在下嘉兴府秀水县曹溶曹秋岳。”

说着,“啪”地一下打开了手中的点金撒扇,周修流看了,扇面上题着“慎独”两字,便觉一呆。

 

——一个月前,当曹溶冒冒失失地抱着几卷珍品书画,还有刘思任给他的信物,——“慎独”撒扇,来到周家庄上,拜访周太公相亲时,周府上下,都十分的意外。因为此前来到周府说亲的虽然不乏其人,但是都是托媒人上门来的,像曹溶这样亲自上门求亲的,倒是第一次遇到。好在周太公夫妇不拘泥于俗套,又兼之前他们已经委托了刘思任帮忙相亲,对他介绍来的人,自然是盛情款待了。

倒是周菊一下子就留意上曹溶了。她偷偷见过了曹溶,见他外表不俗,谈吐风雅,知识渊博,又是进士出身,很快就博得了太公的欢心,心里也就有些动心了。她立马就想到了以前私下里读过的《西厢记》里,张生出场时说的道白:“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暗地里好笑。

不过,初始周菊还不知道曹溶此行的真正目的,以为他的用意,果真就是来与太公品书论画的。因此也不是十分在意。直到曹溶在府上住下来的第二天,他亮出了她姐夫刘思任给他的那把“慎独”撒扇时,她才从她母亲话里确信,原来这位面皮白净,长相清俊的年轻人,是来相亲的。这顿然使得她心头鹿撞,满脸绯红了。平心而论,像曹溶这样才貌俱佳的才子,正是她梦寐中的如意郎君,她暗中欢喜。

可是没想到,当周太公在曹溶对他说了求亲的意愿后,却婉言拒绝了曹溶的美意,让他万分沮丧。她也因此暗自伤心,怪爹爹不懂得她的心思。她以前曾经向父母隐晦地透露过自己的择偶标准,因此周太公先后辞去过福建布政使,兴化知府的儿子,还有前朝内阁首辅叶向高的孙子等人的求婚。

她不知道,这次不过是太公在测试曹溶的真情和耐性而已。因为曹溶虽说任过监察御史,不过那是在太公致仕之后了,太公并不知道他的为人,而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又是远嫁江南,他不能不慎重。

曹溶在府上呆了两天,中间大多数时间是跟太公在一起攀谈的。周菊和他只是眉眼之间有过轻微的、近乎礼貌式的接触,另外加上几句见面时的客套寒暄话语,并没有过什么深谈。因此她对他真实的人品不甚了了。她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去问她父亲。那两天,倒使她心下里显得焦灼不安了。

然而,就在曹溶要离开的前天晚上,夜深人阑的时候,她正在自己闺房的灯下看书,突然间听到窗户外有人长长叹息了一声。她一听,就猜出是曹溶在外面,心里不禁又惊又喜。曹溶本来是住在东厢边上的客房里的,他不愿前功尽弃,让自己这次闽中之行成为竹篮子打水,于是就大着胆子来到周菊的闺房外面。这一招显然是冒着极大风险的。只听得曹溶幽幽地念道:

“想着这异乡身强把茶汤捱,

则为这可憎才熬得心肠耐,

办一片志诚心留得形骸在。

试着那司天台打算半年愁,

端的是太平车约有十余载

 她一听,这是《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幽会时唱的《寄生草》曲子,顿时就心领神会了。但是出于女孩的矜持,她隔窗的回答却是:“曹相公,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不过你我都是知书达礼之人,岂能像张、崔一样苟且。

 曹溶说:“周小姐,我知道夤夜来访,十分草率。但是我明日就要离开了,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如果答应了,我明天还会去而复来的。如果你不答应,秋岳就此别过了,愿小姐能另觅到如意郎君,鸾凤和谐。”顿了一会,他又说道:“如果你不好意思回答,就以叩击房门为意,叩门则是答应了我,不叩即是拒绝。”

 她屏住呼吸不说话,一颗心却在砰砰地跳着。曹溶清了清嗓子说:“周小姐,我此番前来闽中,就是要向你求亲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周菊听了曹溶这么干脆的问话,只觉得脑门嗡地一响,尽管她已经知道了他这次千里迢迢到他们家来的用意,不过这样近地听他亲口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感受。她沉默着。曹溶见她没有回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她差点就要冲口而出答应他了,不过,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沉默。这时,只听的曹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周小姐,秋岳实在于心有所不甘,我冒昧地再问一次,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急切之情,知道他是真心的了,于是就在窗门上轻轻叩了三下。这三下叩击,只喜得窗外的曹溶差点没狂呼出声。周菊接着说:“曹相公,既然你我已经通了心意,此时夜已深沉,你就回房歇息去吧。明天你离开后,可以到福州去找抚台大人张肯堂,有什么话就跟他讲。他是我爹爹的门生,最清楚我爹爹的心思了。”

 曹溶果然照着做了。两天后,他由张肯堂陪着重来周府求亲。这一次,周太公与方竹枝欣然允诺了。纳聘之后,两边议定了今年九月重阳之后成亲。于是,曹溶满怀喜悦之情离开了周家庄,春风得意地在福州盘桓了两天,然后就买舟北上了。

 

此时,周修流看了曹溶手中的扇子,心想:这把扇子明明是我姐夫的随身之物,如何却到了这人的手里?!他对曹溶说:“曹先生风流倜傥,才俊非凡,不知先生这次远道去闽中,是做了谁家的东床快婿?”

曹溶好像被搔到了痒处,神情一下子兴奋起来,双眼放光。他掩饰不住得色说:“不瞒公子,这话说起来也算是极好的缘份了。上个月朱之瑜先生请我到杭州名姬王修微居士的府上,我因此结识了江南大茶商刘思任先生。那时我正从京师落魄流落回来不久,诸念消沉。事后刘先生得知我尚是孤身一人,就做媒让我到闽中去向周家求亲。”

周修流一怔:这闽中周家会是谁呢?莫非就是我家?

曹溶继续挥着扇子:“你知道,周家是闽中望族,周老先生曾经是崇祯皇帝的重臣,遗憾的是我出仕的时候,他刚好致仕还乡了,因此不曾谋面。他跟我一样,也喜好收藏书画。我送了他老人家一幅我的恩师倪元璐的墨笔山水画,老人家十分喜欢。接着我就拿出刘先生赠送的扇子,做为信物,向老人家备述了刘先生的荐言。”

他笑指着扇子:“这扇子便是刘先生给我做信物的。”

周修流此时已经料到了八、九分。他心想,这曹溶去闽中求亲,又是姐夫保媒,又是周家,那么女方十有八九便是自家的人了。而这女子,定然就是自己的姐姐周菊了。他紧张地问说:“后来怎么样了?”

曹溶笑着说:“有意思的是,扇子上题的是‘慎独’两字,而我此次求亲,却得鸾凤和谐,快意而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周修流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空空落落的,不知是喜是忧,看那曹溶时,心头更是五味杂陈。曹溶忽然问说:“听周公子的口音,好像也是闽中人?”

周修流含糊地“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他还想最后确定一下:“不知曹兄对那女子的印象如何?那周家可曾答应你的婚事了?”

曹溶喝了一口酒,满脸得色地摇着扇子:“要说那周家的女子姿色材质,那可真是天下无双的。她容貌殊丽倒也罢了,又兼一身才气,气韵不凡。我曹某在见到她之前,哪里敢想象世间竟然还有这等奇女子?!”

曹溶说的周菊的这几句话,只听得周修流心花怒放,然而心里又觉得失落,沉甸甸的。

曹溶说的得意起来:“好在节公看我也算顺眼,我带去了几幅我珍藏已久的书画,请节公鉴赏,他也让我品赏了蔡京的书法和宋徽宗的画。后来周家就应允了这门亲事。这事后来又得了福建巡抚张肯堂的帮衬,他替我上门求亲,成就了这段美事。张抚院是个热心人,也是个趣人。我到福州时跟他提起求亲的事,他马上就替我准备了丰厚的彩礼,与我一起上周府去,订了亲。今年重阳的后一天,便是吉庆佳期。”

周修流脑子里突然有点空白。随后想象着周菊出嫁时金鼓喧天的情景,再看着曹溶的一张因为兴奋而显得红润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修流想,难不成自己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就摊上了一位姐夫了?这事来的太突然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向曹溶道喜:“曹兄,节公他老人家和方夫人他们身体可好?”

曹溶说:“节公他老人家精神还好,只是身体不太硬朗。方夫人精力饱满,周家里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料理的。我在周府呆了三天,和节公畅谈书画,受益匪浅。——原来周公子也认识节公。对了,还没请教,不知周公子家在闽中何处?”

周修流端起酒碗,勉强笑着说:“喝酒喝酒。在下周修流。”

曹溶哑然失笑说:“啊呀,原来你就是修流啊?!你看我真是高兴的晕了头了!我离开你们家的时候,你姐姐周菊还特意要我捎话给你,要你出门在外,要吃好睡好,注意身子,得空就回家,免得家里挂念。”

周修流听了这话,眼圈就偷偷地红了。他举起酒碗跟曹溶说:“曹先生,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这一碗酒,我祝你和我菊姐百年好合,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不过记住了,你一定要善待我姐!”说着一干而尽。

曹溶一连喝了三碗酒,说:“修流,你爹爹已经给我们的亲事定下了日子,等过完八月中秋,周菊就先从闽中来到山阴你大姐家。然后我们俩在今年重阳第二天时候,即成就大礼。”

周修流心里却在想:此时浈娘正在阮府中做些什么呢?

 

周修流一到秦淮河边下了船,就叫了一辆马车,跟曹溶一起来到了聚宝门边上的“裤子裆”巷阮大铖的府第“石巢园”外。阮家府第在阮大铖从牛首山回来后,进行了一次大装修,摇身一变,规模气派,院墙高有丈许。

“石巢园”里面不时有笙歌鼓乐随风飘传出来,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周修流在大门外逡巡了一会,他的耳边,情不自禁地响起当初浈娘在玄武湖跟他说的那句话:“你这呆子,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到船上去找我呢?我要是被他们给怎么样了,我看你不后悔死了!”心下一痛。他终于忍不住上前去问门子说:“这位大哥,听说前些天你们府上新来了一位姓熊的小姐?”

门子冷冷地打量了他一下说:“什么熊小姐?你说的就是那个从武昌来的唱戏的小丫头浈娘吧?”

周修流听他出口不逊,心里有些光火。不过他因为想见浈娘,就强压着怒气,摆着笑脸说:“就是她了。大哥,你能把她唤出来,让我跟她见上一面吗?”

门子斜着眼说:“她正跟我们家的大小姐在学唱戏呢,过些日子我们家的戏班子就要进宫给新皇上献演了,眼下她哪有闲功夫理你?再说这么晚了,你们一男一女的谁知道又会捣出什么好事来?!”

周修流听说浈娘不久要进宫去,脑门忽然间就有点发麻了。而且,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个晚上,浈娘为什么要将女贞给他了。他的眼圈忍不住红了,心里一阵悲切。他说:“我是她家里的远房表弟,好长时间没见过她了,你行行好,就唤她出来一下吧,我只有几句话。”说着,他拿出二两银子,塞在门子手里。

门子接了银子,掂了掂,脸色缓和了些说:“小哥,我看你也是个体面人,不是我不想去唤她出来见你,而是我家老爷已经吩咐过了,这两天不许闲杂人等到我们府上来打搅。你知道吗,我们老爷可是把你表姐浈娘当台柱子的。不过小哥你有什么话,我可以找个机会给你通融一下。”

周修流想想说:“你就告诉她,我姓周。让她有空就回家走走,家里人都在想她呢。”

门子答应了。

曹溶说:“修流,原来你还有个表姐呀?”

浈娘是在半夜吃宵夜的时候,门子趁着间隙偷偷地告诉了她,有个姓周的形象俊朗的年轻人曾经来找过她的,自称是她的表弟。浈娘一听就知道是周修流,心下里不免一阵难受。

自从来到了这“石巢园”,这些个晚上下来,夜深人静,静卧床上的时候,她都要透过窗口外,院墙边上疏落的梧桐树叶,望着天上渐渐圆满的月亮,清泪暗滴。她不是不知道周修流对她的隐约的情意,但是却不敢去想象他们在一起的可能的将来。为了她死去的父亲和家人,她只能把自己躁动的情丝给斩断了。所以那天晚上,她趁着周修流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就把自己的处女身给他。尽管她知道这样做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于她来说,却是最好表达她对周修流的感情的方式了。

通过在阮大铖的戏班子里唱戏,然后接近朱由崧,是她现在唯一能够想到,做到的为父亲翻案的途径。

她在那个清晨留下了一封信签,悄悄地离开凤凰台刘思任的住院后,就在巷口叫了一乘四抬花骨软轿,不久就来到了位于“裤子裆”的“石巢园”。一路上她心情沉重悲戚,想起了已经成亲的郑森,还有跟自己一起度过了一个多月曼妙时光的周修流,刘思任,不觉的几次偷偷地落泪了。到了“石巢园”外,她又犹豫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她心里明白,自己这一跨进这个富丽堂皇的大门,也许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最后,她终于狠下了心,让门子进去通报阮大铖,说自己来了。

阮大铖很快就亲自迎出大门来,他料到浈娘会来找他的,他不会看错人,就像他当初相中了马士英一样,只是他没有想到,浈娘这么快就上门来了!他高兴地牵着浈娘的手,笑着打趣说:“贵人来了,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随后,阮大铖就安排她在他的书斋“咏怀堂”旁边的一处敞亮而又清幽的厢房住下。此后那些天,阮大铖就让他的女儿、精通昆曲的大才女阮丽珍,教她唱曲。浈娘人聪明,往往触类旁通,学的很快,而且嗓音圆润清甜。阮丽珍难得见到这样材质的天赋演员,真是又惊又喜,声言浈娘调教,定然会是个唱曲儿的高角。

这些天下来,浈娘差不多已经把阮大铖的两部戏《双金榜》和《赐恩环》学全了。阮丽珍那时跟她的夫婿一起呆在娘家,她是真心喜欢浈娘的。不过,她却不知道她的父亲要她调教浈娘的真实用意,要是她晓得了,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兴头了。

阮大铖私下里的算盘,并不是真心想把浈娘调教成什么昆曲名角,他特意排了《双金榜》这两个戏,显然就是为了讨朱由崧的喜好。朱由崧是个大戏迷,阮大铖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取悦他的大好机会的。《双金榜》是他两年前还在牛首山祖堂寺隐居时谱就的,因为那时身边没有戏班子,因此到了时下才开始排练。

他已经通过成了朱由崧身边红人的马士英,转呈了自己献戏的心意,即是希望在朱由崧登基承继大统不久之后,能让他家的梨园班子进宫,献演这两部昆曲,庆贺大典。他之所以看上了浈娘,除了因为她姿色出众之外,还有他留意到了那天朱由崧车舆入城的时候,一时被浈娘的美色眩惑的那个微妙的神情。因此他自信他的机谋必将得以兑现:届时朱由崧不但会为他的戏着迷,更会为浈娘的美色着迷。只要朱由崧想要留下浈娘,那么他的这些苦心就不会白费了。

而浈娘对阮大铖的意图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投身于阮大铖门下了。正是上次到阮府来游玩时,阮大铖跟她说过,他要让她在他的戏里扮个旦角,到时进宫为新皇帝的登基大典献演,她才动了心的。

这些天,她在跟阮大铖的接触中,逐渐地清楚了他的真实的为人,尽管他在她面前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恶意,不过她通过一些细节,还是窥察到了他的狡诈阴险之处,比如他把她供为上宾,所为无非就是要让她在进宫后,讨得朱由崧的欢心,然后让她在朱由崧面前替他美言,为他今后的加官进爵铺路。而他对待其他的优伶,则全然没有这样的好声色,他对待其他的优伶们,跟对待家奴婢女没有什么区别。

好在她很快就可以进宫了,至于将来自己是不是愿意帮他的忙,那就是她的事了。只要到时候她乐意,她甚至可以让朱由崧整治他的。在她看来,如今这个世道就是如此。

她想,凭她的姿色材质,要想讨得那个由落魄贵族晋升皇帝的朱由崧的宠幸,并不是什么难事。她也知道,只要自己踏入了宫门,自己这辈子的幸福也就永远断送了。因此,她是在内心极为痛苦的情况下,才最后做出了这个决定的。

但是,周修流他能理解她的这些心思吗?她睡到床上的时候,望着窗外的明月,眼里噙着泪水,心里默默地说:修流啊,倘若你我真的还有缘份,那么你就赶紧许愿,让我在进宫之后,得不到福王的宠幸,被差遣出宫。你知道吗?我如今已经全然是身不由主了。

 

第二天早上,曹溶和周修流两人因昨晚上喝的多了,起床时还是头晕脑胀的,于是就想上街去吃点清淡的早点。

两人信步来到板桥附近,找了一个早点小摊子坐下,要了两碗豆腐花,一盘煮干丝,两碗鸭血粉丝。曹溶一边吃着一边说:“这时候如果有一壶热茶就好了。这些小吃就这么将就着吃,有点生吞活剥了。”

周修流笑着说:“所以我说,我要是在这一带开个茶楼,兼卖各种点心,既风雅,又方便人家,肯定会生意兴隆的,你说何乐而不为呢?”

曹溶听了,只好笑了笑,心想,这位未来的小舅子的主意,也不知道是当真的还是信口说说的。在他的心目中,开茶馆酒肆什么的,那是引车卖浆,下三滥的货色干的,而像周修流这样的缙绅子弟,本是绝对不屑于去做这种“风雅”的生意的。

两人用过了简易的早餐,就商量着要上哪儿去打发一天的时光?曹溶突然间发现,自己在远离官场,清静下来之后,竟然变得无所事事了,成了让自己都觉得头痛的闲人。周修流想起来:“对了,你知道吗,闽中镇海总兵郑芝龙的公子郑森,正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如今正住在前面不远处的河房上。咱们何不就上他们那里去坐一坐?顺便浏览秦淮河清早的风光?”

曹溶笑着说:“如此也好。”

两人寻到郑森的住处。那套河房原是一个徽州来的做生意人家的府邸,后来徽商回去了,就典给了当地一户开解库的大商家,那商家又转租给了郑森。府第临河而建,飞檐碧瓦,院墙森严,十分的宽敞。不过曹溶发现,郑森选择的这个河房虽然宽敞,但是却有些曲径通幽的样子,要绕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才能通达这里。

郑家的门口处,站着两个精壮的带刀家人,很有气派。两人走上前去,一个家人问他们说要找谁?周修流说:“我是你们家郑公子的结拜兄弟,姓周,我想拜会他。”

另外一个家人认得他,笑着说:“原来是周公子,你老人家好些天没来了。少爷正在那里的马棚里洗马哩。”

周修流心里狐疑:难道郑森在这河房的院子里,还养了马匹?这跟秦淮河畔细柳轻烟,莺歌燕啭的情调,不是格格不入了吗?!

两人来到了后院,果然看到郑森正傍着一匹高头大白马,拿着一支硬毛刷子,在那里细细地涮洗着马身子,那马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白雪似的,膘肥腿细,神气十足。旁边还系着几匹骏马,正在吃草。周修流见了,想到方才家人说的郑森每天都在潜心苦读的话,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郑森看到两人进来,笑了一下,马上放下了手里的活,拿着张抹布擦着手走过来说:“子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修流告诉他,自己是昨天傍晚时到南京的。郑森说:“你怎么没先来看看我?”

周修流把曹溶跟郑森介绍过了,郑森听说曹溶和周菊订亲的事,不免祝贺了几句。他对周修流说:“今天我想去南门外的牛首山跑马田猎,原先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正愁缺个伴呢。这下子总算有伴了。子渐,你曾经说过你当初在京师的神枢营玩过的,我知道,在那里当差的,可都是来自塞上边陲九镇的以一当十的铁骑兵啊。我正想见识一下你的骑射技艺呢。这下子正好有个说头了!”

他指着一边的几匹马说:“兄弟,这些马你自己随便挑一匹看着顺眼的吧,过会儿咱们一起上路。虽然说牛首山田猎的最好时节是在春天,如今春光已经过去,不过,这时候山上定然还有一些野味的。”

他又笑着对曹溶说:“曹兄也去挑一匹马玩玩?”

曹溶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哪敢玩起烈马?就背着手在一边看着。周修流走上前去,先绕着那几匹马走了一圈,然后拍拍摸摸了一通。他小时候在京师,从七岁开始,他父亲就时常送他到“神机营”里学骑射,玩过烈马,因此对马匹并不陌生。最后,他在一匹黑马前站了下来,细细打量了一通,然后用劲拍了一下那马的腿腱。那黑马登时“咴”地一声鸣叫,一下子人立而起。它的前身落下来时,双蹄在青石板上敲出了两声脆响,如金铁戞响。

周修流笑着对郑森说:“大哥,我就要这匹黑马了。”说着,他像猿猴一样跃上马背,拍马在院子里遛了一圈,觉得十分的趁心。他问郑森说:“大哥,这些骏马你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南京城里可不多见啊。”

郑森笑着说:“兄弟有所不知,我们郑家虽说是从海上谋生起家的,但是我本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烈马的热爱。我小时候在九州时,我娘就请了高手教我学骑马。你看,这些马都是我来到南京后,请我鸿逵四叔,从塞外花重金购得,然后再从海路辗转运到南京来的,每一匹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子渐,你的眼光不错,这匹黑马,前些天曾经把我的管家郑爽从背上颠了下来,摔得这半个月下来起不了身。既然你相中了,它就归你了。”

他拍了拍他的那匹高头白马:“我的这匹白马,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飞雪’。你也给你的黑马取个名儿吧。”

周修流想了一下说:“就叫‘乌龙’吧。福州有条乌龙江,我想借点灵气。”

郑森连声笑着说好:“听起来比项王的乌骓还要响亮呢。”这时,他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曹溶,笑着说:“曹兄,‘将军魏武之子孙’,你们曹家人居然不会玩马,实在有点出人意外。老杜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写的‘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气魄多么生动。只是可惜了曹兄是一介饱学书生,不能学魏武扬鞭。”

曹溶笑着说:“我不会骑马,不过,我的家里倒是收藏有一幅曹霸的真迹《鸣骥图》,那可是比什么骏马都要名贵的。啊哈。”

郑森“哦”了一声,心里不以为然,不过他还是笑着说:“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到去府上拜赏一下。不知曹兄何方人氏?”

曹溶说:“浙江嘉兴府秀水。”

郑森点点头。他叫下人去取两张弓来。下人不久就抱了两张沉甸甸的大弓来了,郑森让周修流先挑了一张。周修流拿起一张大弓一看,只见那弓长约莫四尺,装饰着铜箍,玉角。他将弓挺起,拽拉了一下弦,觉得十分强硬,约有三石,尚算趁手。郑森见他一下子就拽开了弓弦,忍不住喝了一声彩,知道是个会家子。于是也拿起手里的弓,“嘎”地一下拽满了。周修流看了,也是大声叫彩。郑森缓了弦,脸不红,心不跳。 

郑森和周修流骑了马,带了几个亲随,出了聚宝门,一路往南。一行人拍马跑了约有二十来里路,就到了牛首山下。这牛首山北连翠屏山,南接祖堂山,山势奇特,远处望去,形状犹如牛头的双犄角,因此得名。

此时正是夏至,艳阳高照,山路间树木竹林蓊郁苍翠,轻烟缭绕, 朦胧苍茫,颇有古意。一行人沿着小路纵马上山。只见山上森林茂密,杂草丛生,巉岩嵯峨。四周桃树交错,迷人眼目。巍峨的“弘觉寺”塔耸立于半山腰间。郑森和周修流到了山巅,极目望去,只见远处的长江,就像一匹长长的白绸一般从西而东铺陈下去。郑森感慨地说:“子渐,面当此景,你有何感想?”

周修流眯着眼环顾了一下远处,触景生情,叹了口气,高声吟诵道:

“百尺连云起。试登临、江山人物,一时俱伟。旁挹金陵龙虎势,京岘诸峰对峙。隐隐接、扬州歌吹。雪浪舞从三峡下,乍逢迎、海若谈秋水。形胜地,有如此

郑森笑着说:“子渐咏诵的是南宋戴复古的《贺新郎》词啊,这词我也喜欢。”于是他接着吟诵道:

“使君一世经纶志。把风斤月斧,来此等闲游戏。见说楼成无多日,大手一何容易。笑天下、纷纷血指。酝酿春风与和气,举长江、变作香醪美。人共乐,醉桃李

吟罢,两人相视一笑。郑森说:“子渐,你我如今既是做了兄弟,当可无话不讲了。你对这金陵胜地做为一国京都,有何看法?”

周修流用马鞭指点着远处说:“依我看来,这南京城气象磅礴寥廓,你看远处长江一线,势欲浮天,城中人烟辐辏,是真皇都也。”

郑森却摇着头:“子渐,说实话,我可不这样想。传说当年祖龙南巡时,听信了方士说的金陵有王者气象的话,便修了一道秦淮河断了它的龙脉,又把金陵改名为秣陵。从此后代在这里建都的,果然都是短命王朝。”

周修流笑着说:“这事我也知道的。你看东吴是六十九年,东晋是百二十二年,南朝宋是五十九年,齐二十三年,梁五十五年,陈三十二年年。后来南唐是三十九年。我朝太祖高皇帝最初定都于此,至成祖皇帝永乐十八年北迁北京,也仅仅是五十余年。这个事实的确耐人寻味。不过,兄长的意思是……

郑森说:“说者都是认为南京城江流曲折,因此广袤而不相称,不像是体国经野,辨方正位之象,这也只是从堪舆的角度来看的。其实依我看来,南京做为帝都,其势不久,主要是因为它位于长江之南,地方富庶,不思向北进击。而一旦北方有外虏入侵,它对北面的强敌又鞭长莫及。因此本朝文皇帝成祖便移京燕地,以抗强虏,这实在是很有眼光的举措。后来又设了边陲九镇固防。不然的话,鞑靼的铁蹄早已侵入北方了。”

周修流点点头说:“奠都北京的确是英明之举,否则的话,即便是在北地驻有重兵,和平之时,也难免有内叛之虞。叛军倘若倾兵南侵,那是必将势如破竹的。”

郑森说:“因此说,当下之势,我新朝决不能苟安于现状,而应该主动向北攻击,收复燕赵之地,还都北京。倘若等到北方安定了,那时只怕为时就晚了!”

周修流长叹说:“正是这话。只可惜眼下的肉食者,多是坐井观天之徒。”

 

正说着,这时,两人忽然看到,从远处的丛林中,有十几骑快马奔突而出。马上骑手个个服饰华美,身手不凡。他们胯下的坐骑,膘肥腿壮,显然是久没跑动的了。中间有两个人,一个身着红色锦袍,一个是利落的绿色箭衣,显得十分的抢眼。

周修流想,看起来,不知是哪个显阔的官宦人家出来狩猎的,象如此热闹规模的排场,哪像是田猎,简直就是瞎折腾了。等到那些人来的近了,周修流猛地认出了那个着红锦袍的人,正是阮大铖。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阮大铖,而且更想不到文绉绉的阮胡子,居然还会来狩猎。

郑森看到他诧异的神情,就笑着说:“子渐,原来你不知道啊,崇祯十一年的秋天,以吴应箕,陈贞慧,侯方域,黄宗羲,冒辟疆等复社骨干为首的一干人众签名,张贴出《留都防乱公揭》,大肆讨伐企图东山再起的阮大铖。他无奈之下,只好藏身到这草木蓊郁,风光秀丽的牛首山献花岩的祖堂寺附近上来,在这里闭门隐居,读书写戏。说是隐居,其实是避身。在那几年时间里,他在这里豢养了一批清客篾片,剑客术士,以待东山再起。直到前些时崇祯皇帝故去,他才回到南京城里的石巢园住处。想来今天他是估摸着自己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因此故地重游,田猎一番,扬眉吐气,以示庆贺。”

周修流冷笑说:“这就叫小人得志。”

这时,阮大铖也认出他们来了,就在马上笑着朝他们行了一礼,高声说道:“啊哈,原来周公子也有兴头来田猎呀。”

周修流本来想问他一下浈娘的情况,又觉得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实话的,就哼了一声,不做理会。阮大铖又朝郑森拱拱手。郑森不理会他,大声笑着对周修流说:“我们冲在他们前面,免得他们抢了我们的猎物。”

说着纵马一跃,他胯下的那匹白马“飞雪”就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周修流拍着“乌龙”马,紧紧跟了上去。那些人马吃了一惊,有人就嚷开了:“什么人?没看到南镇抚司的都指挥使冯大人正在这里吗?”

郑森听了这话,忽然收住了马缰,回头问说:“哪个冯大人?在下倒很想见识一下。”

那个身着绿色箭衣的人就是冯可宗,他在马上朝郑森微微欠了欠身,双目如鹰,盯着郑森说:“在下锦衣卫同知冯可宗。敢问公子姓名?”

郑森冷冷地说:“闽南郑大木。”

冯可宗“哦”了一声,猜想他可能就是郑芝龙的儿子。郑芝龙的名头他是知道的,而且郑芝龙的四弟郑鸿逵眼下正镇守在镇江一带,是个总兵,因此他也不愿意多惹事。此时,一只灰兔子从草丛中窜了出来,扑腾着从大家的马前跑过。冯可宗见了,马上张弓搭矢,一箭射去,正中五十步之外灰兔子的脑门。他身边的人都欢呼起来,冯可宗矜持地微微而笑了。随后轻轻转头,睥睨着郑森两人。

郑森冷笑一声,拍马往前。忽地,前面的树丛中,闪过了一只小梅花鹿的影子。郑森迅即取下弓,搭上箭,一下拽满了,瞄准了奔跑中的小鹿。他正要引弓而发,没想到那冯可宗却驰马冲了过来,先他一箭射出,箭去如流星,正中小鹿的肚腹。他身边的人又是一阵高声欢呼。冯可宗高举着大弓,笑着对阮大铖说:“想当年我到辽东执行公务时,与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并驾齐驱,驰骋于山海关外的雪地中,一日之间,我一人就射杀了三十多只麂兔,那是何等壮怀激烈之事啊。可惜到了江南之后,英雄竟是无用武之地了!”

阮大铖笑着说:“冯兄何出此言?江南虽然不如塞北雄浑广袤,却也是另有一番风致。你看我在这牛首山上,曾经偊偊隐居了将近六年时间,其中意趣,当真是耐人寻味,妙不可言啊。”

郑森见冯可宗抢先射杀了梅花鹿,少年胸怀,怒气陡升,就将箭对准了冯可宗的脑袋。周修流慌忙按住了他的手臂,说:“大哥,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前程啊!”

郑森慢慢地放下了弓箭,然后“啪”的一下将羽箭一折两段,咬着牙齿说:“此人可恶,我必杀此人!”周修流看到,郑森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中冒出了一道让人望而生畏的光芒,那是只有在凶猛的野兽的眼神里才能看到的。他心里一凛,知道他的这位把兄弟说的话,绝对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从郑森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他性格的另一面:一种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血性。他想起了刘思任跟他说过的话,郑森小时候是在东瀛长大的,他身上潜在的那种蛮野的血性,也许就是与生俱来的。

阮大铖和冯可宗等人打到了梅花鹿,就让手下人在畴旷之处生起火来,烧烤鹿肉,云烟袅袅。

郑森远远地望着,忽然笑着对周修流说:“子渐,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狼狈为奸了!”

 

刘思任因近日忙于镇抚司的事,还不知道周修流已经从山阴回到了南京。

晚上,他在五城兵马司都督卢九德的府上,聊了一会天。出来的时候,他信步走过尚是笙歌鼓乐喧闹的秦淮河畔,想要回到凤凰台的住处。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住在对面河房“雪砚斋”上的范双玉,于是略微踟蹰了一下,便拐上了板桥,往双玉的住处“雪砚斋”走去。

自从上次刚回到南京时,在她那里过了一宿,他跟她已经又有半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他想,尽管烟花场上情淡如水,但他还是相信在这一年时间里,双玉是真正喜欢他的,他跟她在这板桥边上也曾两情欢恰过。每次他来到南京,上她这里来时,她都会感到由衷的喜悦,这就让他多少有了些回家的感觉。

他对周莘,其实是亲情和尊重更多于性爱之情。尽管周莘终日在观音堂里烧香念佛,对他在外面的事从来不多加过问,放之任之,但他绝对不想去伤害她,哪怕只是极轻微的触痛。因此他对其他的女人,都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隔境,更不用说娶妾了,——因为他们没有子嗣,因此周莘曾经极力怂恿他纳妾的。古云:男过四十无子当娶妾。因此他是完全有理由和条件娶妾的,但是在子嗣问题上,他却不愿意做凡俗想。这一点他想得很开。

他觉得此时在南京,也只有跟双玉才能说说知心话了。平日子他在人前欢声笑语,一副洒落的豪爽样子,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为清楚,这种豪情都是装出来的,是虚与委蛇。而真实的那个自我,却深深地封闭着,像一潭死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人到中年,心态中的热情正渐渐熄灭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自己过于敏感的缘故,以至于在与人交际时,对于那一套套过于物化的、病态的人际关系,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当然,梅云除外,她属于另一种女人,对他来说,她是不世出的知音。他觉得,人这一辈子,只要有一个人理解你的心地,这就够了。

他来到双玉住的河房门口,只见院子里一片昏黑。他想到双玉是个喜静不喜闹的,四周热闹的景象对她来说可以无动于衷,因此也不惊讶。想来此时她跟丫鬟已经安歇下了。

于是他翻起铜门环,在门上敲了四下,这是他跟双玉私下约好的敲门方式,刘思任笑说这是“四喜临门”的意思。双玉却说,她只要一喜就可以了,那就是他刘思任能多来看她。每次只有他来到的时候,她的神色才会显出难得的生机来。

刘思任在院外守望了一会儿,门才“呀”地一声开了,里面探出一张娟秀、然而稚气未脱的圆脸。她就是双玉的侍女小砚,手里端着白纱罩的烛台。她看到刘思任,高兴地说:“呀,刘先生你来的正好!这些天小姐她又生病了。——我给你烫酒去。”她知道刘思任每次来,都要兴致勃勃地喝上一通的,有时双玉心情好,也会陪他喝一些。

刘思任“哦”了一声,慌忙进了院子。他知道双玉患有轻微的肺病,身体一向虚弱,一年总要染恙几次,如抽丝一般。

他进了客厅,然后直接上了楼,来到双玉的闺房“雪砚斋”,点着了灯烛,拢起了一边纱帐。双玉见是他来了,就要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刘思任忙把她按住了,坐在床椷前说:“玉儿,我这些天因为忙,一直没时间过来瞧你。前些时还回了趟山阴。我看你脸色潮红,该又是肺病发作了吧?明天我给你找个医生去。你该好好服药的,不要老是把身上的病往心病上推脱。”

双玉笑了笑说:“我只要看到你来,就爽气多了。你原该多回家看看的,那里毕竟才是你正经该去的地方。我只是秋风中的一片桐叶,梅枝上的一滴雪水而已。什么时候悄悄地消逝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说着,幽幽长叹了一声。

刘思任笑着说:“玉儿,你就别说这些气话了。我这不是陪你来了吗?”他拿起双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给她把着脉:“上次我带给你的高丽参你吃了吗?”

双玉斜着头说:“我的身子,哪里禁得住那种补药?!多吃两次,只怕就要咳血了。唉,自己没福气,原怪不得草药的。今年天气又潮热,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偶尔睡着了,又总是做噩梦,醒来时一身冷汗。”

刘思任觉得她脉象滑弱,可能是邪气壅盛,气血两虚,就要她早些休息。双玉勉强笑着说:“我现在又不困了,只想听你说说话。我知道这样很烦你,你到我这里来,原就是散心的,没想到又被我烦。”

刘思任笑笑说:“陪你说说话,对我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他攅着双玉的有些发烫的手,给她说了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一些事。双玉微闭着眼,嘴角轻挑着,显得十分受用。刘思任跟她喃喃说了一会,他忽然看到一边的书案上,摆着一张未竟的仕女画。他起身拿着烛台过去看了,只见画中人形象生动。他拿起画来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双玉自己的写真像。他回头看到双玉双眸正出人意外地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心里突然有了种不祥的感觉,胸口忍不住一阵酸楚。这时小砚端了一壶热酒上来,笑着说:“我再给先生准备一点下酒菜去。”

刘思任笑着说不必了,就让小砚先去睡了。他喝了两杯酒,笑着说:“玉儿,还没告诉你呢,我如今已经是锦衣卫的千总了,以后清闲的时间可能就会少了些。不过我会常过来看你的,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双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好像说这话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不过她瞧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就说:“你这是何苦呢?!你现在这种日子不是过的好好的吗?虽说商贾不起眼,不过远离官场那种龌龊的地方,不一直都是你的梦想吗?”

刘思任叹口气说:“可眼下情状不一样了。国之将破,家焉能独存?现在南京尽管还是清平世界,但是以目前局势来看,却是危机四伏啊。过些日子等你的病有了起色,我就送你到杭州去将养些日子。南京太烦人了!”

双玉说:“那么,你为什么独独选了锦衣卫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呢?你本来人缘甚好,江南一带都是有口碑的,可是摊上了锦衣卫这差,免不了要得罪人的。你是乡试举子出身,大可以纳贡先入国子监,而后再拨贡出选正职吏员的。”

刘思任笑着说:“我会把握好分寸的。再说了,这也是史可法大人的意思。”

双玉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刘思任真正想做的事,是没有人能够劝阻的住的。

 

第二天早上,窗外日迟迟,刘思任要拉上窗口的竹帘子,却被双玉叫住了:她不想见到刺眼的阳光,因为那样会让她更加难受。刘思任起来梳洗过了,喝了一杯热茶,吃了些点心,又安慰了双玉几句。他想,今天得去给双玉找个良医来看看了。

他信步来到了“明泉”茶庄。沈九云大老远地就恭迎出来了:“刘老板,听说你已经荫袭就任锦衣卫的千总了?恭喜恭喜呀!今后咱们茶庄的生意更好做了。”

刘思任皱了一下眉头:“老沈,我充任锦衣卫的事,怎么你看起来比我更来劲呢!对了,上次苏州来的那个钱老板,从茶庄里要出了一批新茶去日本后,你们再进货了吗?我知道,那批货可都是我们的血汗呢!”

沈九云说:“后来又进了一点货,是从九江和徽州那边进的。不过过了季节了,茶叶略微有些粗了,价钱肯定要降下来。只要输到日本去的那些茶能卖得好价,就可以补回来了。我担心的是,倘若运到日本去的那些货不能扳回本钱,这下半年我们的运营就要捉襟见肘了。这次我们投入太多了。”

刘思任说:“老沈,茶庄经营的事在你手里。你就不会动动脑子吗?到日本的那批货的款项,你可以不必算在你们南京茶庄的户头上。我另想办法。”

沈九云搓着手,叹了口气说:“现在北边的生意基本上是做不成了,遍地盗贼,满洲人也进关来了,我们一时还摸不清他们的脾气呢。淮河以北差不多就过不去了。你看,今年上半年安庆茶庄那边,生意简直就是一落千丈了,你也知道,安庆做的就是北边的生意。我想啊,这走海路倒是一个新鲜的门路。跟那些东瀛人还有南边的红毛鬼子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的,倒是可以开开这方面的思路。”

刘思任笑了笑说:“这话在理。不过,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你可不要在外面多说。”

沈九云小心地问说:“刘老板,你高就之后,以后咱们这摊子谁说了算啊?”

刘思任笑着说:“老沈,你放心,你呀,还是‘明泉’茶庄总号的掌柜,我信得过你。我的小舅子修流呢,他如果不想进太学的话,到时候也可以帮帮你。不过,帐还是你来管。你管账利索,我放心。”

沈九云笑着说:“我记住了。周公子他曾经跟我提到过,他想要在板桥附近开一家大茶楼。南京城里茶楼可是罕见呀,这主意新鲜。”

刘思任笑着说:“这个主意不坏,只是他周转得起来吗?年轻人,见风就是雨,哪像我们当年那样滚爬过来的。”

沈九云说:“我也琢磨着这话呢,只怕到时要出些乱子。”

刘思任说:“年轻人出点乱子,也不必大惊小怪的,他想干,就让他试试。老沈,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九云说:“是五月十九了。离大行皇帝殡天,刚好是两个月。”

刘思任仰着脸,凝思了一会:“是的,五月十九,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今天我有两件事要办。不过,第一件事已经办好了。”

沈九云明白他说的是跟自己谈生意上的事,就笑了一下。刘思任笑着说:“第二件事,就是你送韩赞周韩公公‘明泉’新茶的事。老沈,你如果还把我看作是你的老板的话,那么你就把以前的事给忘了,就当没发生过那件事。以前可能是我对韩公公有点误会。今后我们茶庄仍然要定时给内务司贡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沈九云躬了躬身子,说:“刘先生,那是我对不起你。我当初只是想,如果我不这样做,你也会这么做的。”他笑了笑:“跟了你这么多年了,有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会站在你的角度来考虑事情了。我记得当初我们刚在南京地面上混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

刘思任“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沈九云说:“你说过,做生意就像绘画一样,留白天地宽呐!”

刘思任轻笑一下说:“难得你还记得,正是这话。做人也该如此!”

 

刘思任离了“明泉茶庄”,来到了大街前。他想要叫辆马车,到朝阳门外去请南京的名医吕虚室,来给双玉把把脉,开点药。忽然,一个青衣布衫的年轻人从巷口闪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刘思任愣了一下。那人朝他做了一个长揖说:“刘老板,我在茶庄外面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刚才在门口不好说话,我就一路跟着你出来了。”

刘思任细眼看了一下,原来就是茶庄里的账房伙计杨七儿,他怔忡了一下:“七儿,你不在茶庄里照应着生意,跟着我干什么?”

杨七儿吞吐了一会,说:“我想跟刘老板打个招呼,我不想在茶庄干了,想回六合老家去。”

刘思任又是一愣。他“哗”地打开了撒扇摇着:“为什么?你知道,茶庄里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或者嫌工钱寒碜了?”

杨七儿低着头说:“我家里没事,倒是茶庄里有点事。”

刘思任见他说的蹊跷,就站住了:“茶庄里出了什么事?”

杨七儿笑着说:“刘老板,我知道你忙,闲话就不多说了。你可能不知道,沈掌柜现如今在南京的名头,可不一般哪。在茶叶行里,很多人只知道有沈九云,而不知有你刘大老板,茶叶生意是他说了算。而且,你刘老板做的是面子上的事,可他沈九云做的,可都是黄白硬活。”

刘思任“哦”了一声。杨七儿四下里看了看说:“刘老板,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刘思任紧了一下牙床,二话没说,就拦下了一辆马车,让车夫把车驾驶到“望春楼”去。到了酒楼上,刘思任挑了个僻静的座头,要了一壶酒,四个精致时鲜小菜。杨七儿舒了一口气。

刘思任对杨七儿说:“我是这里的熟客,有什么话你但说不妨。”说着,示意杨七儿坐下来。

杨七儿挨着打横的下首座次坐了,随即掏出一本帐簿,摆在刘思任的面前。刘思任看了他一眼,拿起账簿随手翻阅了一下,然后快速把帐簿合上,正色说道:“这都是你的私活?七儿,你能重复一遍帐簿上的内容吗?”

杨七儿笑了笑,端正了一下身子说:“刘老板,南京的‘明泉茶庄’这一年来,共进茶四百五十六石,卖出去四百三十二石,剩下的二十四石是送人的。咱们进茶时倘若每石茶叶以三十两银子计,卖出时每石以九十两银子计。老板,你进茶时共花销了一万三千六百六十两银子,那么卖出时应得的是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银子,中间扣除官税,你应得一万五千两银子。刘老板,不知小的算得对也不对?”

刘思任点了点头,心下有点吃惊。他每年从南京“明泉茶庄”商号中收到的银子,一般都只有一万两左右。虽然他对沈九云存有疑心,但是他看沈九云还是个扎实的生意人,即便有些手脚,也不至于有太大出入,因此也不太跟他算细账。他不知道这个杨七儿是如何获得比他知道的还要更精细的账目的?

杨七儿见他面存疑色,就笑着说:“刘老板,其实这些事很简单,以前沈九云他相信我,就像你现在相信他一样。”

刘思任错了一下眼神说:“那么,这些钱都流失到哪里去了呢?”

杨七儿说:“除了一部分流到沈掌柜在安庆的老家之外,——他家的大娘子在老家置产的,另外的,估计都跑到官府那些人的囊中去了。而跑到官府去的这笔帐,才是最可怕的!那是拿你的钱去做他的面子。他想做大,而刘老板你无意中正给了他一把梯子。保不定哪天他就要过河拆桥了!”

刘思任听了,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冷意。他震惊的倒不是沈九云的阴谋,而是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是比他想象的,要精明过度了。其实,南京茶庄的那些糊涂帐,他并不是不知道,而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这杨七儿弄了本私账簿,看来是蓄谋已久了。于是他笑着问杨七儿说:“七儿,今天你来告诉我这些话,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对这个更感兴趣。你知道,我这人眼里,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

杨七儿端起面前的酒杯,看着刘思任,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重重顿在桌子上说:“我想跟刘老板说的是,我不想干茶行里伙计的活了,看着别人黑心牟利,那样很无聊。我不可能成为沈九云,我也不想成为沈九云!而且我今天也算是跟沈掌柜摊牌了。我想跟你干点有意思的事。我知道,我跟你算的这笔帐,你早就了然于心了,但是我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刘老板,你会注意到我吗?!”

刘思任给他倒了一杯酒,笑着说:“你这叫剑走偏锋。这样也好。我看你是个乖巧的人,明天我就带你去兵马司点个卯,弄个锦衣卫干干吧。你就先在我身边做个长班,以后说不定有用你的地方,也是你的出头之日。不过你记住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越简单越好。”

杨七儿高兴地说:“刘老板,有你这句话,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刘思任说:“你在六合那一带还有什么过得去的朋友没有?”

杨七儿笑着说:“略有几个朋友,都是在水路上讨生活的,只怕刘老板看不上眼。”

刘思任笑笑说:“到时候我请你的朋友们喝酒。”他摸出一锭银子,递给杨七儿:“你先去弄点像样的行头穿戴着,到时候把铺盖行李搬到凤凰台我的房子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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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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