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监
探监
李公尚
几年前的一天,人事部主管舒尔曼先生给我打电话,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正忙,口里应着,放下电话就忘了。半小时后,舒尔曼来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位北京老乡吧。”说着,转回身左顾右盼,一位隧目高鼻的男人就从他身后的门外,探头缩脑地进来,冲到我面前,双手抓住我的右手,不容我开口,热烈地说:我叫阿迪,咱们都是北京人,你要多多帮忙…….
阿迪的突如其来,大有“趁敌立足未稳,当速迎头痛击”的战略意图,搞得我晕头转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再看看舒尔曼,舒尔曼耸耸肩,问:“怎么,你们不是北京老乡吗?”
舒尔曼去过几次中国,每每提到北京,总是勇往直前地呈口舌之快,俨然一位中国通。阿迪看了舒尔曼一眼,赶紧用五湖四海的普通话向我解释:“我是新疆的,叫默罕默德·艾迪加,从小跟着父母在北京卖烤羊肉串。我说自己是北京人,是因为老外都知道北京,我想一见面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舒尔曼听不懂他的话,看了看我,说:“那好,你们聊吧,我还有事。”说完扬长而去。阿迪看着舒尔曼出门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面前,低声问:“这里除了你,没人懂中文吧?”我说:“这里全都讲英语,你可以讲英语,西班牙语用得也少。”阿迪摆摆手:“不是不是,我不太会讲英语,只是不想让刚才那老外听懂我对你说的话。我是来应聘卡车司机的,想到你们这里当运货司机,刚才那老外好像不相信我是中国人。”
我告诉他,我对招聘的事一无所知,因为我所在的部门从不招聘卡车司机。阿迪听了有些着急,忙问:“那他怎么把我领到你这里来?”我说:“他是人事部经理,可能是觉得我能和你更好地交流,让我详细地向你介绍我们这里的情况吧。”
阿迪听了松了一口气,说:“我请你吃饭吧,正宗的土耳其烤全羊。”我忙说:“如果你今后在这里工作了,我们有的是机会聚餐。不用这样客气。”阿迪仍不甘心,说:“如果你不吃羊肉,咱们去吃正宗的川菜也行,要不就去布什父子经常去的那家北京烤鸭。”我说:“川菜有很多材料可是穆斯林忌讳的。”阿迪说:“人出来了哪管那么多?要是全在乎,就没法活了。”
阿迪问了我一些公司的情况,沮丧地告诉我,他从小跟着父母到了北京,最初在地坛一带摆摊卖烤羊肉串,干了几年赚了很多钱,就扩展到魏公村、甘家口、天桥等地,雇人摆了上百个摊。又过了几年,他家在甘家口买了好几套房子,对外出租,还在民族饭店常年包了好几套客房,接待新疆来北京的人,几乎把北京所有的新疆烤羊肉串都垄断了,每天晚上光数钱就数到心烦。只用了十多年,他家就在乌鲁木齐盖起了商业大厦,他父母还当了政协委员。后来,他家听一些去新疆做生意的西亚人说出国生活更好,就卖了房子结束了生意,他父母和他带着他的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到了国外。可是出国多年,他们做生意一直不顺,全家人也一直都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当年离开北京时换得两百多万美元,到现在全都折腾完了……
阿迪不停地说着,我面前的电话铃也一直此起彼伏,他看出来我很忙,但仍不愿离去。直到中午吃饭时,我请他到楼下的快餐厅一起去用餐,他才起身。几天后,阿迪不断给我打电话,询问是不是因为他是穆斯林,那些老外就不愿意雇他。他让我务必帮忙向人事部门解释,他虽然是穆斯林,但属于中国的穆斯林。中国穆斯林受汉人文化影响很大,毕竟也是中国人,不具备老外们所谓的攻击性和暴力倾向…….
然而,阿迪终究没有被聘佣。
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年,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但前段时间,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端传来“趁敌立足未稳”的急迫:“我是阿迪啊,不记得我了?好几年前,你请我吃过饭……”
阿迪是从一个拘留中心打来的。他匆匆告诉我,他用的是监狱免费电话,不能多说,希望我去看他。他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后,我还没来得及详细询问,电话就断了。
我颇为感慨,一面之交,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我根据他告诉的电话号码,查到了他所在的地址。经过上网查询,获知他所在的拘留中心,是一座羁押尚未审判的犯罪嫌疑人拘留所。我猜,他现在找我,一定是让我帮他聘请律师。
我驱车前往拘留中心两次,才见到阿迪。他身穿一件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胸前拉链从脖子连到腰部的无领桔黄色囚服,浓密蓬勃的胡子,遮住他整个下巴,我几乎认不出他。我从网上获知,这个拘留中心不同犯罪性质的嫌疑人,通常分别穿不同颜色的囚服,有红色、橘红色、桔黄色或绿色等,拘留看守人员通过犯人衣服的颜色,就能知道罪犯的危险程度。但我无法根据服装的颜色,弄清阿迪犯了什么罪。见面后简单地寒暄几句,我向他问起案由,他却只说“有些事情在这里一时也说不清楚,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中国大使馆?让他们出面帮忙,我的案子就有希望了。我想你在外边,毕竟和中国使馆联系方便。”
我隐约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冤案,想让中国大使馆派员来了解你的案情并帮助你?阿迪点点个头。我问你的中国护照放在什么地方,我需要先拿着你的中国护照到中国使馆去登记报案,他们审核后才会出面。
阿迪听了,垂头丧气地说:“不拿护照不行吗?……我,我们……根本就没有中国护照,我们全家都没有。”我觉得不可思议,问:“你没有护照,是怎么来的美国?”阿迪犹豫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二十年前,我们全家持中国签发的旅行证件,到麦加去朝圣,借这个机会我们跑去了土耳其。在土耳其生活了几年,混得很差,等我们拿到了土耳其护照后,全家又借旅游来到美国。在美国,我们找到了一个穆斯林组织,他们教我们彻底销毁土耳其护照和原来的中国旅游证件,然后帮助我们以“长期受宗教迫害、被迫刚逃出中国的少数民族”身份,向美国当局申请政治难民,获得了美国永久居留权。”
我对他说:“这事就复杂了。既然你已经成了土耳其公民,恐怕再找中国使馆就没用了。你应该找土耳其使领馆才对。”阿迪喃喃地说:“土耳其人才不管我们呢!我们在土耳其时,全家都算难民,受到很多限制,唉!别提什么西亚和中亚那些国家了。说到底,哪个国家也没有我们在中国时好。中国有少数民族政策,无论干什么都对我们少数民族优惠,我们在汉人的地方做生意,汉人都让着我们,都高看我们这些远道来的人一眼,其他国家谁管?没弄死你就算好!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在国外申请难民和加入土耳其国籍的事,中国国内可能不知道。我们现在仍以中国公民身份要求回中国,中国政府不会不接受吧?”
我说:“你们持中国旅游证件去中东朝圣,却以难民身份加入了外国国籍,现在你们又在美国居留,中国政府即便想接受你们,恐怕也要先了解清楚你们这些年的情况吧,你们能解释得清楚吗?”阿迪说:“我们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想回中国去,从头再来,好好过日子。我们在这里受的苦太多,我想就是坐监狱,也要回中国去坐”。我回答:“既然这样,我怕我不能帮你和中国大使馆联系。我只能先帮你联系律师。”
阿迪失望地说:“联系律师没用,他们个个都一样,只愿接受有名或有利可图的案子。在这里,犯人每个月被允许使用一次免费电话,挂在监狱走廊墙上的免费电话旁边,贴着很多政府免费律师的电话号码,我打电话联系过好几个律师,他们来了都只是简单地问下案情,就劝我认罪,许诺以认罪为条件帮我换取较轻的刑罚。律师们都是按照办案的数量向政府报账收费的,根本不愿意为犯人花费时间和精力。”
我向阿迪问起具体案由,他犹豫了一下,麻木地说:“探视时间快到了,等你下次来时再说吧。”果然,我们默默相对了一会儿,狱警就过来把他带走了。
我回到家查阅了有关资料,毫无头绪。一个月后阿迪又给我打电话,并约好时间让我去看他。第二次见到阿迪,他的衣服变成了橘红色,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阿迪摸着青肿的眼眶不愿回答,只喃喃说他还被换了监舍,他担心他的案情会加重。他说他刚被关进来时,住的是六个人一间的大房间,衣服是绿色的,同监舍的人彼此都还客气。一个月后他的衣服被换成桔黄色,调了监舍,换成了两个人一间。同监舍的人很粗暴,经常无故欺负他,因为那人已被关了很久,案子拖了两三年还没审理完,他已觉得没希望了。为此,阿迪不得不经常被迫对他进行还击。这个月,阿迪的衣服突然又被换成了橘红色,并被调到另外的监舍,和一个黑人杀人犯住在一起。
我问阿迪被关进来后是否出过庭,阿迪说他被关进来一年多了,只在刚进来的第三天上过一次庭,法官只是问了问他的一些个人情况信息,主要是为了核实他的身份,就把他送回来了。现在他天天都盼着早日开庭。我问起他的日常生活,他说每天都一样,早晨五点起床,六点钟吃早饭,下午四点吃晚饭,晚上九点钟睡觉。伙食基本都是土豆泥加各种豆类,每隔三四天能吃到少许香肠或鸡腿。平时待在监舍里,干得最多的就是刷洗地板、面盆和马桶。每星期有两天被分配到监狱内的其他地方去打扫卫生,这是唯一能离开监舍外出走动并和其他犯人接触的机会。
阿迪希望我去看看他的家人。他说他的父母和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也被关进来了,但还有两个上高中的妹妹在家,现在也不知靠什么生活。我问在这里他和他的父母及弟弟妹妹们是否见过面,他说一年多了,相互之间没有任何音信。这次阿迪仍然不愿向我谈起他的案情,我也没主动问。离开时,阿迪希望我再次来看他。他说在这种地方,盼望着有人探视,是一种极大的精神安慰。经常有人来看望,也是一种能向其他犯人夸耀的资本,让其他犯人不敢小觑。我问他是否需要我给他带点什么来,他说香烟在监狱里是好东西,但他并不抽烟。
我再次去看望阿迪时,给他带去了一条烟,因为他说过香烟在监狱里可以当作现金使用。阿迪见了高兴地手舞足蹈。我告诉他我去过他家,他的两个上高中的妹妹现在都不上学了,一个在中国餐馆里当招待,另一个在越南人开的指甲店里当学徒工。我只见过他那个在中国餐馆打工的妹妹。
两个月后,阿迪又打电话让我去看他,告诉我,他已经接到律师的信,他的案子下个月审理。不过律师告诉他,别指望一次开庭就有结果,这只是开头,可能要开庭四五次才能审完,这期间差不多需要一年多时间。除非第一次开庭,他能按照律师的要求达成认罪协议,案子才能尽快结束。阿迪说,现在他不指望别的,只希望出庭时能见到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离开时,他让我把一封信带给他在中餐馆打工的妹妹。
我把阿迪的信交给他妹妹时,顺便请她去一家土耳其烤全羊餐厅吃了一餐饭。他的那个妹妹告诉我,他们家的案子,主要是他的父母哥哥和姐姐为了挣钱,分别帮助一个穆斯林组织从加拿大往美国转运来自中亚、西亚国家的偷渡难民,他们并没有参加任何恐怖活动。她的父母这样做是希望尽可能多挣一些钱,积攒够了就落叶归根回新疆去。但是和那个穆斯林组织有联系的一些年轻人,经常上网大骂美国屠杀迫害穆斯林和阿拉伯人,号召全世界穆斯林起来反抗,并发表同情支持ISIS的帖子,引起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注意。美国联邦调查局因此查出了那个穆斯林组织偷运难民的生意,还搜查出几支没有枪证但又无法说明来源的枪支,于是他们全家和那个穆斯林组织的很多人都被抓起来了。她和她妹妹当时也一起被抓了起来,只是后来警方查清她俩都在上学,没有参与过运送难民,关了一个星期,就被释放了。
阿迪的妹妹希望我能开车带她去看阿迪。我在网上预约了探视时间,几天后,阿迪的两个妹妹都向雇主请了假,和我一起去拘留中心看望阿迪。我们到达拘留中心登记时,拘留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我们的探视已被取消。问起原因,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说:昨天阿迪和同监舍的人打架,把对方刺死了,他本人也受伤住进了医院。因此,拘留中心决定,在阿迪的案子审判结束前,无限期取消阿迪被探视的权利。
回程的路上,阿迪那个大一点的妹妹哭着对我说:阿迪打死人,一定是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再也忍受不了别人的欺负,才被迫出手的。另一个妹妹恨恨地说:我真想把身上捆满炸弹,去炸死那些……
2016年9月1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