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刘海粟家作客
翻阅旧照,看到一张和刘海粟先生及其夫人的合影,青葱年月的记忆,又回到眼前。
得先提一提李时蓉女士。
我進入报界不久,認識了热衷于操办京劇演出的李時蓉女士。李時蓉本是電影界人,做過電影的製片。她不是京剧票友,也不懂京剧,却在旅居香港的那段時間,很有魄力地主办了幾場京劇演出。當時在香港主办京劇演出的,一般是華資的聯藝机构。聯藝很官僚,辦事的人不懂、也不愛京劇,辦演出就是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務,无非是找一个京剧团过来,在左派报纸上登几天广告,新光戏院的演出,主要观众是香港票界固定的那些票友,就像自己圈子里的聚会。李时蓉不同,她有市场眼光,有宣传头脑,所以她办演出,首先是把各地最好的演员聚集起来,汇成一个精英演出团。因为她熟悉影视界,宣传时,她安排京剧演员上无线电视和亚洲电视节目,敲锣打鼓的搞得有声有色。演出开始,她会邀请林青霞、钟楚红这些电影明星去看戏,第二天报纸娱乐版上就有红星看京剧演出的报道。所以她一操办演出,就把联艺甩出几条街,联艺的负责人,看她从来不用正眼。
我那时替她写了几篇稿子,彼此熟悉了,她就时不时的叫我去家里,谈她想怎么搞演出的构思,挺有想法也挺有魄力。我当时二十出头,在她面前就是刚出校门的青葱,我从心里佩服她,愿意听她调遣。她的交游广阔,似乎什么人都认识,有一次她说要带我去刘海粟家里,我才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画家原来住在香港。
我惊讶刘海粟不但住在香港,还和我是邻居。他的家在沙田的世界花园,狮子山隧道一出口,就看到世界花园依山而建的高楼,和我的住家只隔了三条马路。世界花园是私家楼宇,我随李时蓉进了屋,大厅非常宽阔,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完全是俯瞰山下的视野,脚底下有廉租公屋、比廉租公屋好些的“居屋”(居者有其屋的简称)、还有别墅式村屋,大围火车站也在目视可见的远处。刘府宽敞明净,墙上挂着几幅刘海粟的画作,装饰不豪华,起坐十分舒适,和脚下鸽子笼似的升斗市民的居住环境相比,是两个世界。
那年刘海粟九十五岁,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常老头,戴一副茶色眼睛,罩一件港式老棉袄,坐在木椅上,不太动,不太说话,也没什么 表情。他的夫人夏伊乔女士,很健谈爽朗,忙碌着走来走去,让佣人为我们张罗一点简单的吃食。李时蓉问她刘老可好,她背转身,对我们说,老头总是这不顺意那不顺眼,要求多多。她虽然撇着嘴说话,但并没有给人真的是在抱怨的感觉。她一生都在伺候自己的大画家丈夫,我后来知道她作为刘的第四任、也是最后一任夫人,不但照顾丈夫,还照顾被丈夫抛弃的第二任夫人并为其送终,实在是一位胸襟宽广的女士,世间难得。
我那时虽然喜欢浏览各种画展,知道刘海粟的大名,但对他所知极少,兴趣不大,并没有作任何采访的准备,浪费了李时蓉女士的安排,但留下了这张合影。年轻时遇见的一些人和事,在人生长路的奔波中,很多都不知散落在何处。但偶有机会,比如看到这张合影,往事就回到眼前,不免叹息人生之路,很长,也很短。这一路走来,风景各异,入眼便是经历;片片点点,在不知觉中,原来沉淀在了某一个角落,并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