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谷雨
2 谷雨
刘思任一行乘船走的海上水路,不久就到了宁波。
刘思任想在这里逗留一天,他先给码头上的朋友们递了帖子,打过了招呼,送上见面礼,让他们多看觑着船上的货物。然后留下周发等人在船上看守着行李货物,他跟周修流和浈娘,就近找了一家大客栈住了下来。
安顿好之后,刘思任就想到外面逛逛去了。本来他是想带着周修流一起出去走走,好让他熟悉一下宁波这一带的风俗人情的,可是忽然又想到上次在福州时,浈娘私自出走的事,就有点不太放心她。于是就想让周修流在客栈里陪着浈娘,实际上就是盯着她。可是浈娘却非要跟他一起出去玩不可,周修流也有这个意思。于是他只好带着他们俩一起上街去了。
那时正是谷雨时节,但是仍然有不少贪爱风雅的士子们,让下人们挑着锦盒,相拥着到郊外踏青游春。
城里的大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十分繁华。刘思任想到浈娘没有什么像样的衣裳,就带她到裁缝铺,选了几件亮丽的春衫绸裙。浈娘没想到刘思任这么心细,心下既是高兴,又是感激。
三人闲逛到卖食物瓜果的一排小摊子前。此时正是浙东杨梅上市的时候,一个个小摊上摆放着的肥美饱满、红艳艳的杨梅,让人看了喜欢。浈娘看了,却掩着腮帮子,直叫牙酸。
刘思任一口气就要了十来斤杨梅,让小贩包用竹篓子捆扎好了。浈娘说:“刘大哥,这杨梅我可是一颗都不敢沾的。”
周修流笑着说:“你放心,姐夫这是给我周莘姐买的。”
周莘喜欢吃杨梅。在宁波,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些余姚一带的山农到这里来兜售杨梅,刘思任不管有多忙,总会在这里买上一大竹蔸的杨梅带回山阴。今年江南的雨季来得早,杨梅长得肥润,个个色如胭脂。
刘思任让小贩把杨梅送到他们住的客栈去。他吩咐小贩,要客栈老板将杨梅先放到地窖里保鲜。周修流也知道他姐姐周莘喜欢吃杨梅,不过没想到刘思任处理的这么仔细,心里不免一热。浈娘却说了:“这么多杨梅,我看着都牙酸。嫂子要是吃了这么多的杨梅,只怕一个月内牙齿都嚼不动东西了。”
她看了一眼刘思任,忽然见他蹙了蹙了眉头,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周修流笑着说:“我姐是吃素的。”
刘思任带他们俩去了月湖西边上的“天一阁”。他想找他的旧友范烟波畅叙一番,可惜范府的管家说,前些天时北京有人带了些稀罕的书南来,范烟波上南京看书去了。刘思任心下有些惆怅,本来他还想带周修流去名动江南的“逸老堂”看看,瞻仰一下“四明逸老”贺知章的遗迹,此时也就没有心情了。
他漫不经心地顺着街头走着。周修流和浈娘两人却是别样的心情,见什么都好奇,东摸摸西瞧瞧的。他们都是爱热闹的年龄,像浈娘虽然在武昌一带呆过,但平时很少有机会出门去抛头露面,更不用说逛街了。周修流离开北京后,也是好几年没有逛过这么热闹的街市了。
刘思任忽然看到前面有家大酒楼,挂着“天下香”的牌匾,这一下子把他的酒瘾给勾上来了,便带了两人仄了进去。
三人上了二楼,只见那里已经有十几个客人坐着了。刘思任挑了一张靠窗的大座头坐下。店小二先泡了一壶茶过来,刘思任一手慢慢地摇着撒扇,一手掀开壶盖,就着热气轻轻嗅了一下,笑着跟小二说:“这是谷雨前刚刚采摘的西湖龙井,算是春后的新茶,不过今年雨水来得早,只怕涩气重了些,故要先过滤掉第一趟茶水,方好饮用。唐代郑谷《峡中尝茶》里说的‘合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说的方是新茶的极品。”
小二笑着说:“原来客官是品茗方家。正是这话。要不小的给你另泡一壶清明茅尖吧?”
刘思任说:“算了,就喝这龙井吧。另外,你先给我筛五斤上好的黄酒上来。”
周修流笑着跟刘思任说:“姐夫,郑谷的诗里还说,‘鹿门病家不归去,酒渴更知春味长’,你今天是想一醉方休了?”
小二呆了一下:“客官是两个人饮用吗?”他看浈娘是个女的,估计喝不了什么酒。浈娘却接过他的话说:“小二,你没看到这里坐着三个人吗?”
刘思任笑问小二:“你是刚来不久的吧?”小二点点头。
刘思任说:“难怪了。
店小二不敢多话,就问刘思任来些什么菜?刘思任说:“就先来四样吧:冰糖甲鱼,锅烧鲜河鳗,腐皮包黄鱼,苔菜小方烤。”
小二笑着说:“先生原来还是美食行家,这四样可都是宁波的特色菜。”
刘思任笑了笑:宁波这地方他来的次数总有二三十趟了。他拿出五钱碎纹银,推给小二:“这是给厨师的,你的另外有赏。你跟厨师说,甲鱼清炖即可,烧河鳗请多放点酒糟。”小二欢天喜地地走了。
浈娘猛喝了两口茶,舒展开眉头说:“刘大哥,你说这龙井涩气重了,我怎么喝起来觉得还很清香的呢?”
周修流笑着跟她说:“这你就不明就里了,古人品茶是很讲究的,像唐代徐寅的‘金槽和碾沉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那叫精致。像你这样咕嘟咕嘟地喝茶,怎么能品出茶的品位呢?比如这采摘茶叶的时节是有讲究的,陆羽《茶经》中说,‘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就是因为茶性不对,至于苦涩,饮之无益。陆羽又说了,‘阴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
他还要再往下掉书袋,浈娘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别显摆了,再说下去我这茶都不敢喝了,不然就成俗人了。”
三人正笑说着,店小二端了一壶酒跟一道红糟锅烧河鳗上来了。那河鳗色泽黄亮,已经蒸的烂熟,又有红糟点缀,真是色香俱全。刘思任尝了一口,点点头:“这鱼的确是用本塘河鳗烹烧的,味鲜香醇,只是红烧时鱼皮有点破了。”
他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顾自慢慢地喝着酒。浈娘和修流将剩下的鳗鱼全都给收拾了,浈娘也顾不得吃相,鱼刺吐得满桌口都是。刘思任看着他们俩的样子,笑着说:“你们要是喜欢,我让小二再上一盘如何?”
周修流说:“美食也该适可浅尝而止,再吃的话,就成饕餮了,岂不暴殄天物?!”
刘思任听了,满意地点了下头。浈娘却边嚼着鱼肉边对周修流说:“你这人,就是喜欢败兴。什么天物不天物的,吃在嘴里方是美物。”
刘思任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周修流毕竟是受过严格的家教的,虽然也是少年心态,但是略为文雅,而浈娘估计自幼就被熊文灿宠爱惯了,后来又突遇家变,因此言行不免流于疏野孟浪了。
第二天一早,刘思任起来的时候,觉得脑袋有点沉。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尽兴地喝过这么多的酒了。他梳洗之后,浈娘已经泡好了一壶茶,他喝了之后,略微觉得清爽了些。他跟周修流和浈娘一起用过简易的早餐,就来到码头边。周发三人正等在那里。大家上了船,正好遇上来了东风。船只行驶了不到一天,很快就过了钱塘江,到了杭州城。上岸后,刘思任又雇了挑夫挑着货物行李,到了西湖中的长桥。
刘思任安排大家在西子湖北边上的一家“映月客栈”住下,这里离湖面不远,客栈院子里几株皂荚数。他是这家客栈的老主顾,客栈的胡老板跟他很熟,这两年他来到杭州时,他差不多都要在这里住上一两天,一边打点设在城里的“明泉茶庄”的业务,一边纵情湖光山色。
刘思任拿出一两霜丝细纹银子,塞在胡老板的袖子里,笑着说:“胡老板,本来想送你一斤新上的‘明茶’尝个鲜的,不巧今年茶叶收成紧,还请你包涵。这点小钱不成意思,你就拿着喝茶吧。”
胡老板推却了一下就笑纳了,然后问过刘思任周修流和浈娘的身份,就安排了三间上好的客房,一间杂房出来。刘思任让周发他们把茶叶从船上搬到了杂房里。
中午时候,刘思任他们在客栈里吃过便饭,就带上两大缶精装的“明茶”,约有四、五十斤,还有他在宁波给周莘买的那一大竹篓杨梅,到了位于武林门内的“明泉茶庄”。这家茶庄,是他在杭州的分号。
茶庄的掌柜赵朝奉是徽州人,四十来岁,满脸的祥和中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他早年从家乡来到余杭做生意,因折了本钱,无法回乡,刘思任就收留他在茶庄中做了账房,后来又升到掌柜。他乐哈哈地对刘思任说:“刘老板,今年估计能派的‘明茶’差不多都有客户预订了,而且出的价钱比去年还好。不知你这尊佛,这次带回来多少的茶叶可以分派?”
刘思任笑着说:“每年反正都是那个定数,这事你做主就是了,不过老客户一定要照顾到。还有,送给浙江巡抚黄鸣骏和杭州知府张印立各两斤的明茶,一定要早。”说着,他把周修流给赵朝奉引见了:“老赵,这是内弟,以后还望朝奉多多关顾些。”
赵朝奉打量了一下周修流,笑着说:“这小伙子,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好苗子。”
浈娘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她悄悄跟周修流说:“表弟,你听听看,你就要发财了。”
赵朝奉看着浈娘说:“不知这位姑娘是谁?长得如花似玉的,天仙一般。”
浈娘红了脸。周修流笑着对她说:“假表姐,你就要成仙了。”
刘思任笑着介绍浈娘:“她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早年失散了的。”
赵朝奉不再问了。他带着刘思任和周修流在店中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刘思任问了一下时下的茶叶行情,又翻了翻账本,就要离去。他吩咐赵朝奉,让他在茶庄中找个得力的伙计,到山阴他的家里,给周莘传个信,就说他跟周修流还要到苏州去一趟,看看太湖中东、西洞庭山今年碧螺春的行情,然后先去南京,到总号会一下账。因此可能还要盘桓一些时日才能回家。另外,把他带过来的那篓杨梅也给捎回去。
赵朝奉笑着应承了。他明白,每年这个时候,刘思任都要派人回山阴送信的,其实真正的用意,无非就是给周莘捎回一篓让人牙床发凉的杨梅而已。刘思任说:“刘兴他们的‘水月’商船这两天估计也该要到杭城了,到时候你清点一下他们运回来的春季云雾茶。”
接着,刘思任要周修流跟浈娘先回“映月客栈”去,他还有些事情要办,可能要晚些回客栈。浈娘想要去逛街,刘思任看看修流也是一副按耐不住、摩拳擦掌的样子,知道他们都是少年心态,就笑着说:“既是如此,你们千万不要贪玩,更不要滋事。看着样子像是又要下雨了。天黑前一定要赶回客栈。你们路不熟,这马车就给你们了。”
说着,给了车夫一点碎银子,又吩咐了他几句。修流跟浈娘坐上车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刘思任撑了一把伞,离开“水月居”,过了西泠桥,再绕过孤山,上了白堤。他想要去拜访一下住在“草衣观”的名士王修微。
当他来到“锦带桥”的时候,雨丝渐渐地稠密了,看那湖面时,只见涟漪轻飏,水草迷离。
刘思任正要过桥时,忽然看到桥下蹲着一人,头戴宽大的桐油竹笠,拿着一条长长的鱼竿,正在垂钓。刘思任心想,此人真是好兴致,竟在暮色雨中垂钓,大有古人之痴雅。转念又想,自己在雨中去探望名士,以凭吊故人,不也是出于一个“痴”字吗?!于是不觉便在桥边立住了。
这时,桥下那人忽然高声吟诵道:
“雨打春湖断桥冷,鹤鸣霜篱白梅香”。
刘思任一怔:这两句诗,正是他几年前为他的风尘知己梅云修筑好“水月居”时,邀了几位最亲近的朋友庆贺,席间他即兴口占的。他再细看了一下那人的身影,接着便笑了起来:“我正琢磨着是哪个渔翁有如此雅致呢,原来却是鲁屿兄在此!”说着,就走下桥去。
那人正是当年和他一起在张肯堂门下问学时的学兄朱之瑜,也是“水月居”落成时的宾客之一。朱之瑜本是浙江余姚人,后来到松江游学,他比刘思任年长几岁,刘思任一直把他目为兄长。朱之瑜笑着说:“畏行不用笑我,看起来你的兴致比我还高呀!我是渔痴,你呢,你该算是情痴吧!”
刘思任笑着说:“鲁屿兄这番到杭州来,在暮雨中垂钓,必有缘故?”
朱之瑜说:“你猜的没错,我正在等一个人。”
刘思任愕然了:“不知是谁能让兄长如此屈尊?前年大行皇帝两次征辟你出仕,你都推拒不去,不知道还有谁的面子这么大?”他笑着:“鲁屿兄总不至于是在等我吧?”
朱之瑜收起鱼竿,换过鱼饵,一抖竹竿子,钓钩便往远处水面飞去。他说:“畏行,你听说过曹溶这个名字吗?”
刘思任想了想说:“你说的是嘉兴府秀水的曹秋岳吗?几年前我倒是在钱牧斋的府上见过他一面,算是年轻才俊,自视甚高之人。此人嗜书如命,但凡见到珍稀书籍,必殚精竭虑到手而后心甘,人称书痴。他精于鉴别书画古玩等,鲁屿莫非有什么稀罕之物,要请他鉴赏?不过,他不是还在北京监察御史任上吗?”
朱之瑜说:“看来你还没有喝糊涂。上月十九日京城陷于贼手之后,他混迹于一帮叫化子中,辗转逃了下来。——好了,过会等我钓上两条大鳗鲡上来,咱们一起到草衣道人王修微家中去喝酒,我已经跟她说好了,晚上我要借她的居处,做一道鳗鲡鱼羹,款待曹溶,给他压惊。我知道你也嗜鱼,但愿你有口福。”
刘思任和朱之瑜乘着马车,来到“草衣观”门前。一个看上去迷迷糊糊的老妪迎了上来,朱之瑜把鳗鲡交给了她,吩咐她拿到厨下去做汤。他跟老妪交代了几句做汤的方法。老妪笑着说:“朱先生不必说了,老身却还记得。”
这时,一个身着白布袍,拄着竹杖,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闻声笑盈盈地迎了出出来。她就是草衣道人王修微。她化了淡妆,道冠缁衣,气质淡雅。这王修微原是扬州人,后来漂泊来到杭州,成了青楼名妓。后来王修微年龄渐渐大了,就离开了青楼,在这里另置了一处房产,自号“草衣观”,终日玄冠道衣,深居简出,以诗书自娱。刘思任当初就是在王修微的“草衣观”里,和梅云邂逅相逢的。
刘思任一见到她,数年前的旧事,一下子恍然又重现眼前。那时王修微带着梅云来到他身前时,梅云气度生动,一下子就把他给惊呆了。王修微见到他,凄然一笑:“是畏行来了。最近茶叶生意还好吧?”
刘思任想起了梅云,心里凄楚,就勉强笑了笑:“托你的福,财源还算滋润。”
他们两人似乎心照不宣,都不想去提及梅云。但是对于刘思任来说,他们的这种含蓄,却带来了对往事的欲盖弥彰的撩拨。
王修微把他们两人带到楼上正中的一个挂着“卷帘阁”匾额的大客间里,先让侍女奉上一壶清香的徽州松萝茶来,然后就离开了。
刘思任跟朱之瑜闲聊了一会,又观赏过墙壁上的书画。其中一幅挂轴,是松江华亭的著名画家,诗人董其昌为王修微作的写真,上面还有钱谦益的题字:两个名家,算是珠联璧合之作了。
两人慢慢品着茶。朱之瑜说:“畏行,这些天你回山阴老家了吗?”
刘思任脸色一紧:“我离家已经有三个月了,因赶着料理茶叶的生意,又值国事如此,至今还没空回去。是不是敝府上出了什么事了?”
朱之瑜笑笑说:“倒也不是。这么说来,你还不知道你家老爷子的事了?”
刘思任吃了一惊,慌忙问出了什么事?朱之瑜感喟地说:“念公真是豪气不减当年呐!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依然满腔热血!前两天,南京那边刚风传过来京师沦陷于贼手,皇上殉难的噩耗,念公他就从你们老家山阴蕺山出发,徒步扛着一柄锋利的长戈,带着几个学生,来到杭州,要抚院给崇祯皇帝发丧。他挥舞着长戈,把浙江巡抚黄鸣骏弄得下不了台。这事杭垣里人,大都喝彩。”
刘思任忍不住笑着说:“没想到我家老爷子果然豪气未泯。我还以为他致仕之后,这几年潜心著书立说,早已经忘了天下事了!”
这时,王修微的清朗的笑声大老远地从外面传了上来:“曹大官人,你总算来了,鲁屿先生和畏行先生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朱之瑜一听,笑着对刘思任说:“这不,曹溶来了。”
正说着,王修微已经领着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汉子,来到“卷帘阁”的门口。来人身材瘦长,面目清矍白皙,有些憔悴。他看人的时候,微微眯着眼。他的手里摇着一把金面紫竹撒扇,一面是倪云璐的画,一面是董其昌的字。他一看到朱之瑜,慌忙拱手道:“惭愧,惭愧。不想鲁屿先生已经先到了。晚生今天在同年科榜、杭州知府张印立那里打抽风,又被他拉住下了一下午的围棋,盘桓了一天,失礼了!”
三人见过面。刘思任笑着跟曹溶说:“秋岳视力似乎不是上佳。如今西洋客商有带水晶镜到国朝来的,秋岳不妨去配置一个。这水晶镜可以弥补视力的不足。”
曹溶笑笑说:“总是看书画多了,不知不觉间这视力就衰退了。有机会一定去弄一个。”
刘思任此时心里一动:这曹溶一表人材,又是满腹文彩,只是不知道他有了妻室没有?过会不妨相机打听一下。
三人聊了约有两个多时辰。朱之瑜说:“今晚,我住在清波门附近的一个相识的商户家里,晚上有几个日本朋友要来见我,我得先走一步了。秋岳就在王居士这里歇了,明天自然有人来送你回秀水。”
曹溶笑说:“今晚相聚,真让人觉得人生苦短。”
朱之瑜笑了,他跟刘思任说:“畏行,这里的场面,过会你替我安排一下。”
刘思任笑着说:“你放心去就是了。”
朱之瑜走后,刘思任话题一转,问曹溶:“秋岳兄如此年轻博学,不知年庚几何?”
曹溶说:“曹某生于万历四十一年,也就是癸丑年,如今已痴长三十一岁了。”
刘思任想了一下,笑着说:“秋岳是崇祯十年进士,如此说来,那一年你才二十五岁了?!真是少年才隽啊!倘若不是生逢乱世,必将前途无量。”
曹溶笑笑说:“当时刚刚被钦点出任监察御史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年轻人未免豪气万丈。后来在朝廷和地方上供职几年,才知道仕途艰辛险恶。这次京师为闯贼所陷,皇上自缢殉国。你要是亲眼目睹过闯贼如何在京师中屠戮,奸淫,抢掠,你才会觉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直是一句屁话!再经我自己是九死一生才从京畿逃回江南的,因此此时已经是心灰意冷了。此生只好和书画为友。”
刘思任问说:“不知秋岳可曾婚娶?”
曹溶喝了一杯酒说:“我在县试中了秀才那年,家里给我娶了门亲,是我爹爹在湖州的一个同科的女儿。不想没过三年,就在我乡试中举那年,她却因病去世了。我自此不曾再娶,中馈无人。不瞒畏行兄,我以为这如意好女子,便如珍本书籍一样,世所罕有,可致而不可求的。比如有的女子姿色出众,然而却生性木纳,了无情趣,是银样蜡枪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而又有那天下一等聪慧的女子,文采斐然,笔下生烟,然而长相却经不起推敲,未免让人有在水一方之叹。至于才色俱无,只懂以德持家者,则更是等而下之的俗物了。天下女子,无非便是这三种人。因此我是宁缺勿滥的。”
刘思任笑着说:“秋岳说的甚是精辟。只是天下如意佳人,未必尽如风流才子,名声在外的。就像美玉,必是深埋于深山之中,铁岩之下。养在深闺人不识的佳人,秋岳又何由可致?!”
曹溶沉吟着:“畏行兄这话说的也有些在理。那些名声在外的女子,又大都在青楼妓院中,只可赏玩,却不可以奉箕帚。”
刘思任听了这话,想起梅云,暗暗寻思:这曹溶的话虽然说得直板坦率,不过的确有点道理,我当年不敢将梅云迎娶回家,不也是因为出于名声的考虑吗?!
他接着又想:这曹溶之所以能逃回江南,真是把儒学的面皮尽都扯碎了。他问说:“秋岳周修涵可有交情?”
曹溶说:“初时在朝中,子深与我只是一般的卿班关系而已,他在詹事府侍奉几个皇子,我在都察院不时得罪人。我们各司所职,平时极少有私下里的接触。我入朝供职不久,子恭先生就致仕回闽中了,未能多仰教于他老人家,深以为憾。我听说子恭先生藏书过万,其中不乏珍品奇书。我的恩师倪云璐曾经跟我提起过,子恭先生收藏有宋代蔡京的一幅书帖子,还有徽宗皇帝的一幅画,奉为至宝,外人难得借赏。可惜我不能借以观赏一下,深以为憾。”
刘思任听了,愣了一下,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听周献提起过,他的“迎风楼”上还有这么两件稀罕的藏品。当然了,也是因为平时他的兴趣不在这方面,没心思去琢磨。他笑了起来:“秋岳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收藏家,就连我这做女婿的都不知道的事,你都心里有数了。”
曹溶眯着眼,愕然道:“畏行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思任笑着说:“子恭先生便是刘某的岳翁。”
曹溶猛然一击掌,哈哈大笑:“我只知道畏行兄是刘宗周刘大人的公子,却不知道你还是子恭先生的乘龙快婿。该罚一杯!”说着,又跟刘思任满饮了一杯。
刘思任说:“秋岳只知子恭先生家中所藏的书画,却不知我岳翁府上还金屋藏娇呢!”
曹溶“哦”了一声:“子恭先生该有七十岁了吧?畏行兄也已经成亲十几年了,想来嫂夫人也该有三十来岁了。如此看来,她的妹子也该有些年纪了,这金屋藏娇之说,似乎就有点勉强了。”
于是刘思任便将周家的家室略微介绍了一下:“说到我这位小姨子周菊,那可真是集才貌于一身的奇女子,又兼眼界甚高,非名震四方的才子不嫁。因此如今年已二十,尚未字人。我岳翁也在为她的事挂心呢!”说着,他端起酒杯,偷偷地看着曹溶。
曹溶叹口气:“天下真有这样的女子?那只能怪我见识疏浅了。只可惜我与她缘悭一面,闽中又相去千里。如今我中馈乏人,不知畏行兄可否有意为我执柯作伐?曹溶感激不尽!”
刘思任笑着说:“倘若小姨与秋岳有缘,以奉箕帚,也算是一桩美事。眼见着秋岳手中正有一道给节公的最好的拜帖,为何不用?”
曹溶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拊掌大笑:“子恭先生在朝中时,于我的业师倪元璐的书画甚为倾倒。畏行的意思是,让我带上这次我从京中带出的几幅鸿宝先生的书画,到闽中敬请子恭先生鉴赏一番?”
刘思任笑着点了点头。曹溶说:“这个借口倒是妙的。只是我如此这般贸然找上门去,岂不是要吃周阁老耻笑,以为我是花心浪荡子?!”
刘思任就笑着伸手到袖子里,摸出那把随身带着的金面棕竹撒扇,递给曹溶说:“这是我随身所带的撒扇,上面有家父题写的‘慎独’两字。如今你可以带上,到时候做为信物给我岳父看过,他便知底细了。”
曹溶慌忙双手接过,展开扇面看了一下,情不自禁喝彩道:“果真是念台先生的墨宝!前些年我在京中时,殿试得意,曾经向念公讨教过学问的。后来我选了监察御史,念公又是总宪。可惜念公惜墨如金,不肯赐字。你看,仅凭念公这‘慎独’两个字,就力重千钧了。如此多谢畏行兄了!只是,这撒扇做信物可以,却不能做冰啊?”
刘思任说:“不知秋岳与福建抚院的张肯堂可以交往?”
曹溶一听大喜:“哎呀,我差点忘了!前年张抚院到京中职考,跟我原是有过一面的。你是要我相机倩他作伐?这是锦上添花之事啊。此意大妙!”
刘思任举起酒杯,笑着说:“如此,刘某只等着喝你的喜酒了!我小姨性格外柔内刚,秋岳须仰攻才是。”
曹溶大笑了。他高高把起酒盏说:“让我先敬畏行兄一大白!倘使好事能谐成,到时候一定再登门重谢!”
刘思任离开“草衣观”时,到后堂跟王修微道别。他给了王修微两大锭楮红色金子,王修微推却着不肯收。刘思任说:“我知道,眼下誉卿兄不在身边,居士定然花度拮据。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居士要不收下就见外了。”他看了一眼观院:“下次我来的时候,吩咐几个人来把你的楼院给修葺一下。”
王修微只好收了,说:“畏行,红尘易逝,人生如梦,你就不必为梅云的事耿耿于怀了。”
刘思任幽幽地长叹一声走了。
他回到“映月客栈”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浈娘早已她睡下了。周修流还凑在灯下看书。刘思任推门进去,问他说怎么还没睡下?修流说:“我见姐夫还没有回来,心神不定,因此睡不着。姐夫这大半天上哪儿去了?”
刘思任本来想将见到曹溶的事告诉他,又觉得相亲的事未经周献和方竹枝敲定,多一人还不如少一人知道好,于是就随口说是见一位朋友去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修流他们俩今天都玩了哪些地方?
周修流说他们去了断桥。刘思任怔了一下,想到那时候自己不是正好在“锦带桥”下吗?后来又听修流说他们走错了路,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松了一下,随之又暗暗叹了口气。
刘思任说:“明天我们一早出发,经湖州,太湖西岸,然后你跟浈娘一起押着‘明茶’继续北上,到南京后,去找‘明泉茶庄’总号的沈九云大掌柜,把‘明茶’交付与他。——谷雨了,此际正是采摘碧螺春的上好时节,因此我要拐到太湖上的洞庭山去,收购碧螺春,估计要逗留上两三天时间。在我没有到达南京之前,你们先让沈掌柜给你们安排住下,在那里等我。”
他顿了顿:“流儿,这回就看你的了。记住了,这茶叶一定要交到沈九云手上!这‘明茶’可是咱们的看家本钱!”
周修流笑着说:“姐夫放心好了。这茶叶没有脚,总不会自己跑走吧?!”
刘思任说:“对了,一路上你一定要看好浈娘,别让她走丢了。——她可是郑家的人!”
周修流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至于是为什么,他也不能说得出个究竟来,只觉得这事在什么地方隐隐地有点不对。
第二天,刘思任一行一早就出发了。他们过了圣堂桥,雇了一条船,把行李货物搬运上去。下了城河,船摇到了新河坝北岸,然后往北新关方向驶去。正好碰上顺风,傍晚时候船只就到了湖州的小梅口。
刘思任找了一家客栈,让周修流他们住下,又仔细交代了他们几句。随后自己趁夜信步来到太湖边上,雇了一叶小舟,又就近沽了一坛酒,一道爆鳝丝,一道熏鱼,一道老法虾仁,到了酉牌时刻,乘着朦胧的月色,竟朝湖东北方向的东洞庭山划去。
他每年差不多都是在清明之后不多天,从闽中收了“明茶”后北上,然后顺路拐到苏州,再到东洞庭山上,找茶园地主兼牙行大头沈员外,商洽生意。这次晚到了谷雨。因为又要伴着周修流他们,就绕路从东苕溪到太湖西边了。
次日凌晨,刘思任一觉醒来,看到东洞庭山已经隐隐在现了。这时,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不想立即去找沈员外,而是打算先到苏州去,看看位于城里专诸巷的茶庄,问问行情再说。
苏州“明泉茶庄”的掌柜,就是他们山阴刘家老管家刘祥的儿子刘大银,因他为人憨厚敦实,刘思任就抬举他做了掌柜。刘大银看到刘思任空手而来,不觉一愣,正要问说怎么不见今年的“明茶”了?刘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说:“今年因为京师出了变故,‘明茶’贡品定不下来,因此先把茶叶送到南京总号沈九云那边,到时候再分派过来。苏州茶庄这边这几个月行情如何?”
刘大银说:“茶叶行情倒是好过了去年,光在清明前后,茶庄就从东洞庭山进了四十多石茶叶,几天时间就已经售出了十余石,还有松江华亭的段计和段掌柜那边海路生意,运走了十几石。不过……”他搓了搓手掌说:“跟我们签了五年合约的茶园地主沈员外,今年却把东洞庭山的莫崖峰峰石壁上那几十株野茶产出的百来斤茶叶,给冻结住了。我们一直在等着你来拿主意呢。”
刘思任皱了皱眉头:“那几株茶树可是我们苏州茶庄的命根子呐,这些年,苏州‘明泉’茶庄的名声,大半还不都是靠那几十株野茶树撑着的?!这沈员外到底想要干什么?!按理说,我一直待他们不薄啊。”
他心想,幸好今早没有直接上东洞庭山去,不然的话此时就有些被动了。
四年前,刘思任到东洞庭山采购茶叶时,偶然听说那里的莫崖峰石壁上有几十株野山茶。凭着他经营茶叶多年的敏感的嗅觉,他一下子就意识到那些茶树是奇珍异品,大有生意可做。于是他便与当地的茶园地主沈员外签了五年的契约。他出了一笔巨资,让沈员外帮忙管理那些茶树,并教给他们烘焙茶叶的技术。第二年,那些茶树产出的茶叶,在苏州、南京一带名声鹊起,达官贵人中有以奇货可居者。这之后,苏州“明泉”茶庄的茶叶的名声,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刘思任问刘大银:“这却是为何?他们说明缘由了吗?契约还没有到期呢。”
刘大银说:“他们说是今年江南的茶价全都上涨了,然而我们付给他们的价钱却还是一成不变。茶农们有些闲话。”
刘思任皱了眉头说:“茶叶价格那是前几年就谈定的,不是还有契约在那里吗?我只怕这里面还不只是价钱的事。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价码?”
刘大银说:“茶园的沈员外想要把那几十株野茶产出茶叶的售价,提高到原价的五倍。”
刘思任冷笑一声:“胃口倒够大的啊!这不是想跟咱们翻脸吗?!大银,你怎么看?”
刘大银吟哦了一下:“我想这该是所谓的奇货可居吧。老爷你想,那几十株野山茶如今已经是名声在外了,在南京一带,听说一斤甚至可以卖到十两银子的,这沈员外肯定是眼红了。而当初我们跟他们签的契约上,只说每年给他们一百两银子。他们可能觉得亏大了。可是这茶叶的名声,明明是咱们给打出去的。”
刘思任说:“我们跟茶园地主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在那里。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要是失约,得付出巨大的赔偿的!”
刘大银说:“沈员外说了,如果我们不愿意提价,他们愿意以双倍的价钱赔偿我们。”
刘思任说:“如果仅仅是因为市面上价格上扬的理由,他们赔偿给我们二十倍的价钱,我也不会接受的!我只怕这里面另有缘故。大银,最近城里的其它茶庄的生意如何?你应该拿一只眼盯着他们。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同行捣鬼。”
刘大银笑着说:“那些茶庄的生意跟咱们根本不能比,我们茶庄有闽中的‘明茶’和那些野山茶压着,名声在外,谁扳得动?!不过,最近城北阊门外的‘绿云茶庄’,刚刚合并了城里另外两家茶庄,规模直逼咱们的‘明泉茶庄’,这倒是很让人担心的。”
刘思任笑着说:“这就是了,问题的症结可能就在这里。说不定就是‘绿云茶庄’在捣鬼。要是这样,那么我就更不会轻易放过那些野茶树了。过会我就上东洞庭山去,好好跟沈员外喝上几杯。”
于是,刘思任带了茶庄里两个伙计,驾着马车来到了东洞庭山的莫崖峰下。那茶园地主兼茶行牙人沈员外听说刘思任要来了,早在酒楼上安排下了酒席。他知道刘思任喜欢吃鱼,便在席间上了一道太湖的名产清蒸“梅鲚鱼”,一道油炸银鱼,一道松鼠鳜鱼。又上了一壶“姑苏春”酒。刘思任见了菜色,喝了声彩,不过暗下里却想到,这沈员外的心机,不可谓不深,自己以前是小瞧他了。他端起酒杯笑着说:“此时杨梅初上,可惜喝不上杨梅酒啊。”
酒过三巡,沈员外起身说:“刘先生,咱们的交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前些天我已经把那些话跟你们茶庄的刘大银掌柜挑明了,想必他已经把我们的意思转达给你了?”
刘思任笑着说:“沈员外坦诚相见,足见是把我们‘明泉茶庄’当朋友看的。不过,这次你的胃口不小啊!”
沈员外笑着说:“如今茶叶的行情如此,只能说是沈某占了地主的便宜。沈某总不能让手下的茶农和伙计们吃太大的亏吧。大家都不容易,你看自去年底开始,米价又看涨了。”
刘思任把盏说道:“茶是好茶,随着市场风情价格看涨,原来也是天经地义的。倘若沈员外早些时就跟刘某提起这事,那么每年的茶树养植和茶工的费用提高一些,那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员外为何在茶叶收成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呢?这倒让刘某有些措手不及了。做生意的讲的是诚信两字,沈员外这次可是不太够朋友啊。”
沈员外嗫嚅着说:“在下本来是想等到刘先生来的时候,再跟你细细商谈的,因为事情的确有些难于启口。只是……”
刘思任微笑地盯着他说:“只是什么?”
沈员外说:“只是清明时候‘绿云茶庄’的董大掌柜找上我了。他说像提高价钱这种事,我们跟刘先生是绝对谈不拢的。只要我们把茶叶转卖给他们,那么‘绿云茶庄’愿意出三倍的高价,并且为我们承担违约的一切损失。”
刘思任冷笑说:“他‘绿云茶庄’凭什么来替你们承担损失?我们之间是有契约的,他们承担得起赔偿金吗?倘若刘某死认契约,那么你们就是出五十倍的赔偿金,刘某也未必肯认!这么说吧,沈员外,咱们是朋友,你就实话告诉我,‘绿云茶庄’到底给你们出了多少价钱?”
沈员外低下了头,说:“他们出了高于你们定金五倍的价钱,另外,以后每年看茶叶的行情再酌情升涨。”
刘思任笑着说:“好,我现在就给你三倍于契约中的价钱,收购今年的那几十株茶叶。这样除去你们原该出的赔偿金,应该算是扯平了。你看怎么样?至于明年,也看行情,酌情估价。只有一点,你们今后不要再与绿云茶庄合计了。”
沈员外没想到刘思任会如此慷慨地接受了他的条件,他反而显得手足无措了。他慌忙站起身来说:“难得刘先生这么爽快,不过……”
刘思任喝了一口酒,端着酒杯,笑着盯着他说:“沈员外还有什么话说?难道对这个交易还不满意吗?!”
沈员外小心地笑着说:“刘先生,那三倍于去年的价钱,已经过了几天了,你看是不是再把价格提高一些?让我跟手下人,还有董大掌柜也好有个托词。”
刘思任放下酒杯,正色说:“沈员外,正因为咱们是朋友,因此刘某才会给你这个面子。既然你只认那个董大掌柜的面子,那么,你那几十株的野茶叶我也不想要了。契约上怎么写的咱们怎么做,到时候受损失的可不只是我。我的茶庄遍布南直隶十来个城市,经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还有,我告诉你,每年那些茶树上采摘下来的茶叶,虽然是在你们这里烘培的,但是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做工,却是由我本人操作的。没有我的这道工艺。你们的那些茶叶连粗茶都不如!”
沈员外一听呆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上话来。
刘思任站了起来,跟他说:“沈员外,你记住了,做生意一定要讲诚信。你可以跟董尘董大掌柜说,他的庙虽然大,不过想要挖我‘明泉茶庄’的墙角,他还欠点火候。你该怎么打发他就怎么打发他走吧。现在我想到西洞庭山去看看那里的茶市了。”
沈员外急了说:“刘先生,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这事都赖董尘那厮,他跟我说南京那边有个姓阮的大官人,想要十斤莫崖峰石壁上的野生茶叶,做为贡茶。说是这事做好了,今后将享尽荣华富贵,因此在下便起了些贪念。这事实在是对不起刘先生了。”
刘思任叹了口气说:“商人唯利是图,这事不怪你。董尘说的那个阮大官人,估计是前阉党的余孽阮大铖,这人喜欢投机,名声奇臭。前几年他看上了马士英,极力襄助,后来马士英授了凤阳总督,他阮大铖就又开始活跃起来了。沈员外,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就按我方才说的话,你马上就可以把茶叶送到‘明泉茶庄’去,兑现银子。”
沈员外打拱说:“刘先生,我这就让人把茶叶送过去!”
刘思任让茶庄里跟来的两个伙计留在东洞庭山,跟沈员外一起筹办茶叶的事,他自己一个人来到了东山镇渡口
此时正是巳牌时分,渡口上人群噪杂,最繁忙的要数湖边的鱼市了,一溜的排着十几个养着鲜鱼的鱼摊子,鱼贩子们大声吆喝着。
渡口上一时找不到摆渡的舟子,刘思任就在一边的一个草亭子坐下,慢慢等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时,一只小船在渡口上靠岸了。船上下来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一下子引起了刘思任的瞩目。她年近二十,戴了顶低檐竹笠,看不清整个容貌,只见唇红齿白,肌肤胜雪。背着一个沉沉的大竹篓,手里拎着个小木桶,样子像个小村姑。她的面目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她的身材却十分引人注目,她穿着淡绿的单纱衫,一条鱼白纱裙,里面又是淡绿的纱裤,亭亭袅袅的。而她身子腰以下的部位,则显得浑圆结实,一看就是个辛勤能干的姑娘。
那姑娘找了个路边空地头,就将背上的大竹篓取下,又将竹篓里的东西摆了出来。原来竹篓里装的却是一大捆新上的春笋。那些鲜春笋约有二十来斤,十分鲜嫩。
刘思任留意了一下,心想:原来她是来卖竹笋的,看来是个村姑了。
集市上的几个泼皮瞧定了,弄得七颠八倒,风风势势的,都围了过来,在她摊子前面挤眉弄目,黏黏泥泥,挨挨挤挤的。一个泼皮说:“小娘子,你卖鲜笋(吴语笋音身)个?”
那姑娘别着脸,不理他们。一个泼皮歪着嘴说:“我想要一篓(搂)梅子(妹子)。”
另一个泼皮笑嘻嘻地说:“小娘子,我想买个小萝卜(老婆),你处有吗?”
那姑娘红了脸说:“你们勿闹了,再勿走开,侬家就要淘气个!”
刘思任见了,站起身来,正要走出亭子过去驱赶那些泼皮。只见集市那边来了一个粗实的中年汉子,口里骂着:“臭小王八,部介轻薄。”三下五除二的就将那几个泼皮都给踢赶走了,然后跟那位姑娘笑了笑,就离开了。
姑娘起身朝他们俩福了一下,笑着说:“多谢郑阿哥!”
二十来斤鲜竹笋,不一会功夫就都卖出去了。那个姑娘就收拾起竹篓,然后顺着渔贩子们的鱼摊子慢慢看顾着走过来,有时还笑着端起鱼篓子朝里看看。看样子是要买鱼的样子。那些鱼贩子跟她都熟,对她似乎都很有好感,笑着跟她说:“姑娘,你要什么鱼,尽管挑,你随便给个价就行。”
那位姑娘不住地朝大家笑着,一边看着鱼,不太说话。刘思任看到,她走到一个老渔夫跟前站定了,老渔夫慌忙起身唱了个喏。那姑娘看起来认得老渔夫,笑着说:“顾老伯,入冬了,你还光着脚板,你的鱼侬家要了,侬家姐姐生前最喜欢吃你捕的梅鲚鱼,难得这几条这么大,又鲜活,也只有顾老伯你能打得到的。”
顾老伯叹了口气说:“红歌姑娘,又到你姐姐的忌日了?真是啊,一年又过去了。当初我送你们一家三口去西洞庭山时,丫头你才多大啊?转眼十年就过去了。”
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胸口上,比划了一下。
这位红歌姑娘神情有些黯然了,说:“是呀,那时侬家也就七、八岁吧。顾老伯,眼看再过两天就是谷雨了。今天的春耕都料理好了?”
顾老伯抬头看看天说:“都料理差不多了。谷雨一过,便是立夏,老夫又痴老了一年了。”
红歌姑娘买了鱼,忽然注意到草亭子里正兴致勃勃地瞅着她的刘思任,就朝他这边瞥了一眼,随即便快速调转了目光。刘思任刚好也看到了她的眼神,他顿时大吃了一惊。他发现,红歌的眼神像极了梅云,就是那种俏而不媚,散发着淡淡忧郁的目光,让人一触之下,忍不住我见犹怜的忧伤韵味。
刘思任情不自禁地痴了一下,就起身走向红歌姑娘。在临近红歌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麝香味,沁人心脾。他笑着说:“姑娘,能否让在下看看你买的是什么鱼吗?”
红歌姑娘看了他一眼,笑着放下了小木桶,刘思任俯身一看,却是几条将近一尺来长的“梅鲚鱼”。一般来说,过尺的“梅鲚鱼”就算是大的了。
这几条鱼,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心思,他记得梅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太湖产的“梅鲚鱼”,而且她熬的“梅鲚鱼”汤,味道鲜美,他吃过几次,也爱上了那种味道。因此他每次到杭州的时候,都会带上几尾“梅鲚鱼”,有时也会让人从苏州捎过去。于是他忍不住问说:“姑娘,这鱼你想怎么烹煮?”
红歌姑娘说:“熬汤。侬家这是给我姐姐买的,她最喜欢喝梅鲚鱼炖的汤了。”
刘思任有点怔神了,问说:“不知姑娘的姐姐是谁?刚才那位老伯提到她的忌日,莫非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红歌姑娘警觉地打量了他一下说:“这位大官人,我们素不相识,你问的太多了!”
刘思任笑着说:“在下只是好奇而已。不瞒姑娘,我也喜欢吃这梅鲚鱼汤,只是每次烹饪时,因火候太过,致使鱼身杂碎,难于入口。不知姑娘是怎么熬这个汤的?”
红歌姑娘看他并没有恶意,就说:“你最好在汤里放点菱粉,用文火慢慢清蒸便好。”
刘思任点了点头,心里想,这种烹饪技法,分明便是从前梅云做过的,这女子怎么也知道?而且她的神态酷似梅云,难道她跟梅云有什么亲缘关系?!不过以前梅云跟他说过,她的老家是浙江绍兴府的诸暨县,跟他算是半个同乡,和这太湖似乎又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了。
红歌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先生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刘思任神情黯淡了下来说:“我的确是在寻找一个人,她是一位美丽的女人。只可惜,这个人我这辈子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他说:“姑娘,你的眼神很像在下所说的这位旧人,倘若不见怪,能否请你把竹笠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容?”
红歌姑娘笑着说:“先生的旧人,既然是位丽人,我却相貌丑陋,不堪入目,只恐要让你失望了。”
刘思任笑着说:“姑娘不便露出真容,刘某也不勉强。在下山阴刘思任,就此别过了。”说着就要拱手作别。
这时红歌姑娘忽然说道:“先生且慢。”她说着,抬手缓缓摘下了竹笠。
刘思任一见之下,大吃一惊,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嗫嚅着说:“你,你不就是——”他本想说“你不是梅云吗?”忽然又想起梅云已过世快三年了,于是顿觉自己的失态,忙笑着说:“对不起,姑娘,你实在是太像刘某说的的那位过世的旧人了,简直就象孪生姐妹,只是她的年龄要比你大上几岁。敢问小姐芳名?”
红歌姑娘笑着说:“我姓白,先生就直接称呼我红歌便是,不要一口一声姑娘、姑娘的,我都快二十岁了,听了心里怪别扭的。”
刘思任笑了笑,又仔细看了一下白红歌,觉得她的眉目间,终是少了梅云的那种妩媚而忧郁的气质,不过却多了几分难得的清纯,让人觉得只可远观,不可近亵。
白红歌戴上竹笠说:“不知刘先生要去哪里?”
刘思任说:“在下有点买卖上的俗事,想搭船去一趟西洞庭山。”
白红歌方才在第一眼看到草亭子里的刘思任时,心下便“砰“然一动。她觉得这个清雅而又谦和的中年男人,就像是她已经在等待了好久的一个亲人,忽然出现在了眼前一样,既有些亲切,又有些朦胧的心灵感应。后来又见他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像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她暗地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惆怅了,觉得他们之间终于还是隔了一层什么。而她听到刘思任说她长得就像他的一个旧人时,她疑窦顿生,心里有点不平静了。
她是在十多年前和她的姐姐紫箫,还有母亲白小竹,一起从南京来到了这风光秀丽的西洞庭山定居的。不久她们的母亲去世了。她的姐姐紫箫在八年前的一天又忽然不辞而别。三年前,她姐姐因病去世后,托人将她的一些遗物送回到西洞庭山的。她们姐妹有八年时间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有些书信来往,给她寄来一些银钱,做为生活用度。当年紫箫离开西洞庭山的时候,是十五岁,而她才十二岁。
到了红歌长大以后,邻近见过她姐姐的人,都说她气质酷肖她的姐姐。而眼前这个姓刘的客商话中的意思,就像是见过她的姐姐似的。再想到他方才对“梅鲚鱼”关注的神态,显然不止是一般的好奇。莫非他跟她姐姐果真是旧相识?抑或竟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倘若真是这样,那么她姐姐前些年的那段对她来说是空白的经历,就有可能揭晓了。
于是她不觉就对刘思任留神了。她笑着跟他说:“我的小船便在左近渡口,先生倘若不弃,就请上我的小船,我送你到西洞庭山去。须知这湖中最美的风光,陌生人是领略不到个中韵味的。”
刘思任笑着说:“如此甚得方便。红歌姑娘,我到过西洞庭山也有好几次了,怎么都没见过你呀?”
红歌笑着说:“我不是也没见过刘先生你吗?”
刘思任笑了笑,说:“你时常到东洞庭山这边来吗?”
红歌说:“我每个月从西洞庭山过来两、三次,拿些山货过来卖了,再换点食物和日用杂货回去。难不成我一个小女子,没事还要四处抛头露面的不成?”
刘思任听了她这话,不觉点点头。
白红歌带着刘思任上了她的小船,把那桶梅鲚鱼放到鱼舱里。她一边荡着双桨,忽然提出了一个出乎刘思任意外的建议。她说她要摇船带刘思任游览一趟太湖。刘思任先是一怔,随即笑着说:“我倒是颇有此意,只是我看你弱不禁风的,不知道你划得动船只吗?”
白红歌说:“这时正好趁风,刘先生你过来坐在船尾,帮我把住舵。我先给你去弄点好酒跟吃的来。”
刘思任十分听话,笑着过来把住了舵。他记得第一次跟梅云在杭州王修微的“草衣观”相识时,梅云也曾跟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时梅云对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他说:先生一定又冷又饿了吧,我去给你烫点好酒和吃的来。
白红歌先端了一杯热茶出来,放在刘思任面前,另外按下一碟山楂糕,一碟橄榄脯。刘思任说:“红歌,你不是买了梅鲚鱼,要回去给你姐姐做鱼汤吗?这鱼要是放的时间长了,只怕就没有鲜味了。”
白红歌笑着说:“这些鱼鲜活得很呢!我姐姐的鱼汤什么时候做都可以,不过即便做了,她也吃不到了。”
刘思任凝视着她的眼睛,想到了方才顾老伯提到她姐姐的忌日:“这是为什么?”
白红歌神情黯然地说:“因为我姐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说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的。当初要是她不离开西洞庭山,我们姐妹互相照顾,相濡以沫,总比她只身在外飘荡要好。今天是她的忌日,我买这些鱼,原是为了祭奠她的。”
刘思任心想,今天也正是梅云的祭日,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凑巧的事?于是他忍不住问说:“红歌,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白红歌说:“我叫红歌,她叫紫箫。我们的名字都是我娘给取的。”
刘思任听了,摇了摇头,不觉在心里笑了。红歌紫箫,这名儿倒是起的清雅,竹肉并发。他说:“你们的名字颇有清韵,你娘真是不俗!”
红歌叹口气说:“只可惜她是一生坎坷,红颜薄命,才三十来岁就去世了!”
刘思任又问:“你们老家原来就在这西洞庭山吗?”
红歌说:“不是的,我们原是从南京迁居到这里来的。”
刘思任听了,觉得自己可能是多疑了。因为梅云明明跟他说过,她的老家是在绍兴府诸暨。天下巧合的事多的是,只是让他偶尔碰上了而已。但是他对眼前的红歌,无疑充满了好感,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妹妹一样。
船儿顺风而行。湖中莲叶田田,随风摇曳,那无穷的碧色,令人心醉。过了不久,白红歌又从舱中端出几个小碟,摆在刘思任面前:“先生是想品茶还是喝酒?”
刘思任笑说:“喝酒最好。我虽然是个贩茶的,可一向不太饮茶,只是嗜酒。”
红歌笑着说:“这可真是怪事。我去烫一壶去年立夏时酿出来的杨梅酒来。”
刘思任说:“最好。”不片刻,红歌端了一壶酒出来,倒了一大樽。刘思任喝了口梅酒,蹙眉说:“这梅酒中似乎是兑了些淮南曲酒,酒味有点涩了。”
红歌笑着说:“我娘在世时喜欢喝淮南曲酒。这杨梅酒是用我们家窖藏多年的曲酒勾兑的。先生只须将酒盅慢慢摇晃,片刻之后,酒味便醇香无比了。”
刘思任依言做了,再探舌一泯,果然清香无比。他想,红歌的母亲也许是淮南一带的人吧?他朝红歌笑笑,接着就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又吃了一点小点心。
他喝到三分醉意的时候,红歌的莼菜梅鲚鱼羹也炖好了。鱼香味从舱中飘溢出来,刘思任轻轻嗅了一下,便知那鱼羹烧得正到火候。但凡烧烹鱼汤,烧到鱼肉已脱离鱼骨刺,然而肉却不烂,是为上佳羹肴。红歌端了鱼羹出来,刘思任看了一下,笑着说:“红歌,这鱼你姐姐还没有吃上,我倒是先尝了鲜了。”
他见鱼汤上面撒了一些红粉,就问说:“红歌,适才你跟我说,熬这湖鱼汤时,需兑点菱粉的,可是我怎么没看得出来菱粉呢?”
红歌笑着说:“我船上没有菱粉,刚才熬汤时,只是放了一片荷叶,再在汤面上撒了些桃花粉末。”
刘思任浅尝一口,点点头说:“果然是那么回事。你如此精妙的烹饪技艺,不知将来哪个男人有福分享用。”
他这话说的红歌脸悄悄地红了。
那天刘思任喝得十分尽兴。船只随波逐流,漂泊于湖中,黄昏时候,月亮就上来了。刘思任放眼望去,只见烟波浩淼,水色如烟,于是把盏脱口说道:“人生得此风月境地,不枉一世!”
红歌笑着说:“先生当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喜欢这湖光山色呢。”
刘思任感慨地说:“十来年前,刘某曾经视功名如粪土,现在是视钱财如粪土。本来我此生只想挥洒性情而已,只可惜,不久将来,天下恐怕没有刘某的容身之地了!”
红歌正要给刘思任添酒,听了刘思任慷慨激昂的吟诵,有点凝神了,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那酒却洒到了刘思任的手上。刘思任并不在意,他笑着说:“红歌,你为什么要带着我在这湖中兜风呢?我到过太湖好几回了,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倒让我有些出世的清虚感觉了。”
红歌说:“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在湖中泛舟过,就很想体会一下那种陌生的感觉。”说完这话,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的话倒让刘思任看到了她的纯真透明无邪的可爱。
第二天一早,刘思任先自起床了,他拨开舱口的竹窗帘,只见和风扑面,日光融融,水面上波光粼粼闪耀。他躬身出了舱外,满目苍翠的西洞庭山,顿时迎面而来。
白红歌在舱口略微梳洗了一下,云鬓欹斜,脸色鲜润。她烧了一壶热水,冲泡好两碗碧螺春茶,便来到舱外,一付慵懒散淡的模样。刘思任见了,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梅云。他仔细看了一下她的打扮和她清澈的眼神,只觉得她在一夜之间,似乎就象换了个人似。他端起茶碗,一股热腾腾的清香扑面而来,于是他笑着说:“红歌,你知道吗,这碧螺春还有个别名呢。”
红歌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了,它又叫‘吓煞人香’。我还知道关于这碧螺春的故事呢。”
刘思任虽然对那个传说中的碧螺姑娘,和英雄少年阿祥斗太湖恶龙的故事已经烂熟于胸,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扫红歌的兴致,就“噢”了一声,聚精会神地听她讲下去。红歌就有声有色地说了起来,最后说到碧螺姑娘为了救阿祥,耗尽了自己的精气时,她指着远处西洞庭山上最高的那座山峰说:“那座山峰就是‘缥缈峰’,碧螺姑娘的香冢就在山上。那里也有我姐姐的衣冠冢。”
刘思任听到她提到她姐姐的衣冠冢,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说:“我觉得,碧螺姑娘其实并没有死去,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不知道那阿祥在哪里呢?”
红歌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说:“这不可能,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倘若她还活着,也该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了,那多难看啊。”忽然,她看到刘思任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于是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便羞红了脸说:“我怎么能跟碧螺姑娘比呢?!人家是茶神呢。刘先生取笑我了。”
两人坐在船头上喝茶,刘思任忽然发现红歌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眼神柔和的就象荷叶上清滑的露珠一般。他心下一乱,手抖了抖,茶水溢了出来,洒在衣裳上。红歌此时的这种眼神,他只在以前每次梅云跟他久别重逢之后才见过的,既是体贴,又是好奇。他觉得,在这短短的一天多时间里,红歌的上上下下的神态,越来越活脱地接近梅云了。他知道,她虽然有点是刻意让他高兴起来,但是她心境的改变,野态的收敛,使她的清纯看上去,要成熟动人了许多。
于是他想,人生际会,诸般事了犹未了,更何况不了了之。不知是情由幻生,还是情至生幻?他觉得自己在梅云逝去后,心中的那份情愫已经沉寂了。面对着清纯如斯的红歌,他的心中,再也不敢滋生丝毫的爱念。
此时旭日斜照入舱,刘思任斜眼一看,只见红歌的脸上泛着鲜艳的红光,她的眼神,就像注了水似的,楚楚动人。他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在江湖上折腾了这么多年,心态已经老了。
红歌笑着说:“刘先生,你说你的旧人很像我的姐姐紫箫。我也在想,你要真是我姐姐的旧人就好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说着,她的眼睛顿时红了。
刘思任心里一阵难受。他想,要是梅云真的就是她的姐姐,那么他一定会像亲妹妹一样看待她的。看红歌的年龄和性格,她跟周修流,倒是挺好的一对。于是他半开玩笑地问红歌说:“红歌,你订过亲了吗?”
红歌红了脸说:“我只想独自一人守着这绿水青山。闲云野鹤的,多么自在!我娘说过,对男人要存一百个心眼,你想那多累啊!”
刘思任笑着说:“我的内弟周修流年龄跟你差不多,他长相俊雅,文采出众,尚未婚娶。可惜他先上南京去了,不然的话,说不定你跟他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呢。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红歌的脸更红了:“先生又取笑了。我一个山野村姑,哪能跟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相攀呢。”
刘思任笑了笑,心里就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