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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魇(Nightmare)

【短篇小说】魇(Nightmare)

博客
   Nightmare


1

这是今年一月下旬的某一天。这个月中旬,突如其来地下了四天的雨,本来环境污染在美国位居前列的洛杉矶浑浊不堪的天空,一下子变得碧蓝如洗了。空气中有点潮湿的味道,这在终年干燥的洛杉矶(LA)算是有点意外。LA的雨天,每年一般只有十来天。我想,这下子完了,一下就是四天,太奢侈了。今年雨天的指标估计不多了。

我一大早就起来了。主要是因为要命的呼吸困难:鼻孔又给塞住了。中国人来到美国五、六年后,一般都会得花粉病的,轻则鼻塞,重则流鼻血,说话瓮声瓮气的。小孩晚上睡觉,就跟小猪似的打呼噜。更要命的是时间长了,会导致头晕,失眠等症状,苦不堪言。

今天因为要赶在Am945前去邮局取一件移民局来的重要的邮件,所以我很早就起床了。我老婆还在酣睡。我在地上摸索了一下,只摸到一只脏袜子,就把它扔了,干脆就赤脚将鞋子套上了。我老婆跟我一样不太注重生活的细节,袜子一直要积累到成打了之后才拿去洗衣房去洗,因此出现这种丢三落四的事一点也不奇怪。她还振振有词的说,美国的生活节奏就是这样。实际上,现代机械化的节奏,早已经把人变成了懒虫。但是,她对一些她认为是重大的节日,却又表现得特别的细心。比如她的生日,情人节,感恩节,圣诞节等,都是她到商场血拼采购的好借口,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在结婚有些年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对待女人,除非你有办法将她打发走,不然的话,你只能逆来顺受,按照她的那一套生活准则过日子。我比较理智地选择了后者。

出门来到停车场,我忽然发现我们公寓楼停车处旁边的一个Handicapped“残疾人专用”的蓝色标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摘走了。这个发现,让我精神一振。我想从此之后,我是不是该要时来运转了呢?!

那个“残疾人专用”牌子,原先是为住在我楼上的一个八十来岁的白人老头设的,是一种特殊待遇,也是对生命的关怀。在美国的任何公共场合的停车场,倘若不设这种位置,是违法的。记得有一次我回来晚了,误把车子停在这个专位上。第二天早上,我就在门口收到了老头黏在那里的一张纸条子。他警告我说,下次我如果再把车子停在“残疾人专用”的车位,他就要Call警察,罚我若干美金。

这个老头生性古怪,鳏身一人,他退休前是洛杉矶郡警察部门的一个公务员。每次当我们出门去的时候,他都要悄悄地拉开窗帘一角,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职业习惯吧。他的一个亮晶晶的大光头,令人望而生畏。老头公寓的阳台上摆着好几盆玫瑰花。玫瑰是美国的国花,大多数人家都种的。看起来,这老头像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每天早晚都要给那些花浇上两次水。

当初我刚搬来这幢公寓楼的第一天晚上,忽然听到阳台上有“滴滴嗒嗒”的水声,就以为是下雨了,有点惊喜。我在前面说过,因为洛杉矶一年难得下几天雨的。我赶紧拉开落地玻璃门,仰头一看,没想到是老头正在浇花。我的阳台上洒满了水。我气得就冲老头叫了起来。老头理都不理我,继续享受着他的诗意浓浓的乐趣。

从此之后,我就很少使用阳台了,我觉得那三十来平方英尺的天地,已经被老头占有了,成了他诗意的附庸。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窗门始终关闭着。我担心自己如果坐在外面享受户外风光的时候,冷不防就成了个落汤鸡。不过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必担心因为粗心忘了关玻璃门,让那些游手好闲的梁上君子乘虚而入。我们有个朋友,曾经有宵小趁他没关紧窗户,就光顾了他的家,把他的DVD机给拿走了。宵小拿走了机子后,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忘了带走遥控器了。于是,第二天宵小又光顾了我朋友的家,终于拿走了遥控器,算是配套了。我的朋友感慨地说:难得那个小偷会这么看得起他,他本来还想把遥控器放到门口去,把好人做到底的。

老头白天睡觉,晚上的时候,他就象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家一样,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思考些什么。我想,活到了像他这么一把年纪,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在美国,很多独身的人差不多都是怪人,他们跟这个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个老头还有一个怪癖,他每个晚上要上五,六次卫生间,不知道是肠胃有病还是膀胱有问题,哗啦啦的抽水马桶冲水声,经常搅乱了我的美梦与噩梦。这真要命!

实际上,老头早已成为我的噩梦了。我几次跟老婆商量着要搬走,要再在这里寄人篱下住下去,我们死定了。但是我老婆她死活不肯,说是这里环境优美,窗外还有醉人的枫树,还有游泳池和网球场等配套设施。瞧瞧,就她那种邋遢的样子,还枫树呢。她还有一个理由:你看,邻居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老美不是都把这种事叫做“茶杯里的风波”吗?!弄得我也不好再坚持下去了。


到了晚上我下班回来的时候,才从两个邻居高声的聊天中获悉,原来是那个就像是我的噩梦一样的老头去世了!怪不得这两天老见有人从老头的房间里往外搬东西。来的是几个黑人和西班牙裔人,凶巴巴的,可能是老头的干儿子或监护人什么的,以前似乎也照过一两次面。

我终于舒了口气,虽然我也觉得这口气舒得有点阴暗,不太人道。
我想,今天晚上我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个好觉了。老婆老抱怨说上一个San Valentine 节,就是因为老头在楼上“咚咚咚”地瞎折腾,没过好。今年的情人节,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浪漫一把了。

这天晚上,我摩拳擦掌地舒展了几下筋骨,钻进被窝,望着天花板,忍不住乐得笑了起来。我们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行房事了,这个晚上如鱼得水。完事后我就沉沉地睡过去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有个女的正在浇着玫瑰花,细眼看了,正是我老婆。我没想到,我老婆她突然间有了这么美好的生活情趣,正想赞美她两句,却说不上话来。我呵呵呼喊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呼呼喘着气,终于醒了过来。我一睁开眼,就听到了楼上有轻微的踱步声。我慌忙摇醒了老婆,神秘兮兮地指着楼上轻声说:“你听听,楼上是什么声音?”

老婆迷迷糊糊地凝神听了一会,说哪有什么声音呀?老头不是刚刚死了吗?我说:“你这人就是缺根筋,问题就在这里呀!老头走了,那么会是谁在楼上踱步呢?”

老婆嘟囔了一句:“你别发神经了,整天装神弄鬼的,没事找罪受。”

我又听到了那踱步声,于是身上一阵发凉,头皮有点发麻。我又仔细听了一下,楼板上还夹杂着“嘎嘎嘎”的颤抖声。我说会不会是要地震了?因为洛杉矶是著名的地震区,隔三岔五的都会来那么一次小震,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是我很快就否定了我的猜想,因为过了不一会儿,楼上的卫生间里,就响起了“哗哗”的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我又推测说,会不会是刚刚搬进了新的住户?老婆生气地说,白天的时候楼上不是正在往外面搬东西吗?你不知道有时候抽水马桶是会自动灌水的。

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在国内时虽然接受的是唯物主义的教育,但是世间万象,诡谲莫测,未知数很多,因此还是谨慎点为好。

就是这么一谨慎,我又是睁着眼睛熬过了后半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红鼻塞,脑袋发胀。到了公司里,同事们见了我的样子,就跟我开玩笑说,老兄的兴致真好,每天都在度蜜月呀。

此后的每天晚上,我照样失眠,辗转反侧,一双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象在等待着什么发生似的。倒不是我怕鬼,而是我又开始适应那些突如其来的响声了。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屏声静气地等待着那些熟悉的声音的出现。只要那些声音不出现,我便非常不安,心里空虚的要命。几天之后,我便被煎熬地不成样子了,颧骨高耸,嘴唇前凸,双目无神,走起路来飘忽不定,倒真的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了。

以前,那个老头养了一只大黑猫,个头有小狗那么大,整天鬼鬼祟祟的,从来不叫,老是瞪着一对黄幽幽的眼睛,十分吓人。住区里规定是不能养猫的,因此老头白天时只能将它关在屋里,晚上时候才出来活动透风。那些人将老头的东西搬走的时候,却忘了将这头畜生给带走了。现在它成了丧家之猫,上窜下跳的,经常跑到我们的阳台上,时不时地怪叫几声。等到我们出来赶它的时候,它又“嗖”地一下逃得无影无踪了。

于是,我慎重其事地上网,淘了一些心理与神经科方面的医学材料来对照了一通,觉得我眼下的症状,符合这些材料上罗列的任何条例。几天下来我神情抑郁,双手平伸呈扑翼状,而且健忘,多疑,性欲也减退了。种种症状表明,我是患上神经衰弱症了。只要身边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出现,我就要揣摩上半天,而且听力也逐渐下降。比如我老婆说:麻子,面条做好啦。但是我却听成了:“麻子,明天去离婚好啦”。同事们看见我憔悴的样子都说,秦的脸上有棱有角的,好酷啊!但是我在一边却听成了,连买面条的钱都没有了,好苦啊!还有在公众场合时,人家跟我说“Excuse me”,我常常听成了“Youll kill me”。

更糟糕的是,我的视觉也出现了问题。夜间时候我平躺在床上,只觉得天花板就象个旋涡。看其它的东西也经常出现幻想。有时候出门,见不得强光,只好弄个墨镜挡着。站在马路边上,看到一辆辆车子从眼前呼啸奔驰而过,老是觉得它们正在排山倒海般朝我撞过来。这一些,书上说的很明白,就是典型的幻听幻觉症。我对照一下,自己也发现病得很深了,可能属于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状态。倘若再这样下去,我从精神到肉体都要崩溃了。

每天上班一看到我的老板,我的神情就会显得极度的紧张。众所周知,眼下因为经济危机,加州又是首当其中,几乎每个公司都在找借口裁员,减工资,我也有这种危机感。只要见到老板看我的时候眼神有点不对劲,我就会暗地里揣摩上大半天: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老板是不是对我有成见了?他会不会把我给炒了?诸如此类。我都快跟伍迪.艾伦的电影《AnnieHall》中的主人公差不多了。

于是,我决定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我拿出一大叠名片检索了一下,决定去找一位以前也不知道是在哪个Party上见过一面的姓赵的女心理学博士。我打个电话约了时间。星期六早上,我来到赵医生的诊所。这个赵医生看上去三十来岁,脸上画着很深的眉影,涂着浓浓的唇膏,皮肤白的出奇,模样胡乱看上去也还可以,就是下巴尖了点,眼睛像黑玻璃珠一样刺眼。在美国的老外眼里,她应该算个美人了。但是她的长相,一点也不符合我的口味。她的桌子上放着烟灰缸,里面有几个烟头。我在接受咨询之前,先笑着提醒她说,大夫,按照加州法律,在公共场所是不能吸烟的。她说她这是私人诊所,我如果闻不惯她的烟味,可以离开这里。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在理,懒得去反驳她。

她看我心情紧张,就从柜子底下拿出一瓶葡萄酒,倒了一杯递给我,说葡萄酒对稳定心脏很有好处。我犹豫了一下,一口气就把酒全喝了下去,然后感觉果然好像好多了,开始有了点精神。我把我的病情做了详细的介绍。赵医生坐在我的对面认真地听着,眼睛静静地盯着我的脸,弄得我很紧张。

我问她说:“赵大夫,死亡到底是意味着消失还是再生呢?跟所有人一样,我也害怕死亡。我们公寓楼上有个老头刚刚去世,他生前闹得我心神不定,我担心他死了之后,鬼魂还会在作祟。当然,你可以不必回答我这个问题。”


赵医生微笑着看着我,她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个高深莫测的哲学家,而不是心理学医生。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死亡是一种很正常的状态,假如没有死亡,我们这个地球还能住得下去吗?生死只是一种存在的平衡方式,就象人要吃喝,也要拉撒一样,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我愣了一下。我本来是想找个心理学家指点迷津的,没想却碰到了一位难缠的哲学家,虽然他们二者之间的出入不大。但是我现在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慰,准确地说是获得某种可靠的科学论证。我希望赵医生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小心地问她:“赵医生,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吗?比如人死之后,阴魂不散,作祟人间等诸种公案。我想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就一个说法,不然的话,我的失眠症恐怕只能越来越严重了。”

赵医生问我:“——这么说吧。你见过真实的尸体吗?”

我说我见过的,是在火葬场里,我爷爷的尸体,很僵硬,面无表情,与其说他是死了,不如说他是睡着了。但他看上去很安详的,就象睡着了一样。不过我没有见到那个老头的尸体。

赵医生说:“那你还害怕什么?尸体就是死亡,人的灵魂从此就从尸体上分离了出去,去了该去的地方。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人死之后,灵魂要么是去了天堂,要么是去了地狱。所谓鬼魂,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我说我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每个晚上楼上的古怪的声响,让我心虚。我想得到一个科学的解释。我漫无边际的失眠已经导致我神经严重衰弱了。

赵医生让叫我把舌头吐出来,然后挥着手掌扇了扇鼻子,说我体内的火气太旺了,口臭很浓。她一手按着我的手腕,给我把脉。我心里想:原来国内过来的医生,把望闻听切这一套也给带来了。在美国可不兴这一套,一般都是量血压,抽血化验。赵医生翻着眼睛说:“你现在心脉倒置,阳气太盛,有点伤寒的病症,需要出点火气。这正是症结所在。我给你开个药方子,你就按照药方服用吧。”

我接过药方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搬家”两字。我苦笑一下说,我早就想搬家了,可我老婆有恋旧癖,她不想搬。赵医生沉吟一下说:“这本来是你的第一疗程,因为你的病症是环境造成的。既然你太太不愿意搬家,要不这样吧,我家房子的租期也快到了。虽然现在加州的房产正在下跌,不过我现在是独身,也不想去买House,——你知道,单身一人住私宅太荒凉了,也缺乏安全感,我还是钟情于公寓。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给你们物业管理部门打个电话,我下个月一号就搬到你楼上去住。这样也便于对你进行观察治疗。”

我喜不自胜,赶紧就把地址和物业主的电话给了她。赵医生说:“不过,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任何存在的事物和人都是有变数的,包括你我。你可不要对我抱有成见或想入非非!”




2


在美国,搬家是常事,不必兴师动众的。赵医生果然很快就搬过来了。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揎拳捋袖、上窜下跳地帮着忙,比我自己搬家的时候还要卖力。我的朋友们差不多都知道,我是个热心人,搬家又是我的强项。如果有日子没人请我去搬家,我便会若有所失,食不甘味,全身不带劲,觉得好像被朋友们抛弃了。通过频繁的搬家,我练就了一个好身胚,肌肉发达,又赢得了朋友们的喜欢与爱戴,真是一举两得。

但是赵医生这次搬家,她的家当之简单,远远出乎我的意外。那些物什,差不多全都是一些让人头昏脑胀的心理学方面的书,其它就没有什么东西了。我问赵医生说,如今在美国居家应该具备四大件:电脑,Mattress,沙发,电视。可你怎么一件都没拉带过来?她冷笑说:“我要那些破玩艺儿干嘛?不嫌累吗?电脑我用的是笔记本,电视没什么好看的,整天全都是些饶舌的肥皂剧。我多年来一直习惯睡在地板上,坐在地上喝咖啡看书,因此床垫对我来说是多余的。秦先生,麻烦你把那十几盆玫瑰花先给搬到阳台上去,回头我还要浇一下水。——你瞧,眼看情人节就要到了,这些花还是花骨朵呢。”


我看了一眼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玫瑰,想起了以前阳台上的水滴,就呆了一下说,赵大夫,原来你也喜欢养花啊?赵医生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花是摆着给别人家看的,不过是为了说明你情趣高雅,超凡不俗而已。另外玫瑰是美国国花,种上它容易引起老美的认同感。不然我自己一个人没事养花干什么?!你以为女人整天在脸上涂来涂去是给自己看的?省点心思吧,秦先生,以后有空我会慢慢调理你的。生活的情趣不该是虚饰,而是真实。”

我说,你说的这一着我倒是没想到,养花原来是给别人家看的。赵医生忽然皱着眉头说:“我得上一下卫生间了,今天中午在墨西哥餐馆多吃了点鲜牡蛎,肚子有点不舒服。”

于是我跟着她来到卫生间门口。赵医生蹲马桶的时候,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拿着本书埋头阅读着,让人钦佩。我问说,赵大夫,你的那些玫瑰花每天要浇几次水?

赵医生说一般是早晚三次。我心下登时一凉,心想那我的阳台还不成了水槽了?!我又小心翼翼地问她,她每个晚上要上几次卫生间,她说一般是六、七次。这时我差点瘫倒在地了。赵医生说:“还愣着干什么?我忘了拿便纸了,快给我拿个 Tissue paper过来。”

我在她的行李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扎便纸。我把便纸递给她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褪掉裤子的白嫩的大腿上,有一道醒目的紫色的刀疤。我正在好奇,赵医生说:“有什么好看的?你出去吧,我要起来了。”

我离开卫生间时笑着说,赵医生,你蹲在抽水马桶上的时候还真象个女人。她说:“女人跟男人其实没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在思维方面,像你这种人,永远不可能明白女人在想些什么。不然我也不会让你看着我方便了。”

我这是第一次进入我楼上原来邻居老头的房间。房间的结构,跟我们家的一模一样。在赵医生的指使下,我极不情愿地、费劲地把那十几盆玫瑰花全都挪到了阳台上。然后我来到厨房的窗口前,这里正对着停车场。我掀开窗帘一角,模仿着以前那个光头老头的样子,向窗外窥视了一会。没想到,这里还真是一道绝妙的风景,窗子外面,人去人归,有疲惫的,有得意洋洋的,有信心十足的。当然也有垂头丧气,——这部分人主要是些黄色脸孔,他们似乎对生活永远也不满足。停车场边上落叶飘洒,远处青天白云,果然是个精妙的角度。

赵医生从卫生间出来,走过来凑在我身边一起往外面看了一会儿,说:“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人们日常生活中真实的神态是不是?你知道吗,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窥阴癖,就是voyeurism,它同时也是精神病的一种。”

我慌忙解释说,我只是出于好奇想验证一下以前那个老头的生活习惯,不是什么窥阴癖。赵医生说:“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区别吗?窥阴癖本来就是出于不可自拔的好奇心,因为过度了,最后才衍变成了心理变态的一种。刚才我在解手时,你跟到了卫生间,这就是窥阴癖。对于窥阴癖的治疗,最好采用心理分析和集体治疗相结合的办法,也可以使用厌恶疗法。看来你的病症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时,以前老头养的那只大黑猫,睁着金黄色的眼珠,忽然“喵”地一声从阳台上跳了进来。它怪叫着,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绕了一圈,然后又窜到阳台上去了。我吓了一跳,跟赵医生说,你看这猫的眼神有点怪,就象你把脉时的那冷冷的表情。我们这个公寓院区是禁止养猫的,我建议要不就把它逮住,送到Apartment Office去发落,免得惹事生非。赵医生说:“算了,何必去管这闲事呢,还是让它留着吧。它要是真成了精怪,谁也拿它没办法的。好了,你帮我将那些书整理一下,放到书柜上去,我要去一下卫生间了。”

我说,你不是刚刚去过的吗?也没见到你喝水呀?赵医生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我牡蛎吃多了。——我的肠胃从小就不太好。还有,女人的事你最好尽量少管点,包括你太太的事,不然你免不了有苦头吃的。”

我以为赵医生搬到楼上之后,日子可以过得清静一些了。这心里一踏实,神经也就安稳多了。于是那天晚上,我很快就沉沉入睡了。睡眠很熟的时候感觉真好,我梦中甜美的笑容肯定把我的脸上弄出了很多的皱纹。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梦中度过的。所以说人生如梦,不无道理。

然而,夜半三更的时候,楼上又开始有动静了。那响声比以前那个老头在的时候弄的更要命,是物体落在地板上的“哒哒”声,就像是有人穿着高跟鞋在走台步。这个后半夜,我又睡不成了。我想,我是不是引狼入室了?!

3


第二天一大早,我迫不及待地就上楼去敲赵医生的门,想弄个明白。赵医生穿着睡衣,叼着一支烟倚靠在门上,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赵大夫,昨天晚上怎么回事,楼板“咔咔咔”地直响,你是不是在上面刨金子啊?

赵医生瞪大眼睛说:“昨晚上我睡的挺沉的,只去过两次卫生间。你有没有搞错?疑神疑鬼的。看来你真的病得很深了。你是不是又出现什么幻觉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倒不好理直气壮了。我琢磨着,昨晚上我会不会真是在做梦呢?我只好告诉她说,我睡眠一直不好,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的。

赵医生说:“你这是典型的神经衰弱症,时间长了很有可能延伸成为癔症、甚至精神分裂症的。你平时吃的营养丰富吗?”

我说我每天都以面条作为主食,外加一些牛肉,青菜等。赵医生说了:“这样吧,我给你开个药方。人的大脑应该适时摄入足够的营养,才能维持最基本的运作。你知道吗,人的大脑在三个小时里如果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补充,就会走样。像你这样整天想入非非的,睡眠又不足,大脑的供给肯定不足。你现在食物的结构太单调了,就像个体力劳动者。长时间坐在电脑前操作的人,更需要充足多样的营养。”

她返身回到屋里,取了纸笔出来,唰唰写了一通,然后递给我。她开的药方是:每天早晚牛奶各一杯,一碗热粥,一碗面条,牛肉0.4磅,水果两个,蔬菜一磅,葡萄酒一杯,香烟十二支。

我接过单子看了一下,好奇地问说,赵大夫,葡萄酒对心血管有好处,这我知道。可是香烟难道也可以入药吗?我只听说烟丝可以止血,没听说尼古丁还能补脑的。赵医生笑笑说:“是的,因为尼古丁可以帮助你解除紧张情绪。尼古丁能刺激血管扩张,让血液循环加快,这样人的大脑的运作就会趋于平衡。而平衡正是消解大脑紧张的关键之处。我让你抽烟,不是要你上瘾,而是让你的神经得以舒缓。”她说着,潇洒地吐了口烟圈。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香烟,想了想,觉得她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于是我指着药方下面的$50问说,这是我每天药膳的开支吗?看起来贵了些,我那精打细算的老婆估计又要唠叨了。赵医生摇摇头说:“不是的,那是你的咨询费。我不收信用卡的,只收现金或者支票。”

我有点生气了,用手指弹击着药方说,赵大夫,你这是在宰人呐,才这么几分钟时间你就收了我五十美刀!那么昨天我给你搬家,那笔费用又怎么算呢?我的腰腿还酸疼着呢!

赵医生说:“搬家的事我邀请你帮忙了吗?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你别自作多情了行不行?这里的环境的确不错。但是摊上你这么一个吝啬兼神经质的邻居,总归是有点败兴的。”

他的话把我说的瞠目结舌了。我气得差点骂出口来,我恨恨地问她说,赵大夫,你没见过你住的房间以前的那个老头吧?他这人刁钻古怪,老是跟我过不去。现在他是鬼了,阴魂不散,你得小心点!赵医生笑着说,她昨天晚上就已经梦见到那个老头了。老头告诉她说,楼下那臭小子是精神病患者,经常梦游,得小心点!

我经常梦游?!我为了表示镇静,就冷笑了起来。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心理的确有点不太踏实了。你想想看,她居然说她梦见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老头了!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心灵感应?!


这时,我老婆在楼下大声叫着说:“我说麻子,你这死不了的,你上哪儿吃豆腐去啦?!”

我慌忙回答说,我正在取经呢。我老婆说:“你是想娶个狐狸精吧?”我知道我老婆吃醋了,就赶紧三步当作两步跑下楼去。

看来,我把赵医生介绍到我的楼上来住,果真是引狼入室了。为了能够睡得踏实,第二天晚上睡觉前,我缠着老婆拼命地做爱,欲死欲活的,试图把自己折腾地疲劳不堪,而后入睡。然而正要到得趣之处时,突然间,楼上“嗵”地一声响,我吓了一跳,那话一下子就不行了。我只好心烦意乱地老婆的身上爬了下来。老婆很不满地嘟囔着说:“你见鬼了?我正在劲头上呢!每次都是半途而废,瞎折腾。”

又一天晚上,我老婆沉沉地睡着了。她不时地砸吧一下嘴巴,脸上笑容浮动,让我嫉妒不已。我照样睡不着,——我睁着眼睛在等待着楼上赵医生弄出的噪杂声音的出现。然而很奇怪,这个晚上,楼上居然一点声响都没有了。我心下里蹊跷,一时按捺不住了,就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拿了一包香烟出了门。

我来到公寓楼前面的停车场。那天晚上,天空似乎很高很大,一派风月无边的样子。寒月照无眠,本来是很好的诗意。不过此时对于我来说,实在只是一种痛苦。

我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微风中烟雾袅袅。这就是赵医生给我开的药方之一。刚开始时,每天十二支香烟的份量,我抽得不太顺口,老呛着,鼻涕跟眼泪都出来了。没几天后抽着抽着就上口
了,而且还无师自通地喷了两个老大的烟圈出来。——后来我抽烟抽出瘾来了,可我老婆绝对不让我在房间里抽烟,虽然我曾经向她解释过几次,抽烟只是为了调节大脑神经。这样,每次烟瘾一上来,我就只好跑到屋外去进行大脑神经的治疗了。

这时,我忽然看到赵医生也出来了。我从她的窗口可以看出,她的房间里漆黑一片。她还真是胆大,毕竟是个心理学博士,心理承受能力强。不知何故,深更半夜的,
她穿的还是很正式的:黑色西服,黑色套裙,脖子上扎着根黑底雪花点的小丝巾,胸口处别着一朵玫瑰花,走起路来也是幽幽的。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么晚了,难道她还要出去参加谁的葬礼?我朝她挥了挥手,然而她对我却视而不见,径直就来到我坐的长椅上坐下,好像她的身边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发现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笑,说实话,还真迷人。我不敢跟她说话,因为我担心我一跟她说话,她又会弄出些什么名堂来。

我默默地抽着烟,一边忖度着该怎么跟她说话。以前我认为,默默抽烟的男人都是很深沉的,难怪很多人都靠香烟来集中注意力,或者绞尽脑汁思考问题。米兰.昆德拉认为男人抽烟是对乳头吮吸的心理延续,是一种恋母情结,这话看来不无道理。男人们都有恋母情结,虽然你可以断然拒绝这种假设,但是恋母情结又只是对女性的渴望,渴望温柔,温馨。男人们设想中的女性是不可捉摸的,因此他们渴望能不断地变换性爱对象,这也正是他们的无可救药之处。男人们一生中只想拥有女性中母爱与性爱的部份,但是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女人。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我正在想着这些不着边际问题的时候,突然间发现赵医生的神态有点不太对劲。——她的眼睛老是朝着天空中的某一个地方觑着,双目无神。我伸手在她面前探试了几下,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我有点毛骨悚然了。她的这种情状,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梦游症呢?

我慌忙又点上了两支烟,一支自己抖抖索索地抽着,另一支递给了她。她闻到烟味时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却没有伸手接我的烟。她的目光依然茫然无神地朝向天空,好像那里正有一双眼睛跟她对视着,勾引着她的魂魄。

这时候,我深信不疑,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梦游症患者!天哪,我该怎么办呢?我赶紧掐灭了烟头,匆匆地溜回了我的住处。

4


第二天早上,我在楼道上碰到了赵医生。我闪到了一边,偷偷观察了一下她的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她看起来一切正常,又恢复了正儿八经的心理学博士的矜持和高深莫测。她问我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说我昨晚上出人意料地睡的很香,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梦见到。——据说,对待梦游症患者,你不能当场喊醒他们,因为这样的话,可能导致他们因突然受到惊吓而猝然死亡。当然,在他们清醒的时候,你也不能对他们提起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的那些恐怖状态。这些常识我是知道的。

我看到赵医生似乎还想跟我说些什么,就赶紧找个借口溜走了。我一想到昨晚上她的那副冰冷而毫无知觉的神态,我的心里还有点发毛呢。

那天我上班时一直神情恍惚,打出来的资料出现了两个错误。老板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板着脸跟我说,如果我的身体果真出现了问题,可以考虑出去度假几个月。当然了,我的工资也就停了。现在很多小公司因为经费短缺,管理人员就是靠各种借口来紧缩开支的。我慌忙向老板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而且,我的神经衰弱症也正在好转。

傍晚下班回来,我仍然忐忑不安的,吃饭的时候还发了几次呆。老婆问我是不是被解雇了?她敲着我的饭碗说:“你去年瞒着我炒股,被套了八万多美刀,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要是再丢了饭碗,你自己看着办吧!OK?”

到了深夜,我因为白天被老板教训的事,再加上昨晚上见到的赵医生的情景,心里焦虑,一直睡不着。我等到老婆睡熟了之后,就悄悄地又溜到停车场的长椅上抽烟。现在抽烟对我来说,已经纯粹是精神安慰了。我仰在长凳上抽了几口香烟。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我的精神越来越清醒了。抽烟的感觉真让人舒服,抽上两口,大脑便受用多了,精神也镇定了很多。没抽过烟的人可能不知道,香烟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飘飘欲仙。卷烟业真是功德无量啊,以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洛杉矶的夜晚有个好处,就是一到了晚上,从海边那个方向就会不时地吹来习习的海风,冬温夏凉。因此这里的天气,一年四季如春。

这时我看到,赵医生又神秘兮兮地从屋里出来了。今天她换了个行头,穿的是灰白色的西服套裙,脖子上结扎着一根蓝底黑点的小丝巾,胸前照样别着一朵玫瑰花,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婚礼似的。如果不是神经异常,她的这幅打扮显然就有点过了。因为昨晚上我已经受过惊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此也不想去理她。我顾自抽着烟,反正她也察觉不到我坐在她的身边。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没想到,这次她在我身边坐下后,她突然开口讲话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秦先生,我知道你这是第二个晚上躲在这里抽闷烟了。昨晚上我没有打搅你,是在观察你的症状:你的神经错乱症状果然很严重。而且我发现,可能因为生活与工作的压力大,你对现实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感,因此很多烦乱的事情,都在梦中得到了延续。这很致命。”

她的这一番话,把我吓得心口都快要爆裂了。我吃惊地说,“赵医生,你不会是在梦游吧?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我听说,梦游的人有时连尸体都敢吃的,而事后他们自己却毫不知情的。昨晚上你是不是梦见了我?”

赵医生冷笑一声,然后点燃一支烟说:“如果你不觉得震惊的话,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不是我在梦游,而是你在梦游!”

我的手抖了一下,香烟掉落到了地上。我狠劲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觉得有点疼,结实的肉感还在,于是就放心地笑了:梦游应该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赵医生冷冷地说:“这样吧,我想跟你说一段关于爱情与死亡的故事。”

我勉强笑着说,你讲的不会是老掉牙的鬼的故事吧?你最好干脆利索地给我来一段鬼的故事解解闷吧,因为自从那个老头去世后,我现在对“鬼”比对人更有兴趣!

赵医生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过你了,人死之后,灵魂要么是去了天堂,要么是去了地狱。所谓鬼魂,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她点燃一支烟,看着高高的月亮,又叹了口气。
我受到她的感染,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

赵医生说:“秦先生,你知道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所谓的鬼魂其实是人们的精神错觉。比如说,你是我的丈夫,忽然有一天,我把你杀了,然后把你的尸身,扔到湖里去喂鱼,——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但是我心里产生了错乱,总觉得你阴魂不散,每天晚上都要来搅扰我,让我心理神经备受折磨,最后可能导致精神崩溃。其实,那并不是鬼魂在做怪,而是我们自己的心理在作祟。这就是让你恐惧不已所谓的鬼魂。”

我听了她这话,慌忙说夜色已深,我得回去睡觉去了。赵医生冷冷地说:“秦先生,我的精彩故事还没有开始呢。——你难道不想弄清楚我腿上的那道紫色伤疤的来历吗?!”

我记起来前些天我帮她搬家的时候,在她卫生间门口看到的她大腿上那道醒目的伤疤,于是就好奇地又坐了下来。我说真有些不好意思,但愿我这不算侵犯你的隐私权。赵医生笑着说:“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不过这是我自己愿意告诉你的故事。——你是第一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你看,我是把你当作朋友看待的!”

我想,只要是涉及到她自己的故事,总不会有什么令人不安的鬼祟出现吧?赵医生点着了两支烟,把其中的一支递给了我:“你抽着,让脑子清醒一点,不然的话,你可能还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呢。”

5


“先从昨晚上我做的一个梦谈起来吧。”

赵医生说,昨天晚上她作了个奇怪的梦,这个梦让她产生了要找一个人深谈一下的欲望。我说,像你这种研究心理学的人也会作噩梦啊?她说:“我从小的时候心脏就不好,心窦律不齐,睡眠时老是出现早搏现象。有时睡着了,一不小心把手搭在胸口上,就会作些噩梦。”

她他的话让我听起来觉得有点爽,往坏处说是幸灾乐祸,往好处说是同病相怜。我问说,你就没有做过美梦吗?她说年轻的时候作过,这几年就没有了,因为生活压力太大:“梦跟人所处的环境和情绪是连在一起的,一个人的大脑神经,控制着他全身机体的运作,包括心理活动、肌体活动等。比如你肚子饿了,你的梦就将出现你四处找食物的过程。你尿急了,你就会梦到你四处找方便之处、有撒不完的尿的感觉。你缺钱了,你就会在梦中往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钞票,甚至硬币。还有你想女人想急了,就会在梦中出现白花花的女人肉体。你平时睡觉时想女人了没有?我指的不是你的老婆,而是那种性幻想对象。”


我说我不敢多想,记得只有幼年的时候,我曾经梦见过一大堆的女人,都是大屁股大乳房的。因为那个时候,我特别缺乏安全感。赵医生说:“你这是典型的恋母情结。男人喜欢女人,一般不过是想寻找肉身的的归宿而已,性倒是次要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里,男人只能从女人身上获得某安全感,比如有了钱就想包二奶等等。不然的话,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头,他干嘛要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性生活吗?!但是,这种不可告人目的,往往是通过精神的形式来掩盖的。二十岁左右的男人,梦中出现的女人多是性交对象,而已婚的男人梦中,已经没有多少女人了。这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已经填饱了肚子一样。如果这时候你的梦中还是经常出现不明情状的女人,那就是说你缺乏安全感了。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问说为什么?因为男人们在婚后寻花问柳是常事,做些春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赵医生叹口气说:“那些王八蛋们都长大了,他们做些出格的事,就像多点了一堆菜,是奢侈过度了。男人真正脱离母体,也就那么二十多年的过渡时间。而女人们似乎一辈子都离不开男人的。”

我怕她无休止地就男女问题一直演讲下去,慌忙问她说,大夫,咱们不谈性了。你的恐怖故事呢?

赵医生抽了一口烟:“昨晚上我睡得正沉的时候,突然间看到一个一身黑色衣服、满身是血的男人,胸口别着一朵玫瑰花,狞笑着站在我的床头。我惊醒之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的形象实在是太逼真了!”

说着,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我打了个激灵,紧张地问她说,你见到的不会就是那个秃顶的白人老头吧?赵医生说不是,她梦见的那个人,是她以前在国内时的男朋友。我问说,他现在也在这边?赵医生冷笑一声:“他早已经死了。他是在我出国前两年死的。告诉你,他是被我杀死的!所以每年到了他死去的那些天,我总是会梦见他。”

我吓了一跳说,我没想到,原来你是个流窜的凶手?赵医生平静地说:“我不是凶手,我原先的男朋友他才是凶手。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事了。不过,我如果仇恨一个人,我就会想方设法让他变成凶手的。我到美国留学,之所以选择心理学专业,就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住地抽烟,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干燥。我嗫嚅着问她说,赵医生,你恨不恨我?她说:“反正你别指望我会爱上你。你以为恨一个人有那么容易吗?”

她吸了两口烟后说:“我的前男朋友是个心理变态者,他七岁丧父,后来一直跟着母亲和继父过。他的继父是个酒鬼,每次喝多了后便打他的母亲,这给他的幼小的精神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有一次他继父在打他母亲的时候,他从背后抱住继父的腰,然后恶狠狠地咬断了那个男人的两根手指头,还把那指头生生地嘎吱嘎吱地吃了下去。他母亲一下子就吓疯了。”

我笑着说,这孩子真厉害,那么你干嘛不嫁给他呢?你不是缺乏安全感吗?赵医生说:“我跟他认识是在大二的时候。有一次我到水房打水,因为人多,我不小心将他的水壶,撞落在地。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热烈的差点没把我的舌头咬下来。我就喜欢他的这种几近疯狂的性格,他让我深深地着迷。我们的交往一直持续到毕业之后。直到后来同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他跟你一样,患有梦游症。”

我咽了口唾沫说,赵医生,你有没有搞错,咱们俩到底是谁患上梦游症了?赵医生说:“这话我们还是等到明天你清醒以后再谈吧。——有个晚上,我发现我的男朋友在垃圾堆里捡人家丢弃的奶瓶,然后兑点水就喝了。我一路跟着他,看到他回屋后又不动声色地睡着了。这时我决定跟他分手,但他死活不肯,紧紧地搂住我。在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后,他对我来说就是个梦魇了,我肯定不会再跟这种人过下去了。可我又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于是我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颤抖着问她说,你用了什么办法,赵医生?

赵医生笑着说:“我的办法很简单,在‘情人节’那天,我约他来到我的住处。我之所以把时间定在情人节这天,主要是为了制造一种让人可信的浪漫氛围。你想,一对情侣在这天约会,没有人会去怀疑它的合理性的。接着我先Call110,告诉警察说我有足够的理由证实我的男友想要谋杀我。然后我拿出一瓶烈性酒,夹杂着甜言蜜语把我的男朋友灌醉了。我在他脖子上剁了两刀。——听到警笛的时候,我闭着眼咬着牙在自己的大腿上割了一刀。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没有人怀疑他的死亡的合理性,因为不止我一个人能证明他的梦游病症,以及他的歇斯底里的暴躁性格。女人并非天生就是弱者,如果一个男人自以为自己比女人聪明的时候,他这辈子就终结了。我想,这句忠告同样适用于你。这也是我愿意与你分享我的这个秘密的理由。”

我突然间觉得全身酸软,我叼着烟,赶紧跑到一边撒了泡尿。老天爷,我这是怎么啦?在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可能什么地方出了点差错。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乌龙出在哪里?其实很多记忆都是含混不清的,尤其是在细节方面。

我回来坐到椅子上,——我已经有些欲罢不能了。我问赵医生说,那么,你昨晚上见到的你的男朋友肯定只是个幻象,对不对?他只是在你的梦中出现过。赵医生说:“我想应该不只是幻象吧。因为他每年情人节左右的那些晚上,都会出现在我身边,十年了都是如此。所以我必须给我自己找个替死鬼。做为一个心理学博士,我曾经花费很多时间研究了各种巫术。我想,如果有个替死鬼的话,他就不会再这样要命地缠着我了。”

我问说,你要找的那个替死鬼是那个白人老头吗?他刚过世不久。赵医生冷冷地盯着我说:“他还不配呢。我要找的就是你!因为他跟你非常相似。”


我惊叫一声,出了一身冷汗。突然有人在用劲地推着我,我睁眼一看,却是我的老婆。老婆说:“麻子,你这是怎么了?梦见鬼了还是梦见楼上的狐狸精了?又嚷又蹬的。”

我望着天花板怔了一会儿,问她说我刚才是不是出去过了?老婆说:“瞧你一身的烟味。我睡的好好的,谁知道你出没出去过?”

我喘着粗气,说不上话来。我想,但愿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即便是噩梦也罢。

6


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不敢正儿八经地睡着了。我害怕睡沉了之后,一有闪失,又会飘忽梦游到停车场,然后成了赵医生要给她的男朋友寻找的替死鬼。——虽然我表面上极力不承认自己患了梦游症,但是我内心里还是疑虑重重,忧心忡忡的。这年头没有什么是可靠的,比如职业,比如货币,比如油价,比如股市,比如爱情,比如信仰等。

这不,几天下来,我对着镜子打量一下自己,真是惨不忍睹:我的脸几乎没有什么人样了,眼睛红得就象兔子一样,
颧骨高耸,两腮深陷。于是我就对老婆说了:“那个谁呀,我求求你,我们还是搬家吧,我们可以另找一个有枫树的社区。我已经被楼上的声音,折腾地只剩下三分之一条命了。”

我老婆夸张地瞪大眼睛说:“你又来了。什么声响?你见鬼了吧?那个折腾过你的老头不是死了吗?再说现在是月中,要搬家也要等到月底吧,不然我们得多付一个月的房租呢。”她看着我的样子,又冷笑着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心中没‘鬼’,不整天想着那个狐狸精,你还真怕鬼会找上门来?!”

我说楼上刚搬来了的那个女住户,就是你说的那个狐狸精,她行踪诡秘,言行古怪,是个心理学医生,我曾经因为失眠找她问过诊。她每天晚上都要在我们楼上弄出一些古里古怪的声响来,而且,我怀疑她还有梦游症。然而老婆一如既往地训斥我说:“我说你真的有病啊?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呢?行了,什么心理医生,我想你很有可能是被那个狐狸精给蛊惑了。是不是最近你工作压力太大了?加州的财政危机又不关你的事,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要不你还是听从你老板的建议,我们就休一段时间的假吧。从这个情人节开始,我们可以乘坐Cruiser先去墨西哥旅游,然后再去夏威夷,还去阿拉斯加。我想呀,这时候墨西哥湾上,正是清风送爽的季节。西班牙裔人特别浪漫。”

我说,现在我们公司如此不景气,老板正找借口裁员呢,我哪有闲心去旅游度假呀?那不是自己找枪口撞吗?!

老婆有点不高兴了,她说:“那你还是呆在家里胡思乱想算了!我现在越来越弄不明白,当初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你自己看看,这么些年下来,你除了整天只会在床上折腾我的身体之外,还有一点生活的情趣没有?!还情人节呢。我跟你来到美国图个啥,不就是那么一点点异国情趣吗?我的几套比基尼都买了好几年了,至今还没有穿过呢!说吧,这个情人节你想怎么过?总不会又是送几朵不三不四的玫瑰花来打发我吧?你的那些花,其实都是从高速公路旁边的老墨手里买来的廉价物品,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从跟你认识十年来,你老是这一套。麻子,你就不会有其他的想象力了吗?啊?”

我被说到痛处,就嗫嚅着辩解说,我们现在早就不是什么情人了,夫妻之间还搞那些村村袅袅的花样干什么?婚姻只要稳定和谐就算美满了。我老婆“嗤”了一声说:“我说麻子,你可得当心一点,我们结婚都快七年了,那个什么痒来着?跟你结婚以来,我的生活质量明显地降低了。从性生活到餐桌上,我都跌到了谷底。我的失望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埋在心里,死火山都有爆发的时候呢!”

我在极度的焦躁不安中又过了两天。情人节那天,玫瑰花四处绽放。前面我说过,玫瑰花是美国的国花,但凡是有自己House的人家,都会在院子里种上几株玫瑰的。而加州的玫瑰花,几乎是一年四季都开放着。

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六。我硬着头皮陪老婆去逛了Mall,并嬉皮笑脸地送了一枚有点分量的钻戒给她,然后又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了米兰式松仁猪排,卡莉那小龙虾等,还要了一瓶DOC葡萄酒。我老婆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虽然她整天对我和生活怒气冲冲的,好像谁都欠了她似的。因此这种女人也容易打发。从餐馆出来的时候,她好像已经找到当初做情人的感觉了,在大街上就紧紧地依偎着我,把我搡来搡去的。

那天我多喝了几杯葡萄酒,到家的时候,我们兴犹未尽,于是就迫不及待地上床折腾了起来。我很快就凭着激情,把她送上了九霄云外。等到我缓过气来的时候,她已经酣然睡着了。女人就是这样,两个字:给她。正像肥皂剧里说的:“Show me money Show me love and sexy。”


可我依然睡不着。我一边回想着跟我身边的床上伴侣初恋的时光,一边眼前不断地闪过赵医生那张妖冶的脸,后来神智就有点模糊了。

夜深时候,我携了两瓶墨西哥出产的CORONA啤酒,来到停车场的长椅上。只见清风徐来,淡月微茫。我望着高深莫测的天空,浮想联翩。

我点着一支烟,一边喝着啤酒。忽然,我看到赵医生又朝长椅这边走了过来。她穿着黑色的吊带晚礼服,胸前佩着一朵醒目的白色玫瑰。她裸露着的白色皮肤,在黑夜中显得异常的惹眼,就像刚刚绽放开来的百合花。这时我想,但愿我这不是在梦游,而只是我的幻觉,或者干脆就是她在梦游。不过我的心还是一下子抽紧了。

赵医生挨着我坐了下来,问我说:“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问说准备好什么了?赵医生话声冰冷地说:“你的后事。”

我呆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我说,幸好你早把你从前男朋友的故事告诉了我,要不然今晚我还真得准备后事了。没想到,赵医生果真拿出一把白亮的水果刀,在嘴前吹了一下,她吹气的动作就像是在喷出一个十分潇洒的烟圈。我表面上极力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真的有点发毛。我想我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我不能像她的男朋友那样被她宰掉,还要担上沾满污垢的罪名。你想,对于她来说,我找她咨询心理方面的病症,不正是自投罗网吗?!说不定此时她已经Call911了呢!

我狠下了心,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我便抄酒瓶子,往铁扶手上重重一敲,然后将棱角分明的一截,用劲捅进了她的光洁脆弱,像白瓷一样的脖子。没想到,赵医生却微笑着平静地说:“谢谢你了,秦先生!你知道吗?死亡的感觉真是舒服!痒痒的,就像我以前的男朋友第一次将阳物捅入我身体的感觉一样。此后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本来我以为女人一辈子只能有那么一次美丽的感觉,现在我才知道,死亡的感觉就跟女人第一次一样美丽。它是如此的曼妙!OMGD!”

我听了她的话,毛骨悚然。我扔掉碎酒瓶,慌慌张张地就跑回了屋里。我的老婆正在酣睡,她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她一定是正在经历一个美妙的梦境,墨西哥海湾的蓝色海水,夏威夷的沙滩,还有阿拉斯加的冰雪,让她深陷其中。

我匆匆到卫生间洗了一下血迹,就上床躺下了。

因为极度的紧张与疲劳,这次我很快就入睡了。我敢肯定,这是我半年多来睡的最舒坦的一个晚上,连一个浮躁的梦都没有,有的只是浓重的鼻息。我老婆后来形容我那天晚上睡着的情景说,我简直就像死了一样的严肃动人。是的,倘若没有醒来的概念,睡着跟死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严格的区别。


第二天一早,我故意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来到了停车场。让我惊异的是,我发现那里并没有赵医生的尸体躺在那里,也没有见到像苍蝇见到血一样的令人生厌的警察,没有要命的警笛,只有以前楼上老头养的那只黑色的大野猫,大睁着黄黄的眼睛,懒洋洋地躺在那张长椅上。它的眼神依然幽幽的,就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我走近长椅,仔细看了它一下,发现它原来已经死了。它的脖子上,凝结着一团冰冷的血块,旁边还有一个破碎的CORONA啤酒瓶子。我吃了一惊:难道我又是做了一场噩梦,又不自觉地履行了一次可怕的梦游吗?!

我踟蹰了一会儿。我已经不敢去敲赵医生公寓的门了。但是,怀着好奇与恐惧的心理,那天早上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着车匆匆地赶到赵医生的诊所去:我必须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第二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是赵医生照常上班,不去教堂。她开的是私人诊所,而且她对宗教也不感兴趣。

我没有进诊所去,只是伏在茶色玻璃窗外看了一下。我看到,赵医生正和颜悦色地在跟一个满头乱发的中年男性客人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于是常常舒了口气,放心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的时候,突然间又出现了早搏。我的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我睁眼一看,只见赵医生正血淋淋地站在我的床前,冷冷地笑着。我说了声“扯淡”,然后翻过身子,就沉沉地睡着了。


08/2009改于 洛杉矶 Santa 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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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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