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最具思想的导演
《慕尼黑》:
复仇反恐的道德两难困境
具有历史意义的惊悚动作片《慕尼黑》,讲述了在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惨案中以色列运动员被谋杀后,以色列反恐小组追踪并杀死巴勒斯坦黑九月组织的恐怖分子。 复仇团队在寻求复仇,但同时自己也成为凶手,从而他们在和自己作道德上的斗争。 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关于定义恐怖的陈词滥调:“一个人的恐怖行动谋杀的是另一个人的自由;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一个恐怖分子甚至是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并戏剧性地引发了严肃的伦理学争论: 寻求为恐怖主义报仇是否比恐怖主义本身的原始行为更好? 那些试图追捕并杀死恐怖分子者何时会失去道德上的制约呢?
该影片于2005年12月23日在美国上映,获得了5项奥斯卡提名,其中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剪辑和最佳配乐,并在2017年被《纽约时报》所评选的“ 21世纪25部最佳电影”中排名第16位。《慕尼黑》是知名制片人和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关于恐怖主义和反恐的视觉表现。他被认为是好莱坞新时代和电影史上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斯皮尔伯格在他的大多数电影中不断地反思很多严肃的社会问题。他曾经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是试图探讨政策,和以色列与世界其他地方分享,并理解为什么一个国家认为自己对某种暴力的最佳防御是反暴力。作为电影制片人,我们试图通过同情来理解。当我们今天必须应对恐怖时,重要的是需要经过一个仔细的过程而不是使自己瘫痪,并不是阻止我们采取行动,而是尝试并确保我们产生的结果,是我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一
慕尼黑惨案究竟发生了什么?奥运会总是世界和平的象征。作为战后重建的西德,为了走出屠杀犹太人的阴影,于 1972年慕尼黑夏季奥运会特别抛出橄榄枝,邀请了以色列运动员参加。这本是一届具有纪念意义的盛会。然而悲剧发生了。9月5日至6日,11名以色列运动员被巴勒斯坦恐怖组织“黑色九月”袭击并劫持为人质,而最终被杀害。 当时恐怖行动被多家电视台现场直播,这是电视新闻史上第一次直播恐怖活动,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电视上目睹了这场恐怖绑架和杀戮,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本片基于乔治·乔纳斯(George Jonas)1984年出版的纪事文学《复仇》而改编。此书以小说形式,来讲述一段真实发生的历史。作为虚构的电影,当然故事也有更多的演绎成分。有一个电影片段表现了11个名字的衔接。新闻报道里面,主持人念出11个在慕尼黑恐怖惨案中丧命的以色列运动员的名字,重叠的画面对应的是以色列政府不向恐怖分子妥协,并在总理梅厄夫人主持下,制定出复仇黑九月恐怖组织参与慕尼黑惨案的11人名单。真实的历史不会这么巧妙。但是历史是残酷的。以色列政府以“天诛行动”的正义之尊名义,通过情报局摩萨德特工,来进行复仇巴勒斯坦的反恐怖行径后面,却是鲜活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地被清算。很明显,斯皮尔伯格在此电影中,是从以色列人的视角来重温这段历史的。“天诛行动”算政府行为?还是独狼行动?显然,这很难简单地去定义,但是多数恐怖行为暗杀、爆炸和袭击均在此系列行动中体现。
二
为什么以色列政府的反应是让个别特工为慕尼黑大惨案报仇而不是正式对巴勒斯坦进行袭击?例如后来美国在9/11事件之后,而做出的针对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武力行为?翻阅历史,实际上以色列的行动,分为包括政府行为的袭击和特工的暗杀行动,只是在电影里,被省略或者故意没有渲染政府行动,反而让人误会了。这就是小说、电影和现实生活的区别。然而不管是真实的生活还是虚构的文学电影作品,“天诛行动”逃不开的话题都是:复仇反恐的道德困境。
固然,黑九月组织绑架谋杀以色列运动员的恐怖手段令人发指,但是从巴勒斯坦人的角度,他们认为以色列侵占了他们的故土,以色列人才是入侵者,他们的恐怖活动才是正义之师。从不同的立场,会得出不同的答案。到底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不是恐怖?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两国国土之争,谁才是正义的?恐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两国人民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这正是影片中主人公会产生道德两难的根源。
影片所虚拟的主人公艾夫纳·考夫曼(Avner Kaufman)是德国犹太人后裔的摩萨德特工,为什么选他?因为他曾经是首相的保镖,情报局人员,有红二代的背景。除了他,团队里还有南非车手史蒂夫、比利时玩具制造商和爆炸物专家罗伯特、前以色列士兵和“清洁工”卡尔,以及丹麦文件伪造者汉斯。他们通过法国线人路易斯,来找到要消灭的目标。
三
斯皮尔伯格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画家,电影中看似随意的泼墨,其实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勾勒。他通过一个个场景表达了《慕尼黑》电影的主题。电影展现了艾夫纳和他的团队在“杀人偿命”的反恐怖旗帜下,杀害多人的心路历程,这期间,他们内心的这种道德两难的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正是斯皮尔伯格在他的创作里面所表现的站位挣扎。
第一个黑九月被杀死的目标韦尔·兹韦特(Wael Zwaiter),表面是一个作家和翻译家,生活在意大利罗马,他看似一个正常人,和读者分享他的作品,去超市购物。他抱着食材,在公寓大楼的电梯口,被艾夫纳和罗伯特用手枪击毙。艾夫纳和罗伯特第一次执行任务,很紧张,首先要确定对方姓名,生怕伤害无辜。在杀死兹韦特后,艾夫纳表现得异常兴奋,他和团队一起碰杯庆祝。这是他们第一次成功暗杀恐怖者胜利后的庆祝。在潜意识里,他们是正义的,兹韦特是罪有应得。
第二个被暗杀的是PLA在欧洲的代表默罕默德(Mahmoud Hamshari),他有个女儿。在他巴黎的居所,艾夫纳和他的团队本来在电话里安装爆炸器,结果始料不及的是,默罕默德年幼的女儿误拿起电话。为了让年幼的女孩意外被炸,暗杀行动几乎流产。即使恐怖分子有恶,他们的孩子依然是天使,孩子永远都是无辜无罪的。这是艾夫纳第一次面临自己道德上的两难。这是人性善良自然而本能的表现。
第三个暗杀行动,更显示了艾夫纳内心的挣扎。在塞浦路斯,他刚刚和另一位暗杀对象哈森(Hussein Abd Al Chir)面对面交流,就要爆炸他,在按下信号灯的那一刹那,他犹豫了。他们的复仇行动在此正在演变为个体恐怖行动,而他们开始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一丝怀疑。
接下来的他们前往贝鲁特,与以色列国防军突击队一起追捕三名巴勒斯坦武装分子穆罕默德·优素福·纳杰哈尔(Muhammad Youssef al-Najjar)、卡玛尔·阿德旺(Kamal Adwan)和卡玛尔·纳赛尔(Kamal Nasser)的行动,更像一次有准备的恐怖袭击,他们清洗了巴勒斯坦人守卫的大院并将三人全部杀死。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他们尝到了打胜仗的喜悦。此时,他们似乎更像在战斗,忘却了反恐刺杀的道德两难困境。
但是,接下来的一幕,艾夫纳团队在雅典和恐怖分子面对面正面交谈,是此片导演和自己的对话,真正来探讨究竟孰对孰错。当他们追查扎德(Zaiad Muchasi)时,团队发现路易斯安排他们与对手的巴解组织成员共享安全的住所,而摩萨德特工则假装成为ETA,IRA,ANC等外国激进组织的成员。艾夫纳与PLA成员阿里(Ali)在这个“安全屋(Safe House)” 由衷地进行了交谈,引发了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安全屋实际是暗喻巴以之争的领土。
影片多次强调家庭是第一位的。反恐怖者首先是一个人,有家有爱。艾夫纳发现阿里和他一样,要保护他的家,要保护他对故土的爱。斯皮尔伯格借助艾夫纳和阿里的对话,得出的答案是:从自己的立场,恐怖分子都有自己的理由,都觉得自己的恐怖袭击是对的。从理所应当到困惑不解,这让艾夫纳对他们的整个行动开始怀疑和不安。
接下来艾夫纳遭遇“蜜糖陷阱”,他的战友卡尔经不住诱惑,被荷兰美女杀手杀害。 为了报仇,艾夫纳和团队追踪了她并在荷兰霍恩的一艘船上将她处决。这时,艾夫纳已经偏离他复仇大业的正轨,误入歧途。杀人行为让他变得已失去原则,变成真正的个人复仇,成为一种恐怖行为。
只是,在刺杀对手的过程中,艾夫纳和他的团队也成了被刺杀的对象,汉斯被发现在公园的长椅上被刺死,罗伯特在他的工作室被爆破炸死。艾夫纳开始变得惊慌,开始生活在恐惧中,他害怕自己的女儿成为被暗杀目标。原本正义的反恐行为,让艾夫纳彻底陷入精神混乱。
他的上司意法姆(Ephraim),来请艾夫纳返回以色列和摩萨德,但艾夫纳拒绝了。艾夫纳随后要求意法姆与家人共进晚餐,以斩断面包作为一种和平的象征,但意法姆拒绝了,也许这表明代表政府意法姆和个体的艾夫纳无法统一和解。
恐怖主义是无政府主义。反恐怖主义小组最终是否像恐怖分子本人那样行事,是否失去了道德制高点?其实,这种复仇的反恐行动,只会让种族冲突加剧,导致恐怖行动更频繁,冤冤相报,何时了?影片中第二个被暗杀者默罕默德的太太曾提出过这些问题:复仇何时结束?复仇会结束吗?
四
五个人的小团队,到了影片最后,只剩下艾夫纳和史蒂夫两个人,其他三个人都在反恐怖行动中,被恐怖分子暗杀。为了复仇而进行的反恐,他们的命运,也显示恐怖和反恐怖行动是个死循环。复仇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话题。艾夫纳作为个体,和黑九月恐怖分子没有直接的个人仇恨,他这样做的目的在哪里?意义在哪里?
生活中,杀人会被当成罪犯而被判刑。但是在战争中杀死对方的士兵,便是英雄,被授予勋章。杀人就像吸鸦片,人会上瘾,会疯狂。同样,影片中主人公因反恐行动而杀人,而变得疯狂。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世界,有战争狂人,时刻制造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战争的意义在哪里?恐怖分子无时不在的偷袭示威,搞得全球人心惶惶。战争不结束,恐怖行动就不会结束。影片很婉转地表达着反恐怖战争的残酷和无解。
这种道德上的两难(Dilemma)是表现在个体的。对于国家或者和政府来说,不存在。当国家以正义的名义发动战争或者反恐行动时,作为执行的个体,在具体实施时,都会面对这种道德上的两难。这如同士兵在战争中,把从来没有个人仇恨的对方当成敌人杀戮时面临的道德两难一样。当战争不会停止时,这种道德两难也会一直存在。所以电影《慕尼黑》里面所表现出来的这个道德两难问题,将会暂时地在这个充满战争和对抗的世界中存在下去。
正如斯皮尔伯格指出的那样,《慕尼黑》的主题是:“在这部电影中看到的并不是要有针对性地杀人,这是我在做这部电影时正在做的事情,它试图突出一些难题,其中一些需要讨论的问题。我并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部电影除了是一部人类戏剧,它探索了这些家伙经历的一切,还有望激发这场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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