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不如妾 妾不如婢?他不信邪生养十多个娃(图)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他不信邪生养十多个娃(图)——听黎锦扬先生说往事(11)
从前有一位怪咖,活得特别另类。他是晚清秀才,却秀而不才;他被选为贡生,却不贡而生。本来可以入京城国子监深造的他,却偏要守在天高皇帝远的湘东野村,寄情于山水之间,专心于书墨篆刻,是一位年纪轻轻、就尽悉这一生到底应该贡献给谁的“贡生”。
他白日敦本习字,晚上敦伦造人,且根本不屑于“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那一套,笃爱原配,与之终生缱绻生养众多,连儿带女共育十多个娃。
他就是小黎的乡绅父亲大黎,——黎培銮。
培……銮?——艾玛,跟大黎的田园生活相比,这俩字太硌眼。——没招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名亦为父母所赐,与生俱来,你不喜欢也只能蹬腿哭。
大黎他爹老黎名为黎世绶,是光绪十四年间的举人。他终生宦游于两粤之间,深知栉风沐雨之“外勤”之苦,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强,儿子盖爹进中央。老黎倾尽心血栽培后代,恨不得他的儿子“培銮”,将来上班的地点就在皇帝的金銮殿,进而成为国君心仪的“爱卿”。于是,儿子长大后他又给加了个称呼:仪卿,——而这种在孩子成年礼后所得到的“名外名”,那时即为“字”。
到此了然,古代的“名”、“字”,可不像今天的“名字”那么简单。它们常常一字千钧,二力合一,来叠加家族的厚望。对于仕宦之家,这些厚望常常通过“咬名嚼字”来呈表心志,时而机锋烁灼,时而潜藏幽微,甚至深含长辈对下一代之热望与忧戚并存的矛盾心理。
譬如说苏轼、苏辙哥俩吧,打眼一看便发现,大名里都有“车”。——没错,“轼”“辙”皆为老爹苏洵所赐,愿景显而易见:爹望你俩仕途畅顺,出门皆有“香车宝马”。
不过,带有“车”的字海了去了,翻翻早在东汉年代的“新华字典”——《说文解字》,就逾上百个,那为什么老苏非要取这俩字呢?
参照苏洵的《名二子说》,便可知他是多么的殚精竭虑。用碎碎念演义一下,便更让老苏那不怕操碎的父母心,充满现场感。对应在结构上没啥用、却能让帝王将相凭栏望远的前扶手“轼”,老苏配以“子瞻”为字,仿佛谆谆相告:轼儿啊,你性情狷狂,言辞恣意,仕途之路上难免曲折颠簸。且要记住紧抓“车轼”,同时勿忘前瞻后顾环顾四周,以防路上遭遇不测,人仰马翻。
而对于次子的“辙”,他倒是放宽尺度,换“瞻”为“由”,又仿佛切切私语:辙儿呀,你个性上隐忍随和,咋挤兑咋是,甘于人后随大溜,像极了车后的“辙痕”。估计有一天车毁人亡也无需怕,因为你根本不在车上。不过我也倒希望,你能多一点你哥那样的自由奔放,以免在抵达人生终点的那日,回头一看无比沮丧:就是死巴巴的“车轱辘印儿”,那样地走一趟……
总之,苏老爹根据子子有别,在命名上分别为二子量体裁衣,特殊打造,别无二致的,是那句连杠精也不忍抬杠的老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舐犊之爱,天下最深,再加上老苏一生举场不畅,对晚辈之倾心寄怀中,不免患得患失,说白了无非是:孩子们,爹愿你们人人有为,个个顺遂,有车无车祸,拉风不落魄……
后来哥俩的仕途如何,路上到底出没出“出事翻车”,维基比我墨迹的好。让我不能省墨的是,有件事,要比官场上的“无奈翻车”还有看头,那就是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弃车”啦,——在他们终于可以给自己取个名的“别号”里。
苏轼自号为“东坡”,苏辙则号称自己为“颍滨遗老”,双双都无“车”,有的皆为卸甲归田后的本真和寡淡。而这也是风雨如晦的中国官场上,无数士大夫在命运多舛后于“别号”里的相似归宿。杜甫的“杜陵布衣“,欧阳修的“醉翁”,陆游的“放翁”,朱耷的“八大山人”等等,都是在经历半生颠沛流离之后,以一个能承载精神归隐的“自号”,为人生画上了句点。
然而大黎的独特性在于,他于年纪轻轻未受蠹损时,就自觉归隐了。他自号“松庵”,意境不逊于“东坡”,孤怀不啻于“遗老”,同时也藉此跟家长公开表态:爹哟,恕儿冒犯,您的不孝之子黎培銮,志向不在金銮殿,独爱松下一茅庵……
靠祖上留下的田产,大黎的“茅庵”还是有些规模的。古树老屋,石山柳塘,算是中国式的庄园。平日家务活由佣人打理,也时而雇一些短工,来家里做专项服务,那其中就有成名前为黎家做细木工的齐白石。
很快,齐白石那远远超出手艺人的美术天份,得到大黎的格外注目。他经常到他的木工房里看他雕花,欣赏他的木刻刀功。而二人对雕刻艺术的共同喜爱,让主雇关系消散于契恰与沉醉,随之衍生出的,是一对对等切磋的艺术好基友,且一好就是一辈子。
书画且不说,就齐白石的篆刻印章,一枚成熟期的作品,如今拿出来也可以拍到几百万。而根据白石老人晚年中的自述,他初学刻章的老师中,就有曾与他切磋篆艺的少东家,——黎松庵。
总之,“少东家”大黎不但有良田饶舍,更有良俦相伴。然而,若真把他当成吃穿不愁交友不凡的逍遥派隐士,还是小视了他。事实上,他一边老守田园,一边筹建新园,而这个园,便是他数年来一直用心琢磨的,——校园。
其时正值风雨飘摇的清末年间。清政府国库亏空,民生凋敝。面对胃口饕餮的各路列强,只好以不断的割让领土,来换取苟活。仁人志士心急如焚,却又难以撼动天朝政体,转而奔走相告,疾呼应从文化体系开始改良革新,启蒙开智。
中国周边的属国都将丧失殆尽,我国将如老迈的母牛任人车裂分割。——总是这样跟朋友发牢骚的文化巨子严复,幽愤难当,于1895年发表《救亡决论》,如当头棒喝,直击被他视为亡国第一因的 “八股文”。
其后他又引进赫胥黎所著的、充满达尔文进化论的《天演论》,似惊雷骤响,振聋发聩。与此同时,一批如领导戊戌变法的康梁派的新潮知识分子,积极推动“西学东渐”,让潜存于民间的、早就对腐败政府充满厌恶的仁人志士,非常提振,——那包括守一隅而怀天下的大黎。
他踌躇满志地走出“松庵”,纵目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兴奋不已地描摹着夙愿中的小学校。
小学校自然不再为传统的私塾,而是融进“实学科目”的新学堂。算数、格致、音乐、画画等,逐一吸纳进来,其中的“格致”听上去文绉绉的,实际上是旧辞新用,——即藉朱子的“格物致知”,也就是“探究事物原理而总结出的理性知识”,来代指西方的自然科学内容。
在此不妨请鲁迅先生帮忙佐证,以他在《呐喊》自序中所写的这句:“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而他所说的学堂,则为1898年他第一次离家赴学的、由洋务运动中成立的新式海军所设立的“江南水师学堂”。
鲁迅在江南水师读“格致”时,还不知道有一位小他9岁的、在未来的风云际会中必将与之相遇的湘东小弟,也在读“格致”,——那即为大黎的长子黎锦熙。
“锦熙”为名,“邵/劭西”为字,自然皆为父亲大黎所授。然而这次的“咬名嚼字”,可不是一般的有嚼头。在缺乏苏洵《名二子说》那样的“起名说明书”的情况下,熟稔古文的专家学者、名学大师,完全可以这样诠释:“邵西” 二字,应源于《史记·燕召公世家》之“召(邵)公之治西方”这句,因下半句的“甚得兆民和”,刚好可以用来对应和加重“锦熙”的“锦象熙和”之意。
然而,结合大黎半生茅庵里的韬光养晦,却完全可能在“邵西”二字的立意上,逾越陈言旧典,更加意味深长。在此不妨再想象一下大黎那可比苏洵舒朗多了的碎碎念:看来是时候了,儿呀,愿你能从熙攘纷沓的求仕之路上,早日脱群而出,好好学学“格致”那样的西学,会点真格的东西。记住啊,别像你爷爷那样光惦记着进金銮殿,也别像你爸这样整天猫在茅草庵,要成为一个全新而有用的新青年!
“劭西”二字意味深长,但锦熙还是不得不参加当时仍是人才浮出水面的唯一途径,——科举考试,并以15岁的年纪中了最后一届的秀才。——是的,最后一届。那是光绪三十一年的1905年,中国的科举制度在力持笃行1300多个春秋后,终于废除了。很多穷其一生求取功名的读书人,因此惶沮不安,担心日后无仕途可走,邵西却暗中窃喜,踌躇满志地期待着新时代。
彼时彼刻,他不只是“秀才”,更是一位深谙“格致”、心中拥有东西方文化格局的新型人才。
他继而自号“鹏庵”,且以鲲鹏之姿,飞出了父亲的“松庵”。1906年他年仅16岁,因受中国同盟会策动的讨伐清政府的湘赣萍浏醴起义之影响,加入长沙的“德育会”,随即遭到通缉。
躲藏一段时间后,他辗转于北京和长沙之间,创办《长沙日报》、《湖南公报》,又接连遭查封。最让他无比挫伤的是,这些充满唤醒意识的新概念刊物,对普通百姓根本没什么作用。
为啥没作用,一问好心痛。——在识字率不足两位数的清末,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啊。不怕露怯地告诉你,就算是把俺这个识字写博的老文青,从眼下正噼叭敲字的电脑前,乾坤大挪移到百年前的大清朝,也定是个笨笨咔咔的“半文盲”。那时候啊,读写的对象还是文言文,且没有标点符号来断句,遇见“之乎者也”做句尾,算是咱的阅读幸运。一旦连 “之乎者也”也没有,那就是念断了气、也不见得搞清啥意思的一纸天书。
痛定思痛后,劭西从此立志于教育改革,做新教育体制的先行者。不久,他就职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站讲台做历史老师。二十出头的他,毅然改弦更张,白日讲课时对照西人历史布题发问,课余时间编写中小学教材时,反对孩子们再读“四书五经”,同时引进欧美的课本,编写出新鲜实用的新课本。
他还与杨昌济、徐特立等志同道合的几位同事,合办《公言》月刊,鼓励公开发表意见,对腐朽的教育制度予以抨击。继而组织哲学讨论小组,论及古今中外,臧否人物,很快吸引来一大批进步学子,那其中就有特别关注国计民生的毛泽东。
自此以后,这三位老师都与特别勤学好问的“毛生”,结下不解之缘。然而值得玩味的是,数年后,杨昌济成了毛泽东的岳父,徐特立则加入共产党,成为学生的同志,并在多年后跟随已经成为红军领袖的毛泽东,历经二万五千里长征。
而唯有在教育领域里矢志不渝的黎锦熙“邵西”,与后来成为主席的“泽东”,一生保持着纯粹的师生之情。
黎松庵隐居的湘东,就在南岳衡山支脉的晓霞山下 (图片均取自网络。这幅嘛,俺也不知下面的孤宅,是不是百年前的大黎家。是的话也肯定翻修加盖过,因那座亭子看上去太新了。)
黎松庵在这栋老宅里,与原配缱绻终生,生养众多
黎松庵和太太黄赓
照片这一刻,黎家还有一大半孩子在相框外
黎松庵同齐白石
黎松庵80岁时,长子邵西刚好60岁。白石老人赠与“松鹤图”、且加一副对联贺父子双寿。而那时的齐白石,已是88岁的耄耋之年,却又正是50多岁北漂后才开始正式习画的他的创作旺盛期。
当时仍在湖南老家的黎松庵,从长子邵西的家信中获知白石为自己作画祝寿,回信给儿子言道:为之狂喜…… 此为黎松庵80岁时病中的手书。以其为佐证,上幅齐白石的“松鹤图”于去年年底在中国嘉德的秋拍上,以3737.5万元落槌。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