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48)
四十八 老朋友重聚北京
1977年秋,严酷的政治气候,似乎到了早春的天气。夏衍的儿子沈旦华首先来传递重大消息:国锋、剑英两把利刃,刹那间斩断“四人帮”的脚爪。在北京,人们探听着各种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满天飞,但是气氛宽松了。对于这些老知识分子老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两条:第一,邓小平何时出山;第二,“右派”何时平反。
胡考七十岁生日切生日蛋糕(左起:陆志痒、胡考、张敏玉、丁聪、叶浅予、 黄苗子)
我在鞍山,三冶公司总经理张信远调我到经理办公室,提升我任调研科副科长,等于总经理的文字秘书。三冶公司直属冶金部基建司管辖,所以我经常跑北京,跑冶金部,到父亲那里的机会多了。
竹竿胡同这间破烂的小屋,渐渐来了一些客人。最早来的客人还是“二流堂”的艺术家,以及同“二流堂”有关系的朋友。最早来的是当然是戴浩,他是张姨的介绍人嘛!吕恩阿姨是吴祖光的前妻,她后来的丈夫叫“小胡”。吕恩是三十年代的名演员,重庆“二流堂”时期,她是住碧庐的,是“二流堂”最早的成员。“小胡”是开飞机的,是不是青青爸爸那一批飞“驼峰航线”的我不知道,他们结婚30年,“小胡”也变“老胡”了。吕恩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我以前爱看她的戏。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曹禺,《雷雨》、《日出》《北京人》读了好多遍。我和商传在展览馆剧场买票看人艺的《雷雨》,吕恩饰繁懿,演得棒极了。你想想,重庆“二流堂”时候,吕恩即同大美女王右家相当熟识,王右家即是陈白露的原型!对曹禺笔下的女人,还有比吕恩更了解更熟悉的吗?
苗子从秦城监狱出来,和郁风一起到竹竿胡同来了。文革初期我到中央美术馆搞文艺批判的资料,看见郁风阿姨在扫地。她也看见我,睁大了眼睛,不敢和我说话。当年在重庆时候,黄苗子比这一帮穷艺术家阔,他是国民党的高官,政府财政部秘书,相当于副部长。夏衍牵线把郁风嫁给苗子,唐瑜为他们在碧庐旁造了一幢别墅。苗子这段当国民党高官的历史是他进秦城的原因。
夏衍也从秦城出来了,他住西堂子胡同,同竹竿胡同隔一条胡同。我和张姨去过一次,她是做了好吃的东西孝敬夏公。夏公回到过去的家,可是他的四合院里搬进两户人家。夏公坐在正房的堂屋里,两颊塌陷,形销骨立。我看他的体重不会超过70斤。他被打断一条腿,再也不能站立。他讲的上海话不是上海话普通话不是普通话,鸣哩鸣噜听不清楚。50年前夏公在张石川的明星影片公司做编剧,那时候张姨才四、五岁,被夏公抱在怀里的。张姨称夏公“叔叔”,可是夏公的儿子沈旦华外号叫“大头”,他叫胡考“叔叔”,这就乱了套。我叫“夏伯伯”没有错,我也是夏伯伯的老相识,30多年嘛!
张仃来了,他没有坐牢,但是在文革初期被整苦了。他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作为大学校长,他要直接面对红卫兵。在他被红卫兵抄家的时候,抄出一个胶卷,拍的是裸体女人。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极端淫秽”,这件事传遍北京城。其实画家研究人体是很正常的事情,结果变成大逆不道。
叶浅予也进了秦城,他是“美国特务”。叶浅予30年代以漫画《王先生》上海成名,抗战初期,他是“抗日漫画宣传队”的队长,在香港,他应郭沫若、阳翰笙之邀编辑《日寇暴行实录》。抗战后期,他为盟军做抗日宣传,并应美国政府邀请访问美国。他自然逃脱不了干系。
职位更高的是李一氓,也是秦城客——这秦城真个藏污纳垢包罗万象啊!一天李一氓到竹竿胡同来了,是坐汽车来的。他的资格比夏公还要老,是大革命时代的老共产党嘛。他说:
“我到老夏那里去了,我对老夏说:他妈的,我也不怕了,我这匹驴子直达你大门口!”
李一氓的意思是说,过去他不敢去看夏衍,现在敢了,汽车开到大门口。
有意思的是,“二流堂”的人都在东城区南小街一带居住。张光宇、张正宇兄弟住的就不远。张光宇在文革前故世,他是张仃当院长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他最后一部作品是动画片《大闹天宫》的人物设计。张光宇的遗孀父亲称她“大阿嫂”,她是经常来的。张光宇家的院子里有一座小假山,长了几根竹子。父亲后来在水墨画中画到竹石,题句曰:“囊见光宇家有竹数竿,于北地当属难得矣。”父亲非常赞赏张光宇的画,叹息他的早逝。张正宇是青年艺术剧院的舞台美术设计师,母亲在沈阳搞《鸭绿江》杂志,请他做封面设计。70年代张正宇在美术界暗火了一阵子:他的水墨猫图和隶书颇受好评,父亲从他那里拿来几张。张正宇和这帮艺术家来往少,主要原因是他的太太太小器。父亲从唐山回到北京,他和苗子到张正宇家吃一回饭。二十几年作一回客,张正宇太太端上桌的却是前一天吃剩的胖头鱼!同“二流堂”其它人相比,张正宇是最阔的,他也没有打“右派”,他的猫和隶书能卖钱,在70年代,一张书画卖百八十元很不错了,绝大多数画家的画是不能卖钱的。父亲虽然穷,住的又是茅屋,有客来,张阿姨总会去买一条鲥鱼,或买一只鸡。这件事情以后,再没有人到张正宇家吃饭了。
这时候的新凤霞阿姨已经不大出门了,她成了残疾人。她在文革初期被毒打,膝盖受伤,1975年中风,从此坐在轮椅上。我去吴家看新阿姨,50岁的她还是很漂亮,却再也不能登台演出。
在夏衍家里。(左起:邵燕祥、夏衍、戴浩、胡考、张敏玉、苏曼意)
我上小学初中在育才学校,当时学校派高年级学生住进低年级学生的房间,用这个方法管辖淘气的孩子。我那时上初一,住到小学五年级的房间。育才的学生宿舍是先农坛的宫殿间壁的,房间又高又大,一个房间住几十个学生。我去的房间里有吴祖光的大儿子吴刚,他是最淘气的一个,经常在房间里撒尿。吴刚不是新凤霞生的,也不是吕恩生的。这一次我问到吴刚,新阿姨说他到香港去了。新阿姨是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话:
“我就这样说嘛,小胡,你爸爸你妈妈是最好的好人!他们俩离了婚誰也不说誰的坏话,都说对方的好话。离了婚说坏话的太多啦!像艾青和他的前妻,还不是骂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