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背我蹚水过河的青梅竹马,走了
最近郑州暴雨,又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敢去看那些悲惨的画面,但是澎湃新闻的一个朋友贴了“雨衣爸爸”的一篇文章:那个雨衣爸爸,穿着跟女儿分开时穿的雨衣,戴着女儿送给爸爸的最珍贵的墨镜,蓝色的口罩戳了个洞洞,推着从小接女儿上下学的破自行车,车上举着一块“妞妞,爸爸还想接你回家”的纸牌子,在郑州地铁5号线沙口路站,转悠,后来在那里坐了一夜。。。。。。
“妞妞,爸爸还想接你回家!”---这是一个绝望的父亲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爱女的思念。
不!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是那个绝望的父亲在绝望中生出的幻觉;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父亲的最后的挣扎和期盼:奇迹,奇迹出现呀,上天!!!可是苍天无言。旁观者看客们都清楚,他的妞妞永远不可能回来了;他也永远不可能接到那个他从小接到大的含在嘴里怕融化了的车屁股那头的妞妞啦。看见那张照片,泪奔。。。。。。
据说有人质疑雨衣爸爸在炒作,我无语,苍天亦无语。。。
突然想起我那青梅竹马的发小,小时候背着我蹚水过河的发小,还有那些下雨天蹚水过河去上学的童年时光。。。他已经走了很多年啦。
我的小学,虽然没有张艺谋大师《一个都不能少》那么破难不堪,但是几乎是属于一个级别的。我五岁半的时候,跟着舅舅、小姨、和表姐的屁股后面去学校玩。舅舅小姨上五年级,表姐上一年级,他们在一个教室里跟着同一个老师上课。老师给五年级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孩子们就做作业,反之亦然。我有时候坐在小姨身边,有时候坐在表姐身边,期末考试也跟着表姐做题,居然考了全班第二名。老师于是跟我的父母亲说,让孩子来上学吧,孩子鬼机灵的,将来有出息!我就这样跟着舅舅小姨表姐上学啦。
下雨天的时候,舅舅就会走半个小时的泥泞小路,来我家背着我去上学。放学就跟着舅舅小姨去学校旁边的外婆家住。我一直跟舅舅和小姨亲近,可能也因为小时候跟着他们上学的缘故。
舅舅去读初中的时候,小姨就逼迫辍学回家干活了。外婆说女孩子读再多的书都是别人家的人,不让小姨继续读书啦;虽然,小姨的成绩比舅舅的好。而舅舅上了高中最后去新疆当兵了。下雨天,爸爸妈妈只好亲自背我上学了。如果爸爸妈妈太忙,就委托村子里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拉扯我一把。邻居家立舅舅和兰珍幺幺(四川话,姨的意思)就是妈妈委托的大孩子。
兰珍幺幺比我大4-5岁的样子,立舅舅比我大两三岁。他们两个是堂兄妹。 那时我们三个同一班。一个班啦有五岁半到10几岁的孩子,年岁参差不齐。起初,他们两个都嫌弃我太小,不愿带我玩的。我那时不仅人长得像豆芽那般纤细,还胆小怕事,不敢大声说话。后来看我老是考班里第一第二的,兰珍幺幺便成为我行影不离的闺蜜,处处帮我保护我。当然,我也得处处帮她维护她。记得最有趣的是,每一次老师提问题,我们都把手举得高高的。坐我后排的兰珍幺幺总是戳我的后脊梁或者揪我的头发先问我答案,然后她把手举得最高,老师便叫她回答。她的回答的声音最大,得到的表扬也最多。有一次我故意给她说了一个错误的答案,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下课的时候,她把我按倒在地骑着胯下把我的长头发薅揪了一小爪下来。疼的我躲在包谷(玉米)杆堆堆后面小声哭泣。这时候立舅舅路过看见我,把我拉起来,哄我不要哭,他去找他堂姐说情去。从此以后,我再不敢坏兰珍幺幺的问答了,每次乖乖的告诉她我的答案。她得了表扬,下课就会叫着我跳格子踢键子,别人也不敢欺负我啦。
记忆里我的小学, 居无定所,每一年会搬到不同的生产队去。最惨的时候是在四队的工棚里上课。外面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我的课桌上面有一个大洞,老师放一个小盆子在那个大洞上面,雨点滴滴答答流下来,敲打着小盆盆。在老师转过身去书写黑板的时候,旁边一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就用手往我课本上衣服上脸上弹水,我很是恼火却不敢吭声。有一次被逼急啦,我抓起那个破盆盆,朝他脸上猛扣了过去。。。结果是我俩都必须写检讨书。那个男生写的第一遍检讨书没有被老师通过,第二天又来跟我赔礼道歉,求我帮他写。我于是又替他写了一遍检讨书。作为班里最小的学生,我没有少受欺负。
村子里有两条小河,绕着村庄流过。小河是从村子后面的大山铜鼓顶流下来的。平时里河水清澈见底,我和兰珍幺幺常常背一个比自己身体大出两倍的大背篼,放学回家去河边或者田埂上割草来喂猪喂牛。有时候我也跟着立舅舅去河里抓鱼,他是捉鱼的高手,常常满载而归。夜幕降临,他娘(妈妈)就把鱼肚破开,淘尽内脏,用井水冲洗干净,用我们生产队榨出的菜籽油煎炸,鲜美极啦。之所以我知道那鱼的鲜香,因为每次立舅舅抓到鱼,都会跟他娘说,晚上要叫上我去他家吃鱼。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张正方形的实木桌子,配四条长凳子。他娘让我跟立舅舅坐一条板凳上,他们家五个男孩子,立舅舅是老四,没有女儿,立舅舅的牙牙(ya ya 四川话爸爸的意思)是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立舅舅他娘似乎也格外喜欢我,他娘一个劲地把鱼挑到我的碗里。有时候,立舅舅还把他碗里肥美的鱼肉偷偷夹到我碗里。每逢他娘跟我妈妈因了各种田边地角芝麻大小的事情吵架了,两家大人便好一阵子不说话;可是立舅舅依然会跑到我家来叫我上他家吃鱼去。我于是被妈妈拦下来,还会挨骂:就知道吃吃吃,谁稀奇他家那几条臭鱼。哈哈,扯远啦。
我们必须过那两道小河才能回家。说是小河,其实也有小几米宽吧,上面被村民们架着青石板。因为这两条小河继续流到几里地开外,就汇合为一条波浪滔滔的大河。大河上面有一条条高悬的石墩子,水从石墩子中间流过,在我童年的眼里,是美丽的小瀑布呢。以前村民们都得肩挑或者背着竹子编织的各自竹框背兜,跳过那些高悬的石墩子,才能过到对面的马路上,赶集去换回生活必需品来。也有出过事的时候:年轻的妈妈背着小宝宝跳那些石墩子,宝宝从她的小背兜里翻里出去,被大水冲走啦。这样的例子,不只一次听婆婆(奶奶)讲起过的。婆婆还会骂那年轻的妈妈莽墩(蠢)因为没有把小宝宝绑牢实在自己的背兜里。逢下雨天,我们就只能在学校里等啊等,等爸爸妈妈来接。可是,爸爸妈妈有时候干活被困在山上了,来不了,我们就得自己想办法回家。
最可怕的记忆,便是下暴雨啦。有一次狂风暴雨不停,学校的屋子也漏过不停,同学们都被家长接走了,我们仨左等右等都等不来我们的爸爸妈妈。于是,胆大的兰珍幺幺和立舅舅他俩就自作主张,冒雨回家。我们三个小孩子,手牵着手,我在中间,他们一人牵我一只手,一小步一小步往家里移动。衣服书包当然全部湿透。来到小桥前面,桥面早已被洪水淹没看不见一点影子,我吓的大哭,不敢迈步。兰珍幺幺这时候也害怕了,开始哭着喊娘。场景就变成了这些:
“妈妈,妈妈,快来救我们呀?我们要被淹死啦。”我的哭声。
“娘啊娘,快来救我们呀?我们要被淹死啦。”兰珍幺幺的哭声。
只有立舅舅,他先探到了桥面,站在桥头上。雨水里,像个小将军,大声呵斥我们,“哭什么哭啊,我背你们过河。”
可是,兰珍幺幺比立舅舅大两岁,他背不动。于是,他们俩手牵手一小步一小步蹚过了河。兰珍幺幺就在河的对面给我加油。可是,从小就胆小如鼠的我,面对滔滔的洪水,根本迈不开步子。立舅舅就蹲下身子,让我牢牢地抓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背我过河。他不停地哄我,“不要怕,不要怕,我水性最好,我不会让你被冲走的,相信我。”听见他温柔的哄我的声音,我的恐惧感就消失那么一点点,于是闭上眼睛,把立舅舅的脖子死死抱住,在兰珍幺幺的帮助下,过完了齐腰身的洪水。
回到家里好一阵子,雨停了,爸爸妈妈才从燕儿崖山梁上回来。原来生产队的人都在燕儿崖上面的大地里浇灌红薯,队长吆喝大家去上梁上的一户人家里躲雨呢。结果,我们仨被各自的婆婆爷爷爸爸妈妈骂了一遍又一遍,
“万一被洪水冲走了,怎么办啊?我的仙人板板耶???”婆婆妈妈后怕的哭成一团。
妈妈事后找机会给兰珍幺幺和立舅舅家分别送去我们家的新出的菜,以示感谢。三家人为此有好一阵子没有吵过架啦。
兰珍幺幺没有考上初中,回家务农,最后远嫁黑龙江。我初中高中都没有再跟立舅舅同班过,我们也几乎不再说话。有时候家里让我们给对方带一罐咸菜什么的,我们都把东西默默地递给对方,然后迅速走开。学理科的立舅舅在高考前夕的一个周末敲我家的门,手里拿着一小袋雪梨,那种咬一口甜汁飞溅香脆脆的雪梨, 还有他总结的数学错题集,借给我复习,他知道我的数学偏科。那天正好当场天,他娘去赶集卖他家的雪梨去啦。我妹妹还笑话他别被他娘逮住了偷雪梨呢,他娘是最村子里最典型的守财奴。立舅舅红了脸,放下雪梨和他的错题集,赶紧逃走了。我高考失利,没有考上我心仪的名校。他更惨,复习了三年才考上大专。不过他学的建筑设计专业,毕业以后,成为一个大老板。娶妻生子,应该很幸福的。
我在大学期间,收到立舅舅的很多信。可是,我没有勇气回复他,一次也没有。我其实不笨,知道他从小对我的喜欢对我的好。他管我的妈妈叫姐姐,他跟我的妈妈同姓,是一个老祖宗下来的一大家人,虽然不是最近的那房人。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层层障碍,我们没有力量去破解。所以,我从小就把他当做比我高一辈的舅舅看待,别无他念。在同学面前,我叫他的名字,在他面前,我管他叫立舅舅。
那一年回国去过年。傍晚时分,妈妈需要佐料葱葱蒜苗,我立马自告奋勇跟小妹妹去自留地园子里拔葱葱扯蒜苗。路过立舅舅家,被他叫住。“这么巧啊,你也回来啦,立舅舅?”我开心地问他。
“是啊,回来跟父母过个年,也养养病。”立舅舅眼睛里闪着光。借着暮色,我看见他蜡黄而干瘪的脸、枯瘦如柴的身躯,连眼白也是蜡黄的,找不到半点当年的帅气模样。记忆里的立舅舅是帅气、阳光、健壮而挺拔的呀。
我一时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到口的问询变成了这样:“立舅舅,您好好养养病,改天我们好好聊聊哈。” 小妹使劲掐我的手,担心我说错话,我知道立舅舅病得不轻。
回到家,我问妈妈知不知道立舅舅得了什么病啊?是不是肝癌?看见他那蜡黄的脸,护士出生的我明白那是Jaundice 。妈妈开始叹息,哎,你孙婆婆(立舅舅的娘)昨天告诉我,立得了肝癌,晚期啦。我目瞪口呆,看他的样子,晚期,我不惊讶。但是,一个年纪轻轻,不到40岁的同学,发小,得肝癌晚期啦?他承包工程,在工地上常常喝酒,把自己喝坏了,哎。。。。。。妈妈又是叹息。立是他们家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啊。
我去了趟成都,回家的路上,二妹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家。告诉我不要回妈妈家那遍去,立舅舅刚刚走了,他们家在搭灵棚。
那天是我的一个朋友送我回家,她把车停在路边,我在车子里失声痛哭。。。。。。朋友也泪眼婆娑,她的一个同学发小也刚刚走了,一样的情形。
立舅舅走了,已经很多年了。我每次回老家,都想去他的坟前烧点纸钱祭奠一下,哪怕只跟他说说话也好。可是,我知道那将是什么样的后果,在那个封闭的村庄,我会招致什么样的风言疯语毒眼毒言。我自小是村子里最乖巧的孩子,沉默寡言,从来不给大人们惹一点是非;虽然我在外面可以口若悬河是辩论赛的高手,只好作罢。
有时候,我会梦见立舅舅,梦见兰珍幺幺,梦见那个贫瘠的小山村,梦见儿时的欢笑,那些青梅竹马的记忆。 那个在洪水中背我蹚水过河的立舅舅,但愿你在天堂里安息!
7/31/2021 圣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