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三十三) —— 亲人离去(下)
导语:故人仙去,人生苦短世事难料;思念永存,心静如水人淡如菊。
寒来暑往,一眨眼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母亲在2004年第二次来美国后我陪她回国探亲两次。第一次是2012年夏暑,这次回老家见到在病中的舅妈,她们在一起说了好多话,2013年大年三十那天舅妈就辞世了,享年八十三岁。第二次是2017年初秋,这次回老家非常遗憾,没有与大叔(郭孃的丈夫)相见,因为他病重住在医院里,次年即2018年走了,高寿九十九岁。也没能见到大哥,不过,见到了生病的三哥。
2016年11月初,我接到大哥的三女儿玲的电话,她说大哥病危住院了!什么?我一年前(2015年)携儿子回国探亲,大哥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尽管已退休,不去学校上班了,可他每天有很多事要做:帮助大嫂打理一日三餐;自三哥患了老年痴呆病后,大哥就把三哥接到他家,他和大嫂一起照顾三哥的饮食起居;有空时也打打麻将,日子过的忙碌而充实。这才多久啊,怎么就病倒了。
那天不巧,大哥和大嫂没注意,三哥溜出了家门,不知了去向。大哥在家附近四处寻找,找了一上午也没见三哥的人影。他有些紧张,可能是走得太急,感到腹痛难忍,就自己乘车去了资中县医院急诊室,到那里就不能行走了,护士扶他到推床上,请医生为他检查。当时就诊断为急性胰腺炎,马上收住院。住院后他马上给舅舅的小儿子武打了个电话,家里人才知道他病了住在资中县医院里。
他的病情急转直下,武和大嫂赶到医院时,他已经昏迷神智不清了,没有与大嫂说上一句话,她想告诉他,三哥已经找到了,叫他不要担心,可他听不见了。到晚上他出现呼吸困难,用上了呼吸机,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及时联系了在华西医院急诊室当主任的同学铭,把大哥的病情说了一遍,问他能否转至华西医院诊治。他告诉我:大哥很可能是急性出血坏死型胰腺炎,现在不能转院,就在当地支持治疗,密切观查生命体征,他要挺过来了就能好,挺不过来,就凶多吉少。我一听,前胸贴到后背心凉透了。
医护人员尽了最大努力抢救大哥,可他熬到第二天下午大约四点左右断了气,他刚过七十岁。急性胰腺炎是胰酶消化胰腺及其周围组织所引起的急性炎症,发病原因多见于胆道系统疾病、酗酒、暴饮暴食等。主要表现为胰腺呈水肿、出血及坏死。如果病情停留在水肿期,治愈率较高;如果病情发展到出血及坏死期,死亡率极高。大哥怎么突然患了这么重的病,我仔细问了玲和大嫂有关大哥的近况,她们都说不清楚,只是提到近日来他有时胃痛,去中药店买些中药吃,时好时坏,也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大哥不善饮酒,没有暴饮暴食的雅兴,我想他可能患有胆结石,那天找三哥走急了,胆结石进入胆道,造成其水肿、痉挛等使其发生梗阻,胆汁通过共同通道反流入胰管,激活胰酶原,从而引起了胰腺炎。
大哥病亡两个月后我才告诉母亲,她百思不得其解:二哥得了癌症去了,可大哥得了胰腺炎也没了命。我告诉她这个急性出血坏死型胰腺炎是很严重的急症,患上了也是九死一生。
母亲哭哭涕涕了一周,嘴里嘟嘟啷啷着大哥一生的几件大事:十几岁下乡当农民,身无分文从新疆跑回四川的家,学做木匠十几年,有了自己的土地后学着科学种田,顶班后在学校当工友直到退休,婚后想有一个儿子,可天不作美,养育了三个女儿,女儿们很孝顺,也算有福气。嗨,没过几年清闲日子,又念着兄弟之情,照顾起有病的三哥来。母亲通过一幕幕回忆,渐渐地淡化了大哥离去的悲痛情绪。
日升月落,一瞬间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末。三哥的老年痴呆病是从2015年开始的。一天他从舅舅的小儿子武的家聚餐后回他的家,他骑着摩托车在资中城里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只好停下来,给武打电话,在武的引导下才回到家。那年他仅六十岁。他的儿子珂在成都做律师,珂知道后陪他去医院检查,诊断为此病,有这个病的老人独居是很危险的。大哥心疼三哥,就把他接到了金带场,与大嫂一起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患病的三哥很健忘,两次出家门后找不回来了。一次他搭乘一辆便车去了他曾经下乡的地方,当地的农民有人认得他,也发现他的言谈举止有些不对劲,第二天把他送回了大哥家,当时大哥和大嫂一天一夜找不到他,正急得不知所措。
第二次他又搭乘一辆便车去了资中县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到处找不到,把家里人急坏了。珂找到资中县城的交通警察,调集了那几日城区交通要道的录像查看,发现他走丢的第三天下午六点十分左右,他的身影出现在北门口的交叉路口几十秒,他手上还提着一瓶矿泉水。后来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录像记录里。珂发动所有的人际关系,请亲朋好友帮忙把寻人启事贴满了整个资中县城的大街小巷。
在三哥走丢的第七天,珂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说他见到有一人在东门外沱江边徘徊,那人长得很像寻人启事上要找的人。珂立即飞奔到打电话人指引的地方,到那里一看,那人果然就是三哥。
珂抱着三哥大哭起来:“爸爸,我可找到您了,您吓死我了,要找不到您,我该怎么办啊!”三哥也认出了珂,也紧紧地搂着珂,眼泪掉了下来。
珂仔细地查看三哥,除了精神倦怠,没有发现身体有伤痕,珂悬着的心才平静下来。珂重谢了这位打电话报信的人后,领着三哥回到大哥家。大嫂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还烧一大锅热水,为三哥接风洗尘。三哥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多饭菜,之后大哥和珂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大家问他这些白天都去了哪里、吃了什么、晚上睡在哪里等,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这些答案已是永远封存的秘密。
后来大哥和大嫂时时刻刻都看着三哥,他再也没有走丢了,却得了一场大病,可把大哥和大嫂折腾坏了。三哥突然患了银屑病,这是一种慢性炎症性皮肤病,临床表现以红斑,鳞屑为主,全身没有一处正常的皮肤。有关本病的病因不清楚,目前认为与本病有关的因素有遗传、感染、免疫异常、内分泌紊乱、精神紧张等。三哥与三嫂分开后,一直精神忧虑、情绪低落、心思沉重等,我想是这些精神因素使得他的免疫异常和内分泌紊乱而患了这个病。
珂带他看了许多不同的医生,中西医药物都不管用,病程持续了一年多。后来大哥寻得一偏方,每天花二十几元钱买一包中草药,煮水给他洗澡。几个月后红斑、鳞屑没有了,长出了健康的皮肤,完全治愈了。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是这包中草药的作用,体现了祖国医学的博大精深;还是他的老年痴呆病日趋严重,什么也不记得,使他精神上的诸多烦恼有所缓减,使得机体的免疫调节和内分泌系统恢复了正常。
2016年11月大哥突然离世,这对三哥打击很大,他自己坐在房间里抹眼泪。珂为他联系了一家专门照顾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院,请了专人护理他。当珂开车送他去老人院的路上,他不停地问珂:我还能回大哥家吗?珂告诉他:大哥不在了,您不能回他家了,您住在老人院,我会经常去看您。他似乎没有在听珂说了什么,一直沉浸在思念大哥的心绪里,默默地流泪。
2017年夏天我陪母亲回国探亲,在几十人的家宴上,三哥只认得三个人:珂、大嫂和母亲,其他人谁也不认得了。我对着他说:我是你的亲妹妹啊!无论我说多少遍,他始终是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我,想不起来我是谁。珂是他儿子,常去看他;大嫂曾照顾过他,印象深刻;母亲已有几年没见过他了,可他一眼就认出她了,真是母子连心啊。那天母亲牵着三哥的手,眼里一直含着泪花。
2019年初珂来电告诉我,三哥的老年痴呆症加重了,除了珂,谁也不认得了。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住了两次医院,有各器官衰竭的迹象。我心里惦记着三哥,同年2月就回国探亲看望他。当时他看上去精神还好,我们在一起吃饭,他吃得不多,我坐在他旁边不停地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我是谁。直到饭后告别时,他终于想起我来了:你是妹妹,你是妹妹,你是妹妹啊!说完抱着我的头哭了起来。我也哭了,我好高兴啊,唯一活在世上的哥哥终于认得我了!我擦着三哥脸上的泪珠,他苍老了许多,眼角布满了皱纹,黑发也变白了。望着眼前的三哥,我胸中涌满了无尽的忧伤。
我回到美国后,把三哥的情况告诉了母亲,她长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大哥还活着,你三哥住在他家里也许会好一些。”
同年9月我又回国探亲看望三哥,那时他因感染性肺炎住院一月后刚出院回到老人院。他已经不能下床行走了,多数时间躺在床上,每天由护理他的护工扶他坐在轮椅上,推他到老人院的院子里晒会儿太阳。这次见到我,他完全不认识了,不说我了,就连常去看他的珂也不知是何人。
我回美国一周后三哥亡故了,年仅六十四岁。珂告诉我,从2月他见了我之后,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他一直挺着、撑着、拖着,就是惦念着要再看我一眼,在9月他再见到我之后,就安心地走了。珂这一番话说得我伤心不已,后悔没有多陪陪三哥,这世上我再也没有哥哥了。
当时三哥与三嫂分开后,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在2013年为他申请了美国移民,若他能来美国,我们兄妹与母亲在一起,相互也能照应。这个申请是亲属移民,要在美国移民局排队、等待,有时要等上数年。三哥在2015年患了老年痴呆症,几年光景命就没了,也没有等到绿卡面试这一天。
母亲知道三哥辞世了,难过了好几天之后突然放下了,她对我说:“你三哥得的那个病,谁也不认识,什么事也不记得,生活不能自理,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他走了,也就没有痛苦了,我们也释然了。”
(写于2020年5月10日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