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另一位酒友:纯毛粉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有位酒友,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方头圆脸,骑大梁自行车有点费劲,脚蹬不到底儿,只能左右移动鞍子上的臀部,勉强完成骑车的动作,样子相当滑稽。农闲之余他就这样滑稽地骑着随时都会掉链子的自行车在各位酒友的村庄之间穿行,碰到留客的,就停下来,看到人家面有难色或者不愿招待,他闲话少说,蹬起自行车就走,去走访下一位。
此人也就是小学文化,但能熟读《毛泽东选集》,对毛主席的感情相当深厚。我记忆中他来我家,我父亲就在院中榆树下摆一圆桌来招待他,桌上摆的也就是几样时鲜蔬菜,偶尔手头阔绰,买一只烧鸡,烧鸡被拆碎,摆满一盘,散发出的香味让我如此如醉。民间穷困,友情却是这样的纯粹。我总希望他们酒局结束能剩下几块让我解馋,但每次都会落空,因为一只烧鸡会让他们边喝边聊一下午,直到酒干盘空,盘中的骨头扔给猪狗。此人喝过三两之后必谈毛主席,毛主席的各种典故他随口就能讲得出,现在想想大部分都是传闻或者是他自己杜撰的,但那时乡村有文化的不多,都深信不疑,到了这个阶段,酒桌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加上他嗓门高亢,把那些扛着农具从田地归来的壮汉们也吸引过来,有的甚至直接加入酒局,一边喝一边侧耳倾听。很可惜我完全忘记了他的名字,在此不妨把他叫做麻三,他脸上有几颗麻子。麻三讲一个典故喝一口酒,唯独讲到毛主席如厕的故事时,他不喝。
他说毛主席白天研究进军方略,晚上伏案写毛泽东选集,三更时候文章写一半如厕解大手,但他不喜欢去厕所,他爱到繁星满天的土冈坡上,身后跟着一个警卫员,警卫员手执一把铁锨,在土冈迎风的地方挖一个坑,毛主席迎着风如完厕,警卫员拿铁锨填土埋上。有个庄家能手在一旁听了就说,毛主席也喜欢拉野屎?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麻三则一板正经地说,毛主席那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你想深更半夜的,出来吹吹风,有利于醒醒脑子,好继续写剩下的文章,这是一举两得。
麻三讲到庐山会议的时候说,毛主席最喜欢庐山,江青也喜欢。毛主席写过一首关于庐山的诗非常有名,其中有一联: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有个地主的后代,其父在文革的时候被斗死了。他也爱听麻三讲毛主席,只是有时不太认同他的观点。听到这句诗就说,这句话真是写庐山的吗?麻三平时就看不惯他,有些鄙视的说,难道写的是泰山?地主的后代说,我怎么觉得写的是江青。围成一团的成年人哈哈大笑,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们,听得懵懵懂懂,不知道笑点在哪里。麻三气得圆脸红胀,狠狠地说,反动,反动,有其父必有其子。
讲完了庐山会议,麻三往往会停下来,喝两口酒,抿一口茶。最后加上自己的一句评语: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不该顶撞毛主席。
白酒喝到七八两的时候,麻三醉意朦胧,说话不能自由发挥了,这时就从他随身携带的军用草绿色布包里拿出一本已经旧得卷边的《毛泽东选集》,选一篇《论持久战》或者《别了,司徒雷登》一类的文章来读。这些文章年龄大一点的都听过,年龄小一点的不屑听,于是大家就慢慢散了,但是麻三越读越清醒,越读越有感情。终于不能自已,站起来,围着榆树转圈读,往往读得口角流沫,眼神僵滞。我父亲劝他,停下来喝杯茶歇歇再读,他哪里肯?有时是天黑了,有时是下雨了,他才不得不停下来继续喝酒。喝到这个阶段,他完全醉了。有时抱着我父亲,有时抱着树,深情痛哭,眼泪鼻涕齐下,那种感情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表演给别人看的。他哀嚎道,毛主席不应该走那么早,毛主席不应该走那么早,谁还能记得毛主席的好?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去北京天安门,看看水晶棺里的毛主席,可每次都凑不齐来回的盘缠。他说谁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他愿意给人家磕三个响头,替人家掏两年猪圈,并且负责把猪粪运到田里。可是麻三始终没有遇到能帮他完成心愿的恩人。
有一次,我父亲带我去一个地方,路过他所在的村庄,在他家停歇了个把钟头,他热情地泡茶招待,说中午别走了,他去代销点买瓶酒,赊个烧鸡回来,爷俩好好聊聊,他比我父亲大十几岁。我父亲说还有事,不必了,坐坐就好,我看到他家堂屋里满墙都是毛主席的挂像,有的挂像上因为屋顶漏雨,雨里带泥往下流,盖住了毛主席的头发和眼睛。湿泥早就干了,黄黄的,像是糊上去的。他家的八仙桌上摆了好几套五卷本的《毛泽东选集》,新旧不齐,薄厚不一,每卷好像都被翻了上千回。现在想想,旧的应该是文革前出版,新的应该是改革开放后出版的。他看我注视了毛选很久,就摸一下我的头问我,喜欢吗,喜欢我就送你一套。我说,不喜欢,我喜欢《故事会》。他听了深表失望地看了我一眼。
很多年过去了,我去外地求学,有一次寒假归来,听说麻三死了。
那时他已经有了孙子,他们家院落靠近城边,政府搞拆迁,拆迁补偿极低,他不愿意,最终敌不过被强拆的命运。他觉得世道变了,就给自己身上棉衣浇了汽油,身前身后挂着几幅毛主席像,自焚了,火势凶猛的时候他还在大喊:“如果毛主席在,他不会让人这样乱干的”!那时已经距离毛主席之死三十周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