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忆 -- 红小兵追疯子
毛主席已经在北京城楼上第五次接见红卫兵了。张抚婴家的邻居袁坤姐姐已经十六岁了。她每日穿着浅黄色军装,左臂上带着红卫兵的袖章,挺胸昂头地出入她家的小楼。我们有时站在院子里羡慕地看着袁坤和她的一帮同学神气活现地出出进进。张抚婴说,昨天晚上袁坤和她爸爸吵起来了,她要参加“大串联“去北京见毛主席,可是她爸爸说她太小,不让她去。
我也想去北京见毛主席,可是我们二年级的小学生远不够参加“大串联”的资格。学校组织我们一次次看毛主席在北京接见红卫兵的电影。音乐响起来了,毛主席红光满面地走向天安门城楼,看着天安门广场那些年轻的面容,他慢慢地挥起他的巨手,背景的解说员高昂地朗诵着毛主席的话: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红卫兵沸腾起来,他们呼喊着,拥挤着,流着激动的泪水。人群一片一片,挤满了广场,挤满了街道,挤满不断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的火车站。每一次看到这样的镜头,我都被感动得稀里哗啦。
我们小学生穿上了蓝色的制服 (大些的孩子才够资格穿黄色的军装),系上皮带,戴上红小兵的袖章,每个人拍了一张左手掐腰,右手指向红袖标的照片。这个姿势是照相馆的橱窗里展出的样品照片的标准姿势。当我们决定我们自己选一种姿势照一张合影时,我和张抚婴的发生了争执。我建议我们拍一张共同读“红宝书”的照片,张抚婴却说拍一张共同跳舞歌颂毛主席的摆拍更好。后来我同意了张抚婴儿的意见。张抚婴身体柔软,双腿伸直在地上,她双臂展开,像鸟儿在飞翔;我身体柔软性差。站在张抚婴身后,左手支起一条腿,右手举起毛主席像章。几次我把腿抬起来身体就倒下去。那位躲在照相机和一大片黑布下边的的男人走过来说,“你们能不能快点?还有很多人排在后边等着呢!”声音里透着不耐烦。终于把像照完了,照相馆开出的小票写着两个星期以后可以取照片。
我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到了取照片的日子。大家抢着看照片。我看着我的两长照片:第一张,我忘了系皮带。我手掐着腰,看着胖乎乎的,没有红小兵的精神气。第二张,我手拖着腿,几乎要摔倒的样子。挺让人沮丧。
回家的路上,我们路过“灰楼“小区,看到很多人站在路边观望,我像平时一样,有热闹就挤进人群去看。原来有一座楼失火了。消防队员冲进冲出,手里拿着水管子,可是作用并不大。火势越来越旺,到最后突然有爆炸的声音。有人喊着”煤气管道炸了!“ 窗户上的玻璃猛然四处飞溅。观望的人群哄然后退,一片慌乱,一片呼喊,好像比看抄家还刺激。
我飞快地向家里跑去,见姥姥正在蒸馒头,便急急地对姥姥说,“姥姥,快关掉煤气,灰楼区的煤气管道爆炸了!” 姥姥说,“灰楼区离我们那么远,和我们这儿有什么关系?” 我劝姥姥没用,便大哭起来。姥姥看我哭得认真,就说,“好了好了,蒸了一半的馒头就放在这了。这顿饭也别做了。“
见姥姥关了煤气,我渐渐停止了哭声。想着如果我家着火了,我该首先抢救什么呢?墙上的毛主席像?对,绝不能让毛主席像烧毁在火海里。我想起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突然塌了,很多红卫兵掉在了水里。红卫兵在水中仍然高举着毛主席像。有的高举着毛主席的红宝书,在水中挣扎着呼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对,我还得抢救红宝书,这也很重要。还有毛主席像章。我脑中急速地排列着,转动着我奋不顾身一次次冲入火海的形象。
学校开始了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活动。我能够背诵“老三篇” 和大部分的“红宝书”语录,我被选为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比赛成员。很可惜,第一轮我就败下阵来。我们学校有位四年级的男生在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活动中得了第一名。当裁判老师说出一段毛主席的语录时,他立即能说出是出自哪篇哪页;当裁判随意翻开一页“红宝书”并给出页数时,他立即就背出那一整页的语录,好厉害!好让人佩服!
可是我最佩服的是一位常来我们大院游走的疯子。她三十来岁,梳着短头,衣衫不整。神情严肃,目光炯炯。她不仅能背出毛主席所有的语录,她还能把毛主席的话运用到实际中。抬头看见大雁,她便说,“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望着青草,她便吟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在她什么也不看时,她低头沉思,一字一句地说,“人总是要死的,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张思德同志就是这样一个同志”。
我们后边的红楼大院也有一个疯子,他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他背诵的毛主席语录远不如常来我们大院游逛的女疯子。那位年轻的男疯子没什么花样。他常捶胸顿足,愤怒地只重复一句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观望着,跟踪着这些疯子。我对他们感觉又好奇又敬畏。第一,他们似乎都很革命;第二,他们都很勇敢;第三,他们也非常敏锐。他们的眼神坚定,他们的信仰不容疑质。
文革中的疯子让我敬畏和恐惧好多年,这大概也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我们一堆小孩子跟在那个女疯子后边跑。我跑着跑着,不小心就跑到了最前面。那位跑跑走走的女疯子突然停下脚步,猛然回过头,用手指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停住!你跑什么跑!你这个富农的狗崽子!”
我一愣,惊住了。因为就在不久前,我妈妈和我爸爸提过,说她们单位有人去她农村老家调查过,查出我早已去世的姥爷家解放前有辆大马车,并娶了两个老婆。土改时把她家的成份定为“贫农”是不对的,应该划为富农。我妈妈和我爸爸在厨房悄声地议论这件事,大概是怕我们听到,我还是听到了。妈妈紧张的语气不仅让我紧张,也让我些微的感到恐惧:家庭出身是富农的孩子是可以归类为“狗崽子”的。
那么,这个疯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