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劳改,母亲的哄骗
童年,朋友都爱来我家玩儿。我父母早出晚归的,基本不在家。虽然一二年级和五六年级的时候,家里有保姆,但保姆往往忙着跟别的保姆说闲话,对我们这些“小把戏”视而不见。
我长大的时代,在上海做保姆的不少是苏北人,我们楼里有一群苏北保姆。她们说话很有意思,称我们为“小把戏”或者“鞋子”,听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很戏剧性地说:“乖乖!”有时候,她们把我们管得过多了,楼里一帮孩子就集结起来,趁着她们在电梯间说话,我们躲在楼梯上,学着她们的苏北口音,齐声大叫:“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朋友来我家,是喜欢我家的小黑板,小黑板有一米宽。这是我妈为了让我们不要在墙上乱涂乱画,特地买来的。我常跟小伙伴一起画“仙女”,仙女的模样都是从连环画里看来的。
我家另一个好玩的东西是风琴,来自父母曾经开办的一所学校。五十年代初,父母把学校捐给了政府。那时候,多数学校的音乐课都用钢琴了,风琴过于落伍,就被妈妈搬回家来,给我们弹着玩儿。小朋友来我家可以随便乱弹乱唱。
当然,还有若干玩具、《小朋友》杂志、小人书、棋牌也吸引着小朋友。当我把朋友领入家门的时候,我哥哥正急冲冲地奔出门去。男孩子总是在户外东跑西窜,你追我打。
我三年级的时候,爸爸突然决定,家里不用保姆了。这是因为爸爸是苦出身,很小就到上海来做学徒。他觉得我们这样养尊处优,骄娇二气太浓了,需要“劳动改造”。他希望我们学会最基本的家务技能,不至于愚蠢到什么都不会做。等我们能熟练做饭洗衣之后,我已经五年级了,保姆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里。
在我三四年级的“劳改期”,我和哥哥轮流做晚饭。最初我们负责煮一锅饭,后来炒个青菜,再后来,熟能生巧,我们炒两三个菜也不成问题了。除了做饭,我们还要扫地、洗碗、洗衣服。
开头学做家务,颇有新鲜感,也有成就感,因为父母老夸我们多么聪明能干。可是后来就开始痛恨干家务了,我和哥哥互相踢皮球,能少干就少干。我妈一看不对,就想出一招。在门上挂了一个小牌子,小牌子的两面,分别写上我跟哥哥的名字。我妈说,这是“值日生”的牌子,我们早上起来,需要去看一下,今天谁值日。这也太好玩了吧?在学校大家都喜欢做值日生,除了帮老师擦黑板,收作业,打扫教室,有时候值日生还可以检查同学是不是带了手绢,耳朵后面的黑泥有没有洗干净。
我妈这“值日生”一招让我们热情高涨了一阵。不久,见我们又疲了,我妈说要开始“记工分”了,洗一次碗,可以记一分,扫一次地,也可以记一分,洗一件衣服一分。到了月底,她给我们算工分,一个工分一分钱。这让我和哥哥抢着干活。
后来我爸出来干涉了,批评我妈搞“物质刺激”,儿女有可能沦为金钱的奴隶。我妈不得已取消了给现金,而“以工易物”,我们可以用工分换文具和小人书。我妈眼光前卫,只要文具店里出现了任何“新产品”,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我有了五颜六色小轮船、小花狗的塑料卷笔刀、像一柄合着的小伞的圆珠笔、有橘子香味的橡皮、画着白雪公主的塑料铅笔盒等,我们班的同学都爱看我的文具,因为我的文具非常时尚。
有一天,我妈很严肃地对我们说,星期天下午要开家庭会议。这让我和哥哥盼了好几天。开会,这种大人的事,我们居然也有幸参加了。
到了开会的那一天,在靠窗的桌子上,妈妈放了一大堆破袜子。那时候还没有尼龙袜,棉线袜一穿脚趾后跟处就破了。原来我妈召集的是补袜子大会。她把一块块布料剪好,粗粗地缝在袜子的破洞上,再让我们仔细地沿着布边一针一线地缝好,为了怕我们把两层袜子缝在一起,她找出一些空的百雀羚小铁盒,我们把铁盒塞进袜子,放在破洞下。
我妈真好,男女平等,我在补袜子的时候,哥哥也在补。一边补袜子,我妈一边给我们讲故事。等我们补烦了,我妈宣布会议到此结束。会议结束前,她还不忘替我们总结一下会议的辉煌成果。为了比赛谁补得多补得快,我和哥哥抢着补小洞。好在不久尼龙袜问世了,我妈自然是第一时间去买尼龙袜的,到了晚年,她还几次对我说,发明尼龙袜的人太好了,帮了职业妇女的大忙,省得再花时间去补袜子了。
想起这些,就觉得我妈挺聪明的,把我们哄骗得开开心心,心甘情愿参加“劳动改造”。
前几天钉扣子,看到了妈妈给我做的针线包,写了一篇小文,发表在《世界日报》的老物件专栏,因字数限制在500字,只能借助寥寥数语,送上我对母亲的思念。
http://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1/5841520?from=wj_catelistnews
針線包,慈母情
襯衣釦子的線鬆了,從小小的針線包裡抽出一根針,穿針引線。針線包由兩層布縫製而成,折疊起來才三分之一信用卡那麼大,面料是半個世紀前一件「線呢」罩衫剩下的邊角料,裡子是做棉鞋剩餘的灰襯絨。針線包讓我想起物質匱乏的年代,每塊小布料都捨不得丟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靠的是這些邊角料。
四十年前,我離家遠行,慈母手中線,小小針線包,臨行密密縫,針針慈母情,每次看到針線包上均勻整齊的針腳,就想起母親。我靜靜縫補,時空交錯,彷彿又跟母親坐在一起,一針一線,不敢馬虎。
母親成長的時代,粗針大線的媳婦,婆家是不待見的;母親六、七歲時,就坐在小板凳上學「繰邊」,庭院外傳來鄰家孩童的嬉鬧聲、大街上小販的叫賣聲,母親坐立不安,但抬頭就見到外婆嚴厲的目光。外婆告訴她,做針線要專心,母親再次低下頭專心一針一線。過了幾年,立針、倒針、回針、盤扣、繡花,樣樣拿手,再抬頭,是外婆讚許的目光。
日寇的砲火改變了母親的人生軌跡,她投身抗日救亡的熱潮中,之後成為職業女性,無暇親手縫製衣服。周日的下午,窗邊明亮的方桌旁,母親手把手教我縫鈕釦,陽光灑落在肩上,溫暖舒服,微風輕拂著七彩泡泡紗的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