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一百四十四)分房
无言独上西楼(一百四十四)分房
住在京西门头沟的冷国庆难得进城。远郊区公交车的车票比城里贵很多。母亲在世的时候,国庆每个月都要回家看看。虽然奎云对他淡淡的,但是她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如今母亲走了,国庆没有了进城的理由。有些东西非得进城才能买到,但是那些买东西的机会基本上都被老婆小田占用了。
这个星期天,国庆实在忍不住了,他坐车去了姐姐尚兰的家。在冷家,只有尚兰对老五国庆最好。其他几个哥哥跟他只是打个招呼,尚兰每次见面都打听他的生活,工作情况。
冷国庆是孤苦的。自从1966年揭发母亲,带着红卫兵来抄自己的家之后,他就在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罪孽深重的感觉时不时压迫的他喘不过气。虽然母亲多次提到过对他当年的事不再计较,但是他总觉得大家对他都很疏远。当然,在他看来,母亲和哥哥们对他的冷淡是无可指责的。毕竟自己当年已经18岁,是个成年人了。自己的无知和鲁莽给母亲的身心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换了自己也不会完全忘记那种背叛。
几个哥哥本来跟自己年龄上就有很大的差距。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学有所成。其中三个还是自己领域里的翘楚。与他们相比,冷国庆自叹不如,自惭形秽。人家对他不冷不热也是应当的。
过去在内蒙的时候他就不入流。因为提起被抽调回城当老师,他跟一起插队的同学也就失去了联系。
在学校里,他讲的课深得学生喜爱。他不是班主任,跟学生们的交往只限于历史课。有些对历史有兴趣的同事偶尔来跟他随便聊聊。但是他不善与人交往,在学校也交不上朋友。
只有二姐尚兰对他嘘寒问暖。他结婚前,尚兰特意去见了他的对象小田。二姐很含蓄地告诉国庆:“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人人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娶妻何尝不是如此?你还是不要太着急,多相处一段时间再做决定。妈如今老了,就算年轻她也不想过问儿女的婚姻大事了。我们只好自己多斟酌。”
“姐,你是不是觉得小田的出身跟咱们家相差太远?但是姐夫也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你俩不是很恩爱,过的挺好吗?”
“那不一样。我和谢文华是患难见真情的。门当户对其实还是有道理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人家能嫁给我这么个一无是处的穷教师已经很不错了。再考虑下去,我大概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姐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每天回到宿舍那种凉锅冷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个什么滋味。”
冷尚兰无言以对,她不是国庆,她体会不到周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多么可怕。
国庆结了婚后才知道姐姐的话多么有道理。首先,他没有房子,学校的宿舍是不能用来结婚的。无奈,他搬进了田家。小田的父亲对此非常不满意:“你不是房产主的儿子吗?你们家怎么可能没有房子给你住?就算城里的房子离着太远,只要有房,你们可以跟别人换啊。”
冷国庆解释了半天他家房产的情况,但是田家上下没人相信。老丈人发了话,他们是暂时借住在田家,三年之内必须搬出去。之后,小田怀孕了,因为她的父亲不允许他们在田家生孩子,只好去做了人工流产。
一天国庆回家,发现自己珍藏多年的那本《后汉书》被撕的七零八落。小田母亲说她生炉子急需废纸,就撕了几页。冷国庆抱着那本残缺不全的线装书痛哭流涕。这件事居然变成了他在田家的笑料。大家来不来就拿这件事奚落他。田家人觉得他是一个没用的男人。连个住处都没有,什么像样的钱也赚不来,为了一本破书居然唧唧歪歪的淌眼抹泪,太可笑了。岳父更是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拿他消遣:“你看你那个德行,还什么书香门第呢,我呸!”“像你这样的就不配娶媳妇,我闺女嫁给你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国庆无奈,只有硬着头皮等着,等着学校盖了房子,分给他一间。
学校的资金短缺,许多年都没钱给教职工造房子。1981年,学校终于得到教育局的拨款,盖了宿舍。校方承诺冷国庆起码有一个一居室。国庆很兴奋,自从宿舍楼开始打地基,他几乎每天下班都去工地溜达一圈,看看工程的进度。似乎学校的那座宿舍楼是专门给他盖的。他打听了一居室的面积,心里盘算着怎么布置,需要什么家具。
十个月后,新房建成了。但是他的房子被有门路的同事抢去了。他在学校没人缘。这个时候,没人替他出面打抱不平。
冷国庆气愤以极,他去跟校长,书记理论。学校领导态度非常和蔼,无论他如何发火,他们都笑脸相迎,耐心听他的振振有词。但是房子是没有了,任凭他发多大的火,说多么难听的话也是无济于事。
漏屋偏逢连天雨,这个时候,妻子小田又怀孕了。她很伤心,她不想再失去这个孩子。妻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她埋怨国庆窝囊,怨自己命苦,怨自己看走了眼,不该嫁给冷国庆这么个没有用的东西。
怎么办呢?冷国庆真的是心烦意乱。他到姐姐冷尚兰这里来讨主意,尚兰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陪着他唉声叹气。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住的紧巴巴的。姐弟俩一筹莫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那个年代,不要说买房,就是租房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冷国庆手里那点儿工资只够吃饭的。
国庆想起了被张家占去的那四间房子。从尚兰的家出来,他去了冷家小院。在张妈家里,他跟他们讲理,让他们腾出两间给自己。张妈和丈夫近来一直在外地跑二宝提前释放的事情。大宝在家。他完全没把国庆放在眼里。大宝推推搡搡地将国庆轰了出去:“有本事你找公安局,办事处,房管局去。你家老大,老三都来过了。他们都没本事办成的事,你觉得你有戏吗?”
国庆向三哥尚中打听了一下张家强占房子的情况,才知道拿回那几间房比登天还难。他不禁仰天长叹:“妈,您在哪儿啊?您当年拥有那么多房产,您想到过吗?如今您的儿子因为一间房子已经被逼的无路可走了?”
灰心失意的冷国庆在北京市的大街小巷里徘徊,他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好。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透过玻璃窗,冷国庆可以看到临街的人家聚在一起吃着晚饭。但是没有一个门是为他准备的。他的心冰凉冰凉的。此时他想起了大姐冷尚梅。姐姐死的时候他还很小。后来每到姐姐的忌日,父母都会偷偷地祭奠。十二岁那年,从父亲那里,他知道了尚梅的死。他不懂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自杀。现在他懂了。那是因为她的心死了,她生无所恋。此刻的冷国庆感觉自己跟那个模样都不记得的大姐有着从未有过的息息相通。对这个世界,他已经厌倦的不想再看一眼了。
他在药房买了一瓶杀虫子用的敌敌畏,又在小铺买了一瓶“小二”(二两瓶装二锅头)。趁着夜深人静,他回到了冷家小院。用准备好的改锥,他悄无声息地撬开了张妈和她丈夫的那间房门上的锁。他坐在桌子边上,拿了一个茶杯,将随身带来的二锅头和敌敌畏倒了进去。有了二锅头,敌敌畏不再那么刺鼻。国庆从容地喝完了杯中物,静静地躺在了本不属于他的那张大床上。
第二天早上,没人注意那个被撬开的锁。人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直到两天后,张妈和丈夫从外地回来才发现房门被撬,床上躺着早已冰凉的冷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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