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Keller 八十八岁高龄辞世,一生生活在黑暗寂静当中。周国平的女儿襁褓中罹患眼癌,受尽苦痛,存世一年零七个月。我的女儿身处苦难,身上多种疾病,只有一只眼睛,但她能自由行走,所有身体上在别人眼里看为缺陷的,并没有影响她日常生活的自如,对此,我有一颗感恩的心。
“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的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这是史铁生的话。三十几年困身轮椅,他在愤怒中、沮丧中、绝望中不断地、认真地、深沉地思考苦难和信心。人处于那种境地,不由你不完全放下自己,去寻求一切有关生命或命运问题的答案,那时你必须仰望穹苍,低头谦卑地等候。对我来说,信心生发的第一步起于绝望中的孤注一掷,很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从模糊地看到约伯的信心,到向着亚伯拉罕那种毫无疑惑的信心迈进。我女儿本人似乎对苦难二字尚未有很明显的触动,但我在二十年的抚养中,回顾自己这条跌跌撞撞的信心之路,感到自己曾经骄傲或冷漠的心,因着苦难而变得谦卑、柔软、厚重并坚定。
女儿出生不久,她两只眼睛瞳孔的颜色不一样,一只棕色,另一只微微浅灰,当时检查没有什么问题。到四五岁,诊断出一只眼睛弱视,就是懒眼,医生建议用海盗眼罩遮住好眼,强迫懒惰的眼睛起来工作。有一次她蒙着海盗眼罩,在屋里摇摇晃晃地跑,突然迎面重重地撞在墙上,脸颊鼻梁撞成青紫,可见那只懒眼的视力不好。但就是这只懒眼,日后将在她的一生中,成为她赖以看世界的唯一亮光。
她的好眼发现有问题,是在十二岁那年。眼科医生在一次例行检查中看到视神经出现萎缩现象,视力也开始微微下降。当医生说视神经影响了视力的时候,我无知地理解为近视。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视神经是个可怕的网罗,它深深散布在眼睛后面,嵌在三层脑膜中,因近视神经萎缩导致的失明,不可逆转。每次检查,医生都说视神经在一点点萎缩,视力一点点下降,却找不到致病原因。这好比茫茫大海孤岛上的一个人,手脚被紧紧捆绑,眼看着水位一点点上涨,将要淹没,却无计可施。她就这样每两三个月检查一次,每次数据都显示情况在恶化,却由于不知病因而无从有任何的治疗方案。我们削尖脑袋,带她去做各种检查,还做了一个削薄鼻骨的手术,为的是保证眼球后面的神经不会受到来自前面软骨的任何压迫。我们也询问为她在六岁时做Chiari手术的Ben Carson医生,视神经问题是否会和Chiari有关系?他肯定地予以否定了。
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了三年多,她的一只眼睛终于看不见了。既然西医无计可施,就转去中医试试。近一年时间,每周三次、一次开车两个多小时带她去中医处针灸。每次二十几枚银针插入她的前额和后脑,那针尖上带着我想象中的希望,希望它们能够触动连接视神经的脉络或肌肉,能够激活已经和正在萎缩的神经,能够唤醒它们活跃起来、强壮起来,让她的视力起死回生。每次针灸之后,我都会急切地找各种东西让她辨别颜色和形状。她感觉到我的焦虑和切盼,努力配合想证明她看到了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但最后都失望了。可怕的是,她另外一个眼睛的视神经也出现了萎缩现象,我终于开始把“盲人”两字和女儿联系起来了。
到她十六岁的时候,Carson医生已经退休,我们找到霍普金斯医院另一位神经外科A医生,再次询问Chiari对视神经的影响,从他那里,知道女儿在十二岁、也就是刚发现视神经开始萎缩的时候,她的Chiari症状已经全面复发到和六岁开刀前一样的状况了,而Carson在那年的例行检查中,居然只字未提,这样的失职,是令人无法理解的。A医生同样认为视神经问题不会是Chiari引起的,但既然找不到任何别的原因,而且Chiari的情况也需要再做一次手术,那就尽快做吧。
这次的手术全程由A医生操刀,伤口缝合漂亮,他说这个病以后不会需要再开刀了。从那时到现在,四年间她的视神经例行检查显示基本稳定,那只寄托着我们全部希望的懒眼的视力也维持未变。医生们继续认为Chiari和视神经问题没有关系,也继续不能解释为什么视神经在Chiari手术之后稳定了。
我因着对“盲人”这两个字触目惊心的惧怕,就在祷告中切切的祈求神的怜悯。只是我自己能感觉到我的祷告苍白无力,虽然只要上帝愿意,祂完全能够成全我的心愿,但我并不相信神会出手。然而除祂以外,我别无可靠对象,别无可求之处。我只是抓住祂应许的一句话:神是信实的,祂不会让你们受试探过于你们所能受的,而且在你们受试探的时候,祂会给你们开一条路,使你们能忍受得住。祂实实在在的为我开了一条路,免得我在绝望中,冰冷了信心。
在我偶尔问祂为什么允许这些苦难的临到时,我其实马上就自我解答了。世间如果没有苦难,这世界就不会是一群堕落的人居住的所在。若是我的人生一切顺利,我会如此迫切寻求上帝、死死抓住祂大有能力的手指吗?我现世短暂的平安或富足,将让我行在无知和黑暗之中,并进入永恒的可怕的沉沦。从这点来看,苦难确实是化了妆的祝福,因为它强迫我去思考去寻求生命的本源和终极,在宇宙之宏大和个人之渺小中,看到祂造物的精妙,比如天上的星系,比如眼球的设计。我的信心极小,没有一粒芥菜籽那么大,我至今仍在思索“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未见之事的确据”这句话的含义,但我同时明确知道,我的信心在长大。
这一切,都来自于祂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