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二度 杨梅(16)
杨梅 (十六)
2015年10月,一年一度的Grace Hopper Celebration of Women in Computing在休斯敦举行。公司派我去参加大会。成千上万的计算机业界妇女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这个一年一度的盛会。业界的各大公司都在会场的一层展示区设立了自己的展台。一则为了给自己的公司做广告,二则借机会招聘新员工。
我也在自己工作的公司展台前帮忙。没想到,隔壁的展台就是杨梅工作过十几年的那个公司。这一年多来,自己忙的自顾不暇。杨梅曾经打过电话给我,说她丢了工作,请求帮忙。我工作的公司总部在硅谷,就把杨梅的简历送给了人力资源部。但是没有听到一点点下文。后来她又来电话说新的工作又丢了,非常苦闷。我劝她退休算了。后来就没了消息。打过几次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销号了,渐渐地就把她的事淡忘了。今天看见这个公司,想想杨梅过去成绩辉煌,应该有人记得她吧?趁着人少的时候,走过去问了一下。一位女士说,她知道杨梅,但是不熟。有一位跟杨梅相熟的女同事也来参加大会,建议我跟她聊聊。我留下名片和手机号码就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我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一位陌生的女士自我介绍姓刘。她说自己现在就在公司的展台前,如果我有时间可以来聊聊。
到了那里,说明了来意后,一位华裔女子向我伸出了手。“我姓刘,叫我小刘好了,虽然我已经不小了”。此人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留着短发,化着淡妆,一缕金色的漂染让她看起来简洁中透出些许时尚。我简单介绍了自己和杨梅的关系,想打听一下她目前的状况。听完我的话,小刘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赶紧扭过头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问我晚饭是否有安排。虽然和一起来的同事们有约,但是那么一大群人也不缺我一个。于是,和小刘约好时间一起去吃晚饭。
在酒店附近的一家日式餐厅里,小刘开始叙述杨梅的故事。刚刚开口,她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考虑到环境和小刘的情绪,我建议先好好吃饭,饭后再找个地方聊聊。
十月的休斯敦没有一点儿秋天的味道,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室外热的坐不住。我们只好转移到我住的酒店里。
在酒店大堂的酒吧买了一瓶红酒。在附近的小店里买了一些果仁,果脯。小刘和我回到房间聊天。短短几个小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她详细地讲述了杨梅过去十年的情况,好几次泣不成声。
经过医生诊断,杨梅患神经分裂症。鉴于她目前的状态,不能自己在家里。陈新在离家车程两小时以外找到了一家精神病疗养院,把杨梅送到了那里。小刘去看过她两次,杨梅完全不认识她了。
最后,她晃动着杯中的红酒,无限感慨地说,大家都知道,没有几个家庭是没矛盾的。但是像梅姐这样的真是少见。这几个月来,我已经快要被憋死了。梅姐的故事我不能,也不想告诉周围认识她的人。不认识她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今天遇见你,总算说个痛快。在外人眼里,陈新虽然有些傲慢,有些吝啬不合群。但是大家都说他烟酒不沾,也没有绯闻。周末不是在家种菜就是出去钓鱼。见人三分笑,文质彬彬的。但是谁知道他家大门后面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又有谁知道梅姐这么多年来受的是什么罪?过去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是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我劝了她多少次,宁可承担任何损失,也应该离开那个可怕的家。就算后半辈子一个人过,也比这样每天生活在恐惧里,毫无尊严的混下去强。记得小时候我妈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梅姐,我是怎么也恨不起来的。她那么善良,那么吃苦耐劳,委曲求全。但是在她身上,我真的体会到了人们常常说的,伤其不幸,怒其不争。
是啊,你看看白梅。离家出走后再也没回头。如今的日子过的幸福美满的。小刘听说我认识白梅,好奇地打听白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近况如何。我给她讲了白梅的故事。小刘睁大了眼睛,觉得白梅的故事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美丽。但是,我告诫小刘,当白梅义无反顾地离开那个家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姑妈在美国,更不知道今后会遇到艇仔。她宁可去避难所,去面对未知的将来也不再让悲剧继续演下去。白梅的果断来自她的自尊,自信。她最后的结果离不开他父亲对她的关爱和支持。
一瓶红酒很快见底了。我们两个都有些微醺,面色坨红,眼泪汪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两个素未平生的女人在为另外两个女人的命运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着感慨。
每个人的一生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选择。但是最重要的选择只有几个。每个选择都会有利有弊。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个人尊严,个人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权是绝对不能丢失的。一旦发现自己误入歧途,就要迷途知返。任何条件都不是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2015年11月,借着去硅谷出差的机会,我去疗养院探望了杨梅。在去疗养院的路上,我给杨梅买了一些陈皮梅,花生牛轧糖和一束红红的玫瑰花。
杨梅瞪着空洞无物的眼睛看着我。对我的自我介绍完全没有反应,一言不发。直到我把玫瑰花送到她的眼前,“杨梅,这是送给你的,希望你喜欢,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只见她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兴奋的亮光,一把抓过我手上的鲜花,紧紧地搂在怀里,全然不顾枝干上的刺。“我的?真是我的?我有花啦!我有鲜花啦!“她高兴的像个孩子,跟护士一遍遍地高喊着。我的眼睛一阵酸热,泪水从眼角里淌出。
护士告诉我,杨梅的丈夫把她送来后就再也没来过。她的儿女和朋友来过几次。她基本上谁都不认识,儿子女儿带来家里的旧照片,希望能够唤醒她的记忆。护士说杨梅平时很安静。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她把那句话录了音,希望可以从中发现什么帮助杨梅的线索。她的儿女都听不懂,护士希望我可以帮助一下。
录音机响了起来,里面是杨梅那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零落为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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