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一百五十四)邬玉
无言独上西楼(一百五十四)邬玉
其实那个夜晚邬玉并没有睡着。虽然母亲教她学了不少英语,但是父母的语速和大量的生词让她完全听不懂他们的交谈。母亲的哭泣让她感觉到祸事即将临头,她猜测二人大概在商量离婚,因为近来周围离婚的人太多了。直到有一天,父母出门几天后,母亲没回来,她才知道是母亲走了。
从小邬玉就知道母亲与众不同。但是她不知道母亲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父亲告诉她,妈妈出远门了,要去一阵子才能回来。但是母亲去了哪里?一阵子到底是多长?父亲都没说。
母亲走后,邬玉代替她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操持家务。父亲被隔离审查的时候,她带着八岁的妹妹相依为命。
邬春疑回了北京后马上就被隔离审查。报社领导已经被打倒,造反派接管了一切。他被要求交出美国籍的老婆谭美琳。邬春疑拿出对外友协的信,表示他送妻子去香港办理护照的手续是正当的。但是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事是正当的。他的家被抄了好几次,除了一些衣物首饰之外,没有什么可以证明邬春疑里通外国的证据。他那个家居然连金条,美元现钞都没有,前去抄家的人很失望。
按照邬春疑事先安排好的,没多久谭美琳写给领导的信从香港寄到了报社。在信里,谭美琳向领导汇报,她在香港等待新护照期间接到了家里的消息。她的父亲生了重病,请求女儿回去见一面。美琳就此回美国去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要看父亲的身体情况和中国是否再次允许她入关。
造反派要求邬春疑跟美帝国主义分子谭美琳离婚。邬春疑说现在谭美琳已经回了美国,二人断了联系,没办法联系也就没办法提出离婚。
1968年,16岁的邬玉初中毕业了。因为学校已经停学,没有高中可读,她和她的同学们都走上了社会。邬玉被分配到北京的一家毛纺织厂工作。别人都说她幸运,因为绝大多数同学不是去农村插队落户就是去了内蒙,黑龙江或者云南生产建设兵团。
不久,父亲接到去湖北五七干校的通知,他决定带着小女儿邬燕一起去。这样,家里就只剩下邬玉一个人了。
毛纺厂的机器是24小时不停歇的,工人们被分成四个班,轮流倒替工作。下了班的邬玉每次回到家里都感觉到冷冷清清的。过去一家四口,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一个两室一厅的单元。看看整栋楼,几乎没有一个单元是没有受到影响的,如此,她也就心安了不少。
与妹妹邬燕不同,邬玉吸取了父母生理上的优点。她美丽,修长,洁白,那两条乌溜溜的大辫子又粗又长。走在街上,常常有人向她行注目礼。一些大妈大婶看的两眼发直:“看看人家这姑娘长的,多漂亮!”
美丽给邬玉带来的是灾难。十八岁那年,一个上夜班的晚上,她被车间党支部书记叫去谈话。书记把她带到库房,黑暗里,将她奸污了。
第一个发现邬玉不对劲的是她的师傅。高师傅看见邬玉两眼发直,头发蓬乱就猜出了其中的原委。她将邬玉带到一个无人之处:“小邬,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使邬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高师傅,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傻孩子,千万不能这么想。在这个车间里,你不是第一个。你最好把证据存好,也就是你现在穿的内裤。我不是鼓励你去告状。书记是转业军人,过去是车间的机修工。前两年靠造反提上来的,如今是厂革委会的大红人,这种事情你告也是告不赢的。就算有证据,他也可以说是你勾引了他。这样达不到目的不说,还要影响你的名誉,你的一生。今后你还要嫁人啊。留下证据,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有报仇的日子。”
高师傅搀扶着邬玉,让她在休息室休息。天亮之后,她将邬玉送上了回家的头班车。高师傅一再嘱咐邬玉,要好好休息几天,她会替邬玉请假的。
回到家的邬玉将那个沾满血迹和污秽的内裤收了起来。她将自己洗了又洗,总觉得自己身上脏的怎么都洗不干净。躺在床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她在想,这是她的命。父亲给她取名邬玉就注定了她是一块被玷污的玉。看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错误。她想到了死。但是高师傅的话又让她犹豫,难道坏人就应该永远逍遥法外吗?
三天后她去上班。厂领导将她请进了办公室,通知她今后在厂部做统计工作,上正常班。原来,高师傅那天下了班没回家。她跟车间书记进行了一番交涉。因为她知道,书记是不会就此罢手的。只要邬玉上夜班,她就不会安全。高师傅告诉书记,如果不把邬玉调走,她就去找书记的老婆,把他做的“好事”告诉她。书记的老婆是高师傅以前的同事,小姐妹,如今在厂办公室做事。无奈,书记只好对厂长说邬玉身体不好,不能上轮班。
之后的几个星期,高师傅和邬玉都紧张的要死。直到邬玉来了月经,二人才松了一口气。邬玉将两条辫子剪成齐耳短发,而且总是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从来不打扮自己。而且,她开始对男性产生了深深的芥蒂。
1972年,邬春疑带着小女儿回到了北京。他发现大女儿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又说不清变在哪里。女儿对他非常冷淡,但是邬春疑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1973年,中美关系破冰之后,谭美琳急不可待地赶回北京探亲。这个时候邬玉和邬燕才知道她们的母亲是美籍华人,这些年一直住在美国。
美琳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女儿们。她涕泪交流,泣不成声。但是女儿邬玉浑身僵硬,没有任何反应。邬玉觉得母亲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自己,让她孤苦无依地面对人生最残忍的时刻。她此生都不能原谅母亲的不负责任。
文革结束之后,那位车间党支部书记被隔离审查。好几位女工控诉他的强奸行为。为此,他被判处徒刑进了监狱。邬玉没有拿出自己的证据。她没有勇气在大庭广众这下揭开自己的伤疤。书记被判刑后,她把那条内裤偷偷地焚烧了。证据是被销毁了,但是她心中的伤痛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那是处女情结非常严重的年代,本来对男性就心存偏见,失去了初夜的邬玉没有勇气开始任何一段感情。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洁之人。
1986年,高师傅退休了。离开之前,她找到邬玉:“小邬,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除了那个王八蛋,只有你我知道真相。你放心,我会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这世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坏人。如果遇到合适的,还是嫁人吧。”
邬玉抱着高师傅默默地流泪。这个视她为女儿的师傅就要走出她的生活了,她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毫无保留的倾诉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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