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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大梦方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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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大梦方觉

 

从干校回来,妈妈坚持不懈地上书或找有关部门申述,试图推翻“政治骗子、变节分子”的结论。国务院或各位“大姐”那里已经没戏。一九七四年,她听说曾宪植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批示,终于“解放”,正住在帅府园西口叶剑英的女儿家休养。曾宪植,曾国藩后人,叶剑英的原夫人。文革前是妇联机关党委书记,妇联干部称之为阿曾。文革初期,曾宪植遭到批斗坐牢劳改,罪名是“大黑伞”。黑伞之下网罗了七十二个“小鬼”,妈妈也是小鬼之一。现在黑伞不再,小鬼之说也就不再。妈妈看到了希望,对四妹刘元说“你去帅府园探探路,看看阿曾是不是真住在那里。如果见到她,就说妈妈要求解决问题,能不能通过叶剑英和上面反映。”刘元去了,果然见到了曾宪植。妈妈是妇联的元老之一,阿曾没有理由拒绝见面,但结果得到的还不是那句话——“相信党。”

妈妈是相信党的,可是为什么党不相信她?她让我帮助分析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她怎么还没弄明白!),一遍遍祥林嫂般重复她的经历,我已经到了充耳不闻的境地。妈妈只好向女婿们求助,仍是不惮其烦地诉说,以至我丈夫私下对我说:“我觉得你妈妈脑子受了刺激。”这是“精神有毛病”的一种委婉的说法。我大怒:“打住,燕雀安知鸿鹄之痛!”我的心也陷入一种爱莫能助的痛。

没多久不知什么政策下来,填了一个党员登记表。妈妈的“问题”突然间一风吹,没事了,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一九五六年的结论。历史又开了一个大玩笑,玩笑中妈妈岁月蹉跎,华发早生。

接着单位通知她退休。算起来,妈妈在这个单位已经二十五年了。这二十五年我真是很难看到她生命中有什么亮点。纵观妈妈的一生,她的辉煌时期应该是在她的青年时代,在她头一次踏上教学之路时;在她与乡村封建势力斗争时;在她唱着抗战歌曲往返农民夜校时;在她给国军士兵宣传抗战道理时。那时妈妈澎湃的热血浇灌着理想之花,理想是她个人的,也是民族的,是可以触摸可以实现的。

妈妈一辈子没有变化的是,她总是一样的热情,一样的认真,一样的律己,一样的听话。变化了的是,妈妈天性中自由浪漫的因素越来越少,它们被打磨被改造或被深深地挤压在心灵的某个角落。

无产阶级专政时期的“革命”更是超出了妈妈的理解范围,也超出了绝大多数革命者和普通人的理解范围。人置身于革命之中,自以为在进行革命,实际上是身不由己地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势力裹挟着驱赶着,大步小步跌跌撞撞地跟着,哪怕是爬,也必须紧跟。“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妈妈的后半生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而且是诚心诚意地紧跟,全心全意地“执行”。

文革开始时,妈妈对这次规模如此宏大的运动,和全国人民一样,莫名其妙,又要投入又不敢造次,如履薄冰,一步一探。每天晚上她把家人叫到里屋传达“中央精神”, 谁也摸不透上面要干嘛,“精神”不过来自小报、传言和自相矛盾的“中央首长”讲话。妈妈并非叫我们紧跟“战略部署”,而是商讨如何小心翼翼地迈开一个又一个的“炸弹”。记得联动红卫兵闹得最凶的时候,她又召集全家,关好门拉上窗帘,压低嗓门说:“听说红卫兵的后面是长胡子的。”她用手捋了捋下巴,说得大家后脊梁发凉,“千万不能惹啊!”这时的妈妈,已经不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了,她深深地了解“运动”之凶险,生怕家中任何人受其伤害。

文化革命千不是万不是,有一点积极因素不可否认,即矛盾百出的现实迫使人们追问为什么,从而独立思考的精神渐渐复苏。妈妈在思考,思考中开始变化,她真实的灵魂开始回归。社会上的大动荡在我们家庭中引起的逆反式的热议就不赘述了,我只想从一些妈妈的秘密收藏,窥视她的觉醒。

一,一首诗——姐姐海燕写的。一九七六年的四月初,海燕从天安门回来,一进院门就放声大哭,嘴里大骂着人们还不敢大声骂的人。她匆匆写下了几句诗又奔天安门去张贴。这几天天安门正经历着一个载入历史的重大事件——“四五事件”。清明节将临,北京市上百万人民群众,自发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悼念周恩来总理。花篮花圈堆成了山,标语、传单、诗词贴满了墙壁,无数人在埋头抄写,有人在为他们大声朗读,引来阵阵掌声和口号。悼念周恩来只是诱因,人们愤怒的矛头指向祸国殃民的王张江姚,以及他们的后台老板。海燕的诗云:“千里人成海,万花自天来。不见银幕不登载,有口皆碑传万代。”

看了诗,妈妈嘴上道:“这算什么,诗不是诗,词不是词。”却悄悄抄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她心里赞赏嘴上不敢说,怕海燕做出什么更为惊天动地的事情。几年后,妈妈购买了一本内部发行的《革命诗抄》(七机部五零二研究所、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编辑组编。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全部是当年“四五事件”中贴在天安门的诗歌。意外地发现,海燕的诗也在里面,还是开篇第二首,作为“代序诗”之一。作者为佚名。妈妈把这本书珍藏起来,多少年来她心里一直为海燕的这首诗骄傲。

如今,人们可以在网上找到许多对周恩来的非议,但是那时候几乎全国人民,把周当作黑暗中的一丝亮光,唯一的一点希望。和就是为什么周恩来的去世引发了如此巨大的反响。

二,《丙辰杂诗》和纪念相册。一九七六年的清明,妈妈也一趟趟跑天安门,抄写诗词,回来用复印纸誊写,装订成小册子。她把天安门盛况的照片和剪报贴在一个专买的相册上,整整一本。

“四五事件”最后发展成为对群众的血腥镇压。四月四日中共中央下令清除天安门的花圈标语诗歌。四月五日大肆镇压和逮捕群众,把群众的悼念活动定性为“反革命暴乱”。“平息暴乱”之后上头有令,凡去过天安门的要交代和检讨;所拍照片和所抄诗词必须上交销毁;每个人都要站在党的立场上对“天安门事件”作明确表态,所谓“人人过关”。妈妈怎么在党组会上表的态,不知道,她肯定是学会了说谎话,因为她抄写的诗词和制作的相册都保留下来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过了关,因为,我敢保证,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对党撒了谎——“没有去过天安门,没抄过诗”。实际上基层领导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年后社会上广泛流传的各种版本的天安门诗抄就是“集体撒谎”的证明。

至于妈妈是否也和热血青年一样在天安门张贴过诗歌,我不确定。但是二十多年后我在她妥善收藏的一个小本子上看到一首诗:

 

瀛政不灭开国臣,希枭不杀党卫军。

元勋一一作鲸鲵,凌烟阁上只一人。

 

可以断定这是妈妈亲自写的,因为上面有她修改的字迹,最后一句原来写的是“玉座巍峨XX存”(有两字看不清)划掉了。写作的时间也对,因为本子上的诗都是作于七十年代中期。比起当时群众矛头指向“王张江姚”来说,这首诗的直白和大胆真是让我另眼相看。

三,一组集唐人句——“己巳初夏纪事(集唐人句)”。这是妈妈晚年的一个朋友,可以称为精神朋友的“荒塘散人”吴甲丰先生所作并送给她的。己巳年为一九八九年,初夏纪事记的是“六四天安门事件”。全文如下:

 

画屏无睡待牵牛,(温庭筠)烽火城西百尺楼。(王昌龄)

入夜笳声动白发,(李群玉)黄昏角鼓似边州。(李益)

 

将军大旆扫狂童,(李义山)车走雷声语未通。(李义山)

新鬼烦冤旧鬼哭,(杜甫)时危惨淡来悲风。(杜甫)

 

积骸成莽陈云深,(李义山)银台金阙夕沉沉。(李义山)

麒麟做脯龙为醢,(白居易)碧海青天夜夜心。(李义山)

 

弓背霞明剑照霜,(令狐楚)看君几岁做台郎。(李颀)

几时心绪浑无事,(李义山)兵器销为日月光。(常建)

 

虚唱歌词满六宫,(杜牧)可能先主是真龙。(李义山)

中朝大官老于事,(韩愈)走马蓝台类转蓬。(李义山)

 

将因卧病解朝衣,(韩愈)祸福茫茫不可欺。(白居易)

相国已随麟阁贵,(王蕴秀)醉斜乌帽发如丝。(许浑)

 

妈妈极为佩服吴先生的良知和学识,把集句奉为珍宝,锁在抽屉里,时常拿出来诵读。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则一直放在枕边。那不仅仅是因为集句的工整和天衣无缝,更因为道出了她的心声。她多次声明,死后与集句一起安葬。妈妈去世后,这一篇集句放在墓穴,字里行间的忧患和愤懑伴随她同去。

妈妈更为清醒的是一句话。有次四妹带她去看病,大夫看妈妈那风度气质就问:“老人家是教授吧?”妈妈诙谐了一句:“要不是误入歧途,早该是了。”误入歧途,可惜觉醒得太晚了。

到了二十世纪末,社会的变化比转动万花筒还要迅速和花样百出。八十多岁的妈妈已经不再花费精力去思考和谈论党国大事,或者她的头脑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分析。囿于十几层的高楼上,她和外界的接触就是一个电视机,新闻联播还总是要看的,不管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每次看完新闻,妈妈的评价只有一句:“播过了”。如果和她较真:“不可能,这是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她会真的生气:“难道这些东西昨天前天没有播过吗?你的脑子要不得了!”细想起来,对于面孔相同内容不变的新闻联播,“播过了”的确深刻。

 

附:吴先生的集句通过妈妈的手悄悄流传,王若水之妻,才女冯媛阅读后立即提笔续诗三首,也为妈妈所珍藏。抄录如下:

(一)长河渐落晓星沉(李义山),繁华事散逐香尘(杜牧)

      旧业已随征战尽(卢纶),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二)汀洲无浪复无烟(刘长卿),强移栖息一枝安(杜甫)

      寂寂江山摇落处(刘长卿),东风无力百花残(李义山)

(三)长沙谪去古今怜(刘长卿),苏武魂销汉使前(温庭筠)

      多情只有看明月(张必),沉香亭北倚栏杆(李白)

吴先生捧颂续集后大悦,云:“此我邦女才人也。”随即再吟哦一遍,云:“集句能状眼前风物,情词具切,平仄略有不合,如第二句第二字都应是仄声而你用了平声。第一首很自然,第二首我意二四对调,而意境更佳,风雅隽永。”(上述续诗经冯媛同意已按吴先生之意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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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铿锵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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