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只剩下一只能够走路的腿(七)
时光飞逝,星转斗移。几年之后,笼罩大山的天,变了;笼罩大哥的天,变了;笼罩花姑的天,也变了。
吴家寨最穷的人家,当属吴富贵;虽然他爹娘给起了富贵之名,期望他长大后富贵双全,无奈老天爷没有给富贵格外的恩典,富贵一家是吴家寨穷得响叮当的人家,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富贵有一儿一女,儿子人称二傻子,跟花姑同年出生。二傻子出生的时候在他娘的通道里憋了太久,脑瘫。家里能够变卖的东西都变卖尽了,也没有治好,留下智障。不过,二傻子人极其老实巴交,只知道天天跟着他爹娘后面,嘴里嘀嘀咕咕说的话,只有他爹娘明白,吃饭穿衣有时候还得他娘帮把手儿。不过他娘逢人就说二傻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他娘自欺欺人的话。二傻子有时候还喜欢追村长里的女孩子们,吓得女孩子们见到他都绕道走。
小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在山丘坡上滑溜溜,二傻子也过去凑热闹,大一些的娃子们就开始欺负二傻子,让他趴在泥巴地上学狗叫,二傻就学狗叫,可是怎么也学不会,发出的声音像发情期的猫在嚎叫。一群娃儿就用赶牛的鞭子抽打二傻子的小屁股蛋子,哈哈哈,狗叫声都学不会,看来真是个傻子。花姑正好路过,把二傻子从地上拉起来,那群娃儿看见村里的一枝花来了,立马做鸟兽状,散去。
“二傻子又不是你的男客(四川土话,丈夫之意)呢。你干吗帮他呀?”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娃儿磨磨蹭蹭地跟在一群娃儿后面,骂花姑。花姑气得抓起地上的一块鹅卵石,朝那个天棒(四川土话 ,调皮捣蛋之意)娃儿扔过去。
“二傻子是花姑的男客喃!” 天棒娃儿一边高喊一边跑,一溜烟儿不见人影啦。
花姑本来想追到天棒娃儿家里去,状告他娘的。一想,天棒娃儿肯定会挨他娘一顿暴打。算了吧,善良的花姑朝天棒娃儿去的方向呸呸呸几声,牵起二傻子,身后跟着几个小姑娘,把二傻子送回他家去了。二傻子他娘都不知道怎么给花姑道谢,一个劲地说劳问劳问(四川土话,谢谢之意)花大小姐。
“今天要不是花姑 ,二傻子的屁股都会被打烂啦。大幺你要记得不要让二傻子自己出去耍哈,免得那些坏家伙又打他。” 跟在花姑后面的一个小姑娘伶牙俐齿地说。
“大幺(大姑大姨之意)记住啦。” 二傻子他娘应着,瞪眼看着花姑领着小姑娘们蹦蹦跳跳地远去了,鼻子一酸,滚下几大滴泪下来。都怪自己不好呀,生出一个傻儿子。如今二傻子动不动被人欺负,村子里的女人们动不动骂她心肠嫳(四川土话,不好之意)前世做了孽,今世生个二傻子来还债。二傻子的娘越想越伤心。
“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老天爷,玉皇大帝爷,我的命好苦啊。。。。。。”坐在破烂不堪的门槛上,二傻子的娘搂着二傻子被打得绯红的屁股蛋儿,呜呜呜哭起来。
二傻子看到他娘哭,也呜呜呜跟着哭起来。
可是二傻子从来不追花姑的,似乎知道花姑对他好。即便长大了,二傻子每次见了花姑,也不追她,就知道傻乎乎地笑,花姑娘花姑娘地叫;旁人听见,好像二傻子嘀嘀咕咕叫的是花母猪花母猪。花姑后来见到二傻子,也得绕着道儿走。
村里历来论资排辈,这倒是没啥稀奇的。不同的是,现在的论资排辈不再是按家族的长幼辈分顺序或者家里的钱财几吊牛羊多少头大田多少亩,而是改成按家庭成分来划分。也就是按贫农、下农、中农、富农、小地主、和大地主来排高低。贫农的根最红苗最正;而大地主的成分最高,是剥削阶级中的大老虎,属于要被彻底打到推翻的对象。二傻子一家,老实巴交的,家徒四壁,是贫农里的最贫,现在排在第一高位。二傻子他爹一夜之间被一众乡亲们推举为新的村长,成为吴家寨最有权势的人。
叼着半根旱烟袋,二傻子他爹一时间乐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有一天二傻子他娘去猪圈里喂猪,看见二傻子脱了裤子,自撸,对着母猪嗷嗷叫。二傻子他娘明白,二傻子需要一个媳妇啦。可是,谁家的黄花大闺女会嫁给她的心头肉二傻子呢?娘心里发愁。深夜啦,二傻子他娘还在破席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老头子,你得想个办法!二傻子也该娶个婆娘啦。” 二傻子他娘说,“我们家还指望他续香火呢。”
“老婆子,这事难啦。谁家的黄花大闺女会嫁给二傻子呢?” 二傻子他爹早就看见二傻子自撸好几回啦,只是没有跟他娘说;给谁说也管不了屁用啊。
“依我看,时代不同啦。你现在是村长,掌大权啦。你得想想办法,得使点什么阴招才行。”啥阴招呢,二傻子的娘用手不停地抠她的臭脚牙子,痒的难受,毒蚊子咬的。
“对了,何不找人去跟花姑说说去?她可是地主王大田的女儿,这么高的成分,谁家敢娶她回来做媳妇儿呢?” 二傻子他娘一拍大腿,计上心头,嗖地一声从席子上坐了起来。黑夜里,二傻子的娘两眼炯炯发光。
“老婆子,亏你想得出,花姑?那是我们村里的一枝花呀,花儿一样的姑娘!你忍心花姑被二傻子给糟蹋啦?” 二傻子他爹直摇头。
“花姑怎么啦?就花姑!小时候就有那天棒娃儿说花姑的男客是我们的二傻子。那些没掉牙的娃儿说的话,老年人(老人们)说,那是一说一个准的哟。花姑她爹王大田不是都被枪毙了吗?花姑的外婆家,被划成了富农。我打赌,没有哪个贫下中农敢娶花姑回家的。哪个贫下中农敢去娶她做婆娘嘛,这么高的成分,花姑哪里嫁得出去的嘛。” 二傻子他娘越说越激动,仿佛一把就可以把花姑拎回家似的。
“要不,我去给花姑的外婆说说去?没准儿花姑嫁到我们贫农家里来,她外婆家还能免些罪呢。我也会把花姑当亲闺女来待的啊。老头子,你说说看?” 二傻子他爹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吐出浓浓的旱烟那熏人的臭味来,“睡你的瞌睡且(去)。”
第二天,二傻子他娘在家里找了半天,在柴堆里找到了两只鸡蛋。寻得一个破烂的竹篮子,里面垫上一些细细的谷草,再把鸡蛋小心放进竹篮子里去,上面盖了一把青菜,提着蓝子去花姑外婆家去了。
二傻子他娘跟花姑的外婆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
一周以后,有一个小姑娘送来一片桐梓树叶子,匆匆忙忙交给蜷缩在席子上的大哥,摆摆手一溜烟跑掉啦。那是花姑偷偷叫邻居家的秋菊儿妹妹送来的。秋菊儿小时候喜欢跟着花姑学唱山歌儿,最听花姑的话。
大哥那时已经被村里的贫小中农开的批斗大会批斗过好几回了,浑身是伤。大哥躺在那张破旧的席子上,眼神空洞,有气无力的。这床席子还是好心人夜里偷偷丢进来的。大哥熟悉的那个被绿树环绕,有一百多间房子的吴家大寨,已经被人点火烧光了。现在就在被烧光的老宅子门前的老槐树下搭了一间草棚,一家人凑合着过。大哥90岁的爷爷吴秀才,也被人架了出去,五花大绑,绑在在村里的大柱子上面,碰碰碰,三枪,给枪毙啦。大哥的爹,在听到枪响之后,把自己吊在老寨子门前的那颗老槐树上,就是大哥小时候背靠着读书的那颗老槐树。幸亏有一个过路的放养人,也是老吴家以前的长工吴三娃,那个曾经被大哥他牙牙(四川土话,父亲之意)从山里豺狼的嘴里救下来的吴三娃儿,用劈材的刀割断了那根吊命的长藤,才把大哥他牙牙救下来。
村里最近下达了新政策:新政府要留着这些罪大恶极的地主崽子,劳动改造,把他们改造成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改造成新人。大哥他牙牙以及大哥三兄弟,方才保住了一家老小的老命小命。
“天黑小飞侠见!” 大哥打开那片桐梓树叶,认得那是花姑娟秀的楷书,用竹签写的。
趁着夜色,大哥顾不了身上的伤痛,飞快地朝小飞侠跑去。
远远的,只见花姑蹲在大石旁边,双手抱住头,蜷缩成一团,恍如奄奄一息的猫孤头,就是那山里流浪的野猫子。
“花姑妹妹,怎么啦?” 大哥呼哧呼哧跑到花姑身边,切急地问。
“修哥哥,我外婆要把我嫁给二傻子。明天他们就要来把我拉去成亲啦。你赶紧带我逃走吧,逃得远远的。我求求你,修哥哥。。。。。。” 花姑听见大哥的声音,一下子扑到大哥吴修的怀里,双手捂着脸,小声哭泣起来。
“你说什么???” 大哥使劲摇着花姑的双肩,不敢相信花姑的话。
两个人抱头痛哭。
大山听见了他们的哭泣,可是,大山缄默,如黑漆漆的夜,无言;小飞侠的瀑布飞泻千尺,和着他们的悲鸣声,向山下飞奔而去,不肯为谁留步。
大哥吴修知道,这世界之大,哪里有他容身的地方?这世界之大,哪里有花姑容身的地方?这世界之大,哪里有他和花姑容身的地方呀?
大哥和花姑抱成一团,哭成一团。就这样迷迷糊糊到天亮。
睁开眼,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刀从眼前滑过。不,准确地说,这把明晃晃的刀,是从大哥的左脚跟划过去的。。。。。。大哥一声惨叫,倒在了血泊之中。
大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大哥感觉脸上有咸咸的东西从他的额头留下来,一直流进他的嘴角;那是他偎牙的眼泪。大哥睁开眼,“偎牙。。。。。。” 这一声,大哥以前天天叫的,此刻虽然还有些吃力,可第一次叫的如此用心用力。大哥此刻才明白,偎牙的真正含义。是啊,从娘的肚子里出来,就依偎在娘的怀抱里,咿咿呀呀学语,一天天长大,娘用自己的牙把饭菜嚼细,喂给孩儿们吃,而牙,代表着坚如磐石的韧性啊。而今天,娘,大哥的偎牙,她老人家眼里的祈求,是大哥活下去的勇气和依靠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偎牙的眼泪一滴滴,流下。那个俊朗阳光读了一肚子书读的老大,那个被爷爷给予厚望,修身齐家治天下的老大吴修,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一条道儿,和一只能够走路的腿。
没有人提起花姑,没有人敢提。
大哥也没有追问。一家人闭口不提。
大哥的左腿,后脚的脚经被人砍断,从膝盖骨到脚裸处的一块皮被扒拉掉,露出里面红鲜鲜的肉来,上面涂着黑漆漆的草药。脚经,学名叫跟腱,那是脚裸处支撑一个人行走的肌腱啊。
大哥从此成了众人眼里的废人,被钉在道德败坏遗臭万年的耻辱柱上。
因为,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偏僻的村子里,历史上只要那些偷人(乱搞男女关系)的败类,才会落此下场,被扒了皮抽断经的。
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要扒大哥的皮断大哥的脚经呢?
(未完待续。。。)
8/25/2021 圣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