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 红 八 月》-- 紫竹

《 红 八 月》-- 紫竹

博客

《 红     八    月》-- 紫      竹

                                                   前              言

    这是一部历史小说,讲述了1966年8月发生在北京城里的一件小事。故事曲折而惊险,对于那些未曾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们来说,它读起来象一篇传奇;但对于千百万亲身经历过文革风雨的中国百姓来说,它读起来更象一页历史。不过作者的本意是在讲故事而不是写历史。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里,写历史需要有勇气,需要有太史令董狐那种“虽斧钺在前而其志不改”的大智大勇,讲故事则就轻松多了。不过作者还是希望,这个故事能够“为历史作见证,为死难者传心声”。

   紫     竹

   1996年於北京

 

                                                       目       录

 

第一章 枪

第二章 夜

第三章 黎明前

第四章 慈母心

第五章 壮士血

第六章 群情尽望春

            

                                                第一章  枪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撒向人间都是怨……

 

  1966年8月22日,上午10时许。

  在北京市第八中学高一(四)班的教室里,苏小农正在主持“八·一八座谈会”。两个多月来,全班同学以平等的身份坐在一起开会,这还是第一次。身为高一(四)班文化革命领导小组负责人的苏小农从心底感到欣慰。

  座落在城西按院胡同的第八中学是北京城里大名鼎鼎的重点学校。在六十年代初,所谓重点学校就是指那些高考升学率高,被市里有关部门列为重点扶持对象,在资金、师资配置方面予以优先照顾的学校。当时高考升学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享受重点扶持待遇的学校屈指可数,其中四中、师大女附中名列榜首,其次就要数八中、清华附中和101中学等几所学校了。

  当年的八中是一所男校,除初一年级五个实验班中有不足一百名女生外,其他年级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八中的学生大多来自社会中上层,他们的父辈不是新社会的权贵——新中国政府的部长、将军和各级党政机关的负责人,就是来自旧社会的精英——文化学术界的名流学者、著名企业家、银行家和高级民主人士,以及国民党军队投诚起义的高级将领与旧政府的官员。说起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然而在八中这样一所国家重点扶持的名牌学校中,工人——国家名义上的统治者——的子女却少得有如凤毛鳞角,农民——统治阶级的同盟军——的子弟在八中则更是找都很难找到一个。八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在初中、高中的升学考试中,经过激烈竞争,以优异的成绩考进来的。他们无论从天赋还是从学识上讲都可以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也有少数学生不是凭借考试成绩,而是凭借父母显赫的地位,凭借市委,市教育局的条子,堂而皇之地挤进来的.也许是天赋聪颖,也许是受家庭的熏陶,在思想意识方面,八中的学生们大多成熟得比较早,远在文化革命爆发前,学校各个班,特别是在高年级各个班中,学生们便已在无形中分化为“两大阵营”——以干部子弟为核心的“红色阵营”,以及以知识分子子弟为核心的“白色阵营”。准确地说,红色阵营的形成是自觉的,是干部子弟有意识地团结在一起而形成的。白色阵营的形成则是被动的,是非干部子弟的同学们受干部子弟排斥,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

  六十年代初,经历了大跃进的失败,中共高层领导已开始意识到,建设一个现代化国家最重要的是人才,是掌握了科学文化知识的人才。以彭真为首的中共北京市委应该说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集体。在大跃进失败、国民经济濒临崩溃之际,他们痛定思痛,把抓好人才的培育作为从根本上扭转局面的重要措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抓教育就要从根本,从基础教育抓起。为提高北京市中学教育质量,市委年年搞高考升学率的校际评比,不惜拨巨款资助、奖励在竞争中达标或有突出进步的学校。这一举措极大地调动了各个学校抓教育质量,抓高考升学率的积极性。

  在此背景之下,学习成绩的优劣便成为各个学校衡量一个学生好坏的最高标准。学习成绩优秀者成为老师的宠儿和同学们敬重的对象,而学习成绩低下者则成为老师们训斥和同学们嘲讽的对象,常常被各个学校视为包袱与负担。当然,在学习这一方面,干部子弟大多竞争不过知识分子子弟与来自旧社会名门望族的子弟。各个学校,特别是一些重点学校,为了安抚干部子弟,补偿他们心理上的失落感,根据市委有关领导的授意,有意识地在政治方面作出让步,大力培养干部子弟出任各班级团支部乃至学校团委会的领导职务,并在高二、高三年级吸收部分高级干部子弟入党。不过,这一切努力非但未能消除干部子弟心中的不满,相反更增强了他们“自来红”的优越感。干部子弟们学习成绩欠佳,在学校得不到同学与老师的尊重,并不认为是自己努力不够,相反,他们觉得这是由于学校当局对他们关心、爱护不够,重视、照顾不足,未能全面贯彻党的“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方针,推行了一套认人唯分、分数至上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这种不满情绪长期孕育,终于在文化革命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以特殊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小苏还清楚地记得52天前,1966年6月1日晚,聂元梓大字报的发表在干部子弟中所引起的强烈震动。第二天,6月2日上午,高二(三)班的计三猛就率先在学校中厅贴出了全校第一张大字报,指名攻击校长温寒江和校党支部书记华锦,指责他们排斥、打击工农子弟和革命干部子弟,推行了一条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是北京市彭真反党集团的马前卒。计三猛的大字报犹如一枚重磅炸弹打破了校园中的宁静。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国的政治生活中,反对党的基层领导就等于反党、反社会主义。身为知识分子的教师对此更有一层深切的体验。1957年,在伟大领袖发起的那场可怕的“阳谋”中,二十二万天真的知识分子仅仅因为给领导提了一些意见,仅仅因为看不惯大小官员的官僚作风便被打成了右派,打入了人间地狱。不少人至今仍在北大荒,仍在戈壁沙滩的各式监狱、劳改农场中服苦役。侥幸未入狱者亦被一顶右派的大帽子压得直不起腰来。教授烧锅炉,医生掏大粪,这还都算是对“罪行”较轻者的宽容。今天聂元梓大字报的发表,是一场清除贪官污吏的伟大革命的信号,还是又一次请君入瓮式的新“阳谋”,全校师生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然而那些身世显赫,多少了解一些党内斗争之内幕的干部子弟们却纷纷步计三猛的后尘,以大字报、小字报的形式猛烈攻击学校领导,攻击北京市委彭真集团的反党罪行。等全校师生从连篇累牍的报纸社论中意识到今非昔比,这是一场革命,一场由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涤污荡垢的“文化革命”时,干部子弟们已控制了全校局势。他们自行成立了文化革命委员会,一边揪斗学校领导,一边大张旗鼓地批判所谓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从更广阔的背景来看,聂元梓大字报的发表不仅在八中,同时亦在北京五十多所高等院校及三百多所中学里引起了强烈反响。共产党十七年来集权专政,大大小小的官员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民间早已积累了强烈的不满。在中央文革的煽动下,首都高等院校的师生率先举起了造反的大旗,锋芒所向,直指各高校党政领导和整个共产党官僚体系。当时在京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为制止动乱,稳定局面,一面通过新华社发布消息,改组北京市委,改组北大党委,一面紧急从中央各部委抽调干部,组成工作组,进驻北京市各大中学校。

  在各高等院校中,干部子弟毕竟是少数,以非干部子弟为主体的造反派学生,在中央文革的暗中支持下,根本不把刘邓工作组放在眼里,继续大造学校当局的反,大造共产党的反。但在各个中学,特别是干部子弟人数众多的西城区各中学,工作组的进驻则受到了干部子弟们的热烈欢迎。在刘邓的直接指挥下,工作组审时度势,一边积极支持各校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文化革命委员会,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斗争锋芒向下引,从批斗各校党政领导逐步引向批判斗争出身不好的老师、学生,也就是所谓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具体执行者与受益者。一时间,各中学内“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论调甚嚣尘上。根据这幅著名的对联,同学们被划为三六九等。革命军人、革命干部、革命烈士、工人及贫下中农的子弟被称为“红五类”,是天生的革命者。政府小职员,各类知识分子的子弟则被划为有待加强思想改造,克服来自家庭不良影响的“黄崽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则被划为生而有罪,必须与家庭划清界限,彻底转变立场的“黑崽子”。

  按照“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理论,有问题的黄崽子和反革命的黑崽子们必须接受监督与改造。于是乎出身不好的同学和老师很快就成为干部子弟发泄多年来所积蓄的不满情绪的出气筒,成为了被批判、被斗争的对象。然而就在北京市各个中学里无产阶级专政秩序井然,黑崽子、黄崽子们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之际,各高等院校内的造反派却闹翻了天。刘邓工作组非但压制不住中央文革暗中支持的造反派学生,反而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压制群众,压制革命的罪魁祸首”。7月下旬,毛泽东“周游列国”,取得各大军区的支持后施施然回到北京。他指责刘邓派工作组是压制群众,压制革命,下令撤退工作组。7月28日,刘邓狼狈不堪地匆匆下令撤出工作组。与此同时,国务院方面担心局势失控,悄悄抽调了一批干部,以总理联络员的名义进驻各大中学校,企图在幕后控制局势。

  8月1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在京召开,党内斗争进一步激化。经过党内各派政治力量的反复较量,8月8日全会匆匆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著名的《十六条》。这是党内两大派势力相持不下的妥协产物。文件笼统地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但具体如何进行这一革命,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炮打司令部,还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件中充满了种种自相予盾的说法。在困惑之中,全国朝野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北京,集中到了正在动乱中的北京市各大中学校。为了影响运动发展的方向,以保全或谋求己方之利益,党内各派政治力量都开展了积极的幕后活动。在党内各派政治力量的操纵下,北京市大中学校内,运动的发展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趋势。在西郊的大学区,各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学生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风起云涌炮打司令部,极力把运动的锋芒向上引,引向各级党政领导机关。在城内,国务院方面则通过进驻各个中学的总理联络员,动员各个中学的干部子弟们冲出学校,走向街头,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极力把运动的锋芒向下引,引向党外,引向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与阶级敌人。

  在这种风云变幻、错综复杂的形势下,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首都中学红卫兵异军突起,几天之内便被各种宣传媒介捧为国内外瞩目的明星。追本溯源,首都中学红卫兵最早是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少数干部子弟5月25日秘密发起成立的一个地下组织,是当时干部子弟们风闻彭真垮台,在学校中密谋造反,受到当局镇压后的产物。在共产党国家里,未经批准擅自结社,一向被视为非法和大逆不道。但在运动初期的特殊情况下,刘邓工作组一时间又很难对所谓红卫兵采取什么断然措施。7月底,北京形势逆转。中央文革指挥下的高校造反派,配合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极左派的进攻,高举起炮打司令部的大旗,猛烈冲击各级党政领导机关。国务院方面急需一支得心应手的别动队与之抗衡,以影响全国运动的发展方向。首都中学界,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红卫兵正是最合适的人选。首都中学界的红卫兵虽然不是一个合法组织,但在非常时期,事贵从权。而且正在上中学的干部子弟们年轻、幼稚,对自己父兄所开创的事业,对党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爱与忠诚,正是一支易于操纵和利用的力量。在各校总理联络员的鼓励和支持下,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红卫兵组织,便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

  八中的红卫兵组建于8月初。按照“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八中红卫兵几乎是由清一色的干部子弟组成。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陈景贻兼任校红卫兵总部负责人。陈的父亲就是那位著名的将军、国务院的副总理、周恩来的左膀右臂。陈是八中身世最高贵的干部子弟。在总理联络员的幕后操纵下,校红卫兵总部一方面严令出身不好的同学、老师每天必须到校参加学习,不准擅自到西郊各大学看大字报,一方面组织学校中的干部子弟走向街头,根据国务院的授意,破四旧,立四新。

  在国务院与北京市新市委的统一指挥下,数万名干部子弟冲上街头,破四旧,立四新,一时间北京城里热闹非凡。国务院方面则通过报纸、电台大造声势,不遗余力地吹捧革命小将们的革命行动,似乎这就是文化革命的主要任务。

  为了突出党外阶级矛盾的尖锐性,国务院指挥各中学的干部子弟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下,大肆搜捕居住在北京市内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夜之间许多当年为躲避土改风暴而抛弃家园逃到京城依附子女的老头子、老太太们都成了十恶不赦,有可能危害首都安全的阶级敌人。他们被各校红卫兵扫地出门,强行遣返还乡,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为了免遭灭门之灾,他们的子女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白发苍苍的父母在皮带抽打下被押送回乡。没有人敢反抗,甚至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根据国务院的指示,各校红卫兵还在公安机关的配合下,在城区开展了打击“地痞流氓”的活动。大批生活在社会底层,失学后不愿背井离乡,拒绝上山下乡的无业青年被当作流氓,当作社会主义的寄生虫而被抓进各个学校。长年受阶级及阶级斗争理论熏陶的干部子弟们在舆论宣传的影响下,对这些“社会的寄生虫”,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有一种刻骨的仇恨,把他们视为欲推翻无产阶级政权的阶级敌人。拳打脚踢不足以解恨,平时军训用的木枪,军用武装带都成了打人的工具。在审讯、拷打、制服反抗的过程中,年轻人难免一时失手,误伤人命。在旧中国,人命关天,七品县令在堂上刑毙犯人尚有断送前程之虞,封疆大吏笔下冤杀无辜亦难逃摘去顶戴花翎之苦。然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中国,堂堂国务院负责人却轻描淡写地表示,革命小将出于一时的义愤,失手打死几个阶级敌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如无亲属收尸,可直接送火葬场火化,开支可从各学校办公经费中报销。指示下达,干部子弟们士气大涨,一时间,北京城里打人、抄家成风。阶级敌人在皮带下的惨叫哀号与火葬场汽车的喧嚣使昔日宁静的校园变成了充满杀气的战场。在一片红色恐怖之中,出身不好的老师、同学个个胆战心惊,担心不知何时,那血淋淋的皮带、木枪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如果说“对联”在同学们之间划下了一条鸿沟,那么到八月中下旬,这鸿沟就已变为了不可逾越的“天堑”。天堑的一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主人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们对一切阶级敌人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天堑的另一边则是生而有罪,只能任人宰割的“黑崽子”与“黄崽子”们。

  对于当时社会上种种现象发生的复杂背景,小苏并不十分清楚。但对于在同学之间按家庭出身划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小苏心中颇不以为然。说起来,小苏本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革命干部子弟。六十年代初,按中共中央规定,在校学生与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在填写家庭出身时,凡父母早年参加革命,1945年以前入党者为革命干部;现仍系现役军人,1949年以前入党者为革命军人。小苏的父亲1938年入党,现任水电部党组成员,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党委书记,一名正局级的官员,完全符合中共中央关于革命干部的规定。当然在八中这样干部子弟云集的地方,一名司局级干部根本算不了什么。校文化革命委员会12名委员几乎都是部长级以上官员的子弟。仅在高一(四))班的十八名干部子弟中,就有一人的父亲是前任副总理,四人的父亲的是中组部、国家计委、经委部长、副部长级的官员。不过小苏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不仅政治上可靠,出身无可挑剔;在学习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从初中考上八中开始,他一直是班上学习的尖子,多次摘取过全班乃至全年级考试总分第一名的桂冠。在八中这样一个人才济济、藏龙卧虎的学校中,小苏身为干部子弟却能摘取学习成绩第一名的桂冠确实难能可贵。为此小苏不仅赢得了干部子弟们的拥戴,亦深受班上其他同学们的敬重。文化革命一开始,小苏便被全班同学一致推选为高一(四)班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负责人。红卫兵成立后,他又担任了班上红卫兵分队的负责人。

  也许小苏的父亲并非真正工农出身的干部,而是早年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或多或少还残存着一些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也许小苏读书过于认真,有几分迂腐的书呆子气。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他天真地认为,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人民群众谋幸福的,代表着全体人民的利益,似乎不应歧视任何人。马克思不是说过,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吗?何况主席也曾多次明确指出,统一战线是我们党多年来克敌制胜的法宝。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应努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最大限度地孤立敌人。如果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标准来划分革命与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界限,那么在全班45位同学中,就只有18名干部子弟是革命的,其他同学难道都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难道都是革命的对象?按这样的方式革命下去,我们共产党人岂不就成了孤家寡人,岂不就成了少数了吗?然而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又有几个人听得进一个十七岁年轻人的声音。

  “八·一八”毛主席在天 安门广场接见首都百万革命群众,向全国人民发出了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号令。这盛大的集会给了小苏巨大的鼓舞与启示。八·一八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所接见的革命群众不仅仅是干部子弟,不仅仅是红五类,也包括了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包括了来自各种家庭的年轻人。在主席心目中,显然一切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一切支持,参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年轻人都是革命的,都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力量。

  八·一八那天,当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时,小苏亲眼看到,许许多多两个月来一直因出身不好而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同学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那发自肺腑的欢呼声如春雷似海啸震撼着整个天安门广场,震撼着古老的北京城。这是千百万年轻人渴望紧跟伟大领袖去摧毁旧世界,摧毁一切不合理的旧制度,建立一个更美好的明天的心声。

  八·一八已经过去四天了,许多同学,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心情依然难以平静。他们从八·一八那盛大的集会上看到了党中央、毛主席对他们的信任与期望,看到了自身与整个国家的希望与未来。小苏意识到,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一个扭转前一阶段不正常局面,团结全体同学一道干革命的有利时机。为此,他今天力排众议,组织全班同学坐在一起开了这个座谈会。

  到目前为止,座谈会开得很成功。同学们,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发言十分踊跃,争先恐后地畅谈着自己八·一八当天及事后心中的感受。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学激动地表示,今后一定要放下思想包袱,克服自卑心理,紧跟伟大领袖,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绝不辜负党中央、毛主席的期望。座谈会上生气勃勃的局面使小苏从心底感到欣慰。他在笔记本上认真地摘记着每个人发言中的精彩片断,准备会后尽快写出一份总结,向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及红卫兵总部汇报。事实最有说服力,事实也许会改变一些人的看法。以天下为已任是年轻人常有的使命感。小苏不仅想扭转高一(四)班的局面,甚至还希望借此机会推动全校,乃至全市各中学形势的转变。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出身历史反革命家庭,在班上社会地位最低的李佳玉刚刚发完言,窗外的高音喇叭中便传出了校广播室播音员清脆的声音:

  “……校红卫兵总部召开紧急会议。请各班红卫兵负责人立即到西小院会议室集合……”

  现在开什么紧急会议,真有点煞风景。小苏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窗外播音员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小苏有几分无奈地收起了自己的笔记本,轻声对身边的程湘滨吩咐道:“你先代我主持会议,作好记录,我去去就来。”   

    当小苏赶到西小院时,各班红卫兵负责人大多都已赶到。

  西小院位于学校西北角。文化革命前,这里是体育教研室、劳动生产办公室和音乐教室所在地。文化革命爆发后,一切教学活动中止,西小院也就成了学校中人迹罕至的“边远地区”。校红卫兵总部成立后,西小院被选为办公地点。总部政宣组、后勤组都设在这里。音乐教室被改建为会议室。

  会议室中坐满了人,校红卫兵总部三巨头都在场。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校红卫兵总部负责人陈景贻就是那位著名的将军的公子。陈是学校高三(三)班的学生。他身材修长,龙眉凤目,英武之中有几分文静与清秀。陈虽然出身名门,却没有一般高干子弟那种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气势。陈平常不爱讲话,更不爱在公开场合下出风头。他常穿一身旧军装,平时总是骑着一辆旧的自行车上学。从外表看,他一点也不象一位副总理的儿子。文革前,他学业平平,在学校中没有什么名气,文革爆发后,血统论的兴起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两个月来,接近陈景贻的人渐渐觉察到,陈不愧为将门之后,在文化革命的动荡与激变中,他表现出了一种处变不惊、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心计城府都很深沉的人。

  校红卫兵总部的另一位负责人是李晓鲁。李的外祖父就是主管全国金融财政事务的副总理。李的母亲是那位副总理的独生女,父亲却是一位苏联人,一位苏共高级官员的儿子。中苏分裂后,李父返回苏联。李与母亲随外祖父一起生活,深得外祖父的宠爱。与陈景贻相比,身材粗壮矮胖的李晓鲁缺乏那种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但他却是一名敢作敢为的实干家,特别是在对付阶级敌人方面,以狠著称,颇有一套。李晓鲁在学校主管保卫工作。在李领导之下,八中保卫组办公室近十多天来已成为校内外阶级敌人闻风丧胆的“阎王殿”了。

  校红卫兵总部的第三位负责人是乔勇。乔也是高一(四)班的学生,今年不过十七岁。但乔身材魁伟,个头足有一米八二。他浓眉大眼,方方的脸盘棱角分明,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之气。乔为人耿直,刚正不阿,遇事敢闯敢拼,在校内素有拼命三郎之称,说起来乔的父亲只不过是解放军总后勤部中一个二级部的部长,官阶不过军级。在八中这类干部子弟云集的地方,乔本不具备统辖群雄的资格,尤其不具备统辖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及校红卫兵总部中那些部长级、兵团级、副总理级高干子弟的资格。但乔身上那阳刚之气,乔的耿直,乔那敢闯敢拼的作风在全校干部子弟中享有极高的威望,因而被全校干部子弟公推为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与校红卫兵总部的负责人,成为学校中仅次于陈景贻的人物。乔主持学校的日常工作,并负责制定文化革命委员会的重大决策。乔与小苏同班,是小苏多年的挚友。

  见到小苏,乔迎了上来。

  “老乔,今天开什么会?”小苏好奇地问。

  这两天乔一直很忙。根据国务院最高层领导的意见,西城区各中学正在筹建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以担负起维护首都革命秩序的重任。在即将组建的西城区纠察队中,陈景贻和乔勇都将担任重要职务。乔已基本上无暇顾及班上的工作。昨天晚上,乔在与他人闲聊时,偶尔听说小苏要在班上组织一次由全体同学参加的座谈会,乔顿时显出了极大的兴趣,当即表示一定要抽空参加。遗憾的是,今天一早,座谈会还未开始,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筹备组便来电话通知,国务院秘书局负责同志要召集西城区各中学红卫兵负责人开一次重要的会议,请乔与陈景贻务必出席。乔只好放弃到班上参加座谈会的计划,和陈一起匆匆赶往西纠筹备组开会。临行前,乔再三叮嘱小苏,一定要组织人力作好会议记录。对每个人的发言,记录得越详细越好。乔是早晨八点钟离开学校的。现在刚刚十点过一点儿,他和陈景贻便匆匆赶回来,召集全校各班红卫兵负责人开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小苏从乔的眉稍眼底看到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急什么,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乔没有正面回答小苏的问题。他顺手将小苏手中的笔记本拿了过去,一边翻阅,一边问道:“今天班上的座谈会开得怎么样?”

  “开得不错,大家发言都很踊跃……”

  小苏措辞谨慎。作为乔的老朋友,小苏对乔很了解,知道他对于开这样一个座谈会肯定有不同的看法。

  乔一面听小苏介绍情况,一面继续翻阅着小苏所作的记录,翻过几页之后,乔眼中突然闪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嗯!这个座谈会开得很有意思,小苏,晚上你叫他们把会议记录送到我那里,我要好好研究研究。”乔把笔记本合上,还给了小苏。“是。”小苏心中砰然一动。作为乔的老朋友,他太熟悉那目光,那眼神了。那是战士发现敌情,猎人发现猎物时的眼神。

 

  人员到齐后,陈景贻宣布会议开始。和往常一样,陈景贻的开场白简单明了。  “今天我们召开紧急会议是为了传达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同志的最新指示,布置今天下午的行动。首先请乔勇同志介绍有关情况。”

  乔走上讲台,全场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乔的身上。

 

  “同志们,”乔的声音平稳而有力:“今天早晨,西城区三十一所中学的红卫兵负责人在师大女附中举行了联席会议。出席会议的除各中学红卫兵负责人外,还有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同志,新市委书记处书记丁国钰同志,首都卫戍区副司令员李钟奇同志……”

  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一个个显赫的官衔在小小的会议室中回荡。这么多重要的领导参加西城区各中学红卫兵的联席会议,充分表明了党中央、国务院、新市委对首都中学红卫兵,对即将组建的西城区纠察队的重视与支持。自豪感与崇高的使命感在每一个人心中升起。

  “……会上,周荣鑫同志代表党中央、国务院高度肯定了首都中学红卫兵前一阶段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所取得的重大胜利。前天十三中和六中的同学们在破四旧的过程中查抄出了阶级敌人隐藏的枪支弹药,这对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捍卫红色首都的安全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这一情况已引起党中央、国务院有关领导同志的高度重视。为了彻底消除隐患。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国务院领导同志希望首都中学红卫兵动员起来,行动起来,彻底查抄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

  乔激昂的声音震撼了会议室中每一个人的心。前天十三中、六中的同学们在西四、平安里地区查抄四旧,发现夹壁墙,发现隐藏的枪支弹药一事,许多人早有耳闻,但并未引起太多的重视,许多人仅将其作为一条新闻来听、来传。今天周荣鑫将其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提到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高度来讲,这在所有人心中引起了强烈的震撼。

  “……会上,丁国钰同志代表新市委发言。他指出,隐藏枪支弹药,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怪,这是复杂的历史原因所造成的。在解放前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华北地区军阀混战,政权更迭频繁,人民的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有钱人家私藏枪支弹药以求自保,是可以理解的。但解放后,新中国政局稳定,北京市治安状况良好,政府三令五申,不准私人隐藏、持有枪支弹药,而某些人,特别是受到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所打击的阶级敌人,依然拒不交出其所隐藏的枪支弹药,这就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了。这反映了某些人的一种心态,反映出十七年来一小撮阶级敌人并未甘心于他们的失败。尽管他们外表装得很老实,很可怜,但其内心深处仍充满了仇恨,仍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重新把我们共产党人淹没在血泊中,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

  “主席1949年在《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文中,曾借助一则农夫与蛇的希腊寓言告诫人们,对于一切阶级敌人绝不可有半点怜悯之心。主席告诫我们,对于那些盘踞在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小蛇、黑蛇、白蛇,露出毒牙的蛇与化成美女的蛇,不管他们装出一副多么可怜样子,我们绝不能手软,绝不能予以半点同情。丁国钰同志特别指出,今天在座的绝大多数都是我们革命干部子弟,你们更应该明白,这些隐藏的枪支弹药一旦重新取出,在北京街头打响,首先倒在血泊中的就是你们和你们的父兄!……”

  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如霹雳雷霆,在与会者心中点燃了仇恨的怒火,唤醒了战斗的激情。今天在这小小会议室中就座的,确实都是革命干部子弟。对于大家来说,今天的幸福生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胜利,是用千百万烈士的生命与鲜血换来的。胜利后,我们党并未将所有的阶级敌人赶尽杀绝,对于那些已认罪悔过,表示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我们党仍给了他们一条生路。没想到今天,在我们共产党人胜利十七年后的今天,在我们红色首都,在毛主席、党中央的身边,还有那么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仍梦想着有朝一日将隐藏的枪支弹药重新取出,重新将我们共产党人淹没在血泊中。是可忍,孰不可忍!仇恨的怒火在每一个年轻人的胸膛中燃烧、升腾。

  “……最后,李钟奇同志代表卫戍区和北京军区发言。他指出,查抄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是党中央、国务院交给首都中学红卫兵的光荣任务。卫戍区与北京军区的三十万指战员誓作首都红卫兵的坚强后盾,谁敢反抗,定叫他粉身粹骨!”

  如果说,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如霹雳,如雷霆,那么李钟奇的誓言就有如吹响的军号,擂动的战鼓。渴望去战斗,去厮杀,去消灭一切阶级敌人的激情在每一个年轻人心中汹涌。会议室中一片骚动。只有陈景贻还保持着其惯有的冷静与沉着。

  “安静!”陈景贻从容宣布:“根据联席会议的决定,今天下午两点,西城区各中学统一行动。现在由李晓鲁同志宣布下午的行动安排。”

  在一片喧嚣与燥动的气氛中,李宣布,今天下午除初一年级全体红卫兵及保卫组部分人员留守之外,全校红卫兵将编为18个分队,其中14个普通分队,4个特别分队。普通分队到太平桥派出所领受任务,对居住在学校附近地区的阶级敌人进行全面查抄。特别分队由高年级掌握政策能力强的同学带队,到指定派出所接受任务,对情况特殊、名义上还不属于阶级敌人,但有藏枪嫌疑的人家进行查抄。

  根据李晓鲁所宣布的编组名单,高一(四)班全体红卫兵被编为第一特别分队,由乔勇、苏小农带队,到西四派出所领受任务。对于小苏和高一(四)班的全体红卫兵来说,能超越高二、高三年级各班而被编为第一特别分队,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当然小苏也明白,这荣誉是乔为大家争来的。

 

  陈景贻宣布散会后,乔叫住了小苏。

  “等一会儿咱俩到西四派出所去领受任务。你先回班上通知他们,全体红卫兵下午一点半钟在教室集合,其他同学两点照常学习。另外,今天晚上该咱们班守夜,叫程湘宾他们中午抓紧时间排一张值班表。”

  “是!”小苏快步离开了西小院。

 

  “守夜”就是夜间守卫。文化革命爆发后,学校正常秩序被打乱。校长、书记成了牛鬼蛇神,教师们都进了学习班。在这种非常时期,为防火防盗,防止阶级敌人乘机破坏,根据新市委的指示,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决定,由各个班的学生每天轮流到校“守夜”。今天正好轮到高一(四)班。

 

  当乔与小苏赶到西四派出所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西四派出所所长是个身材矮胖、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毕恭毕敬地将乔与小苏让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所长心中很清楚,这些身穿绿军装,臂佩红袖章的年轻人就是当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主人。他们的父兄大多都是开国的功臣,元勋。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今天的北京城里他们拥有巨大的特权。他们可以在街头将任何一个不顺眼的人指控为阶级敌人,当场殴毙而无需负任何法律责任。派出所长脸上堆满了笑容,但那笑容下却有几许掩饰不住的惶恐与不安。在这革命的非常时期,革命与反革命的分界有如天边的浮云一样难以捉摸。今天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明天可能就会变成罪该万死的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当然更无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自己明天的生死荣辱,很可能就取决于自己今天的一言一行。所长小心翼翼地表示,派出所方面已接到新市委的指示,欢迎红卫兵小将到西四地区协助他们清查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在西四派出所管区,根据市委和国务院所制定的标准,共有六户特殊人家。刚才女三中、六中的同学们已领走了五家的任务,现在还剩一家。这家人住在西四三条十七号院内。户主李云鹏系原国民党傅作义部队的师长,1949年随军起义。1952年转业,任市政府参事。根据李云鹏的同事们后来揭发,李思想一惯反动,起义前他曾四处奔走极力反对起义。傅先生决定起义后,他心怀怨恨,曾密谋率部南下,投奔国民党。国民党的迅速溃败才使得这一阴谋未能得逞。解放后,据街坊邻居反映,李经常邀约旧部聚饮。一次酒后李痛哭失声,表示弟兄们追随他多年,他把弟兄们带到这般地步,实在对不起大家。1957年大鸣大放,李云鹏放肆地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反右斗争开始后,他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李家中现有一妻一女。妻刘玉琴在西四缝纫社工作,女儿李小桃现为女三中高中一年级学生。根据李去鹏起义前后的表现,家中很可能隐藏有枪支弹药。

  所长的情况介绍内容简洁,条理清晰。乔听完后,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你说李云鹏突然失踪,他究竟会跑到哪里?会不会根本没外出,一直在家中隐藏?”

  乔告诉所长,去年年底他与小苏曾参观过设在故宫午门上的“华北四清工作展览”。展览会上的一个案例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记得那是在河北某县,一个身负血债的地主分子土改时越狱潜逃,在家中挖了一个地窟,整整隐藏了十五年,直到四清时才被发现,李云鹏会不会也一直隐藏在家中?

  看到乔一本正经的神态,所长不禁哑然失笑。乔与小苏虽然在所长面前极力装出一幅成熟的神态。但孩子毕竟是孩子,说话做事毕竟还带有几分稚气。所长耐心地向乔与小苏解释道,城市不同于农村,特别是在几户人同居的四合院中,一个人要想在家中隐藏多年而不被人发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17号院解放前原为李家所独有。后来正是为便于监视与控制,才想方设法,安排了几家工人与李家合住。

  那么李云鹏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在乔的追问下,所长吞吞吐吐地说,他的确不太清楚。不过据他个人分析,不外有这么几种可能,一自杀。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发现,或者说尚未能确认他的尸体。二外逃。逃出了国境,逃到了台湾、香港、或缅甸、泰国。三被上级公安机关密捕。李系傅作义起义部队的高级军官,公开逮捕影响不好,为制止其反革命活动,上级公安机关对他实行密秘逮捕。作为基层派出所所长,他无权过问此事。一切仅只是他个人的猜测而已。

  所长的回答部分满足了乔的好奇心。既然事关国家机密,乔也就不便再穷追到底了。所长如释重负,转而介绍起17号院的地理位置。乔和小苏都是在机关大院的楼群中长大的,对城里的小胡同、小四合院十分陌生,听了半天依然不甚了了。乔打断了所长的话头:“干脆,下午请你派一位同志直接带我们去就是了。”

  “那可不行。”所长连连摇头:“市委与国务院都有指示,这次抄家是群众自发的革命行动。政府工作人员绝对不能到场,以免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我们奉命只能派便衣人员在附近保护你们。”

  乔与小苏不知还有这么一种说法,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所长忙陪着笑脸说道:“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下午,三条居委会的王大妈会在胡同口等着你们,给你们引路。她现在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等候。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见个面。”

  “那太感谢了!”乔双手握住所长的手连连表示感谢。所长受宠若惊,又拿出两根铁棍,向乔与小苏传授了用铁棍敲击墙壁、地面,利用回音检查暗洞与夹壁的方法。

 

  下午一点半钟,高一(四)班十八名红卫兵在教室集合,乔进行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党中央、国务院的战斗号令,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在每一个年轻人心中点燃了仇恨的怒火,激发了战斗的豪情。短短几分钟的战前动员,把一群幼稚的年轻人变为了嗜血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两点整,乔与小苏率队乘市委统一调拨的卡车来到了西四。为避免产生不良影响,为保持这次行动的群众性、自发性,汽车在离西四三条胡同口还有两百多米的地方就停下了,全体人员下车步行。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刻。骄阳似火,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路边的小树都被烈日烤得垂下了头。躲在树叶下的蝉儿高一声低一声有气无力地叫着。马路两傍形形色色的建筑物上涂满了血红的大标语——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在耀眼的阳光下,那一个个血红的大字活象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烘烤着这古老的都市,烘烤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

  行近西四三条,小苏在路边的行人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早晨在派出所见过面的民警同志。他们身着便衣,正在路边“散步”,额头上布满了晶莹的汗水。小苏微微点头,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王大妈与另一位老太太正坐在西四三条胡同口的树阴下聊天,见到乔与小苏,王大妈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拐进了胡同中。

  “跟上!”乔下达了命令。

  全体人员远远地跟在王大妈身后拐进了西四三条。急促的脚步在小胡同中的水泥路面上敲打出了战斗的鼓点。见到这群来势汹汹,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小将,胡同中的行人纷纷让路,纷纷躲闪到了路边,脸上那惊恐的神色,活象见到了当年的日本宪兵队。小苏完全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情,住在这种小胡同中的人,俗称胡同串子,一般都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大多都是贩夫走卒之辈。这些人在旧社会经历复杂,正是当前破四旧运动的冲击对象。

  乔根本无暇顾及路边行人的神色,他两眼紧盯着前面王大妈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着。王大妈拐了一个弯,在胡同中部一个院子的门口停了下来,她抬头望了望门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转身就消失在了胡同深处。乔抢上前去,抬头一看,正是17号院。

  “李飞,赵玉江守住大门,任何人不准出入!其他人跟我来。”乔下达了战斗命令。

  小苏和其他人紧跟在乔的身后闯入小院。进入小院后,眼前豁然开朗。小院大约有一百平方米,中间是青砖砌成的花坛,在这盛夏的季节,虽无姹紫嫣红,却也郁郁葱葱。石板铺的小径以花坛为中心向四面辐射,通向四面的住房。几株海棠错落有致散布四周。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遮住了似火的骄阳,为小院平添了几许清凉。树阴下,两个胖墩墩的孩子正在戏耍。

  乔与小苏等人的闯入打破了小院的宁静。正在戏耍的小娃娃象两只受惊的小兔子窜入了西侧厢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厢房探出身来,两颗小脑袋在她身后一隐一现。北屋的门帘掀起,一位怀抱婴儿的年轻妇人匆匆迎了出来。这大概就是小院中的居民小组长了。据派出所所长介绍,她是第二机床厂的女工,正在家中休产假。

  “请问刘玉琴住在哪屋?”为了核实情况,乔客客气气地问道。在敌我问题上,乔一向泾渭分明。

  那年轻妇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垂下眼晴,迟疑片刻后,轻声答道:“南屋。”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不知是害怕,还是不愿在这种场合下,扮演这样一种角色。

  “谢谢!”

  乔与小苏同时转过身来。南屋一排三间,所有的房间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后悬挂着雪白的窗帘。

  “……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

  “……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

  “……他们并没有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还妄图复辟,妄图变天,妄图把我们共产党人再一次淹没在血泊中……”

  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如霹雳,如雷鸣,在每一个人耳畔回响。小院中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充满了杀气,充满了火药味。

  乔大步向南屋走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形成一个半园形逼向南屋。程湘滨、郑国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铁棒,活象南屋里即将窜出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南屋的门帘掀起,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一边扣着对襟罩衣上的最后一个纽扣,一边匆匆迎了出来。她身穿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旧式衣裤,脚上的布鞋式样古板,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她家境虽不宽裕,人却很勤快,很爱干净。这大概就是刘玉琴了。小苏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她。刘玉琴身高大约有一米六零左右,面容略显憔悴,但依稀还可以见到其年轻时的清秀与俊美。只是那双布满了鱼尾纹的眼睛显得那样苍老,彷佛历尽了风霜与坎坷,彷佛盛满了苦难与忧伤。小苏注意到她的脸色有几分病态的苍白。后来小苏才知道,刘玉琴当天正患感冒,请假在家休息。

  猛然见到这样一大群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小将,刘玉琴眼中闪现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惊恐。对于她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此时此刻红卫兵造访绝不会有什么好事。然而十七年的磨难使她早已明白了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以及接人待物应有的态度。她恭顺地停下脚步,站在了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乔的面前。

  “你就是刘玉琴吗?”乔居高临下地问。

  “是的。”刘玉琴垂下眼晴,活象一只待罪的羔羊。

  “我们是八中的红卫兵,今天奉命到这里来抄家!”

  乔冰冷的声音使刘玉琴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如果说刚才她还心存幻想,幻想这群红卫兵只不过是想找她了解一些历史情况,那么此时此刻,她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她那单薄的身躯颤抖得有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然而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十七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只有逆来顺受,才能忍辱偷生。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那么就把你的右脸也送过去好了,这不正是耶稣的教导嘛。刘玉琴默默无言地侧过身去,默默无言地让出了一条路,一条通往自己家中的路。

  大家跟在乔和小苏身后涌入了堂屋。一进堂屋,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与清香扑面而来。这是一幢老式建筑,房屋高大幽深,冬暖夏凉。此时屋子里的清凉、幽静与胡同外的炎热、喧嚣相比,截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当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小苏注意到堂屋正面靠墙处摆放着一张紫檀色的长条几,条几前是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分置左右。长条几的东侧摆放着一只一尺多高的白瓷花瓶,花瓶玲珑剔透,雕刻精美。长条几的西头摆放着一尊捧着自鸣钟,展翅欲飞的小爱神。东方艺术的古朴典雅与西方爱神的生动活泼,在这里相得益彰,别有一番情趣。堂屋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幅笔触粗犷,线条明快的山水字画。东屋的门帘已经掀起,可以看到室内书架上摆满了一排排的线装古书,整个屋子里那淡淡的书香,那宁静而高雅的氛围彷佛有一种无形的感染力。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走动,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最后,小苏的目光被正面墙上镜框里镶嵌的一幅大照片吸引过去。照片中是一位身着中山装,浓眉大眼的中年男性。这大约就是李云鹏了。小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照片中的这位国民党将军。照片中的人完全没有电影里国民党将军们的那种蛮横与粗蠢,相反却有几分儒雅与睿智。从外表看,如果说他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不如说他更象一位学者,一位教授;不过如果你细细地观察,在他那眉稍眼角依然可以看出几分将军的威严与刚毅。

  乔环顾四周,最后目光也落在了这张大照片上。他那浓浓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现在家家都挂毛主席的像,这里却供奉着这么一个反动的老家伙,三分不快之感在乔的胸中升起。

  就在这静寂的时刻,西侧套间的门帘掀起,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出来。乍见到这满屋的人,那少女微微一怔,脸上随即绽出甜美的笑容。

  “噢,同学们来了,请坐。”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清脆悦耳,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小苏闻声转过头来,眼前不觉一亮。如果说从前小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多少有点孤陋寡闻的话,那么近两个月来,在文化革命的风暴中,小苏随乔“走南闯北”,见到了不少艳冠群芳的“巾帼英雄”。不过与眼前这位少女相比,那些“巾帼英雄”就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平心而论,在北京的中学生中,这样美的女孩确实还不多见。她身材修长,体态轻盈,一头秀发用红丝绳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鸭蛋形的面庞如凝脂,如美玉,清澈如秋水的大眼睛中流动着梦幻般的色彩。洁白的上衣,浅灰色的长裤,小巧而精致的白凉鞋,为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美平添了几许轻灵,几许飘逸。如果说艺术家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话,那么青春也可以算是一位艺术家。任何一位少女,那怕其再丑陋,青春都能用她那神奇的画笔为她平添几许动人的风采。如果少女原本就清秀动人的话,青春就会用她的神笔将其点化为人间的仙子,童话故事中的白雪公主。面对这位人间仙子,面对这充满青春气息的美,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各不相同,有欣赏,有惊叹,有倾慕,也有鄙夷与仇恨。

  乔转过头来,在刚看到女孩子的那一瞬间,他的眼中也闪现出对这美的惊异。但那惊异之色仅仅一闪即逝,代之而起的是种深深的敌意与鄙夷。

  “哼!用不着来这一套。”

  乔充满敌意的语调与神色使那少女微微一怔,梦幻般的大眼睛中闪现出了几分诧异与困惑的神色。

  乔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避开了那少女的目光,转而向刘玉琴问道:“这就是你女儿李小桃吗?”

  八中是一所男校,除1965年在初一年级五个实验班中招入了一些女生之外,多年来一直是男孩子的世界。长期与异性隔绝,长期受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熏陶,以乔为首的一大批干部子弟对女性,特别是美丽的少女,有一种近似病态的排斥。似乎不排斥女性,不足以显示自己革命意志的坚定,只有抵御了美的诱惑,才能成为一位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今天乔显然已感受到了美的“威胁”,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向刘玉琴提出了问题。

  “是的。”刘玉琴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好,”乔高傲地昂起了头:“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是八中的红卫兵,今天奉命到这里来抄家,抄查隐藏的枪支弹药!”

  隐藏的枪支弹药!乔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在刘玉琴耳边炸响。在共产党胜利后17年的今天,在红色首都北京城里,隐藏枪支弹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罪名!这是一个足以置人于死地,足以使人在倾刻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罪名。九年了,自己的丈夫渺无音信,生死不明。母女二人孤苦无依,靠给人缝衣度日。生活本来就够艰难的了。不知什么人还不肯放过她们孤儿寡母,还要将这样可怕的罪名强加到她们母女二人头上。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极度的委屈与悲伤使泪水涌上了刘玉琴的眼眶。

  然而眼泪打动不了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们能主动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否则……”

  乔冷冰冰的声音中饱含着仇恨与威胁,刘玉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乔冰冷的声音亦将所有在场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从美的眩惑中唤醒。如果说,刚才屋子里高雅的氛围,刘玉琴恭顺的神态,李小桃充满青春气息的美,曾于无形中淡化了大多数人心中的敌意与戒备,唤起了潜藏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对弱者的同情,对真善美的向往,那么此时此刻,所有这些人类软弱的感情都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责任心与捍卫党中央捍卫毛主席的使命感。屋子里一片沉寂,但沉寂中涌动着杀机,涌动着敌意与仇恨。

  “同学们”——突然间,少女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令人窒息的沉寂。“你们不应该到我们家来抄家,你们不应该以这种态度对待我母亲。”。

  李小桃勇敢的声音再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乔应声转过头来,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上下打量着李小桃。

  “噢?你倒说说那又是为什么呢?”乔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嘲讽的味道。

  李小桃没有立即回答乔的问题。她分开人群,走到母亲面前,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护住了再也经不起风霜的母亲。

  “因为我们家不属于阶级敌人。我父亲是起义有功人员。”李小桃迎着乔挑衅性的目光,从容答道。

  “起义有功人员?”乔的脸色阴沉下来。“有什么功?”

  听到乔的质问,李小桃不觉愣住了。她想不到乔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解放战争中率部起义的原国民党高级将领都曾获中央军委颁发的一级解放勋章,这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解放军师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获得的勋章,这充分表明国家承认率部起义者有功嘛。有什么功?这个问题问得无理,问得使人难以作答。但此时此刻,李小桃又不能不作回答。李小桃略事沉吟,便字斟句酌地答道:“我父亲是原国民党傅作义部队的师长,1949年随傅先生率部起义,属于起义有功人员。”

  “好一个起义有功人员!”乔脸部肌肉扭曲起来,眼中充满了敌意。“李小桃,我问你,你父亲是不是毕业于保定军校,1933年就参加了国民党军队。?”

  李小桃微微一怔,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她没想到,乔对她父亲的身世竟如此了解。看来这次抄家绝非一次偶然的行为。不过父亲的身世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她坦然地点了点头。

  “……从1933年到1949年,你父亲16年间从一名少尉排长爬到一名少将师长,双手沾满了我们多少共产党人,多少革命战士的鲜血。难道一声起义,就可以让我们忘记这血海深仇?难道一声起义,就可以勾销这累累的血债?”乔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几近咆哮:“告诉你,这纯粹是痴心妄想!”

  乔突如其来的咆哮与狂怒使李小桃万分惊诧:“不对,在战场上打死人怎么能算有血债……”

  李小桃的话尚未落音,小苏就发现乔脸色巨变,彷佛有什么人用一把锐利的钢刀猛然间刺进了他的心房。

  “住口!”

  乔脸色苍白,声若炸雷,还没等小苏有所反映,乔已抡圆手臂给了李小桃一记响亮的耳光。所有在场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李小桃被打得一连倒退了两步才站稳了身子。她那白晰的面颊上顿时暴起五个鲜红的指印。她用双手护住受伤的面颊,眼中迸出了晶莹的泪花:“你……你为什么打人!”

  “打人?”乔两眼血红,活象一只受了伤的猛兽:“今天我就是要打死你这个小反革命!”

  乔向后一伸手,站在乔身后的程湘滨立即解下腰间的武装带递了过去。

  武装带是部队干部所配发的一种扎在军装外边的军用皮带,可以用来挂佩枪弹匣等物,俗称武装带。文革爆发后,爱穿军装的干部子弟们追求潇洒也扎起了武装带。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活动开始后,大多数干部子弟们发现,武装带不仅可以增进威严,亦可用作对付阶级敌人的武器。一时间北京城里干部子弟们配带武装带便成为一种时尚。

  乔接过了程湘滨的武装带,其他人方从突变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纷纷解下腰间的武装带,把李小桃团团围住。

  小苏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中国著名左翼作家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血淋淋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苏算不上一名猛士,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怕见鲜血,更怕听到别人挨打时的惨叫哀号声。在八中,打人之风始于十天前。那天,初二(三)班的小同学们在学校附近地区查抄四旧时,查抄到一个土改时逃到北京依附子女的老地主婆所珍藏的旧地契及当时的日记。对老地主婆来说,这也许仅仅是一种怀旧心理的表现,一种对当年巨变的记录;但对共产党人来说,对年轻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来说,这就是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企图复辟,渴望变天的铁证。强烈的阶级仇恨驱使初二(三)班的小家伙们将老太婆暴打一顿后,带回了学校。当乔闻讯和小苏赶到保卫组办公室时,老太婆已被打得遍体鳞伤,横卧在血泊中了。当时,李晓鲁带人还在继续打着,军用皮带在空中呼啸,老地主婆身上的衣服已被打成碎片,随皮带抽击而飘动。小苏吃惊地发现,老地主婆整个背部的皮肉都已被打烂,呈现一片可怕酱紫色,她一次又一次昏厥,一次又一次被冷水浇醒。皮带抽击肉体的声音与老地主婆的惨叫哀号使小苏心胆欲裂。小苏从小生活在和平环境中,只见过兰天和白云,鲜花与歌声。哪曾受到过这种强烈的刺激。乘乔向李晓鲁询问情况之机,小苏匆匆找了个借口便逃离了保卫组办公室。事后,小苏听保卫组的人说,老地主婆被打得奄奄一息,第二天天不亮就在临时设置的拘留室中断了气。当火葬场的工人将尸体抬走时,血水滴滴嗒嗒淌了一路。

  自从那次见到打人的场景之后,小苏一听到皮带抽击肉体的声音,一听到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就会从心底打冷颤。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打人之风吹遍了北京市各个中学。《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在不断地推波助澜,以各种形式大肆宣传,赞美并鼓励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行动。形形色色牛鬼蛇神被红色旋风卷进了各个中学的刑讯室,卷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祭坛。仅八中一校,十天内便抓进了近百人。在保卫组新设置的刑讯室中,形形色色牛鬼蛇神的惨叫哀号声一天到晚似乎没有个间断的时候,火葬场的汽车带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呼啸声昼夜奔驰在北京街头。十天来,小苏绞尽脑汁,以种种借口婉拒承担“审讯”任务。甚至连每天回家,他都改从学校后门走了。因为保卫组新设立的刑讯室就在学校大门旁,小苏实在受不了那种强烈的刺激。

  然而今天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小苏发现自己一下子就处于了刑讯指挥官的位置上了。小苏知道只要乔的皮带抽下去,其他人就会蜂拥而上,几分钟之内,李小桃就会被打得遍体鳞伤,横卧在血泊中……怎么办?还未等小苏想出回避或阻止惨案发生的办法,乔手中的军用皮带已经高高地扬了起来——

  “同学们,饶了她吧!”

  就在皮带即将抽击下去的那一刹那间,刘玉琴发疯似地冲进人群,她张开双臂,护住了自己的女儿。“同学们,求求你们,饶了她吧!她还小,不懂事。她还小,不会说话。同学们,求求你们饶了她吧!”

  刘玉琴声泪俱下,向乔,向小苏,向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苦苦哀求。

  “滚开,老杂种!”乔怒不可遏地吼道:“再不滚开,老子连你一块儿打!”

  程湘滨与郑国庆双双冲上前去,将又哭又喊的刘玉琴横拉竖扯地拖出了人群。

  乔再一次扬起了手中的皮带,然而手腕却突然被什么人从后面拽住了。乔有几分脑怒地回过头来,发现拽住他手腕的是小苏。乔眼中现出几分疑惑的神色。小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目光转向门外。乔顺着小苏的目光望去,小院中其他住户显然已被南屋的声响所惊动,正在探头探脑地向这个方向张望。

  “这儿不是学校,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儿影响。”小苏在乔耳畔轻声说道,声音低得几近耳语。

  乔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他与小苏,等待着下一步的行动命令。在十六、七个膀阔腰圆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包围中,李小桃的身躯显得格外柔弱。夏天衣衫单薄,皮带抽上去,用不了几分钟,衣衫便会被打成碎片。一群小伙子围着一个皮开肉绽,衣衫破碎的少女,让外人看起来确实不雅,确实“会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有碍八中,特别是乔本人的声誉。乔沉吟片刻,恨恨地把皮带摔还给程湘滨:“好,就先饶过她一回。咱们按党的政策办。小苏,你把这小狐狸精弄到别处去,给她做做思想工作,我看见她就心烦。”乔一边发牢骚,一边下达了命令:“我带人在这里搜。我就不相信,这么反动的家伙,家里会没有隐藏枪支弹药!”

  小苏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随机应变,总算暂时化解了一场即将发生在眼前的流血事件。小苏分开人群,走到李小桃面前:“你跟我来一下儿。”

  短短几十秒钟的间隔已使李小桃冷静了下来。她知道再与乔讲道理已经很困难了。她抬头望了一眼小苏,在这眉清目秀年轻人的脸上似乎还没有太多的敌意与仇恨。她低下头去,顺从地跟在小苏身后,走出了人群,走出了南屋。在他们身后,一场翻箱倒柜的大搜查开始了。

 

  小苏带着李小桃穿过小院,径直向北屋走去。北屋的那位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匆忙迎了出来。

  “同志,可以借个地方吗,我们需要谈点事情。”小苏彬彬有礼地问那位年轻妇人。

  那年轻妇人连连点头,把他们让进了北屋的西侧套间。屋子里略显拥挤,北侧靠墙处摆放着一张双人床,一个大立柜。南侧窗下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侧面沿墙边还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家具虽多,屋子里还算干净整齐,男主人看来是上班去了。

  那妇人将小苏与李小桃引到窗前的桌子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里可以吗?”

  “谢谢。”小苏点头认可。

  那妇人没有再多问一句话,迅速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了小苏与李小桃。小苏这时才有机会细细地打量站在面前的少女。姑娘低垂着头站在小苏面前。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低垂的后颈裸露出大片细腻白嫩的肌肤;丰盈的胸部在隆起的衬衣下微微颤动,如凝脂般的面庞上五个指印还隐约可见;姑娘站在那里显得是那样委屈,那样惹人怜惜,小苏的心不觉软了下来。  

   “坐嘛。”

   小苏点头示意,让李小桃在床沿边上坐下来。

  心情的变化很自然就流露在说话的语气上,李小桃立刻就觉察到了小苏语气的变化,觉察到了小苏语气中的温和,她不禁抬起头来望了小苏一眼。

  接触到少女那如水的目光,小苏心中一颤,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晕,他慌乱地垂下头去,避开了少女的目光。

  糟糕,小苏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他自己也觉察到,由于一时的疏忽,心情的变化不自觉地流露在了语气上。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这确实是一个不应有的失误,一个容易引起对方误解的失误。小苏慢慢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一边重新抬起了头。

  这时李小桃已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她直觉感到,面前这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虽然也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但他似乎与其他人,与乔有所不同。他身上似乎还带有几分书卷气与人情味。李小桃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小苏,心中若有所思。

  小苏抬起头来,正与姑娘的目光相遇。姑娘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那样清澈,那样坦诚,饱含着对理解、对友谊、对人间温情的渴求。小苏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位陌生的少女面对面如此接近地坐在一起。少女目光中的坦诚与真挚,少女目光中对理解、对友谊的渴求,使小苏心中又是一阵慌乱,再一次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避开了少女的目光。

  怎么搞的,小苏在心中暗暗斥责自己,慌什么,乱什么,别忘了自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自己是在执行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是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为了排除心中杂念,小苏在心中反复回忆着毛主席的教导与丁国钰的警句。

  “……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

  “……大蛇,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

  “……他们并没有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还妄想复辟,妄图变天,妄图把我们共产党人再一次淹没在血泊中……”

  神圣的使命感在小苏心中升起,他再一次勇敢地抬起头来。

    这时,李小桃也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凝视曾使面前的小伙子两次羞涩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李小桃秀美的面庞上飞起一片淡淡的红晕,她垂下头去坐在那里,显得有几分尴尬,有几分不好意思。她下意识地用纤细的手指抚弄着衣角,等着小苏先开口,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小苏正襟危坐。他一边注视着李小桃清秀的面庞,一边极力在心中勾画出一幅美女蛇的形象。虽然把一位美丽的少女幻化成毒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经过一番努力,小苏总算在思想上把自己重新武装了起来,着手执行自己的任务。所谓做思想工作,小苏很清楚,那就是要用语言这种武器,用摆事实,讲利害关系的方式,从心理上击溃对方,使对方无条件地“缴械投降”。自古以来,中国人就讲究“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高的战争艺术。目前,要击溃李小桃心中的防线,使她弃暗投明,主动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最有效的方式,是通过讲述我们党所走过的光辉历程,使她明白,我们党所领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无坚不摧,是不可战胜的。任何中外反动势力想使历史车轮倒转都是办不到的。在这种形势下,如果有什么人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隐藏枪支弹药,企图复辟,企图变天,企图推翻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最终只会给自己带来毁灭与灾难。小苏在心中迅速框定了自己的战术方针之后,就一本正经地开始了自己的宣讲。

  “李小桃,今天我奉命来和你谈一谈,希望你能认真听听我所讲的一切,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小苏声音有几分肃杀,李小桃听后不由得一怔。她忙坐直了身体,静静地听着小苏所讲的每一句话。

  “……听说,你是女三中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想来今年也是17岁,我们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我想你对我们党的历史一定不陌生……”

  文革前,小苏是班里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讲起党的历史,讲起党的光辉业绩,那真是倒背如流,如数家珍。小苏怀着真诚的敬意,用诗一般的语言简述了中国共产党如何从上海里弄的那座小楼中走出,如何从嘉兴湖上那只小小的游艇中走出,在短短的二十八年间,领导亿万中国人民赶走了日本侵略者,打垮了国民党反动派。从抗美援朝,到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从1951年的镇压反革命,到1960年战胜三年自然灾害,小苏历数了中国共产党如何领导全国人民克服重重险阻,终于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光辉历程。小苏动情地讲道:“……历史雄辩地证明,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是全心全意为亿万中国人民服务的,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美帝苏修那样强大,也阻止不了我们前进的步伐,国民党反动派拥兵数十万,也只能龟缩海角,望洋兴叹。今天,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在我们红色的首都,如果有什么人企图用几支隐藏的枪支来推翻我们的红色政权,那纯粹是痴人说梦,螳臂挡车。”

  小苏讲到这里,有意顿了一顿。李小桃神色凝重,目光如水,正在静静地听着小苏的宣讲。

  小苏话锋一转,点破今天谈话的主题:“……李小桃,我觉得,十七年来党和人民对得起你和你的母亲。你父亲虽然不在了,但你母亲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你们母女并无衣食之虞。你所就读的女三中也是北京市的重点中学。只要你们母女跟着党走,走社会主义道路,你母亲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你自己也会受到进一步的教育,会有机会施展你的才华,为祖国,为人民作出应有的贡献。这是一条光明的道路。

  “相反,如果你们母女至今还在怀念过去,怀念解放前的日子,不愿跟党走,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还企望有一天什么人能推翻我们红色政权,恢复你们失去的天堂,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纯粹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条通向死亡,通向毁灭的道路。

  “当然,我认为你们母女并不是那种糊涂的人。我相信,你们母女是能够看清形势,作出正确抉择的。如果说,由于历史的原因,由于你父亲过去特殊的身份,你们家中隐藏有一些枪支弹药的话,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相信,只要你们母女认清形势,主动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党和人民是会原谅你们的。…………”

  讲到这里,小苏的舌头不觉打了个结。他想起上午派出所长讲的话:“……如果抄出枪来,按国务院、新市委指示精神,你们可以连人带枪送交市公安局,由有关部门依法惩办。如果没有抄出枪来,那么从现行法律角度讲,他们就没有罪,公安机关就不便插手了。…”

  现实生活确实充满了矛盾。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的五星红旗下,从小就被告之,共产党人光明磊落,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然而今天,自己说的是一样,实际情况却又是另一幅样子。这不是在骗人吗?心中的疑惑打乱了小苏的思路,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又不能保持沉默,必须继续讲下去。小苏只好迅速收场,用简短的几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宣讲。“总之,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何去何从,我希望你们母女作出一个正确的抉择。”

  李小桃抬起头来,秀丽的面庞是那样严肃,明如秋水的大眼睛中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小苏同学,我觉得你讲得很好,条理清晰,言简意赅。我同意你的分析与结论。我们母女二人只有跟着党走,走社会主义道路,才会有光明的前途,这也正是我们母女二人的心愿。…………”

  李小桃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她那清澈目光透射到了小苏的心底。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小苏同学,你怎么会认为我们母女不愿跟党走,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呢?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们家中有隐藏的枪支弹药呢?…………”

  小苏心里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派出所所长讲的。但这怎么能让李小桃知道呢。他有几分心虚地避开了李小桃的目光。

  “……小苏同学,我觉得你分析、观察问题的能力很强。我希望你也能设身处地地替我们母女想一想。如果说我父亲还健在,你说他藏枪,说他想反抗,也许还有人相信。如今,我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九年了,不知是否还在人间,难道我们孤儿寡母还会藏枪反对什么人吗?…………”李小桃讲到这里,声音不觉哽咽起来,晶莹的泪水涌上了眼眶。她低下头去,迅速用手绢擦去了眼中的泪水。

  李小桃的哽咽使小苏心中一动。是啊,如果说她父亲还在,说他藏枪,说他想复辟,这还有几分可信性。今天她们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难道还会藏枪反对什么人吗?

  “不过,我想,不管别人说什么,事实将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小苏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作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李小桃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我相信,事实会证明我们母女是清白的。”

  “那样最好!”这是小苏由衷之言。

  谈话进行到这种地步,双方都没有什么可讲的了。屋子里一片沉寂,只听到墙上的挂钟在滴滴嗒嗒地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程湘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小苏,乔请你去一下儿。”

  小苏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二十分。看来搜查已经结束,乔大约是要请他过去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安排。小苏留下程湘滨看守李小桃,自己穿过小院,来到了南屋。

  刚一跨进南屋的房门,小苏不禁一愣。在那一刹那间,小苏真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小苏离开南屋还不到一个小时,但屋里的一切都已面目皆非了。长条几、八仙桌被侧立着堆在墙角,墙上悬挂的山水画、镜框、已被一扫而空,雪白的墙壁、水磨石的地面,到处是被铁棍捣出的大窟窿。两侧厢房的门帘早就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厢房内箱倒柜翻,衣服、被褥。各种书籍被扔得遍地都是。名贵的古瓷花瓶已摔成了碎片,断了翅膀的小爱神似乎挨了一铁棒,斜靠在一堆线装古书上。李小桃的母亲被马健民、丁东生看守着,哆哆嗦嗦地站在墙角。堂屋正中的地面上,铺着一块床单,床单上堆放着不少杂物,乔正带人在翻拣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乔回过头来。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乔迎上来问道。从乔那迫不急待的神色上看,小苏知道搜查大概没有什么收获。小苏把与李小桃谈话的情况向乔做了一个简要的汇报。乔听着听着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她说她们孤儿寡母不想复僻,不想变天?小苏,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乔的话使小苏心中一震,难道乔已搜出什么东西了?难道自己受了蒙蔽?

  乔把小苏带到那铺开的床单前,借着从门外散射进来的日光,小苏大吃一惊地发现床单上堆放着居然是一些国民党军官的制服、马靴,各式各样带有所谓国民政府血红大印的委任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旧式的像片簿。

  乔弯下腰去,捡起一本像片簿,一页一页地翻给小苏看——

  这些照片看来都是李小桃父亲当年戎马生涯的纪录。照片虽大多都已陈旧得有些发黄了,但照片中的景物却依然使人触目惊心:在硝烟迷漫的原野上,一行行、一列列行进中的坦克、大炮,一排排、一队队头戴钢盔、手持刺刀枪的国民党士兵。在那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一个个、一群群制服笔挺,正在授勋,正在举杯庆祝胜利的国民党将军们……

  乔越翻越怒,他愤然摔掉手中的像片簿,高声命令道:“关吉生,去把那小狐狸精给我押过来。”

 

  李小桃被押进南屋,屋里凌乱不堪的景象使她不觉愣住了。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家?难道这就是她母女二人在这苦难岁月中借以遮风避雨的家?晶莹的泪水涌上了李小桃的眼眶。

  乔走到李小桃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李小桃的视线。

  “怎么样?李小桃,你想通了吗?是准备走坦白从宽的路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

  李小桃抬起头,脸上显出几分惊讶的神色。乔不是已经进行过搜查,事实证明家里并没有藏枪,乔为什么还这样说呢?李小桃望了小苏一眼。

  “刚才我已经和这位小苏同志谈过了。我们母女——”

  “哼!”乔冷冷地打断了李小桃的话:“小苏已经跟我说了,说你们孤儿寡母不想复僻,不想变天,不会藏枪反对什么人。那么,你来看看,这些又是什么东西?”

  乔侧过身去,李小桃这时才看清床单上所堆放的杂物是国民党军服、马靴、委任状等物。李小桃脸色大变,这些东西的出现,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她慢慢垂下头去:“这些是我父亲的遗物,”李小桃的语气中有几分伤感,有几分凄凉:“我们留着作个纪念。”

  “哼,好一个纪念。”乔冷笑道:“等国民党打回来时,你穿上这套军装也蛮威风的嘛!”

  乔转过头来,方方的面庞上布满了浓重的杀气:“来啊!把她们母女给我押到学校去,我倒要看她们开口不开口!”

  李小桃闻言一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作为中学生,她很清楚,这几天各个学校所发生的事情,她也明白“带到学校去”意味着什么。她把目光转向小苏,象是在求助,又象是在质问:你不是说,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吗?今天在我家里并没有搜出枪来,为什么要把我们母女带到学校去呢?然而,此时此刻小苏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转过头去,避开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

 

  当乔与苏带人押着李小桃母女在按院胡同下车时,已经是下午4点钟了。这正是学校里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结束学习,离校回家的时刻。看到这群扛着“战利品”,押着“俘虏”凯旋归来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纷纷让路,闪到了胡同两边。行近学校门口,小苏迎面碰上了推着自行车,刚出校门的穆秉义和古昆曲。穆与古都是小苏同班的同学。穆的父亲是民主党派的高层人士,因而穆属于“黄崽子”。古的父亲是原作家协会的会员,1957年被打为右派,发配黑龙江劳改,因而古属于“黑崽子”。文革爆发前,穆与小苏的私交甚密。两人都是班上出类拔萃的高才生,对历史、对文学艺术有共同的爱好,两人常凑在一起谈古论今,互赠诗文。文革爆发后,“对联”在同学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一道天堑,两个人之间的交往也在无形中中止。今天在学校门口“狭路相逢”,穆秉义象往常一样,亲切地向小苏问候道:“你好,刚回来啊!”

  穆秉义的问候使小苏颇为尴尬。前面走着的是乔,后面跟着的是全班的红卫兵。回礼吧,显得自己和黄崽子、黑崽子们的关系过分亲昵,有划不清界限之嫌;置之不理,似乎又有些不近人情。小苏迟疑片刻之后,向穆轻轻点了个头,就从穆身边匆匆走了过去。

  李小桃母女随后被押解过来。看到被押解过来的李小桃,穆古二人同时一愣。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李小桃母女已被簇拥着进了学校大门。

  乔与小苏刚走进学校大门,留守学校的李晓鲁便带人迎了上来。

  “辛苦,辛苦!”李晓鲁紧握住乔的手。他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乔所带来的两名“俘虏”,一边问道:“老乔,战果如何?”

  “唉,别提了,碰上两个花岗岩脑袋。”

  乔挥手示意,程湘滨等人立刻停下脚步,把李小桃母女押在了听不清乔、李对话的远处。

  乔将有关情况向李作了简单介绍之后问道:“其他方面有什么消息?”

  李晓鲁眉飞色舞地向乔汇报,到目前为止18个分队已有10个返校,其中初三(四)班在丰盛胡同一家旧军官家中抄出两支长枪,一支短枪,人枪都已送交北京市公安局。其他分队共抓回6名嫌疑犯,目前正在审讯中。保卫组准备把语文教研室腾出来,关押今天抓回来的阶级敌人。今天抓回来的阶级敌人与前几天抓的小偷流氓性质不同,分开关押有利于审讯与管理。

  听着李晓鲁的汇报,乔心中很不是滋味。初三年级的小家伙们都抄到了枪,自己作为八中红卫兵的负责人,亲自出马却一无所获。

  乔恨恨地望了李小桃母女一眼,对李晓鲁说道:“这个小狐狸精才十七八岁就这么反动,公然说在战场上被打死的人不算数,不算血债。我看她们家中一定有藏枪,今天非叫她们开口不可。待会儿把她们母女隔离开来,我审一个,你帮我审一个,如何?”

  “咦,”李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还用我帮忙,这不是有小苏嘛。老乔,你审一个,小苏审一个,不正好嘛!而且小苏也比我了解情况。”

  “他?……”乔望了小苏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刚才,我叫他去给那小狐狸精做思想工作。没想到他不仅没能做好别人的思想工作,反而被人家做了思想工作,回来后跟我说她们孤儿寡母如何如何……”

  乔绘声绘色地模拟着小苏说话的语气。小苏脸上不禁飞起一片红晕。李晓鲁故作吃惊状,神密地环顾左右,然后附在小苏耳畔,压低声音道:“哎哟,小苏,你怕是中了美人计了吧!”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小苏不好意思地推了李晓鲁一掌。小苏那急不得恼不得的窘态逗得李哈哈大笑:“行,老乔,这个忙可以帮。我代小苏审一个吧!”

  “那好,我审那个老的,你审小狐狸精,我实在不愿再见到那小狐狸精。”

  “行,没问题。”李晓鲁远远地打量了李小桃一眼,很有信心地答道。

  “老乔,既然你们一人审一个,那我就去班上看看,排一个夜间值班表吧。”

  刑讯即将开始,小苏匆匆找了个借口,转身就想溜走。

  “唉!别跑。”乔眼明手快,一把就拉住了小苏的手臂:“夜间值班表,我早就叫程湘滨他们排好了。现在你和晓鲁一起去审那小狐狸精。”乔的语气中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老乔,”小苏面有难色,“审人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还是让晓鲁一个人带着保卫组的人审吧。”小苏极力推脱。他不想参加刑讯,害怕参加刑讯,更怕与李小桃那明如秋水的眸子相对。

  “经验是从实践中来的。不实践,怎么会有经验呢?”乔严肃起来,俨然以一位兄长的神态,语重心长地说:“小苏,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要敢于战斗,敢于刺刀见红,对敌人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小苏心中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拍了拍小苏的肩膀,又转过头去对李晓鲁说:“今天,我就把小苏交给你了,作为战友,请你带他上战场。”

  “没问题!”还没等小苏有所反应,李晓鲁已亲昵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走,小苏,我来教你,审人还不是件很简单的事嘛。”

 

  小苏身不由已地跟着李晓鲁来到了保卫组办公室,随后李小桃也被杨晋中、李志军等人押了进来。保卫组办公室是原来学校的教导处,一进门是一间五十平方米的大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约二十平方米的小套间。在大办公室里,几位昨天刚分配到保卫组协助工作的初二年级的小家伙们正在忙着填写几份统计表格。看到李晓鲁带人押解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女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在过去的十多天里,每次抓到年轻的“女犯”,特别是女性的“小偷流氓”,乔总是让保卫组把人送到师大女附中,请师大女附中的女生们代审。今天李晓鲁怎么把如此年轻漂亮的一个姑娘弄到了保卫组办公室,所有人心中都有几分惊异。

  “杨晋中、李志军,你们两人看住她,其他人跟我到里间来。”李晓鲁一进屋就下达了命令。

  杨晋中、李志军都是高二(三)班的学生,李晓鲁的同班同学。杨的父亲是装甲兵副司令。李的父亲是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杨、李二人身材魁梧,都是那种彪形大汉式的人物。两个人作为保卫组的“元老”,早已成为打人的“行家里手”,是李晓鲁手下的得力干将。其他人随李晓鲁进入里间之后,李志军连推带搡地命李小桃站到墙角。杨晋中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一边玩弄着手中的武装带,一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李小桃。李志军手持一根短木棒,虎视耽耽地站在李小桃身旁,似乎随时都准备扑上去,在这年轻姑娘身上一显身手。

  李小桃在异性目光的逼视下低下头去。虽然她已感受到了形势的险恶,感受到了房间中杨、李二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气,但她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一线幻想。她觉得八中是一所名牌学校,学生的文化素质高,多半不会过于野蛮、粗鲁。她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里屋的几个年轻人能象小苏那样通情达理。李小桃此时此刻的侥幸心理,正是弱者在逆境中所常有的心理。弱者在逆境中因无力与环境抗争,常不愿正视严峻的现实,常会产生一些一厢情愿的幻想,企盼着奇迹的发生,企盼着环境的突变。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事情的发展都是与人们善良的愿望背道而驰的。

  在保卫组办公室的套间里,李晓鲁向全体人员简单介绍了李小桃的情况,然后就开始布置刑讯的具体步骤。

  “……连杨晋中、李志军在内,我们现在共有8个人,待会儿出去之后,我叫那个李小桃站在屋子中间,咱们分四面围住她,每面两个人

。我叫打的时候,站在她背后的人就用皮带猛抽她的背部。疼痛必然会使她转身躲避,她的背部转到谁面前,谁就用皮带猛抽,直到我叫停时为止……”

  除小苏之外,刚分到保卫组那几个初二年级的小家伙们也是打人的生手,为了避免在刑讯中出现“技术性事故”,李晓鲁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刑讯的每一个步骤与技术要领。

  “……用皮带打的时候,要尽量避免抽击头部。人被打倒之后,可以用脚踢,但尽量不要踢头部、腹部,要踢臀部、背部、腿部。我们的目的是要尽量加大、延长她的痛苦,迫使她交待,而不要一下子就把她打晕过去。”

  李晓鲁侃侃而谈,那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神态,活象是一位家庭教师在向他的学生们布置作业,而不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向他的部下布置一场血淋淋的刑讯。看来,鲜血和死亡对李晓鲁来讲已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想到所谓无产阶级文化旗手鲁迅的那句名言“真正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小苏不禁从心底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李晓鲁布置完毕之后,环顾左右问道:“都有武装带吧?”

  李晓鲁的问话顿时使在绝望中的小苏看到了一线光明,他连忙上前一步答道:“我没有。”在这最后的关头,小苏还心存一线希望。希望李能因他没有武装带而豁免他,免除他刑讯的任务。然而李晓鲁什么也没有说,他径直走到外屋,转眼间,不知从那里拿来一条武装带递给小苏。

  “小苏,你先凑合着用这条吧。”李的态度很真诚,丝毫没有觉察到小苏的心理活动。

  小苏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苏不得不伸出手去接过了李晓鲁递来的武装带。

 

  在保卫组办公室的外间,李小桃孤立无援地站在墙角。虽然她的头低垂着,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异性的目光在她浑身上下游走。李小桃直觉地感到那目光中除了敌意与仇恨之外,还有一种对女性肉体的贪婪与饥渴。那贪婪与饥渴的目光灼烤着她的面庞,灼烤着她那隆起的胸部和纤细的脚,使她从心底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与恐惧。

  保卫组套间的门终于开了。李晓鲁率先走了出来。李小桃抬起头,那无助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掠过,希望能找到一丝同情,一丝理解,一丝理智之光。然而她失望了,在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李小桃看到的只有敌意与仇恨。小苏低垂着头,根本不敢与李小桃的目光相对。李小桃的心沉了下去。

  李晓鲁命令李小桃站到屋子中间,其他人迅速按预先的布置,从四面围住了她。小苏躲在李晓鲁身侧,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他实在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没有勇气正视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眸子。

  李晓鲁走到李小桃面前:“李小桃,你的情况刚才已有人向我介绍过了。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地讲出藏枪的地点,我们一切都将按党的政策办;如果你坚持不讲,那么一切严重后果将由你自己来承担。”

  李晓鲁的语气咄咄逼人。李小桃失望地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关上门,协商了半天,仍然认为她们母女二人有罪,仍然无中生有地要她们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这完全是一种不顾事实,强加于人的行径。

  “这位同学,我虽然不知道怎样称呼您,但我觉得,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应该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应重证据,重……”

  李小桃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但她仍然想据理力争,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化解危机。但李晓鲁却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李晓鲁举起手来,打断了李小桃的话头:“对不起,现在我没有时间听你的长篇大论。我这个人喜欢直截了当,不愿拐弯抹角。现在给你三分钟考虑时间,三分钟之后,请你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

  李晓鲁说完,转身走到窗子前,再也没有多看李小桃一眼。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只能听到李晓鲁用皮带轻轻敲击窗台的“嗒嗒”声。

  小苏后来才知道,这是李晓鲁所设计的一种精神战术,摆开刑讯的架式,引而不发,最大限度地向对方施加心理压力,这样往往会使对方的心理防线在未实施刑讯前就已动摇,甚至崩溃。这也可以算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战术吧!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随着李晓鲁用皮带敲击窗台的嗒嗒声,屋子里的空气渐趋紧张。三分钟后,屋子里将会出现一幅什么样的场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血泊中挣扎,哀号……一帧帧可怕的图象在小苏脑海中闪动,那嗒嗒的皮带声彷佛声声敲击在小苏心头,敲击在他那崩紧了的神经上。

  

  三分钟终于过去了,李晓鲁不慌不忙地走到李小桃面前。

  “怎么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晓鲁目光森然,脸色冷峻。

  李小桃努力使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家中没有隐藏的枪支弹药,刚才你们所进行的搜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其次,我郑重声明,我们家不是阶级敌人,你们应按党的政策,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在这最后的时刻,李小桃仍企图唤醒人们心中的理智与良知。然而作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李晓鲁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在他的心目中,李小桃就是一个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就是一条美丽的毒蛇。李小桃的这番话是诡辩,是向他——一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挑战,是对他——八中红卫兵负责人———的权威的蔑视。李晓鲁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给我打!”

  站在李小桃身后,早已跃跃欲试急不可待的杨晋中立刻抡圆手臂,对准李小桃的后背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皮带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抽击在李小桃的背上。

  “啊!”李小桃全身一震,彷佛被电击了似的。烈火灼烤般的疼痛使她本能地侧身躲避,然而还未等她站稳,还未等她看清打她的是什么人,第二条皮带又带着呼啸声抽击在了她的背部。

  “啊!”李小桃又是一声惨叫。她再次侧身躲避,背部正好转到小苏面前。小苏迟疑着还未举起手中的皮带,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初二年级的小家伙手疾眼快,冲上前去抬手就给了李小桃一皮带。

  “哎哟!”皮带的抽击力使李小桃向前踉跄了一步,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倒在地下。

  挨了几皮带之后,李小桃终于明白了,无论她怎样转身,都躲不过这来自四面八方的皮带的抽击。她弓起身子,双手紧抱在胸前,不再回避,不再躲闪,默默地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抽击。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柔弱的身躯随着皮带的抽击而颤抖,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一直站在旁边冷眼观察的李晓鲁这时才举手示意:“停。”

  所有的打手一齐收住了手中飞舞的皮带。

  李晓鲁再次走到李小桃面前。“怎么样,现在准备坦白交待了吗?”

  李小桃抬起头来,她脸色苍白,被咬破的嘴唇上渗出了殷红的血丝,然而她那明亮的眼睛中却闪动着火花,那是愤怒的火花,那是鄙夷与轻蔑的火花。炽热的火花焚毁了李小桃心中的禁忌,满腔的悲愤与怒火喷薄而出:

  “你……你们根本没有人性,你们不配称毛主席的……”

  一时间,李晓鲁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他保卫组的办公室里,在皮带抽击下,不仅没有屈服,相反,还敢公开指责他,指责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没有人性。

  李晓鲁气得暴跳起来:“打,给我狠狠地打!”

  被气昏了头的李晓鲁,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对其他人所作过的指示,率先抡起皮带披头盖脸地向李小桃抽了下去。

  李小桃身子一晃,鲜血从发际直冒出来。

  其他人一拥而上,皮带雨点般地抽了下去,李小桃的身躯晃了几晃,终于跌倒在地下。

  在暴风骤雨般的皮带抽击下,李小桃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尖叫与呻吟。飞溅的鲜血在水泥地面上绽出了点点血花。

    “啊!…”

  见到血,见到那殷红的点点血花,小苏如遭电击。他猛然大叫一声,扔下手中的武装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保卫组办公室。

  保卫组办公室中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发的事变惊呆了,不约而同地收住了手中的皮带。

 

  小苏发疯似地冲出西楼走廊,冲过中院,冲向高一(四)班教室。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快!快!他们要打死她了。快!快!他们要打死她了。”

  小苏旋风般地冲进后楼走廊,冲到高一(四)班教室门口。由于一时收不住飞奔的脚步,小苏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撞开了教室的大门。然而就在撞开大门的那一刹那间,小苏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这里没有李晓鲁的预先布置,没有三分钟的考虑时间,乔一上来就打,刘玉琴已被打得昏死过去几次了。每次昏死过去后,都是由乔下令,让人用冷水泼头激醒过来的。水泥地面上已汪起了一滩血水,刘玉琴正伏卧在血水中。乔背对着大门,还在挥舞着皮带抽打。随着皮带的飞舞,刘玉琴背部破碎的衣衫飘起,裸露出大片大片酱紫色的肌肤。小苏听保卫组的人员说过,用军用皮带打人,皮带第一次抽上去,皮肤上就会暴起一道鲜红的血印;受伤的部位如受到第二次打击,皮肤就会变为暗红色,就会破裂渗血;同一部位受到第三次、第四次打击,紫红色的创面就呈靡烂状变为酱紫色。此时此刻,刘玉琴整个背部的肌肤显然都已被打烂了,呈现出可怕的酱紫色。她已无力挣扎、闪避,一动不动地伏在血水中。随着乔的抽击,只有那止不住的痉挛与微弱的呻吟表明她还活着,还有知觉。

  原本窗明几净的教室,原本小苏心中最熟悉、最圣洁的地方,居然变成了如此陌生、如此血腥的人间炼狱。思想上没有丝毫准备的小苏,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教室大门被撞开的巨大声响使乔转过头来。看到小苏呆若木鸡的样子,乔心中立刻明白了几分。他把手中的皮带扔给身边的程湘滨,快步走到大门边。乔把小苏推转身去,自己也来到走廊上,随手掩上了教室的大门。小苏是班上红卫兵的负责人,乔不愿让其他人过多地看到小苏软弱的一面。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瞧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乔语气中有几分不满。  乔的询问使小苏如梦初醒:“老乔,你快去看看吧,他们就要打死她了。”小苏一把抓住乔的手臂,拖着他就向外走。

  “就要打死谁啦?是李小桃吗?”乔被弄得一头雾水。一时间不知小苏说的是什么。

  “就是李小桃,你快去看看吧!”小苏抓住乔的手臂,满脸都是希望与祈求的神色。

  乔冷冷地甩脱了小苏的手:“她讲了吗?交代出藏枪的地点了吗?”

  小苏闻言一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哼!”乔冷冷地哼了一声:“她不讲,我们不打死她,留着她干什么?留着她将来杀我们吗?”

  乔的话使小苏心中一震,脸上显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同志,”乔的语气缓和下来,象一位兄长在开导自己尚不懂事的小弟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无情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来不得半点仁慈与温情。今天你不杀她,你可怜她,明天万一国民党打回来,你就是跪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放过你和你的父兄。”

  乔的一席话把小苏说得垂下头去。希腊农夫与蛇的故事,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又一次在小苏耳畔响起:“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这些隐藏的枪支弹药一旦重新取出,在北京街头打响,首先倒在血泊中的就是你们和你们的父兄。”小苏心中若有所悟,然而在感情上却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我总觉得打死她有点不好。”

  听到这幼稚而带有几分孩子气的话,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歪着头,用调侃的语气向小苏道:“那你说说,我们打死她倒底有什么不好?”

  一时间,小苏被问住了。是啊,打死一个“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有什么不好呢?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不过小苏毕竟是八中的高材生,思维敏捷,随机应变能力很强。他略事沉吟之后,字斟句酌地说道:“第一,我觉得我们八中是男校,李小桃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学校里打死她,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会不会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

  “嗯,……”乔沉吟不语,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看到乔没有反驳自己,小苏的胆子大了起来,说话也流畅了许多:“其次,我们今天主要的目的是要抄查隐藏的枪支弹药,现在什么情况也没问出来,一下子就把人打死了,是不是也有点不合适?”

  这第二条理由是小苏从李晓鲁那里批发来的。小苏还记得李晓鲁在保卫组办公室套间里布置刑讯时曾说过:“我们的目的是要尽量加大、延长她的痛苦,迫使她交代,而不要一下子就把她打昏过去。”小苏把李晓鲁的这番话改头换面,此时此刻端了出来,居然也还顺理成章。

  “那好吧。咱们去看看。”

  乔终于被小苏说动了,小苏心中大喜。他大步跟在乔的身后,两人一起向保卫组办公室走去。

 

  在保卫组办公室内,人们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刚才小苏的失态,看到乔进来,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乔与小苏身上。

  乔看到地上的血迹,看到李小桃一动不动地伏在水泥地面上,心中不觉一惊:“怎么,已经死了?”

  “没有!”

  杨晋中抢上前去,对着李小桃大腿根部狠狠踢了一脚:“起来,别装死!”

“啊!”李小桃痛得全身一颤。她双手撑地,挣扎着坐了起来。乔冷眼打量着李小桃,她脸色苍白,嘴角渗出一股细细的血丝,衬衣的肩头已被皮带抽裂,透过衣衫破裂处,可以看到雪白肌肤上那殷红的血印与紫红的伤痕。

  乔转过头来对李晓鲁道:“暂停一会儿,你跟我到外面来一下儿。”

  李晓鲁望了小苏一眼,他知道肯定是小苏在乔面前捣了鬼。否则乔不会干预他李晓鲁和保卫组经手的事务。李虽然心中不满,但乔的命令不能不服从,他气鼓鼓地跟在乔身后来到了走廊上,小苏随后也走了出来并顺手关上了保卫组办公室的大门。

  “哓鲁,今天不审了,你先找个地方把她关起来吧!”乔在走廊中对李晓鲁说道。

  “为什么?”李有点不情愿。

  乔把刚才小苏所讲的两条理由向李重复了一遍:“……我看,还是明天到师大女附中,请王菲丽她们派人过来审算了,她们女人对付女人也许更有办法一些。”

  乔的话合情合理,而且在学校中不审年轻女性,这也是乔的一惯主张,李晓鲁不能不同意。

  “……不过,今天晚上得把她们母女隔离开,防止她们串供。尤其是那个小狐狸精,最好另找一个地方单独关押。晓鲁,还能安排出房间吗?”乔问道。

  “走廊西头,图书馆的小藏书室窗子上有铁栏杆,今晚先把她关到那里,如何?”李晓鲁征求乔的意见。

  “行,就这样吧。”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李晓鲁又望了小苏一眼,带有几分不满地对乔发牢骚道:“老乔,你这位兄弟真要命,打个人都会怪喊怪叫的。”

  乔这时才注意到李晓鲁脸上的不豫之色。

  “怎么回事?晓鲁。”

  李晓鲁气鼓鼓地把刚才小苏的表现说了一遍。乔脸色大变。他转过头来问小苏:“刚才,你一下儿都没打?”

  李晓鲁就站在面前,赖是赖不掉的,小苏只有点头承认。

  “小苏同志,”乔的脸色沉下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作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在阶级斗争的战场上,就要敢于战斗,敢于刺刀见红!”乔说着说着不觉激动起来:“小苏,你知道吗?在阶级斗争的战场上,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同志的残忍!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对于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来说,不是一个单纯的打与不打的问题,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儿的问题!”

  “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儿的问题”。乔的话有如天边滚滚的惊雷,使小苏从心底受到震撼。

  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从李晓鲁手中拿过武装带,向小苏递了过去:“哎,拿着!进去之后,我问,你打!”乔的命令简单明了。

  一时间,小苏怔住了。武装带上血迹斑斑,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那带血的武装带在乔手中微微颤抖,活象一条蠢蠢欲动的大蛇。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的问题!

  小苏一咬牙,伸出手去,接过了乔手中的武装带。

 

  重新进入保卫组办公室后,乔走到李小桃面前,他示意小苏站到李小桃的背后。其他人根据李晓鲁的手势都退到了一旁。

  乔冷冷地打量着李小桃:“怎么样,李小桃,是准备走坦白从宽的路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

  李小桃用手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这时,她已认出乔就是刚才与小苏一道带队到她家中搜查的那位红卫兵负责人,虽然乔为人也很粗鲁,刚才在她家中甚至还打了她一个耳光,但乔并不蛮横,并不那样不讲道理。李小桃曾亲眼看到,在小苏的劝阻下,乔放下了手中的皮带,没有对她滥施非人的拷打。李小桃直觉地感到,乔的到来也许是一个为自己申辩、摆脱危机的机会。李小桃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尽量以平静的语调向乔申诉道:“刚才你和小苏同志已经带人在我们家进行过搜查。事实证明,我们家并没有隐藏枪支弹药,而且,我父亲是1949年参加北平和平起义的人员,我们作为家属理应享受优待,不应作为阶级敌人对待……”

  乔嘴角浮现出一丝鄙夷不屑的神色。死到临头,还要狡辩!

  “打!”乔下达了命令。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小苏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小苏只能咬紧牙关,抡起手中的皮带,用尽全力向李小桃抽去。然而就在皮带抽下去的那一刹那间,小苏猛然发现绝望的李小桃已把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她双手抱胸,弓起背部,作出了一副准备挨打的架式。看到李小桃这可怜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小苏心中一软,手颤抖了一下儿,皮带软弱无力地拍到了李小桃的背上。

  刹那间,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了惊诧的神色。乔的脸色铁青,他抢上前,劈手夺过了小苏手中的皮带,用尽全力对着李小桃的背部抽了下去。

  “啊!”

     李小桃惨叫一声,一下子就被身高体壮的乔抽打得翻倒在地上。

  “起来,别装死!”

     乔上前一步,狠狠地一脚踢过去。

  李小桃艰难地双手撑地,再一次挣扎着坐了起来。此时此刻,她心中已彻底绝望了。她终于明白了,在这种地方,在这些心如铁石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面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她脸色苍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进一步的折磨与拷打。

  乔把皮带摔还给小苏。

   “对待阶级敌人,就是要这样!”。

  乔的声音如金铁交鸣,在保卫组办公室中回响。所有保卫组的人员都屏声静气,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生怕乔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一下子都倾泻到自己头上。

  “打!”

     乔声色俱厉地下达了命令。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的问题!小苏横下心来,高高抡起皮带,用尽全力抽了下去。

  “啪!”

     皮带带着呼啸声抽在李小桃的背上。李小桃全身一震。小苏这一皮带虽然抽得也很痛,但比乔那一下儿的力量毕竟差多了。李小桃双手抱胸,尽量缩紧身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下又一下儿的抽打。

  抽到第六下儿时,小苏头上已布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高举皮带的手也开始发抖了。乔偷眼望了望,李晓鲁与保卫组其他人脸上不满的神色都已消失。大家都在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苏打人,看着小苏打人那吃力而有几分滑稽的样子。乔知道再打下去,小苏就要出洋相了。

  “停!”

     乔下达了命令。

  小苏如获大赦,他放下手中的皮带,长长地松了口气,用手擦去了头上的汗珠。

  “把她带走!”

     李晓鲁向杨晋中、李志军命令道。杨、李二人冲上去,把李小桃拖了出去,关进了走廊西头的小藏书室。

 

  回到高一(四)班教室之后,乔无心再审刘玉琴。他命四个人将早已无法动弹的刘玉琴横拉竖拽地拖出了教室,拖过中院,拖到西楼走廊中关押今天所抓来“政治犯”的语文教研室,交给了负责看押犯人的保卫组人员。

  打扫干净教室地上的血水,乔进行了简短的总结,然后宣布解散,请大家抓紧时间回家或到食堂吃饭,晚上按黑板上所排时间表,准时返校上岗值班。

  根据程湘滨所排定的时间表,小苏是午夜到凌晨三点的班儿,带班上一位名叫黄虎生的“黄崽子”同守西楼走廊的武器库及武器库对面临时关押“政治犯”的语文教研室。时间还早,小苏决定回家吃饭。小苏的家在西郊的水利科学研究院。距学校有五六公里,小苏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平时自行车就存放在西楼南侧的车棚中。

  小苏走进车棚,迎面碰上穆秉义。穆正推着自行车从车棚中向外走。

  “小苏,回家吗?咱们一块儿走!”穆象平常一样亲切地和小苏打招呼。

  心事重重,精神上感情上都刚刚经历过强烈刺激的小苏,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为什么穆秉义去而复返,至今仍未离校。

 

  两人一同离开学校,骑车出按院胡同,拐上了太平桥大街,向白塔寺方向而去。

  一路上小苏心事重重,显得十分疲惫。穆秉义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首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小苏,刚才你们抓回来的人中有一个是女三中的学生吧?”穆秉义试探着问。

  “怎么,你认识她?”小苏有几分惊讶地抬起了头

  “是的,”穆坦率地点了点头:“她叫李小桃吧。她也是我们少年宫天文小组的成员。”

  小苏惊讶之余,不禁有几分感慨。市少年宫各科技小组是国家为提高青少年对科学技术的兴趣,为培养未来的科技人材而设立的青少年科技组织,其成员都是经考试从各名牌学校中选拔的高材生,从事课余科技活动。穆秉义、古昆曲都是八中选送,经考试而被录取为天文小组、航模小组成员的。李小桃能进入市少年宫天文组,想必也是学习出众,才华过人。只可惜她生不逢时。

  小苏把有关李小桃母女的情况简要地告诉了穆秉义。穆听完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穆秉义和古昆曲在少年宫科技活动中认识李小桃。两个人对李小桃都有一定的好感。刚才在学校门口看到李小桃母女被押进学校,两个人放心不下,一起返回学校中打听消息。但由于他们一个是“黄崽子”,一个“黑崽子”,根本无权过问这类事情,他们在学校转了半天,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最后,只好由穆秉义出面,利用与小苏的关系,想从小苏口中打听些消息。穆秉义没想到形势如此严峻。穆秉义虽没有亲眼看到李小桃受刑后的模样,但刚才他与古昆曲在中院里曾见到班上的几个红卫兵将一个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中年妇女横拉竖拽拖过中院时的情景。想起那中年妇女遍体鳞伤的样子,穆秉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的感触脱口而出:“没有搜出枪来,把人家打成这个样子,你们也太过分,太残忍了吧!……”

  话说了半截,穆的舌头猛然打了个结。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文化革命的高潮中,在小苏这样一位红卫兵负责人面前,自己作为一个“黄崽子”,公然指责“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红卫兵残忍,这不是自己找死,自己用头往刀口上撞吗?一念至此,穆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偷眼望了望小苏。小苏头垂得低低的,似乎心事重重,什么表示也没有。

  一时失口,险些酿成大祸,穆秉义心有余悸,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两人默默地向前骑着,到白塔寺后,两人分手,穆沿赵登禹路向新街口方向而去,小苏沿阜内大街,出阜成门向甘家口方向而去。

 

            

第二章

                       

                           夜

              

 

                  ——路漫漫,夜漫漫,长夜难明赤县天

 

  小苏回到学校时,已经8点多钟了。北京城里万家灯火,高一(四)班第一批守夜人员早已上岗。夜间守卫是从晚6点到早6点,12个小时。全班同学分四批轮流值班,第一班从晚6点到9点,第二班从晚9点到午夜12点,第三班从午夜12点到凌晨3点,第四班从凌晨3点到早6点。不当班的同学,下岗的可以回家休息;未上岗的,住校生在宿舍休息,其他人在教室休息。

  此时,同学们大多已到校。小苏刚一跨进教室,程湘滨就告诉他,乔请他来校后到西小院去一趟。  

    在赶往西小院的途中,小苏迎面碰上了正从中院往回走的穆秉义。

  “小苏,我找你半天了。”穆行色匆匆,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

  “什么事?”小苏停下脚步。

  “今天下午,我们学《十六条》,有个问题不明白,想和你探讨一下儿。晚上值班时,咱们一块聊聊如何?”穆试探着问小苏。

  “行啊,没问题。”小苏对探讨政策理论性问题一向很感兴趣,而且他也正想借机与穆谈谈心。

    “你晚上几点的班?”

  “9点到12点。我想和黄虎生调一下,跟你一块值班。”穆顺势提出建议。

  “行,你去通知黄虎生,就说我让你们俩人调一调班。”小苏欣然表示赞同。“不过,我现在还有点事儿,回头见。”

 

  当小苏来到西小院时,西小院里静悄悄的,今晚师大女附中召开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大会,总部绝大多数人都去参加大会了,只有东边政宣组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偌大的办公室中只有乔一个人坐在办公桌旁,正在灯下读着什么。乔读得那么专心,直到小苏走近桌旁乔才发现。他抬起头,宽宽的面庞上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噢,是小苏来了,请坐。”

  借助于案头的灯光,小苏发现,乔所阅读的材料正是班上座谈会的纪录。

  “小苏,你觉得今天早晨咱们班这个座谈会开得如何?”乔推开纪录本,邀请小苏坐下,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

  “我认为座谈会开得很成功。这个座谈会调动了全班同学,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紧跟毛主席,参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积极性。是一个成功的座谈会,团结战斗的座谈会……”

  小苏把座谈会上,同学们,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踊跃发言,谈感想,表决心的情况向乔作了详尽的介绍。乔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听得出来,小苏是想说服他,说服他改变对出身问题的看法,乔深知小苏一直并不赞成对联的理论。小苏总认为对于一个年轻人的成长来说,社会影响要远大于家庭的影响。同学们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基本上都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愿意紧跟伟大领袖干革命的。小苏认为,我们不应以家庭出身作为判定一个年轻人基本政治态度的依据。今天座谈会上同学们,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所表示的决心似乎恰恰证实了小苏的这种观点。

  “小苏,你还记得吗?1962年,主席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向全党同志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你说说,在我们共产党人夺取政权十三年后,主席为什么要重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

  乔话题的突然转变使小苏感到有几分茫然。他一时猜不透乔的用意。

  “那是因为被推翻的敌对阶级,人还在心不死,因为剥削阶级的思想影响还将长期存在,因为在我们每天的经济生活中还不断滋生着新的资产阶级分子。”

  对这些党的基本理论问题,小苏耳熟能详,回答得很流畅。这段话是当年列宁对新生苏维埃国家基本政治形势的论述,也是当前大抓阶级斗争的理论根据。

  “对,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主席指出,在我们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之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在我们整个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阶段中,都将存在着阶级与阶级斗争,都将存在着剥削阶级复僻的可能性,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

  乔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宽大的办公室中踱来踱去,那神态,那气势,那说话的语气颇有几分老资格无产阶级革命家味道。

  “……林彪同志最近在军委扩大会议上也提出,我们必须念念不忘阶级与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小苏,你说我们怎样做才算得上是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了呢?”乔停下脚步,反问小苏。

  念念不忘阶级与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正是目前报纸上,广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但具体该怎样去做,小苏一时也回答不出来。他颇为困惑地望着乔。期待着乔来解答这个问题。

  乔微微一笑:“这就需要我们时时处处以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分析一切问题。这也是林副主席在军委扩大会议上所谈到的内容。小苏,上次我给你的那份材料,你看过了吗?”

  乔的提示使小苏顿时回忆起来,上次在乔拿给他的那批文件中,确实有林彪的这段讲话。

  “对于今天早晨这个座谈会,”乔绕了一圈之后,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如果我们不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那么它可以说是一个成功的座谈会,团结战斗的座谈会。不过,如果我们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那么在今天早晨的座谈会上我们就可以嗅到火药味,就可以看到向无产阶级专政进攻的刀光剑影。”

  “火药味”?“刀光剑影”?乔的话使小苏大为震惊。难道……难道乔要在班上抓阶级斗争?那么谁又是磨刀霍霍,欲置我们共产党人于死地的阶级敌人呢?班上同学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小苏眼前掠过。小苏不敢再想下去了。

  乔在桌子边停下脚步。他翻开会议记录,把纪录本推到小苏面前。

  “小苏,你来分析分析这段发言,谈谈你的看法。你觉得这段发言有什么特点,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乔用红铅笔所勾出的一段文字正是李佳玉的发言:“……八·一八毛主席的接见使我深受鼓舞,激动得一夜没合眼。主席的接见表明了党中央,毛主席对广大青年学生是信赖的,是寄予了厚望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破一切不合理的旧制度,开创一个更美好的新中国。这场革命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前途与未来,关系到我们国家今后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我决心从今以后,放下思想包袱,克服自卑情绪,紧跟伟大领袖,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上午李佳玉发言时,小苏也在场。他不仅记得李佳玉的发言内容,而且还准备将其作为基本素材列入自己的总结报告中呢。不过既然乔把李佳玉的发言单独勾画了出来,小苏也就认真地重新阅读了一遍。记录虽简要,但与李佳玉的发言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出入。

  “……我觉得这段发言反映出,主席的接见使李佳玉克服了自卑的心理,感受到了党中央、毛主席对所有年轻人,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年轻人的信任与期望。他决心紧跟伟大领袖,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如果说这段发言有什么特色,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想其特色,其与众不同之处也正在于此。”

  小苏坦率地谈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直觉地感到,乔把李佳玉的发言单独勾画出来,肯定有什么特殊的用意。他下意识地在为李佳玉辩护。

  “错了。”乔宽厚地笑了,那神态活象一位睿智的兄长。“小苏,主席曾多次指出,我们共产党人是辩证唯物主义者,看问题要善于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你刚才所谈到的仅仅是李佳玉发言的表面现象。他发言的本质是什么?又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这就需要我们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了。李佳玉是什么人?他是一个国民党反动官僚的儿子。解放前,他父亲是国民党北平市党部的要员。家里在天桥、东单、西单开有几家绸布店、成衣店和当铺,高利盘剥劳动人民,过着花天酒地的奢华生活。解放后,李佳玉的父亲因勾结国民党特务,从事反革命活动而被捕,被我们人民政府没收了全部财产,判处了二十年徒刑。我们共产党人所领导的革命击碎了他们李家的天堂,使李佳玉的母亲从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妇人变为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使李佳玉本人及他的兄弟姐妹们也失去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小姐生活。因此说李家老小绝不可能与我们共产党人一条心,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建设社会主义。从这个角度来观察来分析,我们就能通过外在的现象,看到李佳玉发言的实质与内涵。实际上,李佳玉是看到我们共产党人天下大乱了。在动乱中,他决心利用党中央、毛主席对青年学生的信赖,跳出来大干一场。他李佳玉所要打破的‘一切不合理的旧制度’就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制度。在他们李家老小的心目中,泥腿子坐天下,本身就是一种极度的不合理。李佳玉所向往所要建立的‘一个更美好的新中国’,其实是一个地主资本家发大财,工人农民受剥削、受欺压的‘新中国’,是一个可以恢复他们李家所失去的天堂的‘新中国’。这才是李佳玉发言的独特之处,这也正是李佳玉发言中的真正内涵与实质。”

  从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乔的分析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完全符合毛泽东思想。但从感情上,从理智上来说,小苏却难以接受乔的结论。小苏难以把一位自己所熟知的,腼腆,勤奋,年仅17岁的青年学生想象为一个阴险狡诈,蓄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

  “这样说,难道我们应该把李佳玉当作阶级敌人?难道我们应该对李佳玉采取专政措施吗?”小苏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不!”乔对小苏所提出的假设予以断然的否定。“如果这样做,我们就会犯机械论的错误。我们说李佳玉从思想深处讲,从其本性来讲,是反对我们共产党人,是仇恨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那是因为‘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是因为‘在阶级社会中,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但这种思想会不会外化为行动,就看外部的条件而定了。如果我们没有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对李佳玉的思想本质没有清醒的认识,对其反动思想的恶性膨胀不闻不问,那么他内心的想法就可能外化为行动,成为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敌人。相反,如果我们念念不忘阶级与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时时处处以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分析问题,把握住李佳玉的思想动态,及时为他敲响警钟,有的放矢地对他进行思想教育,使他明白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使他感到反抗是没有出路的,反抗只会导致他自身的毁灭,那么我们就能够改造他,团结他,使他与家庭划清界限,为我们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所用。以斗争求团结,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这就是党中央所制定的对待青年学生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含义。”

  乔深入浅出,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分析阐述了党对出身敌对家庭的年轻人的政策,使小苏从心底感到钦佩,同时亦把小苏引入了一个新的思想境界。

  乔再一次走到桌子前,他翻过几页,指着纪录本上另一段用红铅笔所勾画出的文字对小苏说:“咱们现在再来看看这段发言。”

  这是穆秉义的一段发言。“……这次运动的主要目的是打倒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八届十一中全会上的人事变动,八·一八毛主席的接见使我们认识到了这场革命的深刻性、尖锐性与复杂性。这是一场决定我们国家前途命运的大革命,党中央、毛主席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年轻一代,特别是广大青年学生身上,我们绝不能辜负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的期望,一定要紧跟伟大领袖,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你看看,这是多么恶毒的一段发言。”乔用手指敲击着记录本对小苏道:“十六条中明明说,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而穆秉义却断章取义地大谈什么打倒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完全是别有用心的。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仅仅是穆秉义之流所借用的一面幌子,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要打倒‘党内一小撮当权派’,也就是我们党的各级领导人。

  ”穆秉义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呢?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原因不难找到。穆秉义是什么人?他的父亲是九三学社的负责人,是一位高级民主人士。所谓民主人士,说穿了只不过是一群资产阶级政客而已。在过去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在抗击日本侵略者,打败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中,他们曾经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同路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与我们共产党人虽然是盟友,是同路人,但他们并不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共产党人所要建立的是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而这些所谓爱国民主人士所追求、所响往的则是一个‘每一个人都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谋求幸福权利’的欧美式的资产阶级共和国。随着我们新民主主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化,这种分歧与矛盾也日益尖锐。1957年以罗隆基、章伯钧为首的右派分子向我们党,向社会主义制度所发起的进攻,就是明显的例证。穆秉义生长在这样一个资产阶级政客的家庭中,从小耳濡目染,受资产阶级所谓自由民主思想的熏陶,自然不可能与我们共产党人一条心。只要有机会,他们便无时无刻不想推翻我们无产阶级专政,建立起他们心目中自由、民主的新中国。

  “穆秉义把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单独提出来,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对象,而不提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这正是他内心活动的真实写照。”

  乔使用阶级与阶级斗争的理论,层层剖析穆秉义的思想活动,立论严谨,推理细密。小苏不觉听出了神。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这一段发言。”乔翻过几页,纪录本上红笔勾画出的是程湘滨的发言:“……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革命。这场大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在上层建筑领域内进一步肃清资产阶级思想影响,进一步巩固我们无产阶级专政。这场大革命关系到我们国家,我们无产阶级政权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我们每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都应积极投身这场大革命,誓死捍卫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们的胜利果实……”

  “如果我们仅从字面上看,程湘滨的发言似乎和穆秉义、李佳玉的发言没有什么重大的不同,似乎都在表述着同一个积极投身这场大革命的心愿。但如果我们以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就可以发现这三个人的发言所表述的意愿南辕北辙,有着本质的不同。

  “程湘滨是什么人?他是一位老共产党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当年是苏北贫苦的放牛娃,自幼家中房无一间,地无一垅,靠给地主家扛长活度日,终日衣不敝体,食不果腹。是我们党把他引上了革命的道路,十几年间,程湘滨的父亲追随我们党,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转战南北,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放牛娃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事指挥员。解放后,程湘滨的父亲脱下军装,先后在外语学院、外贸学院工作,出任党委书记,为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而呕心沥血。没有我们党,没有我们今天的红色政权,程家父子至今仍然只能在苏北,世世代代为地主当牛作马。程湘滨一家与我们党,与我们红色政权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因此说程湘滨对我们党,对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有着一份深厚而真挚的感情,程湘滨在风雨中能够正确地认识到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肃请上层建筑领域内资产阶级的思想影响,是要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而不是要打倒一批党内的革命老干部。”

  乔的一席话说得小苏心悦诚服。小苏原来并不赞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他主持召开这次座谈会的目的,是要利用这个座谈会来证明对联理论的谬误,证明所有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共和国同龄人都是愿意紧跟伟大领袖干革命的。小苏原想以此说服乔,说服乔改变观点。没想到最后自己反而却被乔的雄辩所折服。小苏在心中不得不承认,乔的说法更符合党的政策,更符合毛泽东思想。乔的分析与演说彻底动摇了小苏自己原有的观念,使小苏陷入了深思中。

  从小苏沉思的神态中,乔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他那宽宽的面庞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在学校里,小苏可以说是乔最亲密的朋友了。朋友之间在看法上有分歧,虽然说是正常的,不可避免的,但终究令人感到有几分遗憾。今天能说服小苏,能与小苏在重大原则问题上取得共识,这不能不说是乔的一个巨大胜利。乔深知小苏生性好强,慎于言而敏于行,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从不肯盲从别人的观点。今天自己能说服小苏,确实是一个令人欣慰的事情。

  “小苏,今天请你来,除了谈谈班上的座谈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重要消息?小苏心中一动。什么重要消息?乔没有立刻接着说下去,他走到门边,确认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之后,小心地锁上了房门。乔郑重其事的神态引起了小苏极大的兴趣。

  “什么消息?老乔?”小苏有几分急不可耐地问道。

  “一个绝密的消息,到目前为止,除了陈景贻和我之外,学校里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告诉你之后,希望你严守秘密,不再转告任何人……”

  原来,八·一八当天北大附中的彭小蒙代表“红旗小组”在大会上发言之后,毛泽东很欣赏彭的口才与胆识,特邀彭到休息室一谈。在天安门城楼上的休息室中,毛动情地说,看到老一辈革命者有这样的后人,他从心底感到欣慰,看来可以放心地交班了。毛告诉彭小蒙,在目前的运动中,我们首先要打倒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因此需要依靠、利用一些出身不好的学生,利用他们对我们党、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来发动群众。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相信这批造反派学生,并不表示我们将来会向这批造反派学生交班。要说交班,还是要交给你们的。你们革命干部子弟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不向你们交班,难道还会交给其他什么人吗、不过在运动初期,你们不要干预其他学生造反,你们可以站在一旁,看他们表演嘛。经风雨,见世面,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将来才能接好班,掌好权。

  任何伟人都有其软弱的一面,都有其天性流露的时刻。毛泽东发起文化革命的初步设想已经实现,兴奋之余,多少有点儿情不自禁,特别是面对一位娇美而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毛泽东不禁讲了几句心里话。接见时,在座陪同的有林彪。林彪当即意识到毛泽东此语泄露了天机。但作为“副统帅”,作为毛泽东最亲密的战友,林彪不便打断毛的谈兴。直到毛泽东把这一段话说完,林彪才插话,委婉地告诫彭小蒙,这是主席对自己人在内部所作的讲话,回去以后不要外传。林彪的提示使毛顿有所悟,没有再就这一话题深谈下去。但这几句话对彭小蒙来说也就足够了。

  位于西郊大学区的北大附中,与位于城区的四中、八中等学校不同。城区没有什么高等院校,在国务院方面的支持下,各中学是干部子弟们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一统天下。而西郊大学区里的形势则截然不同,两个多月来,一直受刘邓工作组压制的造反派学生,在八届十一中全会前夕终获平反,现正高举造反派的大旗,风起云涌炮打司令部。各校的干部子弟,如清华大学的刘涛、贺鹏飞之流,已经成为臭不可闻的过街老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各大学附中的干部子弟们日子也不好过。主席的一番话给彭小蒙,给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干部子弟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中央办公厅和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人员想尽了各种办法对主席讲话的内容保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主席的这番讲话几天后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在北京市各中学的高级干部子弟中流传开来。乔就是其中知情者之一。

  “……小苏,你懂吗?主席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作为老一辈革命者的后代,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接替我们的父兄,为无产阶级出掌大权了!”

  乔眼睛中闪动着亮丽的光彩,黑红的面庞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发亮。辉煌的前景,神圣的责任使乔感到自豪,感到骄傲,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

  “……政权!小苏,你知道什么是政权吗?……”

  什么叫政权?小苏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近几年来,虽然各种报刊杂志都在连篇累牍地论述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性,但到底什么叫政权,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人给它下过一个准确的定义。不过小苏依稀记得孙中山先生似乎说过,政权就是管理众人之事。这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比较贴切,比较精炼的说法。

  “错了!”乔对孙中山先生的说法予以了断然的否定。“孙中山是一位资产阶级革命家,他的这种说法抹杀了政权的阶级性,抹杀了政权最基本的功能。政权最基本的功能就是镇压。林彪同志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政权就是镇压之权,掌政权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杀人!”

  杀人?乔的话使小苏瞠目结舌。掌政权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杀人!这种说法小苏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虽然出自林彪之口,但小苏依然感到困惑,感到难以理解,难以接受。乔从小苏的眼晴里读出了小苏心里的困惑。

  “……林彪同志的说法揭示了政权最基本的属性。过去政权在国民党手中,我们共产党人的鲜血洒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今天政权在我们手中,我们对一切敢于反抗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阶级敌人也绝不能手软!毛主席曾指出,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而阶级斗争就其本质来讲,是残酷无情、血腥而充满了暴力的,是一种你死我活,没有丝毫调和余地的斗争。小苏,也许你的父亲是一位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干部,你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对阶级斗争的残酷性缺乏切身的体验。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把我的家史讲给你听听。你听完之后,也许就能理解我的说法,就能理解今天我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李小桃母女。”

  乔重新把话题拉回到现实中,拉回到如何对待李小桃母女这一问题上,小苏心中一震,注意力立刻高度集中了起来。

  “小苏,作为战友,今天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坦率的回答,”乔那深邃的目光彷佛洞穿了小苏心底的秘密。“今天你是不是有点同情李小桃?是不是觉得我们对李小桃母女的作法有点儿过份,有点残忍?”

  在乔那犀利的目光下,小苏发现自己无所遁形。只能默默地点头,表示承认。

  “我早就看出这一点了。”乔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不过,小苏,我不会怪你,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今天我特地把你请来,就是为了给你讲一讲我的家史。我相信,你听完我的家史之后,你就会明白,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不仅丝毫不过分,而且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国民党反动派的作法相比,我们已经是很仁慈,很宽厚的了。”

  乔心潮澎湃。他站起身来,在宽大的办公室中踱来踱去,回忆往事的声音缓慢而深沉。

  “……我的老家在江西宁岗。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家世世代代租种地主家的土地,世世代代受剥削、受压迫,世世代代在贫困、饥饿中挣扎……”

  随着乔深沉的声音,小苏彷佛也被带回到了那遥远的年代中。

    ……1927年, 毛泽东同志率领中国工农红军登上了井岗山,树起了武装斗争的旗帜,为天下的劳苦大众揭示了一条翻身求解放的道路。乔的祖父很快就在家乡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1928年,在红军主力的配合下,乔的祖父在家乡组织了暴动,杀掉了当地的土豪劣绅,建立了穷苦人当家作主的苏维埃政权。乔的祖父成为了党的区委书记,乔的大伯也做了区赤卫队队长。打土豪,分田地。革命形势如火如荼,以井岗山为中心的中央苏区一天天在扩展。为了扑灭革命的火焰,国民党反动派先后动用上百万军队对中央苏区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围剿。1934年底,在错误路线的指导下,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被迫撤离井岗山,被迫开始了转战万里,艰苦卓绝的长征。乔的祖父率领全家老小含泪送走了红军主力,送走了自己不满16岁的小儿子——乔的父亲——红军主力部队中的一名新战士。

  红军主力撤走之后,国民党军队进驻了宁岗。乔的祖父与乔的大伯率领区赤卫队上山坚持敌后游击战。当年革命时被杀掉的老地主的儿子也组织起还乡团,与国民党军队一起回到了宁岗。疯狂的报复,残酷的清乡,鲜血染红了宁岗的山川。乔的一家老小,祖母,17岁的姑姑,乔大伯的妻子,六岁的女儿,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抓进了老地主家的地牢中。还乡团以此要挟,要乔的祖父和大伯率队下山投降。但乔的祖父不为敌人所动。驻宁岗的国民党正规军在还乡团的配合下几次进山清剿,都未能消灭掉乔祖父所率领的游击队。最后,老地主的儿子订下毒计,扬言正月十五要在江边杀乔的全家老小祭祖。消息传到山上,大伯跪在地上请求祖父发兵救人。但乔的祖父识破了敌人的阴谋,坚决不肯发兵。想到满头白发的母亲,想到17岁的妹妹,想到那还在襁褓中孩子,乔的大伯心如刀绞。天黑之后,他背着乔的祖父,率大部分赤卫队员冒雨悄悄摸下山来。

  当乔的大伯率队赶到江边时,还乡团押解着乔的一家老小正好赶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枪立刻就打响了。枪声一响,预先埋伏好的国民党军队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机关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在混战中,老地主的儿子怕游击队乘乱抢走家属,下令开刀。在那凄风苦雨的大江边,只见刀光闪闪,鲜血飞溅,乔的祖母,乔的姑姑,乔大伯的妻子先后倒在了血泊中,六岁的小女孩哭着扑向血泊中的母亲,被一刀劈去了半边脑袋。在死人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被倒提双脚掼在江边的大青石上,脑浆溅满了沙滩……

  激战直到天亮方熄,乔的大伯与全体赤卫队员在江边壮烈牺牲。消息传到山上,乔的祖父口吐鲜血,一下子就昏厥过去。在还乡团的配合下,国民党正规军乘胜进山清剿,残存的赤卫队员们背着乔的祖父四处躲藏。三个月后,在一次遭遇战中,乔的祖父终于被敌人捕获。第二天,他的人头就被摆到了老地主家的祠堂上……

  讲到这里,乔的声音哽咽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双手扶住窗框,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那宽阔的面庞流淌下来,晶莹的泪水滴湿了窗台。滴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小苏走到窗前,紧紧握住了乔的双手。他心如潮涌,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的红旗下,从小就被告之,我们今天革命的胜利是用千百万烈士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但对于小苏来说,多年来这种说法仅仅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而已。直到今天,小苏才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胜利,自己今天的幸福生活,正是千百万象乔的祖父,乔的大伯,乔的亲人们这样的烈士前赴后继,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小苏此时此刻才明白,下午当李小桃说在战场上打死的人不能算血债时,乔的脸色为什么一下子变得惨白,乔为什么会失去自制,狠狠地给了李小桃一个耳光,想起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想起自己对李小桃母女的同情,小苏羞愧难当。

  “……老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死难的烈士……”

  一时间,小苏找不出适当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乔紧握住了小苏的手,从那紧紧相握的手掌中,小苏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力量,感到了战友之间毋须用语言所表达的谅解与友谊。

 

  

    当小苏走出西小院时,夜已经很深了。学校后门早已上了锁,工友老韩的小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光,只有西墙下厕所门前还有一盏孤灯闪烁着昏黄的灯光。西边的天际布满了乌云,凉爽的夜风中带有一股浓重的雨腥味,看来就要变天了。远处什么单位的大喇叭还在播放着歌曲,那熟悉的旋律随着夜风飘荡过来: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

   地主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涟涟。

   共产党领导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揍敌人!

   夺过鞭子揍敌人!

   ……

 

  小苏深深吸了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他那澎湃的心潮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苏深深感到今晚乔的一席话确实使他成熟了许多。使他开始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阶级,什么叫阶级斗争,使他开始理解了政权的真正内涵。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在小苏心灵深处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象。

  

    小苏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离自己上岗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他决定先到楼上宿舍找个床位,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小苏跨进西楼走廊。长长的走廊里,空寂无人,只有几盏孤灯闪射出昏黄的光芒。忽然,在一片静寂之中,小苏听到一种异常的声响,一种与这夜的寂静极不协调的声响。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是皮带的抽击声和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小苏心中一惊,半夜三更,谁还在打人?蓦然间,李小桃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李小桃就关走廊西口的小藏书室内。想到李小桃,小苏的心猛然缩紧了。他几步就跨到小藏书室门口。藏书室门上的挂锁已不知被什么人撬开,门虚掩着,门缝中传出清晰的皮带抽击声与那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小苏猛然推开了房门。这是一间十四、五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间四周堆放着大大小小的书箱。两个多月没人打扫,屋子里到处都落满了灰尘,连屋顶的灯泡都被一层厚厚的灰尘所笼罩,灯光显得格外昏暗。在昏暗的灯光下,小苏看到李小桃被打倒在屋子中间的水泥地上。三个高大的人影围在她的身旁,手中的皮带上下翻飞。李小桃在皮带抽击下翻滚着,挣扎着。她咬紧牙关,不肯作无谓的哀求与哭喊。从牙缝间所逸出的,那压抑不住的呻吟声,使人心碎,使人不忍卒听。小苏胸中热血冲涌,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乔刚才所讲述的一切。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小苏的怒吼有如晴空的霹雳。手舞皮带的人影一时被惊呆了。借着昏黄的灯光,小苏认出左右两边的人影,一个是自己班上的程湘滨,一个是保卫组的李志军。见到小苏,见到小苏那盛怒的神态,程李二人脸色大变,表情很不自然。背对着小苏的那个大个子迅速转过身来,小苏一眼就认出他正是保卫组的杨晋中。乍见到小苏,杨晋中的眼中也闪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神色,但那不自然的神色很快就被一种鄙夷的神色所取代了。

  “怎么,阶级敌人打不得吗?”

  杨语带嘲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杨的父亲是装甲兵副司令员,一位拥有中将军阶的高级军官。杨平常根本不把小苏之类父亲官阶不如自己的同学放在眼里。他认为小苏完全是因人成事,仗着乔的势力才在学校中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人物。自己的父亲是中将,副兵团级的高级干部,自己在各方面条件也不差,但地位反而不如小苏,只能在保卫组扮演一个小角色。对此,杨晋中一直愤愤不平。但他对乔颇为畏惧,平常不敢公开表露自己的不满。今天,小苏居然越界管到了自己头上,杨心中的不满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小苏听出了杨话中的讽刺意味。杨晋中那鄙夷的语气,杨晋中那满不在乎的神态激怒了小苏。

  “我是高一(四)班红卫兵分队的负责人。人是我们抓的,案子归我们审。现在我命令你,给我出去!”

  小苏神色冷峭,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

  “你……”。

    一时间杨晋中被小苏气糊涂了,想反唇相讥,又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出去!有什么话你找乔勇讲去!我现在命令你出去!”

    小苏沉下脸来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提到乔,杨晋中不由得一楞,他脸色骤变,原本高昂着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彷佛一只充满了气的皮球,猛然间被什么人用锥子扎了个眼儿似的。满腔的傲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出去就出去,你那么横干什么?”

  杨晋中低垂着头,象只斗败了的公鸡,一边嘟囔着,一边灰溜溜地从小苏身旁走出门去。程湘滨、李志军早已被小苏声色俱厉的神态吓坏了。两个人低着头,象见了猫的老鼠似地紧跟在杨晋中的身后溜出了小储藏室。遍体鳞伤的李小桃伏在水泥地面上喘息着,小苏不忍再多看一眼。他转身走出小储藏室,重新关好了房门。

  走廊里凉风习习,风中的雨腥味更加浓烈了。不知什么地方的窗子没有关好,在夜风的摇撼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处处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小苏顺着走廊,来到了武器库门前。这里是夜间守卫的哨位之一。武器库中封存着学校民兵营的全部枪支弹药。1966年正是越南形势最紧张的时候,美国不断在越南南方增兵,中美之间因越南问题而爆发直接冲突的可能性剧增。为了应付一场全面战争,中共在各大城市推行民防战略,各基层单位都建立了民兵组织,武器弹药直接发到了各个中学。文革爆发后,社会秩序动荡。为安全起见,新市委下令将各单位的武器弹药封存上缴。八中民兵营的武器已封存,尚未上缴。因此存放武器的仓库就成为了夜间守卫的重点。武器库门前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两支教练用的木枪,但哨位上却空无一人。

  小苏没好气儿地转过身来,向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后的程湘滨问道:“是你值班儿吗?”

  “是的。”程湘滨怯生生地答道。

  “另一个人呢?”

  “还有一个是吴明,我讨厌他,不想跟他一块儿值班,把他打发走了。”

  吴明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也算是个“黄崽子”,平常学习不错,人也很聪明,就是在生活方面不拘小节,有几分邋遢。程湘滨不愿和他坐在一起,也是可以理解的。

  程湘滨恭顺的神态使小苏心中的火气消散了许多。心情渐趋平静之后,小苏却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小苏意识到自己刚才对杨晋中的态度有点过火了。不管怎么说,杨晋中毕竟是一名红卫兵战士,自己的战友,而李小桃却是一个有待审查的“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自己大动肝火,当众训斥杨晋中,不准他继续打李小桃,这不是袒护阶级敌人吗?但听任杨晋中他们殴打李小桃,听任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把李小桃折磨得死去活来,小苏又有点儿于心不忍。思想上的困惑,感情上的矛盾使小苏心情烦乱。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程湘滨,小苏心中的无名火又一次升腾了起来,都是程湘滨这家伙不好好值班,给自己出了这么一个难题。

  “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值班儿,为什么放他们进去打人?”

    小苏没好气儿地质问程湘滨。

  “我……我……”。

    平常口齿伶俐的程湘滨在小苏的质问下竟然有点口吃,他目光闪烁不定,不敢正视小苏的眼晴:“不……不是我放他们进去的。是……是他们上厕所回……回来,听到她在哼歌儿。他们让她安静点儿,不准出声。她不……听,他们这才进去打……打她的……”

  程湘滨的谎言编得很拙劣。然而心情烦乱,正困扰于思想矛盾之中的小苏一时间也未听出程湘滨话中的破绽,也没有去细想,一个迭遭不幸的少女,半夜三更怎么会有心情哼歌儿。小苏的思路完全是在顺着程湘滨所提供的信息而游走着。……半夜三更,李小桃哼歌儿,明显是一种抗争的表示。杨晋中去制止,本无可非议,自己却为此大动肝火,明天别人会怎么评论这件事呢?……小苏越想越懊恼。这个李小桃也是,半夜三更的不会安静一点吗?不能少给自己找点麻烦,少给自己出点难题吗?一念至此,小苏猛然转过身向走廊西口走去。他要去告诉李小桃,半夜里不要再弄出什么响动,不要再给自己惹麻烦了。

  看到小苏猛然转身向走廊西口走去,程湘滨脸色陡然巨变,他犹豫了片刻,也勿勿地跟在小苏身后来到了走廊西口。

  来到藏书室门口,小苏抓住门把手一下子就拧开了房门。借助于昏暗的灯光,小苏看到李小桃正斜靠着一堆书箱坐在墙角独自饮泣。听到门响,李小桃彷佛吃了一惊似的,她双手扶着书箱挣扎着站起身来。望着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时那吃力的样子,小苏心中黯然。看来她已经被打伤了,而且伤得不轻。李小桃吃力地站起身,一手护胸,一手扶着书箱,凛然不可侵犯地转过身来,尚含着泪光的眼晴中充满了仇恨与鄙视的神色。接触到这生疏而冷漠的目光,小苏不觉一怔。这时李小桃也认出站在门口的是小苏。她的目光暗淡下来,眼晴中翻涌起泪花,翻涌起无限的委屈与悲伤。面对那无助而凄苦的目光,小苏不觉垂下头去。……

  当小苏鼓足勇气,重新抬起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李小桃的目光又变了,变得那样冷漠,充满了仇恨与鄙视。不过这次不是望着他,而是望着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小苏转过头来才发现,不知何时程湘滨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使小苏万分惊诧的是,程湘滨,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竟然在一个“阶级敌人”目光的逼视下,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似乎有点儿心虚,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小苏困惑了,想在李小桃的目光中寻找答案。他再次转过头来,猛然间墙角有堆白哗哗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东西白得耀眼,白得与周围的环境那样不协调。小苏上前两步,借助昏暗的灯光,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条撕破了的短裤与乳罩,看到那撕破的短裤与乳罩,小苏心中一震,脑海中轰得一声巨响,彷佛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在那耀眼的白炽光芒下,杨晋中脸上那不自然的神色,程湘滨那闪烁不定的目光,那拙劣的谎言“……她在哼歌儿……”象闪电般在小苏脑海中掠过。小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刚才在这小小的藏书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时间小苏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自己代表着党,代表着人民,代表着真理与正义,而自己的同志和战友,竟然干出了这种伤天害理,连国民党反动派都不屑为之的丑恶行径。极度的羞愧使小苏在李小桃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猛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象逃跑似地冲出了小藏书室,用一道房门把自己与李小桃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事情败露,程湘滨吓得脸色惨白,两腿发抖。望着程湘滨的那副窝囊样儿,小苏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我来!”

    小苏恨恨地瞪了程湘滨一眼,转身径自向走廊中部走去。极度的羞愧与震惊使他一分钟都不愿在关押李小桃的门前多停留。

  被吓坏了的程湘滨象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乖乖地跟在小苏身后回到了值班的哨位上。

  站在哨位上的桌子傍,小苏脸色铁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你们这么干还算是人吗?纯粹是一群地痞流氓……”

  小苏厉声斥责着程湘滨,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文雅与谦谦君子的风度。在狂怒中,小苏的目光扫过了程湘滨所佩带的袖章。那血红的袖章使小苏心中一震。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胜利的五星红旗下,他从小就被告之,我们共产党人的旗帜是用千百万烈

士的鲜血染红的。作为首都红卫兵的一员,小苏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誓言,记得这袖章是红旗的一角,是自己愿用整个身心捍卫无产阶级政权的标志。

  在灯光下,那袖章红得象燃烧着的火焰,红得象正在流淌的鲜血。望着那血红的袖章,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又浮现在小苏眼前。小苏心中凛然,此时此刻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发火?到底是在为谁鸣不平?为李小桃?为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女儿?为一个有藏枪嫌疑,欲置我们共产党人于死地的阶级敌人鸣不平?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的问题!”

   乔的话如暮鼓晨钟在小苏耳畔回响。满腔的义愤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苏双手抱头无力地跌坐在了椅子里。

  小苏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李小桃手扶书箱挣扎着站起来的身影,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在小苏脑海中交相映现。小苏头痛欲裂,两种水火不相容的情感正在撕扯着小苏的心。

  走廊中重新静寂下来,只有被夜风所摇撼的窗子还在发出嘎嘎的声响。寂静使程湘滨愈发忐忑不安。他偷偷抬起头望了小苏一眼,结结巴巴地开始为自己辩护:

  “小苏,不……不是我,……是……是他们干的。我……我不让他们进去……他们非要进去。……是……是他们干的,……没……没我的事。……”

  程湘滨絮絮叨叨的辩解使小苏心情愈加烦乱。他头痛欲裂,渴望有一个安静的环境,稳定自己的情绪。程湘滨的唠叨都构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刺耳的噪音。小苏猛地站起身来,冲着程湘滨吼道:

  “住口!你给我住口!”

  小苏的怒吼使程湘滨吓得面无人色。他呆了片刻,哇得一声,突然象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般哭了起来。

  “……小苏,求求你,看在多年同学的份上,原谅我们一回吧!……”

  一时间程湘滨涕泗横流,声泪俱下。那副大孩子般的可怜样不觉使小苏的心软了下来。乔的声音又在小苏耳畔响了起来:“……程湘滨是什么人?。他是一位老共产党人的后代。他的父亲早年是苏北的放牛娃……。是我们党把他引上了革命的道路。十几年间,程湘滨的父亲追随我们党,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转战南北。……程湘滨一家人与我们党,与我们红色政权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想到这些,小苏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苏的叹息使程湘滨看到了一线希望,一线光明。他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向小苏乞求道:“小苏,求求你,原谅我们一回吧。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乔……。”

  小苏明白,程湘滨虽然尊重自己,但并不怕自己。程湘滨、杨晋中等人真正怕的是乔。以乔那火爆的脾气,以乔那嫉恶如仇的性情来看,这件丑事如果让他知道了,程湘滨“不死也得脱层皮”。程湘滨的名声,程湘滨今后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前途恐怕也都会被彻底葬送掉。从程湘滨的眼晴中,小苏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对明天,对未来的绝望与恐惧。同窗四载,小苏与程湘滨的私交一直很不错。程湘滨是小苏的崇拜者,追随者。小苏对程湘滨也有一种兄弟般的情谊。此时此刻程湘滨眼中那绝望的神色,那对未来的恐惧,确实使小苏进退两难。

  “求求你,小苏,原谅我们一回吧!求求你,千万别告诉乔。……”

  程湘滨还在苦苦地哀求着。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小苏还记得,毛主席曾经讲过:“在阶级社会中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从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今天小苏别无选择,只能站在程湘滨一边,而不能为李小桃鸣不平,不能超然地充当一个惩恶扬善,铁面无私的法官。但从感情上,从良心、良知的角度来讲,小苏确实难以站在程湘滨一边。经过一番的激烈的思想斗争,小苏终于作出了困难的抉择。

  “好吧,今天我可以不把这事告诉乔。但请你也别再唠叨了,让我清静一会好吗?”

  小苏无可奈何地向程湘滨,同时也是向自己的理智作出了让步。他希望以让步来换取心灵上和肉体上的片刻安宁。他需要这安宁来稳定自己的情绪,理顺自己的思路。

  听到小苏的口气松动,程湘滨大喜过望。“那太谢谢你了,我去告诉他们一声。”说完程湘滨转身向走廊东口跑去。小苏抬眼望去,走廊东口有两人影一隐一现的。看来杨晋中、李志军他们也放心不下,一直没敢去睡觉,一直躲在走廊东口等待消息。

  真是些没出息的家伙,小苏在心里叹了口气。小苏见过杨晋中的父亲。杨的父亲身材魁伟,仪表堂堂,是一位身经百战,功绩卓著的大将军。看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理论也不完全正确,虎父有时也会生犬子。象杨晋中这种东西真是给共产党,给解放军丢脸。

  走廊中再一次静寂下来。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看来一场暴风雨已迫在眉睫。凉爽的夜风吹走了夏夜的炎热,却未能吹走小苏心中的烦恼与困扰。一个人的理智与良知本应互为表里,是一个统一体的两面。但此时此刻,小苏的良知却不得不臣服于理智。这真使小苏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与困惑。但搜遍自己记忆的海洋,小苏始终找不出一种能调合二者之间矛盾的理论武器。

  不知什么时候程湘滨又回到了小苏身傍。

   “小苏,他们说他们很感谢你。过去对你有不够尊重的地方,请你原谅。今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程湘滨很真诚地代表杨晋中、李志军二人向小苏表示感谢:“……他们说,今后有什么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只要你开口,他们一定照办,绝不含糊。”

  “行了,行了,请闭上嘴安静一会儿好吗?”小苏有几分不耐烦地打断了程湘滨的话。他现在需要安静,需要摆脱心灵上的困扰。

  “不过,……”

    程湘滨欲言又止,他弯下腰去,压低声音在小苏耳畔说道:

    “还有件事,他们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小苏警觉地抬起眼晴望着程湘滨问道。

  程湘滨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

   “他们说……明天反正也要打死她。他们怕明天再出问题。想……想请你现在就开门,让他们进去打死她算了!……”

  什么!程湘滨的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小苏目瞪口呆。这……这不是要杀人灭口吗!一时间,小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敢相信这可怕的提议竟是出自程湘滨,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之口。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亮丽的闪电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灯光昏暗的走廊。轰隆隆隆,突如其来的惊雷彷佛就在楼上,就在小苏头顶炸响。在闪电那耀眼的光芒中,小苏发现,浮动在自己眼前的,程湘滨那张还带有几分孩子气的脸居然泛起了青光,显得那样狰狞,那样诡异,那样可怕,那样陌生!

  轰隆隆,轰隆隆,一串串的惊雷震撼着大地,一道道闪电摄人心魄。随着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云层中郁集已久的大雨终于象决了口的河水从天上倾泻下来。风声、雨声、电闪,雷鸣交汇成了一曲大自然所独有的“交响乐”。楼外雷雨的喧嚣反衬出了走廊中夜的静寂。在这夜的静寂之中,哨位对面的语文教研室中突然传出一个老年妇女凄厉的哭喊声:“同学们饶了我吧!同学们,饶了我吧!”哭喊声还伴随着用头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风雨交加,夜深人静,这哭喊声和撞头声显得格外清晰、凄厉。小苏惊异地抬起头来。虽然他知道对面的语文教研室是今天新设的,关押“政治犯”的拘留室,但他并不知道半夜三更屋子里为什么会突然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和撞头声。

  程湘滨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在这里值班已经三个钟头了。他知道对面的“拘留室”中有一位老年妇女今天下午已被初二年级的小家伙们打疯了。四周一有什么响动,她就会歇斯底里地磕头、哭喊,如无人制止,她就会一直不停地哭喊下去。在值班期间,程湘滨已经三次出面制止了那老年妇人的哭喊。不过此时此刻程湘滨正急于获得小苏最后的答复,无暇去制止那妇人的哭喊。

  没有人制止,那妇人的哭喊声,磕头声一声高似一声。在这夜深人静之际,伴随着风声雨声,那哭喊声、磕头声显得那样凄惨,苍凉,使人不寒而栗。小苏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望了望程湘滨,又望了望语文教研室那紧闭着的房门,眼晴中充满了疑问与惊异。

  程湘滨心中有说不出的恼火,赔了多少小心,费了多少口舌,眼看大功告成,就差小苏最后一句话了,这疯婆子的哭喊却把一切事情都搅乱了。程湘滨愤怒地转过身去,一脚踢开语文教研室的大门,冲了进去。

  小苏随后也来到了语文教研室门前。语文教研室中灯火通明,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间,约有四十平方米,大门位于房间南侧东端。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四周空空如也。会议桌的北侧,也就是靠窗子的一侧,有几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老头子、老太太蜷缩在墙边。见到程湘滨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个个吓得浑身发抖,眼中充满了惊恐不安的神色。只有那个疯老太婆还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喊着。窗外大雨如注,隆隆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给这充满血腥气的屋子增加了几分恐怖与怪异的氛围。夜风摇撼着敝开的窗子,发出阵阵吱吱嘎嘎的怪响。

    小苏刚走到房间门口,就闻到屋子里有一股刺鼻的异味。这异味象是厕所中所特有的气味,又象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的气味。这浓烈的异味来自会议桌的南侧,也就是靠近走廊的那一边。小苏把目光转过来,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遍体鳞伤的刘玉琴仰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血水混合着失禁的大小便在身下积成了水潭。她那已被打烂的背部就浸泡在这由血水和尿液所组成的具有腐蚀性的液体中。小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手上不小心被刀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沾上一点盐水还痛得钻心。今天刘玉琴整个背部都被打烂了,这样大面积的创伤,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浸泡在浊臭的血水中,其痛苦可想而知。但刘玉琴现在已经没有翻身之力了。她一动不动地仰卧在血水中,只有胸部微微的起伏,和那时断时续细若游丝的呻吟声表明她还活着,还没有断气。不过人虽然还没有死,但那被打烂的肌肤却已发散出一股腐烂的气息。

  面对这血淋淋的场景,小苏如遭雷击,如遭电殛。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胜利的五星红旗下,从记事的那天起,幼儿园的阿姨们就告诉过他,共产主义事业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壮丽的事业。多少年来,家庭和社会的教育使这一信念在他心目中逐步成长为一座巍峨雄伟的金色殿堂。然而今天,这巍峨雄伟的金色殿堂第一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难道……难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壮丽之事业的组成部分吗?

  程湘滨快步绕过会议桌,来到那疯老太婆面前,他抬起腿,一脚就把那疯老太婆踢翻在地上。

  “住口!再喊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程湘滨抡圆了皮带披头盖脸地向疯老太婆抽了下去,抽得疯老太婆抱着头在地下乱滚。再也不敢喊叫了。

  程湘滨制止了疯老太婆的哭喊之后,收起皮带转身就往外走,但还未走到门口就发现小苏站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会议桌南侧,仿佛是中了邪。直到程湘滨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小苏似乎才恢复知觉,他转过身去象个梦游神似地离开了语文的教研室。程湘滨随手关上了屋门,那腥臭的气味确实令人难以忍受。

  小苏步履蹒跚地回到值班哨位上。他脸色苍白,脑海中,雷在轰鸣,电在闪烁,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眼睛,刘玉琴仰卧在血水中,人还未死创口已发出腐烂气息的场景,那疯老太婆的磕头声、哭喊声,在小苏脑海中激荡着、汹涌着。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

  “怎么样,小苏?让他们进去吧。”

    程湘滨的声音把小苏拉回到现实中。

  进去?去哪里?干什么?小苏的思绪一时间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他抬起头迷惘地望着程湘滨,没有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让他们进去,现在就打死她算了,省得夜长梦多。”

    程湘滨再一次提出建议。

  小苏心中一震,思绪这时才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现实中。不行!到目前为止,自己已作出了良心所允许作出的最大让步。他不能再退让了,不能再允许杨晋中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打死李小桃。这已经是良心与良知在他内心深处所占据的最后一块阵地了。但要阻止杨晋中他们下毒手,就必须想出一个适当的借口。小苏迅速排除了心中所有的烦忧与困扰,沉吟片刻之后,对程湘滨说道:

   “不行,我不能允许他们现在就进去。”

  听到小苏的坚拒,程湘滨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小苏根本无暇顾及程湘滨的情绪,他沉下脸来说道:

   “程湘滨,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难道就没想过?今天乔亲自审的李小桃,知道她伤得并不重。明天一早,发现她突然死了,身上伤痕累累,岂能不疑心?万一叫人来验尸,一切不全都暴露了?今夜在这里值班的是你和我。别人干坏事,我们背黑锅。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小苏的一席话说得程湘滨慌了神。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留着她,恐怕也是个祸根。”

    程湘滨六神无主,反过来向小苏求教。

  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杨晋中、程湘滨他们为了自保,对李小桃是志在必杀,只有弄死了李小桃他们才会心安。但另一方面,小苏心中也很清楚,就算今晚自己能想办法阻止杨、程等人对李小桃下毒手,明天白天,李小桃交不出藏枪,乔也不会放过她。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看来李小桃是在劫难逃。自己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尽可能地保障她的安全,保障她今晚不受进一步的伤害。至于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至于明天李小桃的命运如何,那就是他苏小农所管不了的事情了。小苏在心中迅速对形势,对自己下一步所能采取的行动作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与匡算之后,对程湘滨说道:

  “这样吧,今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们进去打人。明天早晨6点我们撤岗,撤岗后,至于他们保卫组的人想干什么就与我们无关了。”

  小苏的话使程湘滨紧锁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深深感到小苏的话有道理。高一(四)班明早六点撤岗,而乔一般要到八点钟才开始工作。从六点到八点有足足两个钟头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保卫组负全责的时间,杨晋中他们随便找个借口,半个钟头之内便可以要了李小桃的命。这样就不会牵连到夜间守卫人员了,而且整个事件也就会显得很正常、很自然了。

  “对!小苏,还是你考虑得周到,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

    程湘滨喜上眉梢,转身向走廊东头跑去。

  望着程湘滨远去的背影,小苏心中沉甸甸的。自己虽然制止了杨晋中等人今夜行凶,但自己刚才那番话无异是同意他们明天一早杀人。隐隐的负罪感压得小苏透不过气来。为了摆脱这沉重的负罪感,小苏的理智奋起抗争了。

  …“阶级斗争就其本质来讲是残酷的、无情的、你死我活的斗争。”

  …“政权就是镇压之权,掌政权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杀人!”

  乔的话再一次回响在小苏的脑海中。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那被倒提双脚掼在大青石上的婴儿又一次浮现在小苏的眼前。良心与理智的冲突使小苏深深陷入了困惑与烦恼之中。

  几分钟后,程湘滨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值班的哨位上:“小苏,他们说很感谢你,说你考虑问题确实比他们周到。他们请你放心,明天一早他们一定会把所有的事办得干净利索,绝对不会给咱们高一(四)班添麻烦……”

  程湘滨的绕舌加剧了小苏心中的烦恼。小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程湘滨的话头:“好了,别罗嗦了。现在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你上楼去把宿舍和教室里下一班的人叫醒,准备换岗。”

  “是。”

 

  程湘滨走后,走廊里再一次静寂下来,外面的雷声已住,雨势也小了许多。然而在小苏的内心世界中,风正狂,雨正烈。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刘玉琴仰卧在血水中的身影,疯老太婆那凄厉的哭喊;乔悲愤的面容,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在小苏脑海中交织着,重叠着,互相撞击着。小苏内心深处那金色的圣殿第一次受到了挑战,第一次经历着疾风暴雨的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脚步声。小苏抬起头来,穆秉义已来到了他的身边:看来第三班儿的人员已经上岗了。小苏强打精神向穆秉义点了点头。穆在小苏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午夜十二点,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候,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反衬出走廊中的静寂。穆秉义发现小苏浓眉深锁,心事重重,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小苏,今天下午学习《十六条》,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和你讨论讨论行吗?”

  听说要探讨政策性问题,小苏的精神为之一振:“好啊!什么问题?”文革前,小苏是班上团支部的宣传委员,经常组织同学们学习讨论时事政治,而且探讨《十六条》中的政策性问题正好有助于自己暂时忘却摆脱心中的烦恼。

  “《十六条》中的第五条是‘坚决执行党的阶级路线’。文件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首要问题。党的领导要善于发现左派,发展和壮大左派队伍,坚决依靠革命的左派。争取中间派,团结大多数,经过运动,最后达到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这一条中并没有具体规定什么样的人是左派。小苏,依你看,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文件中所说的左派呢?”穆秉义打开《十六条》的单行本,提出了一个微妙的问题。

  穆秉义的话触动了小苏的心弦,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在小苏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来,渐渐遮去了李小桃、刘玉琴和那疯老太婆的身影。

   “…过去对这个问题我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总觉得一切拥护党,拥护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人都是左派,都是革命的主力军。最近,通过和一些同志谈话,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并不正确。真正从心底拥护我们党,拥护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是那些父兄为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贡献出了热血和生命的人。他们对我们党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他们与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他们才是真正的左派,他们才是我们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

  “从这个角度来讲,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人立场、观点的形成,家庭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小苏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这正是他听乔痛说家史之后,内心深处一直未曾宣泄出来的强烈感受与激情。

  然而小苏的这番话对于穆秉义来说却无异是一瓢从头上直泼下来的冷水,使他的心一下子就凉到了底。穆秉义、古昆曲与李小桃原来都是市少年宫科技小组的成员。穆、古二人对李小桃的聪颖,对李小桃的清纯与秀美都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在封闭古板的教育体制之下,对于17岁的男孩子来说,感情世界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世界,然而在这懵懂之中每个年轻人心里常会珍藏着一个美好的倩影,那个倩影便是他们心目中最完美最圣洁的女神。如今女神蒙难,一个清纯、灵秀的少女被欺凌,被侮辱,面临死亡的威胁。穆、古二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决定要救出李小桃。由于年轻,由于涉世不深,穆、古二人并不真正理解他们所要采取之行动的严重性,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一行动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他们所凭借的仅仅是一时的血气之勇,仅仅是男孩子们所特有的那种不成熟的男子汉气概。在商讨采用什么方式救人时,穆、古二人之间产生了意见分歧。穆出身于高级民主人士的家庭。受家庭的影响,他主张采用一种稳健的方式。他认为小苏从本质上讲与乔等人不同。他们可以利用晚上值班之便设法说动小苏,唤起小苏的同情心与正义感。有了小苏的支持与配合,营救活动就有了更大的把握,同时亦可将风险降到最低程度。古昆曲出身于一个右派分子的家庭,家庭的坎坷使他对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以及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认识与穆秉义大不相同。他认为,尽管小苏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上与乔的观点不尽相同,但他们毕竟都是来自所谓革命干部的家庭,他们的立场、感情以及看问题的角度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动员小苏参与营救活动无异是与虎谋皮,不但救不出人来,相反在这运动的风口浪尖上弄不好还会把穆、古二人的性命赔进去。

  经过反复商讨,穆、古二人最后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由穆出面设法和小苏调到一起值夜班。在值班时,以讨论《十六条》为名拖住小苏,分散其注意力,掩护古昆曲在暗中溜进西走廊,撬开小藏书室的房门,偷偷放走李小桃。至于李小桃的母亲,一则她受伤很重行动困难,二则到目前为止,穆、古二人还弄不清楚关押她的地方,只能先将她放弃。

  制定好营救计划的每一项具体步骤,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之后,穆、古二人便分头开始行动。方案基本上是按古昆曲的意见制定的。穆秉义的主要任务是拖住小苏,掩护古昆曲。但也许是由于年轻人都有一种争强好胜的心理,穆秉义来上岗时,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套打算。他总觉得自己能够说动小苏。他想借执行掩护任务之机,乘便实施自己原来所提出的方案。如果一切顺利,不仅可以救走李小桃,也许还能同时救走她的母亲。但没想到的是,小苏不知受了什么人的影响,突然之间对对联的看法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看起来,小苏现在的论调不仅与乔的论调如出一辙,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话不投机半句多。情况的突变打乱了穆秉义的全盘计划。穆秉义思想上对此缺少准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走廊里重新静寂下来,只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这无边的夜色,敲打着穆秉义与小苏的心。在这夜的静寂之中,走廊西口突然传来咔嗒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尽管这声响很细小,夹杂在风雨声中,一般不容易被人们所察觉,但由于小苏一直放心不下李小桃,内心深处一直还保留有一个警戒点。因而这细小的声响一下子就触动了小苏。

   “谁?”

    小苏跳起身来,大声喝问。

  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问答。在黑暗之中,小苏看到走廊西口仿佛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小苏心中一惊,难道杨晋中他们在背着自己搞什么名堂?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小苏心中升起。他伸手抓起靠在墙边的木枪就向走廊西口冲去。

  小苏跳起身来大声喝问,对穆秉义来说无异是睛空的霹雳。在那一霎那间,他脸色大变,他意识到自己失职了。自己只顾盘算自己的计划如何实施,而忘记了自己所承担的掩护任务。如果古昆曲的行动暴露,后果不堪设想。看到小苏手持木枪向走廊西口冲去,穆秉义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里,他来不及多想,匆匆跟在小苏身后也向走廊西口跑去。

 

  古昆曲大约在十二点十五分左右潜进西走廊。按预定计划,走廊西口的电灯已被穆秉义在上岗时关掉了。在黑暗中,古昆曲小心翼翼地溜到了小藏书室门前。也许是由于心情紧张,也许是由于光线暗淡,古昆曲并未发现门上的锁已被撬坏,只是虚挂在锁鼻上。他伸出手去,原想一手按住门锁,一手将螺丝刀插到锁扣与门框之间,然后用力将锁扣撬开。没想到他的手刚碰到门锁,锁鼻与锁扣就发出咔嗒一声碰撞的轻响。这咔嗒一声轻响对古昆曲来说无异是惊雷,无异是霹雳,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值班的哨位上已传来了小苏的喝问:“谁?”匆忙之间,古昆曲来不及退出走廊,只好闪身躲进了小藏书室对面,走廊南侧楼梯下的死角中。

  

   小苏手持木枪径直冲到走廊西口。他手扶门框伸出头去向院子里张望。当时小苏心中想到的只是杨晋中。而按杨晋中的一惯作风来说,在这种场合下,他首先采用的办法就是溜,万一溜不掉,就硬着头皮等着挨训。他绝不会缩头缩脑地躲在什么地方。因此小苏冲到走廊西口后,并没有四处搜索,而是直接来到大门旁,向门外四处张望。

  院子里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小苏心中不禁产生了几分疑惑。

    穆秉义跟在小苏身后也来到了走廊西口。借助于从走廊中部散射过来的微弱的光线,穆秉义一眼就看到了蜷缩着身子躲在楼梯下死角中的古昆曲。古昆曲的藏身之处与小苏的站立之处相距不到两公尺。只要小苏侧过头来,立刻就会发现古昆曲,而古昆曲手中正握着一把闪亮的螺丝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穆秉义急中生智,装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走上前去紧靠在小苏身旁,用身体遮住了小苏的视线。

  小苏转过头来,有几分疑惑地向穆秉义问道:

   “我刚才好象看到了一个人影,你看到了吗?”

  “人影?什……什么人影?我……我怎么没看到。”

    穆秉义紧张得脸色苍白,上下牙齿直打颤。活脱脱的一副午夜惊魂,六神无主的样子。

  小苏环顾左右,这时才发现走廊西口光线出奇地暗,不知什么人把走廊西口所有灯都关掉了。小苏转过身到北侧墙边去开灯。

  小苏刚刚转身离去,穆秉义就连忙侧身让出一条通道,同时用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古昆曲乘此机会快溜。古昆曲会意地从穆秉义身后溜出走廊,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苏开亮了走廊西口所有的电灯。一时间走廊西口灯火通明。小苏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他转身向小藏书室走去,走到门口却又犹豫了起来。他怕开那道房门,更怕面对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小苏手持木枪站在门口侧耳细听,屋子里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只有李小桃轻轻的抽泣声。还好,小苏松了一口气。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刚才大概是自己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吧。但愿今夜能平安无事,小苏在心中为自己,同时也是为李小桃祷告着。

  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苏索性把椅子转了过来,面对走廊西口而坐。走廊西口灯火通明,现在就是连一只老鼠也很难从小苏眼皮底下溜过去。看到这种情况,穆秉义知道,今天晚上要按原计划营救李小桃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营救行动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己的失职。坐在小苏身边的椅子上,穆秉义的心情很沉重。现在要挽救自己的过失,只有实施第二方案,那就是说服小苏。但小苏今夜的行动颇为反常。穆秉义一点儿也摸不透小苏思想突变和行动反常的脉络与原因。是否能说动小苏,穆秉义现在并没有把握。以目前的情况看,实施第二方案风险也不小。不过事到如今穆秉义也没有别的选择。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情理上讲,他都必须去冒这个险。这样才能弥补他失职所造成的过失。

  一阵凉爽的夜风带着浓重的雨腥味从走廊中吹过。院子里的雨点声又大了起来。闪电伴随着天边隐隐的雷声预示着一场更大风雨就要到来。

  “小苏,看来也没什么事。咱们接着讨论刚才那个问题如何?”

    穆秉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提出了问题。

  “行啊。”

    小苏点了点头。

  “小苏,你刚才所讲的,对我很有启发。不过,我还有一点儿疑问。我记得马克思、恩格斯都说过,我们所要建立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没有阶级,没有剥削与压迫的理想社会。但如果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话,家庭影响对一个人的成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那么大混蛋生小混蛋,小混蛋生小小混蛋,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消灭阶级?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呢?”穆秉义以逻辑推理的方式步步深入,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穆秉义的话猛然触动了小苏的心弦。是啊,大混蛋生小混蛋,小混蛋生小小混蛋,子子孙孙永无穷尽,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消灭阶级与阶级对立,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呢?

  小苏的沉吟不语,对穆秉义来说是一个好的兆头。穆秉义信心倍增,决定进一步冒险。         “小苏,我认为,根据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意识。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固然不容忽视,但人们的社会存在不仅仅是家庭,更主要的是社会这个大舞台、大环境。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社会大环境对一个人,特别是对年轻人的思想意识的影响要远大于家庭的影响。因此说,在同一社会环境中,在大致相同的生活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其立场、观点、价值取向也基本上是相同的。他们大多数都有一颗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心,他们大多数渴望为祖国,为人民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穆秉义侃侃而谈。他那严谨的立论,新颖的观点使小苏不觉听出了神儿。其实,严格地说起来,穆秉义的这套理论也并非他自己的创见,而是从他表哥林放那里“批发”来的。穆秉义的表哥林放是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的高材生。林放学的虽然是当年最尖端的科学技术,但他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林放和他的朋友们是一群“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热血青年,颇有明末东林党人的遗风。穆秉义最喜欢参加他们的聚会,最欣赏他们“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的胆略与气魄。穆秉义刚才所讲的一番话正是林放他们对对联理论的批驳,林放他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驳斥了干部子弟们奉为阶级斗争金科玉律的对联理论。林放他们还曾尖锐地指出过,对联理论说到底,只不过是中国封建社会与欧洲封建社会中门第观念的翻版。但此时此刻,穆秉义还不敢把问题点得那么透。

  穆秉义的话在小苏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使他陷入了沉思中。从小苏的神态中,穆秉义看出小苏思想上已有所松动。穆秉义知道现在正是最微妙的时刻,自己必须谨言慎行。自己下一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成为今晚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

  凉风习习,夜雨瑟瑟。走廊里又一次沉寂下来。就在这万赖俱寂之际,突然间一道耀眼的闪电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空寂的走廊。紧接着,轰隆轰隆,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就在小苏与穆秉义的头上炸响。在这夜深人静,空无人迹的走廊里,这突如其来的雷鸣电闪确有几分惊心动魄。还未等小苏与穆秉义从惊悸之中恢复过来,对面语文教研室中又传出了那疯老太婆凄厉的哭喊声与磕头声。

  “同学们,饶了我吧!同学们,饶了我吧!”

  轰隆隆,轰隆隆隆,一阵阵雷鸣电闪,伴随着那疯老太婆的哭喊声与磕头声使穆秉义脸色大变。作为一名“黄崽子”,他不知道语文教研室今天已被改建为关押“政治嫌疑犯”的拘留室。作为一名“黄崽子”,他更弄不清楚,昔日满腹经纶的老夫子们进进出出的语文教研室,半夜三更怎么会传出一个老太婆凄厉的哭喊声。

  小苏坐在椅子上,头垂得低低的。那疯老太婆的哭喊声,磕头声,又一次勾起了他心中的回忆,那一帧帧血淋淋的图景象钢刀象利剑刺戳着小苏的心。小苏实在不愿再见到那血淋淋的场景。他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那疯老太婆能自行停止她那折磨人的哭喊声。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雷声不断,闪电不止,那瑟瑟的夜雨伴随着老太婆凄厉的哭喊声磕头声使整个走廊充满了一种诡异与恐怖的气氛。穆秉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小苏,又望了望语文教研室那紧闭着的屋门。

  没有人制止,那疯老太婆的哭喊声一声高似一声。那凄厉的哭喊声与磕头声撕扯着,折磨着小苏本来就已很脆弱的神经。小苏再也坐不住了。他猛然跳起身冲上前去,一脚就踢开了语文教研室的房门。

  语文教研室中的窗子大多没有关上。窗外仅隔一条不到三米宽的甬道就是学校高高的围墙。在狭窄的甬道中雷电交加,风雨正狂。小苏踢开语文教研室的大门之后,风雨声夹杂着那腥臭的异味扑面而来。小苏把头转向东侧,快步绕过了会议桌,他不愿,也不忍心再看到刘玉琴仰卧在血泊中的惨景。那几个蜷缩在墙边的老头子、老太太见到小苏快步闯了进来,个个吓得浑身发抖。小苏来到那疯老太婆面前使劲跺了跺脚。

  “住口!你给我住口!”

  小苏的厉声喝斥把那疯老太婆吓坏了。她仰起那涕泪横流,布满血迹与青伤的脸呆呆地望着小苏,再也不敢出声了。望着那苍老憔悴布满了血迹与青伤的脸,小苏不忍再多说些什么。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刚刚绕过会议桌,小苏就发现穆秉义呆呆地站在门口,象一尊石雕,象一座木刻,脸上布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小苏心里明白穆秉义看到了什么,也完全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小苏轻轻地把穆秉义推转身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望着穆秉义梦游似地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苏心中默然无语。多少年来的正面宣传与教育把社会主义中国描绘成了一个充满了鲜花与歌声的人间天堂。然而一旦政治风暴吹开了美丽的幕布,将“人民民主专政”的现实赤裸裸地袒呈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个善良的,对祖国充满憧景的年轻人都会在良心上受到一种巨大的冲击与震撼。小苏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那就是李小桃的母亲吗?”

  穆秉义的声音轻飘飘的,眼晴中浮动着泪光。他象是在呓语,又象是在向小苏询问。

  小苏知道穆秉义是一个沉醉于《红楼梦》,沉醉于《安那·卡列尼娜》中的年轻人,他的心灵与情感都难以承受这血淋淋的现实。小苏无言地点了点头。

    “苏小农!……”蓦然间穆秉义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那满腔的悲愤与怒火如火山般迸发出来。“……你……你们简直是丧尽了天良!”

  “丧尽了天良!”小苏心中一震!在这种时候穆秉义居然敢直斥自己丧尽天良!难道他不想活了吗?难道他不知道,就凭这一句话,校红卫兵总部就可以给他定一个反革命的罪名;难道他不明白,就凭这句话,校红卫兵总部就可以送他下十八层地狱!小苏抬起头来惊讶地望了穆秉义一眼。不知为什么,穆秉义那悲愤的面容却使小苏想起了当年闻一多先生在昆明,在西南联大,面对国民党特务的枪口,愤怒地拍案而起时的情景。

    “苏小农!”穆秉义的声音悲愤而苍凉。“你们口口声声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们有本领,有勇气,你们上越南去!你们跟全副武装的美国人拼个你死我活,也算是个英雄,也算是条好汉。今天你们躲在远离前线千里万里之外的北京城里,用木枪、皮带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这种毒手,你们算什么英雄,你们称什么好汉!你们不觉得自己卑鄙,不觉得自己的行径可耻吗!……”

  穆秉义一连串愤怒的质问如泰山压顶,压得小苏抬不起头来。17岁的男孩子谁不渴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的父兄用大刀长矛,用小米加步枪抗击了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打败了八百万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反动派。他们顶天立地,他们无愧为英雄,无愧为好汉。自己今天在歌舞升平的北京城里用木枪,用皮带毒打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这又算是哪一门子英雄,哪一门子好汉呢?穆秉义的质问击中了小苏的要害。一时间,小苏羞愧难当,在穆秉义面前抬不起头来。

  走廊里再一次静寂下来。小苏脸上羞愧的神色使穆秉义心中的怒火平熄了几分。隆隆的雷声,淅淅沥沥的雨声反衬出走廊里的静寂。冲动的激情逐渐平复下来之后,穆秉义不禁有几分后怕。他这时才感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是过于激烈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小苏对自己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并未作出任何特殊的反应。穆秉义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思想上的突破口。自己应抓住战机,继续扩大战果。

  “……小苏,”穆秉义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作为一名理想社会的缔造者,我认为,你们应该有海一般的胸怀,应该有一颗充满了爱的心。一个真正的理想社会是用爱与宽容建立起来的。只有用爱与宽容建立起来的社会,才是一个充满了鲜花与歌声的社会。相反,用仇恨与鲜血只能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充满血腥与暴力的社会。那样的社会绝不是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社会,而只能是国家社会主义的翻版。”

  “国家社会主义”穆秉义的话使小苏大吃一惊。小苏虽然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生长在闭关锁国的新中国,但由于家庭的特殊地位,他对历史,对外面的社会多少还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他敏锐地捕捉到穆秉义话中一个很特别的字眼。“国家社会主义!”这不就是法西斯主义的学名吗?穆秉义的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把希特勒的法西斯德国与今天的社会主义中国相提并论。小苏不禁抬起头来瞟了穆秉义一眼。

  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穆秉义却错误地理解了小苏的眼色与小苏的沉默。不反驳并不一定代表着赞同,而穆秉义却把小苏的沉默当作了小苏对自己观点的认同。

  穆秉义这种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方式与其所受教育程度不无关系。中学教育是基础教育,其教育方式与大学不同。高等教育侧重于归纳,侧重于培养学生多元化的思维方式,培养学生如何对错综复杂的现象加以全面分析,找出解决问题的所有可行方案,然后选择其中最佳方案。中学基础教育侧重于演绎,侧重于培养学生逻辑推理能力,培养学生从一些基本原理出发,在错综复杂的现象中,排除干扰,直趋主题,找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这种线性思维方式对于解决简单的数学、物理、化学问题是行之有效的,但如用来分析人,分析复杂多变的社会现象,就常常会出现偏颇,出现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局面。

  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不反对自己的意见就是自己观点的赞同者。这种简单的线性思维方式使穆秉义对小苏的思想状况作出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判断。他觉得自己已经从根本上说服了小苏。打铁要乘热,现在已经到了开门见山的时候了。

  穆秉义站起身来,向走廊两端望一望。整个走廊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外面的风声、雨声与天际隐隐的雷声伴随着这午夜的静寂。穆秉义来到小苏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小苏,我也知道目前运动的背景很复杂,仅凭咱们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不过现在夜深人静,只有咱们俩在这儿,咱们也可以凭自己的良心作一点儿有益的事情。”

  有益的事情?小苏困惑地抬起头来。虽然他已听出穆秉义话中有话,但一时还弄不明白,他倒底要干些什么。

  穆秉义把手伸到小苏面前,他摊开手掌,手掌中有一枚亮晶晶的铜钥匙。“喏,这是学校后门的钥匙,现在夜深人静。咱们可以打开学校后门,放走李小桃母女。”

  什么?小苏震惊了。放走李小桃母女?穆秉义的话使小苏震惊。在他内心深处,虽然也曾有过对李小桃的同情与爱怜,但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放走李小桃。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还是首都中学红卫兵的一员,而抄查阶级敌人隐藏的枪支弹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正是国务院领导同志交付给首都中学红卫兵的战斗任务。穆秉义要自己放走李小桃母女,这不是要自己背叛党、背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吗?刹那间,顾顺章、甫志高、阿毛、阿狗……那些电影中,小说里形形色色的叛徒们的丑恶嘴脸与悲惨下场一齐涌现在小苏面前。叛徒!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在那一刹那间,穆秉义手中的铜钥匙仿佛涨大了起来,涨大成了一把手枪的模样。那黑洞洞的枪口正指向小苏的心房。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小苏耳畔回响:“叛变吧,苏小农同志!……叛变吧,苏小农先生!……”

  不!小苏猛然打了一个冷战。他奋力驱走眼前的阴影,跳起身来,伸手抓起靠在墙边的木枪。

  “住口!你给我住口!”

  小苏的怒吼一下子就使穆秉义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一切仿佛都很顺利,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情况却发生了这样的突变。小苏那冷若冰霜的面容,小苏那手持木枪如临大敌的姿态,都无言地表明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继承与捍卫自己父兄事业的决心与意志。穆秉义的心一下子沉进了万丈深渊。他明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这时才明白自己完全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完全错误地判断了小苏的心理活动。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不仅彻底葬送了李小桃母女获救的希望,同时也无意间葬送了自己生存的希望。

  “与虎谋皮!”穆秉义心中不禁打一个寒噤。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古昆曲所说的这句话中的含义。然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如果说前几天,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们连一个白发苍苍,私藏了地契与“变天账”的老太太都不肯放过,今天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放过自己——一个公然跳出来对抗共产党,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敌人!

  夜风瑟瑟,雷声隐隐,小苏那右臂上的袖章红得象燃烧着的火焰,红得象流淌着的鲜血。在那鲜血与火焰中,穆秉义看到了挥舞的皮带,看到了死神的阴影。面对死神,面对生命的终结,穆秉义不禁感到个人的渺小与悲哀。他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悲哀,他为自己鬓发斑白的父母即将失去独子而悲哀,然而更为深切的是,他为我们苦难深重的国家与人民而悲哀。作为一名高级民主人士的子弟,受父辈的熏陶,穆秉义对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着一种深沉的爱。

  1965年春天,16岁的穆秉义曾随父亲重返故乡。对父亲来讲,那是他农村考察的第一站。对于穆秉义本人来讲,那是秉承祖父的遗训,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开始。在短短的十天的时间里,穆秉义随父亲,走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在随父亲所走访的那些农民家中,穆秉义没有见到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没有见到一床象样的棉被。在每户人家那黑糊糊的饭锅里,穆秉义看到的只有野菜与米糠。吃碗白米饭,吃顿白面馒头已成为当地家民过春节时最大的奢望。在穆家昔日的一位老仆人家里,六十岁的老人病卧床头,全家老小竟然凑不出两角钱来给病人抓一付药。面对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面对那“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茅草棚,穆秉义的父亲不禁淆然泪下。他默默地掏出二十元钱来放在了病人的床头。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全都跪下了。“老爷……”那老人的儿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一位穆家当年的佃户私下里对穆秉义悲叹道,旧社会咱农民过年还能杀口猪;而如今,过年连割二斤肉的钱都是跟生产队上借的。那老农民的悲叹给穆秉义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然而使穆秉义更难忘却的是家乡那些大队党支书与生产队长们的脑满肠肥,当地农民的生老病死无一不在他们的掌管之下,他们就是地方上说一不二的“土皇上”。对于一切敢于表达不满与反抗的人,他们比电影中的黄世仁、南霸天还要凶残十分。谁敢反对我,谁就是“人民的敌人”。一顶漏网地主,一顶坏分子,或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能把一位善良的农民打入十八层地狱,能让他的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许多当地农民谈到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都噤若寒蝉。

  如果说解放前家乡的农民再穷再苦,毕竟还有几分做人的尊严,还有几分做人的权利,还有生存、自由、谋求幸福的机遇与可能,那么在六十年代社会主义的中国,农民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他们已经沦为社会主义大厦最底层的一块砖,一片瓦,“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一群任人驱使,任人奴役,却不准反抗,甚至不准大声呻吟的牛与马!

  回到北京之后,穆秉义和表哥林放谈起了故乡行的观感,谈起了对我们国家、人民命运的忧虑。林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只要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能勇敢地挺起自己的胸膛,我们的国家与人民就一定会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表哥意味深长的话语深深震撼了穆秉义的心灵。从那一时刻起,穆秉义就下定了决心,要为祖国与人民的未来而奋斗终生。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事隔不到十五个月,自己还未来得及为苦难深重的祖国,为故乡的父老乡亲,为自己鬓发斑白的父母作些什么,却要先他们而去,先他们而告别这苦难深重的祖国了。

  “小苏,”在一片沉寂之中,穆秉义终于开口了。他声音沉重而苍凉。“我知道,我今天晚上的言行在你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言行。你可以现在就把我带走,带到你们的保卫组办公室,带到你们的刑讯室中去。不过在这最后的时刻,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在瑟瑟的风雨声中,穆秉义终于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同学多年,我今天才算真正了解了你,了解了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我不是你们的同志,甚至也不是你们的同路人。你们所热爱的是你们的党,是你们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所热爱的是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生活在这土地上的善良的人们。你们所追求的,是如何用专政的手段,如何用无辜者的鲜血,去巩固你们党的统治,去建造你们共产主义的天堂;而我所向往的是自由,是民主,是每一个人都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谋求幸福权利的新中国。”

  在这沉沉的夜色中,穆秉义的声音苍凉而悲壮。“……只要一息尚存,我都绝不会支持、拥护你们那血腥的事业。我宁愿今天就死在你们的木枪皮带下,也不愿看到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善良的人们世世代代被欺凌、被奴役;我宁愿今天就死在你们的木枪皮带下,也不愿看到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任你们横行,任你们肆意屠杀老弱妇孺;我宁愿今天就死在你们的木枪皮带下,也不愿看到在我们祖国广阔的土地上,任你们用无辜者的鲜血去建造你们共产主义的天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穆秉义悲壮而苍凉的声音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1965年春天,小苏随全班同学到京西大台公社参加劳动锻炼。清晨,大家与村民们一起在村口集合,等候生产队长来分配工作。在离嬉笑打闹人群不远处,有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孤零零地站在春寒料峭的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们那穷愁潦倒的模样颇令小苏同情。不多时,生产队长赶到,那几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首先被分配到山上,从事最艰苦的开荒工作。原来他们是村里的地主、富农分子。望着他们在民兵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走向远方的身影,小苏惊讶地发现,在今天社会主义的农村中,地主、富农分子原来就是村里最贫困、最可怜、最没有社会地位的人们。

  随着穆秉义那悲壮而苍凉的声音,小苏仿佛看到,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千千万万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地主、富农,被武装民兵押解着,瑟瑟发抖地走向那无边的黑暗。随着穆秉义那悲壮而苍凉的声音,小苏仿佛听到,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有千千万万个李小桃,刘玉琴在皮带下哀号,在木枪下挣扎……一石激起千重浪,穆秉义那悲壮而苍凉的声音在小苏心灵深处掀起了万丈波澜。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好了,苏小农,现在你可以把我带走了,带到你们的保卫组办公室,带到你们的刑讯室中去了!”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穆秉义抛开了所有的顾虑与禁忌。他直言不讳,尽吐胸中郁闷,昂首挺立在小苏面前,而小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的心灵深处,波涛汹涌,雨骤风狂。他的良心与良知正在风雨中挣扎,正波浪中搏击。

  小苏与穆秉义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随着时间的流逝,淅淅沥沥的雨声把夜的萧瑟与凄冷重新带回到了走廊中,重新带回到了小苏与穆秉义之间。沸腾的热血逐渐平复下来,在一片静寂之中,穆秉义感到死神的阴影,心底的寒意渐渐地又从四面八方重新向自己逼了过来。

  记得戊戌变法失败后,一位革新志士曾说过,慷慨赴难易,从容就死难。人在感情冲动热血沸腾之际,往往没有时间细细地品味生死,因而常常面对死亡而无所畏惧。不过一旦平静下来,有充裕的时间品评生死,一般人对生都会有一种本能的留恋,对死都会有一种天生的畏惧。穆秉义毕竟还是一个只有17岁的大孩子。冷静下来,细细品味生的美好与死的阴冷,他内心深处不禁对死,对那永恒的黑暗与寒冷渐渐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面对那血红的袖章,面对那在灯光下泛着青光的木枪,穆秉义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了,两条腿也有些微微发抖。

  望着穆秉义那逐渐变得苍白的面庞,望着穆秉义那瘦弱而正在颤抖的身躯,小苏的心灵震颤了,他猛然摔掉了手中的木枪。

   “你走吧!穆秉义!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小苏双手抱头,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里。他头痛欲裂,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矛盾与痛苦。

  穆秉义一下子楞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象一个已经被套上了绞索的死囚突然听到了大赦的命令。他心中一阵狂喜,拔脚就向东走。快!离开这死神徘徊的地方,快!离开这充满血腥味的共产主义天堂。

  刚刚走出两步,穆秉义不觉又站住了。不,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心与使命感使穆秉义又重新折回到小苏身旁。小苏正双手抱头,痛苦万状地伏在值班哨位的桌子上。

  “喏,给你,这是学校后门的钥匙。”

    穆秉义迟疑着伸出手去,手掌中托着那枚黄澄澄的钥匙。

  小苏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穆秉义手掌中托着的钥匙。他猛然向后仰身,躲开了穆秉义伸过来的手掌,仿佛那手掌中托着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不,我不需要这东西。”

  小苏的话使穆秉义心中一怔。这话具有双重含义。既可以理解为,不,我不需要,我不能背叛父兄为之献身的事业;同时也可以理解为,不,我不需要。身为高一(四)班负责人,我救人无需这把钥匙。

  捉摸不透小苏的心事,穆秉义不敢久留。他收起手中的钥匙,迟疑片刻之后,便匆匆离开了值班的哨位。

  

    穆秉义走后,四周重新静寂下来。但小苏却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一趟又一趟地在走廊中来回地走着。在他心灵深处,风在怒吼,海在呼啸。穆秉义那慷慨激昂的神态,那气壮山河的言语;刘玉琴仰卧在血泊中的身影;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眼睛;那一排排、一队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地主、富农的身影在小苏心中掀起了滔滔的巨浪,无情地冲击着,摇撼着小苏内心深处那金色的圣殿。_

         

 

第三章 

                   黎  明  前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凌晨两点二十分,淅淅沥沥的夜雨终于停了下来。天上的乌云裂开,露出了月的一角。月光如水,照亮了中院,照亮了中院里海棠树上那滴水的枝叶。

    小苏心中的风雨也已经停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冲突,那金色的圣殿终于坍塌了。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小苏的心灵反而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宁静与安祥。  

    小苏信步来到走廊东头与中院相连的入口处。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中院里青砖铺地。在青砖铺陈的地面上,那一汪汪积存下来的雨水闪动着细碎的银光。花坛中的海棠被雨冲洗得一尘不染,在月光下,显得那样清秀,那样苍翠欲滴。

   这月光,这海棠,这风雨后的宁静勾起了小苏心中对往事,对自己童年时光温馨的回忆。父亲幼读私塾,长学文史,参加革命后博览群书,对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颇有研究。记得童年时,在那静静的长夜里,在那朗朗的月光下,自己常爱偎在父亲膝前,听父亲讲述那一个个动人的历史故事。

   中华民族渊远流长,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秦始皇焚书坑儒,楚霸王残杀降卒,那种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的作法历来就被视为是不义的象征,残暴的典型。而不计前嫌,重用自己原来生死对手的齐桓公,唐太宗;为救赵氏孤儿不惜献出自己亲生骨肉乃至生命的程婴,杵臼则被人们千古传诵,成为仁义的象征,道德的楷模。

   共产主义圣殿的坍塌使这些被掩没在大厦之下的历史人物重新发出了熠熠的光芒,成为小苏心路历程中的航标与灯塔。站在走廊东端的入口处,面对这沉沉的夜色,小苏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最后下定了采取行动的决心。这是小苏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良心与良知而作出的重大决定。他很清楚此时此刻这决定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从现在起自己必须小心行事。任何疏忽与失误都将给自己带来灾难,都将使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苏的目光徐徐扫过中院,扫过盥漱室,扫过锅炉房,扫过高一·(一)班、高一·(二)班平房教室,扫过后楼,扫过连接后楼与中厅的走廊。随着目光的移动,一个大胆的行动计划逐渐在小苏心中形成。整个中院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儿人声,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连接中院与前院,连接东楼与后楼的中厅里灯火辉煌,值班的朱忆平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夜深人静,现在正是采取行动的最佳时机。

  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苏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两页纸,把计划的具体步骤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将纸张叠好,放入自己上衣口袋,然后来到了走廊东口。从走廊东口上楼,二楼便是学生宿舍。

  自从去年实验班中招入了第一批女生之后,楼上的宿舍便被一分为二,隔断成为东西两部分。西半部现为女生宿舍,东半部为男生宿舍。因为宿舍床位骤减,现在只有家住远郊的同学才能获得住校资格,高一(四)班住校生只有五人,都住在2楼4号房间内。

   楼上走廊中静悄悄的,由于天气炎热所有房间的门都大敞着,小苏轻手轻脚地拐进了4号房间。这是一间约有四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房内有九张上下两层的床,可供18个人住宿,屋子里的灯早就熄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表明,所有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借助从门外散射进来的微光,小苏从赵玉江床头的小柜上取下了一件军上衣和一顶军帽。他把军衣和军帽卷成了团夹在腋下,踮起脚尖,轻轻退出了4号房间。

  下楼之后,小苏在走廊入口处略事停留、再次观察中院与中厅里的动静。还好,一切照旧,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墙上的挂钟正指向两点三十八分,离换岗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时间还够用。小苏一边在心中回顾着自己行动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一边大步向走廊西口走去。

    来到走廊西头的出口处,小苏小心地观察了学校后门及西小院方向的动静。西小院方向静悄悄的,没有灯光,也看不到人影,只有屋檐上还在滴嗒着积存的雨水。看来住在西小院总部的值班人员也全都睡下了。小苏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来到小藏书室门前,当小苏伸手握住门把手时,心中蓦然涌起一阵波澜。小苏心中很清楚,现在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开门还是不开门,自己今后一生的生死荣辱就取决于此时此刻的一念之间。

  在这生死抉择的瞬间,父亲那已经出现了丝丝白发的鬓角,母亲额头上那细细的皱纹又浮现在了小苏眼前。自己是家中的独子,除了妹妹之外,家中并无其他子女。一旦自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么父母将来上了年纪,又有谁能承欢于膝下,伺奉于床前呢?父亲的期望,母亲的忧伤使小苏心有不忍。

    然而如果自己退缩了,如果自己为求自保转身而去,那么明天清晨,一个受尽凌辱的少女就将死于非命。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眼晴,李小桃衣衫破裂处,肩头背部那血红的,暗紫色的伤痕,同样使小苏心有不忍。

  “……生吾所欲也,义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

    小苏心中热血冲涌,毅然拧开了小藏书室的房门。

   屋子里灯光昏暗,李小桃有如一只受伤的小鹿,正独自坐在墙角饮泣。小苏闪身进屋,随手掩上了房门。见到有人突然闯进屋来,李小桃大惊失色。她双手护胸,本能地把身体缩成了一团,眼晴中充满了惊惶与不安。小苏弯下腰把纸条与军装递到李小桃面前:

    “喏。抓紧时间看看这张字条。我十分钟后回来。如果你同意的话,请穿好军装,戴上帽子。”

  李小桃这时才认出闯进屋来的不速之客是小苏。半夜三更,小苏孤身到此意欲何为?不久前,刚刚受到过欺凌与侮辱的李小桃对于小苏的神秘到访颇具戒心。她犹豫了片刻,才心存疑虑地接过了小苏递到面前的纸条与军装。小苏没有再作更多的解释,转身走出小藏书屋,重新关好了房门。

   走廊中静悄悄的,小苏沿着走廊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一趟又一趟来回地走着。时间一分一秒悄悄地流逝着。从外表看,小苏似乎从容不迫十分冷静,但内心深处却紧张得有如一根绷紧了的弓弦。千万不要有人来!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小苏在心中默默地祷告着。现在离换岗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了。如果此时有什么人来到西走廊,小苏的行动受阻,时间上稍有耽搁,整个计划就有泡汤的危险。乔是午夜三点到清晨的班儿。一旦第三班上了岗,在乔眼皮底下,李小桃就是插上翅膀也很难飞出学校了。写有计划详细步骤的字条,小苏相信李小桃会按他的要求阅后即毁,但那毁不掉的军衣与军帽就将成为小苏背叛党,背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铁证。

   十分钟,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只不过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但此时此刻,它却仿佛比十天、十个月更漫长。不过小苏知道,他不能操之过急,他必须给李小桃留下充裕的时间去思考。他必须给李小桃留下充裕的时间去记熟整个行动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雨后的夏夜有一种惬意的凉爽与静谧,在夜的静寂之中,漫长的十分钟终于过去了。小苏关掉了走廊中大部分电灯,整个走廊中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小苏来到小藏书室门前,最后向走廊两端扫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迅速拧开了房门。

  李小桃斜靠在门边,已按小苏纸条上的吩咐穿起了军装,戴上了军帽,并把一头秀发细心地压在了帽子里。她那明如秋水的大眼晴中闪动着感激的泪光。见到小苏,她第一句话就是:

   “我妈妈呢?”

  妈妈!姑娘那满怀希望的目光使小苏心中一震。小苏完全能理解李小桃此时此刻的心情。九年来,在那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是妈妈独自一人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成人。在姑娘心目中,妈妈就是高山,妈妈就是大海,妈妈就是女儿精神上的支柱与生活中力量的源泉。然而......刘玉琴遍体鳞伤,仰卧在血水中,人还未死,肌肤已发出腐烂气息的情景又浮现在小苏眼前。现在就是用担架抬她出去,看来她也未必能够支持到天亮了。小苏心中黯然,他避开了李小桃那企盼的目光。他知道现在绝不能把事情的真象告诉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象,可怜的姑娘就会丧失求生的勇气。小苏垂下眼睛,含糊其辞地答道:        “快,抓紧时间。你母亲有别人负责。”

  泪水迸出了眼眶,李小桃感激地点了点头,迅速闪身出了小藏书室。

  小苏关好房门之后,沿着走廊大步向东走去。李小桃跟在他的身后,在黑暗的掩护下,紧贴着墙壁向东移动。按小苏的计划,如果此时有人来到西走廊,在昏暗的灯光下,首先看到的将是沿走廊中部大步东行的小苏。小苏可以迎上前去,设法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掩护李小桃就近隐蔽于附近门洞的凹窝处,待小苏设发打发走来人后,再继续前进。

  值得庆幸的是,苏、李二人一直走到走廊东口都未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来到走廊东口之后,小苏在灯光明亮的入口处逗留了片刻,直到李小桃按小苏字条上的吩咐躲入了楼梯下的死角中,这才大步穿过中院走廊,进入了中厅。

  中厅里灯火辉煌,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的朱忆平被小苏的脚步声所惊醒。他立刻跳起身来。

  “现在差5分3点,”小苏从容不迫地吩咐道:“你去楼上宿舍叫醒第三班的人员准备换岗。”

  “是。”朱忆平一边揉着惺松的睡眼,一边快步离开了中厅。

  小苏站在中厅里,机警地注视着四面的动静。

  当朱忆平进入西楼走廊,登上楼梯之后,李小桃的身影出现在西走廊的入口处。她迅速穿过中院走廊,在小苏的掩护下,穿过中厅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前院的花丛之中。

    学校的前院并不大,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从大门直通到中厅的台阶下。水泥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树墙与花圃。李小桃就隐身于树墙后的花圃中。

  小苏沿水泥路来到大门旁的传达室中,守卫传达室的马建民站起身来与小苏打招呼。小苏伸了个懒腰,显出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

   “该换岗了,现在差3分钟3点。你去西小院叫醒乔,问他还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什么事,我准备回家睡觉去了。”

   “是。”马建民转身而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中厅里之后,李小桃的身影从传达室的窗前闪过。学校的大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李小桃来到大门前,按小苏字条上的吩咐,轻轻将大门拉开一条缝。转眼间,她那纤细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学校大门外的夜幕中了。

   看到李小桃顺利地出了学校大门,小苏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才落回到了胸腔里。他跌坐在椅子上,浑身象散了架子似的。极度的紧张之后,小苏感到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他坐在椅子里,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想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暴风雨后的夜显得格外宁静,静得可以听到草丛中的虫鸣和小树枝上积水滴落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脚步声。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传达室门口。

   “怎么?小苏,你不舒服吗?”见到小苏脸色苍白,一幅没精打彩的样子,乔眼中透出惊异的神色。“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是吗?”小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也许是一夜没睡,有点累了。”

  “现在刚3点,你快去宿舍找个床位睡一会吧。”乔看了看表,有几分着急地催促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老乔,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我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今天我实在有点累了。”小苏征求乔的意见。

  “行。你快回去吧,学校里的事有我盯着呢。”乔一边说着,一边送小苏出了传达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小苏已经走远了,乔还在大声叮咛着。

   校园里人影憧憧。值最后一班岗的同学们正在与上一班的人员换岗交班。小苏从西楼南侧的车棚中取出自行车,穿过中院、中厅,有意绕道大门离校。路上他与碰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极力给人们留下一个印象,我苏小农三点钟就离开学校了,以后学校里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与我苏小农无关。

 

   夜色深沉,空荡荡的按院胡同中只有路灯昏黄的光芒在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跳闪。小苏骑车向东而行。还未走出五十米,突然间,两个身材高大,手持自动步枪的武装士兵象幽灵似地从黑暗之中冒了出来。他们手持钢枪无声无息地由东向西行进着,黑黝黝的枪管在灯光下反射出幽幽的青光。小苏知道,这是卫戍区的武装巡逻队。按院胡同从外表看与北京城里其他胡同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实际上,这小小的胡同中却有几处不同寻常的深宅大院。这些深宅大院中居住着前国务院主管工交事务的副总理薄一波,前人民银行行长南汉宸,以及海军新贵王宏坤。为了保卫这些大人物的安全,卫戍区每天晚上都派有武装人员在此巡逻。这威武的士兵,这闪亮的钢枪,无言地表明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以及无产阶级专政的无处不在。小苏骑着车与那两名由东向西行进的武装士兵擦肩而过,那闪亮的枪管几乎就在小苏鼻尖下闪过。望着那闪亮的枪口,小苏心中凛然。此时此刻在这藏龙卧虎的北京城里真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武装巡逻队在大街小巷中静静地穿行着。李小桃,一个孤身的少女,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肯定会引起巡逻队中士兵们的注意。一经引起注意,巡逻队的士兵们不难发现李小桃身上的血迹与神色的憔悴。在这种时候,只有阶级敌人才会被打得遍体鳞伤。一个身上带伤的阶级敌人半夜三更在首都街头独行,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的现象。只要巡逻队的士兵拦住李小桃盘问,那么李小桃就必然会被扣留,必然会被重新送回八中。小苏在设计营救计划时,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他不能仅将李小桃弄出学校大门就不管了。他必须给这个现已无家可归的姑娘找一个可以暂时安身的地方。而目前,对李小桃,同时也是对小苏自身而言,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小苏自己的家了。把李小桃先带回家中安顿下来,这正是小苏计划中有待执行的第二部分。

  出了按院胡同就是太平桥大街了。在丁字路口的对面,太平桥大街的东侧有一个公共厕所。小苏把自行车停靠在厕所前的一根电线杆旁,迅速向左右扫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小苏便闪身进了北侧的男厕所。

    厕所中静悄悄的,一盏孤灯高悬在厕所中部的隔离墙上。小苏站在隔离墙下侧耳细听。隔壁的女厕所中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小苏这才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小桃。”

    听到对面回答之后,小苏转身出了厕所。随后,李小桃那纤细的身影也从南面女厕所门口浮现了出来。小苏来到自行车旁,借助路灯昏暗的光线打量着李小桃。李小桃头戴军帽,上身穿军衣,下身着浅灰色裤子。那顶略显宽大的军帽罩住了她那满头的秀发,而那略显肥大的军上衣遮去了她那青春少女的曲线。夜色中乍眼看上去,她倒很象一个男孩子,一个面目清秀,身材略显单薄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上车吧。”小苏拍了拍自行车后架,示意李小桃坐上去。骑车带人对于男孩子们来说是小事一桩。但对李小桃来说,却是一个挑战。女孩子天生胆小,又从未坐过自行车后架。望着自行车那高高的后架,李小桃真有几分胆怯,真有几分不知所措。

    “快,快坐上来。”小苏再次催促。完全没有觉察到李小桃脸上的畏难神色。此时此刻,要想尽快离开这危险的地方,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其它方法。李小桃咬紧牙关,笨手笨脚地坐上了自行车的后架。

    李小桃从未坐过自行车,本来就有几分胆怯。自行车的起动顿时使她失去了平衡感。慌乱之下,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少女的羞涩使她不敢碰触小苏的身体,只好用双手抓住了前面的车座,小苏上车落座。车座下的弹簧立刻就夹痛了李小桃的手指。

    “哎哟!”

    李小桃痛得大叫一声,用力从尚未压紧的弹簧缝中抽出的自己被夹痛的手指。李小桃身躯的晃动破坏了整个车身的平衡。自行车立刻就在马路上扭起了“秧歌”。车身的晃动使李小桃愈发心慌,她极力扭动身躯,企图恢复平衡。结果却使车子晃动得更加历害。

    自行车的晃动弄得小苏手忙脚乱,他来不及回头查看究竟,一边尽全力把住车头,稳定车身,一边急得直叫:“快!快!抱住我的腰。”

    小苏骑车已经有四年的历史了。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加速才能更好地保持平衡。他双手稳住车把,奋力蹬踩脚踏。自行车象箭一般在马路上飞驰起来。

    李小桃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她吓得紧闭双眼,一下子扑到了小苏背上,用两只手臂紧紧抱住小苏的腰。

    异性柔软的手臂紧箍在腰间,那丰满的胸部直顶在背上,小苏感到腰间、背部暖暖的,软软的。17岁正是情窦初开,血气方刚的年纪。异性之间身体的接触使小苏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这冲动是那样朦胧,却又那样强劲,使人沉醉,使人迷惘,使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舒畅与甜美。

    就在这心醉神迷之际,路边的丰盛胡同中,猛然冲出了两辆自行车。还未等小苏作出应急的反应,骑车的男孩子们已灵巧地转动车把,从小苏眼前飞掠而过。那矫健的身影,那血红的袖章使小苏心中一震,满腔的柔情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好险!幸亏刚才碰到的不是自己学校的同学。小苏心中暗自庆幸。如果是八中的同学,双方打起招呼,对方一定会注意到坐在车后架上的李小桃。而李小桃的身份以及小苏的行动必然会引起怀疑。......小苏不敢往下多想。他用力蹬踩脚蹬,加快了自行车行进的速度。

    出了阜成门,街道顿时宽敞了许多。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树后那一幢幢楼房中没有一丝灯光,空荡荡的路面上见不到任何行人与车辆。小苏那颗高悬着的心,这时才慢慢落了下来。

    具体考虑到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小苏这时才发现,要把李小桃带回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苏的父亲是一位司局级的领导干部,家中的住房四室一厅。小苏与妹妹在家中都有自己的房间。在自己的房间中安顿一个人并不困难,困难在于如何瞒过家里其他成员的耳目。

    父亲六月初曾在水利水电学院担任过中央工作组的副组长。现正在水利水电学院接受批判,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母亲是人民医院的内科主任,工作本来就很繁忙。现在医院也在开展运动,学习《十六条》,母亲每天回来得更晚了。回家后她常常累得连话也不想多说,吃完饭就早早睡下了,很难有闲暇到小苏房中坐一会儿。问题的关键在妹妹。妹妹是师院附中初二年级的学生,文革前刚刚入团,是班上新组建的团支部的书记,师院附中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师院附中离水利科学研究院并不远。妹妹每天在家的时候最多。女孩子心细,观察力敏锐。若想把李小桃安置在家中而不让妹妹发现,那是很困难的。但如果自己把一切向妹妹讲明,妹妹会同情李小桃,“一个最危险的阶级敌人”吗?妹妹能谅解自己,帮助自己吗?对这些问题,小苏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

    就算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一放,回头再考虑。眼前一个刻不容缓,需要立即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带李小桃进机关大院而不引起传达室老王头的猜疑。机关大门每天晚上十二点上锁。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要进入机关大院,必须叫醒传达室的老王头,请他为自己打开大门。在传达室老王头的心目中,小苏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而一个好孩子在读书时是不该谈恋爱,交女朋友的。如果让老王头发现,小苏深夜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回家,即使他当场不便说些什么,明天这条爆炸性新闻也会不径而走,传遍整个机关大院。

    从二里沟向西拐,水利科学研究院已近在眼前。小苏在路边停下车,试着以“老王头的目光”审视李小桃。月光下,戴着军帽,穿着军上衣,浅灰色长裤的李小桃倒也象一个俊秀的小伙子。唯一与小伙子形象不符的是她脚上那双精致小巧的凉鞋。

    “来,咱们换换鞋。”小苏说着脱下了自己所穿的布鞋。李小桃微微一楞。虽然她一时弄不清楚小苏意欲何为,但她什么也没有问,顺从地脱下了自己脚上的凉鞋,换上了小苏的布鞋。小苏穿上李小桃的凉鞋,试着走了几步。虽然十分夹脚,但也只好勉强趿拉着。一个男孩子趿拉着一双精致的女凉鞋,看起来是有几分滑稽。不过小苏知道,在进机关大门时,一般人只会注意陌生人,注意陌生人的穿着打扮,通常不会过分留心熟人的衣着。从事多年门卫工作的老王头更是如此。换完鞋,小苏利用几分钟时间,把如何混进机关大门的要点一一讲给李小桃。李小桃听得很仔细。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当小苏与李小桃在水利科学研究院门前下车时,已是凌晨三点三十分了。水利科学研究院的铁栅栏门紧锁着。只有传达室门前的一盏孤灯照亮了大门前的水泥路面。

    小苏把自行车交给李小桃。李小桃按小苏事先的吩咐,推车到大门侧面,站在了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

    小苏一边摇晃着铁门,一边高声呼喊:“王大爷!王大爷!”铁栅栏门在小苏的摇撼下发出“咔咔”的声响。

    传达室屋里的灯亮了。老王头披着衣服,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传达室门口。“谁啊?半夜三更的,喊什么!”老王头的眉毛不满地拧成了一团。

   “是我,小苏。”小苏高声答道。

    老王头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站在门外的是苏小农,院党委书记的公子。他那紧蹙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忙不迭地跑上前来开门。

   “噢,是小苏啊。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老王头的脸上堆满了亲切的笑容。

   “今天晚上,我们班守夜,刚下岗。”小苏一边帮老王头推开铁门,一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李小桃乘机推车进了大门。

    “王大爷,这是我们班的同学。”小苏帮老王头重新锁好了大门,指着李小桃对老王头说道:“他家住在人民大学,路太远,今天不想回去了,想在我这儿凑合一夜,还用签会客单吗?”

    按规定,外人进机关大院是要签会客单的。离去时,要将会客单交还给传达室。不过一般来说,如果来人是由本单位的人带进来的,也可以不填会客单。但离去时,一定要由本单位的人送出来。现在夜深人静,老王头自然不愿给自己添麻烦,同时他也乐得作一个人情。

   “不用了,不用了。”老王头连连摆手。“你明天送他出来就行了。”

   “那好,谢谢。”

   “没什么,没什么。”老王头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回传达室。

    小苏重新骑上车,带着李小桃沿机关内的林荫小径向宿舍区而去。水利科学研究院是五十年代的建筑群落,带有浓重的苏联建筑风味。绿荫丛中的楼群疏落有致。楼与楼之间有水泥路面的小径相连。小径两旁是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松墙与 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宿舍区西北角有一幢漂亮的小楼,是院领导们的宿舍楼。小楼有两个单元门。每个单元内又分上下两层。小苏家住在一门二楼。

    开亮楼内走廊里的电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宽敝的走廊与楼梯,四周显得那样宁静,那样安详。总算到家了,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象一个长时间搏击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水手终于踏上了陆地;一个在沙漠中历尽艰险的旅客终于见到了绿洲。家,此时此刻对于小苏来讲是一个多么温馨,多么亲切的字眼。

    李小桃跟在小苏的身后登上楼梯。刚刚上了几层台阶,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伸出手去,试图抓住楼梯的扶手。但手还未抓到扶手,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就向后倒了下去。幸亏小苏觉察到情况不对,及时转身抱住了李小桃,否则李小桃定会摔得人仰马翻。

    小苏的母亲是一位资深的医生。小苏曾听母亲讲过,人在危机时,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会使机体产生一种应激反应,冠状动脉扩张,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分沁增加,新陈代谢速度加快,从而使人的体能倍增,创造出平时看来不可思议的奇迹。李小桃,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经历了几番严刑拷打与几个年轻小伙子的轮番凌辱,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若在平时,也许早就支持不住而倒下了。但为了生存,在过去一个小时内,她居然能连闯险关,行动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现在终于到达了安全的地方,心理上的松懈使她整个人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这大概就是母亲所说的,由于体力过度透支而引起的虚脱吧。

    灯光下,李小桃呼吸短促,双颊通红。隔着衣服,小苏就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看来除了虚脱之外,她还在发烧。这大概是伤口感染所引起的。想到小藏书室中遍地的灰尘和污垢,小苏的心缩紧了。现在如果不尽快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的话,伤口的感染说不定会引起其他并发症。小苏知道身体极度疲劳时,也正是各种细菌最容易入侵的时候。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小苏附在李小桃耳边轻声鼓励道。

    李小桃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在小苏怀中静静地靠了一会儿,待体力稍稍恢复之后,便在小苏的扶持下,挣扎着登上了二楼。登上二楼,迎面就是小苏家的大门。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窗,可以看到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小苏从口袋中取出钥匙,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借助于楼下走廊中的灯光小苏看到小客厅的门开着,这表示母亲已经回来了。小客厅中卧室的门关着,这表明母亲已经睡下了。顺着走廊向南望去,妹妹的房间关着门,看来妹妹也早就进入了梦乡。小苏轻轻关好大门,扶李小桃沿走廊向东,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廊中没有灯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小苏不敢开灯,怕惊醒母亲与妹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之后,情况顿时有所改善。皎洁的月光通过窗外的树梢散射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了斑驳的光影。夜风的吹拂使地下的光影随着树梢的晃动而跳闪。小苏的房间大约有十六七平方米。窗前摆放着一张书桌,桌子侧面靠墙处是一张钢丝软床。床脚的衣柜与对面的书橱、茶几、沙发组合在一起,为屋子里平添了几分优雅的氛围。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牛顿、居里夫人和爱因斯坦的大幅肖像。三位科学界的伟人正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注视着刚刚进屋的这对儿年轻人。

    小苏开亮了床头的台灯,扶李小桃上床休息。没想到她背部刚刚碰到床边,人就痛得叫了起来。显然她背部的伤势严重,无法平躺。小苏只好帮她翻转身子,伏卧在床上,然后弯下腰,轻轻为她脱去了脚上的鞋子。当小苏的手碰触到李小桃脚部那细腻而柔软的肌肤时,他的心不禁颤抖了,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摸到一个少女的肌肤。触摸到李小桃那柔嫩而细腻的肌肤,小苏内心深处又一次萌发了那种强烈的冲动。出于本能,他很想抚摸,甚至亲吻一下那细腻的肌肤。但这冲动,这欲念仅在小苏心中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使命感和一种幼稚的男子汉大丈夫救死扶伤的英雄气概。小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欲念,迅速挺直了自己的腰。

    李小桃并没有注意到小苏神色的变化。她侧着头伏卧在枕头上,伤口的痛楚使她发出低低的呻吟。小苏发现,李小桃所穿军衣的背部已出现多处血渍。显然伤口感染而渗出的血水已浸透了两层衣服,如不尽快处理肯定会引起并发症。但要处理伤口,就必须脱去衣服。现在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要李小桃脱去上衣,裸露身体,小苏实在说不出口。但除此之外,现在也别无其它良策。望着李小桃痛苦的神态及背上斑斑血渍。小苏迟疑着,俯下身去在李小桃耳畔轻声说道:“你背上的伤口大概已经感染了。现在把衣服脱......脱下来,让我给你清洗一下伤口,上......上点药,行......行吗?”羞涩使小苏有几分口吃,他的双颊飞起了一片红晕。

    “谢谢。”李小桃迅速点了点头。伤口的痛楚和折磨人的高烧已使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说十四个小时之前,对于李小桃而言,小苏还是一个素味平生的男孩子,那么经过这生死与共,极不寻常的一夜,小苏现已成为除母亲外,她在这人世间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了。得到李小桃许可之后,小苏如释重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立刻开始进行有关的准备工作。根据自己现有的医学常识和家中的条件,小苏在心中迅速列出了一张所需物品的清单:清水、脸盆、药棉球、纱布、红药水、酒精、消炎粉、凡士林软膏......

    他提起床头的暖瓶晃了晃,里面只剩一个瓶底的水了。大概是妹妹以为他今晚不回来,没有给他灌开水。小苏从床下取出脸盆,轻手轻脚来到厨房。他打开炉子的火门,炖上了一壶水。六十年代,北京西郊各机关大院的宿舍区还没有管道煤气,人们使用的一般都是烧蜂窝煤的火炉。这种炉子炖开一壶水最少需要20-30分钟。小苏把脸盆仔细刷干净之后,决定先到妹妹房间中取一壶开水用。清洗伤口最重要的是水的洁净。而且家中常备药品也都在妹妹房间的柜橱中。小苏打开走廊的灯,轻轻推开妹妹的房门。借助于走廊的灯光,小苏看见妹妹睡得正香。她的头深埋在松软的枕头中,橘黄色的毛巾被直盖到下巴上。长长的睫毛复盖着眼睛,小巧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似乎妹妹在梦中都在努力保持着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威严。

    打开杂物柜的门,凭借记忆摸索,小苏取出自己所需物品,纱布、棉球、消炎粉、镊子、小剪刀......把它们一一放入一个盛药棉球的月芽形小盘中。小苏的动作很轻巧。他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妹妹。然而就在他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正准备转身离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

   “哥,你干什么呢?”

    那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小苏心中一震,手里抱着的药品差点撒了一地。他本能地抱紧胸前的药品,迅速转过身来。不知何时,妹妹已睁开了双眼。看到小苏抱着一堆药品,妹妹脸上显出惊异的神色。

    “哥,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我......我们班有个同学,昨天骑车摔......摔了一跤,磕伤了腿,我...... 我给他带点药去。”

    小苏心慌意乱,连说话都有几分口吃了。他直觉地感到妹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洞穿着他心底的秘密。

    “睡吧,睡吧,吵了你的觉,真对不起。”

    小苏不等妹妹再开口,便匆忙朝屋外走去。他一只手抱着药品,一只手把妹妹的屋门关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把纱布、药棉、剪刀、镊子一一摆在桌子上,把开水倒入脸盆中,然后用一只小药杯,将清水舀进装满了药棉球的月芽形的医用小盘中。将一个个棉球浸湿。

    一切准备就绪。小苏扶李小桃坐了起来,“来,我帮你脱衣服吧!”小苏用一条手臂轻轻揽住李小桃的肩膀,另一只手逐一为她解开外衣的钮扣。李小桃顺从地依偎在小苏胸前。她低垂着双眼,不胜娇羞,白皙的面颊飞起两片红晕。

 

    脱外衣还算顺利。外衣只有背部少数地方与衬衣有所粘连。在撕扯衣服粘连时,小苏的动作虽然很轻柔,但毕竟还是牵动了伤口。李小桃疼得直吸凉气,浑身颤抖。但她尽量克制着没有叫出声来。脱去外衣之后,在灯光下,小苏看到,李小桃衬衣背部的血渍已经连成了片。许多地方衬衣与伤口粘连在一起,凝成了血痂。看样子,硬往下撕扯是行不通的,李小桃肯定会疼得受不了。唯一的办法是用剪刀把衣服剪破,先将未与伤口粘连的部分取下来。然后用湿毛巾热敷衬衣与伤口粘连处。化开血痂后,再将粘在伤口上的衬衣残片慢慢揭起来。

    解开衬衣胸前的钮扣,少女那丰盈的胸部便袒露在灯光下。雪白的肌肤如凝脂,如美玉。然而在那柔嫩洁白的肌肤上,在那浑圆坚挺的乳房上,一道道红肿的皮带印,一条条乌黑的手指印以及那抓挠啃咬的伤痕,却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那是邪恶对美的蹂躏,那是暴力对人性的摧残。无限的柔情与怜悯在小苏心中涌动。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球蘸着清水,一点点,一处处为李小桃清洗去胸前以及各处伤口上的污秽。他的动作轻柔,有如一位白衣天使,又象一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在护理、照料自己多灾多难的小妹妹。小苏的温柔体贴使李小桃的眼角润湿了。

    对于一个少女而言,17岁正是多梦的年华。在那对人生,对未来充满憧憬的五彩梦中,少不了一位英俊潇洒,温柔体贴的白马王子。那王子的身影,那王子的音容笑貌往往是少女心底最隐蔽,最甜美的梦幻。今天在梦幻与现实之间仿佛只有一步之遥,那王子的身影仿佛已近在眼前。然而,咫尺天涯,多难的少女却已被剥夺了谋求幸福的权利。一群“替天行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不仅击碎了她那五彩缤纷的梦,还夺去了她那少女最宝贵的......

    晶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小苏的手背上。小苏不禁吃了一惊。“怎么,弄痛你了吗?”他抬起头来,一脸关切的神色。

    李小桃轻轻摇了摇头。泪水迷朦的大眼睛中有一种梦幻般的色彩与柔情。这种色彩与柔情使小苏心驰神摇,几乎不能自己。他连忙低下头去,努力抑制住自己波动的情绪,凝神静气,继续自己的工作。

    清洗去伤口上污秽之后,小苏根据伤口的不同情况,分别作了处理。伤势轻微处仅涂红药水即可。伤势严重处多用涂有消炎粉及凡士林软膏的敷棉和胶布条加以复盖与包扎。

    处理完胸前的伤口,小苏用剪刀小心地剪开了李小桃的衬衣,依次取下了前襟,衣袖,以及衬衣背部所有可以取下的残片。最后只剩下与伤口粘连已凝成血痂的部分。小苏扶李小桃重新躺下,伏卧在床上。然后用湿毛巾敷在衬衣的残片上,将血痂浸透化开后,再将衬衣的残片一点点轻轻揭起。撕扯伤口上已形成的血痂,使李小桃疼得直吸冷气,她双手抓住床头的护栏,全身不停地颤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当伤口中最后一块衬衣的残片终于被取下来时,小苏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两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灯光下,李小桃整个背部呈现出一片可怕的酱紫色,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不少伤口中还粘染有灰尘与污物。小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小镊子夹着蘸水的棉球,细心地为李小桃清洗去了伤口中所有的污物。

    清洗过后,李小桃背部的伤口开始呈现出一种鲜红的颜色。小苏打开一包消炎粉,均匀地洒在了各个伤口上,白色的药粉很快就溶入的血红的伤口中。这样大面积的严重创伤,按常规应进行包扎,但到哪里去找这样大一块敷棉呢?小苏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猛然间,小苏灵机一动,从衣柜中取出了一条崭新的浴巾,用浴巾作“敷棉”把李小桃整个上半身都包裹了起来。他用纱布作绳子,一条系在乳房上部,一条系在腰间,巧妙地把大敷棉加以了固定。固定了“敷棉”之后,小苏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心中对自己的杰作,对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颇为欣赏。

    李小桃那浑圆的肩头与雪白的臂膀上也有几条红肿的皮带印。小苏一一分别作了处理。

    上身的伤口终于处理完。身裹白色浴巾,肩头、手臂上涂满红药水的李小桃活象一个刚从硝烟迷漫的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小苏找出一件自己的衬衣为李小桃穿上,然后扶她重新在床上伏卧下来。

    下一步就该处理下身的伤口了。小苏刚才在为李小桃清洗背部的伤口时,已经注意到她外裤的臀部,大腿根部也有成片的血迹渗出。但脱裤子毕竟不同于脱上衣。小苏附在李小桃耳边轻声道:

    “现在我去洗洗手巾,换盆干净水,给你处理一下儿下身的伤口,怎么样?”

    小苏以商量的口气征求李小桃的意见。李小桃羞得满脸通红。她紧闭双眼,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听从小苏的安排。

    小苏端起脸盆拿上毛巾,准备先到厨房洗洗毛巾,换盆干净水。想来炉子上炖着的开水也差不多该开了。绕过沙发前的荼几,小苏刚走到屋子正中,心中突然打了个冷颤。一种本能、一种直觉,或者说潜意识告诉他,在这夜深人静之际,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某种潜在危险就在眼前。他猛的抬起头--

     呵!眼前的景物使他魂飞天外。 一个人影,一个白色的人影,一个幽灵式的人影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倚在门边。那“幽灵”的眼睛亮晶晶的,直望着小苏与床上的李小桃。

    极度的震惊使小苏手中的脸盆直摔到了地上。随着“咣铛”一声巨响,脸盆中的水溅到了“幽灵”白色的睡衣上。“幽灵”有几分吃惊地向后退了退。小苏这时才认出,依在门边的人影是妹妹。小苏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小客厅那边又传来“啪嗒”一声开灯的声音。

    “晓梅!晓梅!”卧室中传来母亲焦急而有几分不安的呼唤声。“怎么啦?怎么啦?”

    慌乱之中,小苏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妹妹不要作声。然后快步从妹妹身边绕过,跑进小客厅,推开了母亲卧室的房门。床头的台灯亮了,母亲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在披外衣。见到小苏,母亲微微一怔。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半夜三更的,你把什么东西弄得叮铛乱响?”

    “今天我们班守夜,刚回来。准备洗洗脸,不小心把脸盆摔在地上了。”

    “唉,真是个冒失鬼!”

      听完小苏的解释,母亲大大地松了口气,刚披上的外衣又被脱了下来。

    “现在都几点了,小心一点,别把楼下的刘叔叔吵醒了。”

    “行,行!妈,你睡吧,我一定小心。”

    小苏殷勤地来到床边,为母亲关上了台灯。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妹妹还静静地站在门边,小苏向她作了个手势,示意“跟我来。”

   “哥,她是什么人?怎么弄成那副样子?”

    刚进妹妹的房间,妹妹就直盯着小苏的眼睛问道。

    妹妹直言不讳的询问使小苏难以作答。看来,妹妹刚才已在门边站了许久。她不仅看到

 了李小桃,也看到了小苏为她清创、包扎的全过程。小苏从妹妹疑惑的眼神中,读出了她那并未说出口来的问题,她是什么人?是不是一个阶级敌人?

     在这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口浪尖上,确实也只有一个“阶级敌人”才会被打得遍体鳞伤。半夜三更自己为什么会竭尽全力掩护救助一个“阶级敌人”?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的。而李小桃下身的伤口还急待救治。

   “晓梅,事情的前因后果,等一会儿我再向你解释。现在请你帮个忙,先帮我给她处理一下儿下身的伤口,好吗?”

    妹妹默不作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犀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小苏心底的秘密。

   “晓梅,求求你帮我一次,好吗?”

    在一片静寂之中,妹妹的沉默几近冷酷。小苏有几分绝望了。他的声音几近哀求。

    也许是小苏的哀求,也许是小苏脸上那绝望的神色,终于打动了妹妹的心。她轻轻叹了

口气,默默地伸出手去,接过了小苏手中的脸盆。一阵热浪从小苏心头涌过,他连忙转过头去,不愿让妹妹看到他眼角的泪光。

   

    当妹妹端着脸盆和小苏一起来到床前时,李小桃脸上现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她双手用力,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小苏轻轻扶住了她。

   “别动,小心碰了伤口。这是我妹妹。我请她来帮你处理下身的伤口。”

    李小桃感激地点了点头。妹妹把脸盆放在桌子上,作好了清洗伤口的准备工作。

    小苏在床头坐了下来,他背对着妹妹,双手扶住李小桃肩头,头也不回地示意,可以开始了。妹妹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小苏是在以自己的行动表明,除为李小桃治伤之外,自己心中别无他念。

   

    与背部相比,李小桃下身的伤势不算太重,伤口与裤子基本上没有什么粘连。在小苏协助下,妹妹没费什么力气便褪下了李小桃所穿着的灰色长裤。不过使妹妹万分惊讶的是,李小桃,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长裤之内竟然没有穿内裤。除去外裤之后,她那白皙的肢体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灯光下。妹妹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李小桃伏卧在床上,腰间、臀部以及大腿根部处处是皮带抽打的伤痕。灯光下,那一道道红肿的伤痕与白皙柔嫩的肌肤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令人触目惊心。妹妹不禁摇了摇头。她弯下腰去,细心地用蘸水的棉球,为李小桃清洗着伤口上的污物。……

    处理过背面的伤口之后,小苏与妹妹合力帮李小桃翻过身来,使她侧身向外躺着,以便处理前面的伤口。李小桃刚刚侧过身来,妹妹借助于床头的台灯,一眼就发现,李小桃两腿之间,少女最隐蔽的部位情况有些异常。那里没有明显的皮带抽打的痕迹,却有着大片的血迹,乌黑的指印以及抓挠的伤痕,局部地方还有明显的红肿与污物。极度的惊讶使妹妹不觉叫出声来。

   “啊!”

     听到妹妹的惊叫,小苏心中一震,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立刻转过头来。灯光下,小苏一眼就看到,妹妹所注视着的正是李小桃两腿之间暴露在强光之下的红肿与伤痕。无意间窥到了一个少女最隐秘的部位,小苏羞得满面通红。他尴尬地连忙把头转了回去,同时示意妹妹无需大惊小怪,请继续她的工作。妹妹望着小苏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团疑问。少女的本能使她感到这里面肯定另有文章。但当着李小桃的面,她又不便问些什么,只好埋下头去,继续为李小桃清洗两腿间的污秽与血迹。……

  

    伤口全部处理完毕之后,李小桃腰间,臀部与大腿根部横七竖八到处都是绑扎的绷带与用胶布所固定着的敷棉,穿裤子已经很不方便了。妹妹取来一条自己的裙子为李小桃套上,遮住了裸露的下肢。她倒了一杯水,服侍李小桃吃下退烧与消炎的药片之后,在小苏的协助下,用一床干净的床单换下了已被血水污染了的床单。

   

    经过一番折腾,李小桃虽筋疲力尽,但痛楚毕竟大大减轻了。她伏卧在床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小苏与妹妹收拾好杂物,关闭了台灯,双双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回到了妹妹房间中。

   

    把剩余的物品放回杂物柜之后,妹妹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小苏。小苏知道,妹妹是在等待着他,等待他来解释事情的经过。

    回忆起昨天的那一幕幕场景,小苏心中又翻起了重重波澜。刘玉琴那血肉模糊的背部,疯老太婆那凄厉的哭喊,李小桃凝脂般肌肤上那一道道红肿的皮带印与乌黑的指印,以及那抓挠啃咬的伤痕又一一浮现在小苏眼前。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压低着声音,从头开始向妹妹讲述昨晚所发生的一切,讲述自己所走过的心路历程。……

   

    妹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严肃的面庞上现出了少有的凝重。沉浸在回忆中,小苏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小客厅中传来开门的声音。小苏才霍然惊觉,发现天已经大亮了。走廊中传来母亲的脚步声,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推开房门,脸上现出几分惊异的神色。

   “怎么,你俩一夜都没睡吗?”

   “可不是吗!”妹妹抢在前面答道,语气略有几分夸张:“昨天半夜哥哥跑回家来摔脸盆,吵得人家睡不着,我就起来问问昨天运动发展的最新动态。”

    妹妹的回答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什么最新动态?”母亲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场来势迅猛的文化大革命虽然还未波及到全社会,但已引起了各界人士的注目。千百万善良的中国人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一场浩劫。相反,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还在以极大的热情,虔诚的信念,期待着,盼望着这场疾风暴雨式的大革命能以其雷霆万钧之势涤荡去中华大地上的一切污泥浊水,为我们古老的民族迎来一个更美丽,更纯洁,更为绚丽多彩的明天。当然也有一些在我们民族的苦难岁月中历尽沧桑的中年人,老年人,以其独有的洞察力,直觉地感到这场风暴来势迅猛,有几分怪异,有几分不祥与暴戾,也许会酿成一场可怕的灾难。母亲正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关注着运动的每一步发展。

   “......昨天国务院、新市委给北京中学红卫兵下达了新的战斗任务。城里的学校已经先行了一步,开始查抄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昨天哥哥他们学校一共抄出5支枪,还抓获了6个有藏枪嫌疑的阶级敌人。”

    还未等小苏开口,妹妹就叽叽呱呱地向母亲介绍起了运动的最新发展动态。

   “这倒是个值得注意的新动态。”母亲沉吟着看了看表:“现在时间不早了。下午回来你们再把情况详细跟我说说吧。”

    母亲是一位责任心很强的内科医生。她所任职的人民医院在白塔寺,坐车要四十分钟才能到。现在时间已过七点,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妹妹与小苏分头行动,一个下楼取奶,一个打开炉子的火门,为母亲煎鸡蛋,炸馒头片,热牛奶,迅速准备好了早餐。

   

    送走母亲,小苏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妹妹却直率地打断了他所要说的话。

   “哥,你不用继续讲下去了。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基本上了解了。不过,我要说的是,哥哥,你错了。在群众运动的高潮中,你这是在对抗党,对抗人民,对抗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你实际上已经站到了阶级敌人那一边,你应该重新读一读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重新研究研究什么叫‘革命’。”

    妹妹的话语虽然不多,却字字千钧,沉重地撞击在小苏的心头。在小苏心目中,妹妹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一个事事依赖哥哥,对哥哥言听计从的小姑娘。她爱听古典音乐,善背唐诗宋词,颇有几分文学气质;她纯真、善良、聪明而文静。不知何时,毛泽东思想的熏陶居然已经把她改造成了一个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小苏心底升起,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小苏心中很清楚,如果妹妹不肯合作,他是很难瞒过母亲,将李小桃藏在家中的。如果不能把李小桃留在家中,自己又能把她送到那里去呢?

    “晓梅......”小苏的声音苦涩而凄凉:“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但现在,我请求你,帮帮我......”

    妹妹静静地望着小苏,那清澈的目光凛冽而深沉。

   “晓梅,我们不能把她推出去。她......她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们不帮助她,不收留她,那她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心底的绝望使小苏怆然泪下,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沉默良久,妹妹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亮晶晶的大眼睛中闪射出了几分温情,几许无奈。

    “哥,你真不该管这些事......”

    “晓梅,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小苏从妹妹眼神的变化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一线希望。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妹妹的双

手。妹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握紧了小苏的手。通过这紧握着的双手,小苏感到了亲情的温暖,感到了人类爱心的博动。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正是这人间的亲情与爱心,维系着人类的生存,指引着人们从黑暗走向光明。……

    

   

     送走了妹妹,小苏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只要妹妹肯帮忙,肯为自己打掩护,问题就有了解决的可能。心情松弛下来之后,小苏感到饥肠辘辘。他想起李小桃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一定也早就饿了。家里平常订有四份牛奶。父亲不在家,正好多一份。小苏热好牛奶,在牛奶中打了一个鸡蛋。然后端着牛奶,拿了几块饼干,回到自己的房间。也许是由于高烧尚未完全消退,也许是由于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李小桃伏卧在床上,一直处于半醒半睡的朦胧状态中。听到脚步声,她侧过头来,睁开了眼睛。

   “起来,吃点东西吧。”小苏关切地说。

   “谢谢,我现在不饿,一点胃口都没有。”李小桃无力地摆了摆头。

   “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小苏把装牛奶的小碗与盛饼干的盘子放在床头的茶几上,轻轻扶起了李小桃。“来,喝口牛奶。”小苏的温柔使李小桃不忍拒绝。她强打精神,靠在小苏怀中喝了几口牛奶,然后轻轻推开了小苏手中的碗。

   “谢谢,我有点头晕,实在喝不下。你先把牛奶放在茶几上,等一会儿我饿了再喝,行吗?”

    李小桃向小苏乞求道。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是那样温柔,那样楚楚动人。

    小苏不便再劝,只好重新扶她躺下,并细心地为她掖好了毛巾被的被角。晨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八月底的清晨已经有了几分秋的凉意。李小桃侧着头伏卧在床上,乌黑的秀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巾上,白皙的面颊上带有几分羞涩的红晕,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中流动着梦幻般的色彩。小苏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凝望着李小桃秀美的面庞,和那动人的眼睛,一时不觉出了神。屋子里静悄悄,金色的阳光在玻璃窗上跳闪,窗外的白杨树上有两只不知从那里飞来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欢唱。……

    在这安祥而宁静的瞬间,小苏不觉有几分沉醉了。他感到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多么温馨。他沉醉于这宁静,这安祥与温馨之中,他沉醉于李小桃那如梦如幻的眼波中。

    然而时光不能倒流,不能永驻,命运的转折常常令人难以捉摸。就在小苏与李小桃默默相对,共享这晨风中的宁静与温馨时,突然,铛铛铛铛,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击碎了满屋子的宁静与温馨。

    “小苏!小苏!”

    这是乔的声音!乔是小苏家的常客,但从来没有这样急促地敲门、呼喊过。

    小苏直觉地意识到事情不妙。

    “小苏!小苏!”乔还在呼喊着。

    这时李小桃也听出了乔的声音。她大惊失色,猛然坐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从那急促的敲门声与呼喊声中,她意识到一场可怕的灾难就要降临。

    “铛铛铛铛!”急促的敲门声如千斤铁锤撞击着小苏的心。“小苏,小苏!”乔的呼唤声象隆隆的枪声和炮声在小苏耳畔回响。小苏心中方寸大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他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似的,小苏一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大门口走去,一边匆匆对李小桃说道: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来到大门前,小苏的心跳得象是在擂鼓。他站立了片刻,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才打开了家门。

    门前站着的是乔与校红卫兵总部的姜敏与赵明。姜、赵二人都是干部子弟。姜的父亲是国防科委的副主任,赵的父亲是总后勤部的副部长。姜、赵二人与陈景贻同班,姜是陈的智囊,赵是陈驻保卫组的“全权代表”。姜身材颀长,戴着副精致的黑边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站在乔的身侧,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苏脸上神色的变化。赵身材魁伟,膀阔腰圆,静静地站在乔与姜的身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杀气。

    面对此情此景,小苏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姜、赵二人平常与自己没有什么交往。今天与乔一同到访,肯定负有特殊使命,十之八九是为李小桃而来。使小苏暗暗心惊的是,现在还不到8点钟,就算他们今天早晨6点发现李小桃失踪,怎么一下子就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了呢?

    镇静!小苏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镇静。任何一点惊慌失措都会断送自己和李小桃。姜、赵二人的到访显然也表明,校红卫兵总部对自己大概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救护了李小桃。否则现在站在乔身后的就不是姜、赵二人,而保卫组的大队人马了。姜、赵二人随乔来访肯定带有一种探查虚实的味道。保持镇静,随机应变是当前化险为夷的最佳战略。小苏在心中对眼前的局势,以及自己所应采取的对策做了一个迅速的判断。

   

    “出了什么事吗,老乔?”小苏明知故问。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进去谈吧。”乔没有正面回答小苏的问题。

    “请。”

     小苏侧身让路,大大方方地把客人们引进了母亲的小客厅。

   

     平时同学来访,小苏都是在自己的房间中待客。今天,他下意识地把客人们引进了母亲的小客厅,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的举动。乔虽是小苏家的常客,但此时此刻,他眉峰紧锁,心事重重,并没有觉察到小苏举止的反常。姜、赵二人初次到小苏家,根本还弄不清屋内房间的格局,当然更觉察不到小苏今天的待客方式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小客厅中那洁白的窗帘、华贵的地毯、讲究的沙发和书架上一排排装潢精美的中外图书,显然给初到小苏家的姜、赵二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客厅中的华贵与典雅无言地表明,这里的主人不是一位平民百姓,不是那些低人一等,可以随意宰割的“牛鬼蛇神”,而是一位拥有相当社会地位的党内高级干部。这小小的客厅中,除了华贵与典雅,还有一种大多数高级干部家中所没有的文化氛围,或者说是书香气。敬畏之情在姜、赵二人心中油然而生,那冷峻的、咄咄逼人的肃杀之气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请坐。”

    小苏故作潇洒状,有意在试探三位“贵宾”的反应。

    三位“贵宾”谁也没有就座的意思。姜敏与赵明都望着乔。窗外,机关大院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晨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回荡在白杨树的枝杈间。户外的喧嚣反衬出屋里的静寂,一种令人不安的静寂。

    “小苏,”乔沉吟片刻之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沉重而生涩:“请你不要问为什么,先带他们到你家各个房间中去看一看。”

    什么?乔的话使小苏震惊了。到各个房间中看一看,这不等于是变象抄家、搜查吗?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小苏胸中升起。自己的父亲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一位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一位司局级的官员。这个家怎么能说抄就抄,说搜就搜呢!

    “老乔,你这是什么意思?”小苏的脸沉了下来。

    小苏的倔强,小苏话中的火药味使乔微微一怔。在那一刹那间,他眼中猛然闪过一线希望,闪过一丝惊喜的神色。他深深地望了小苏一眼,意味深长地向小苏说道:“苏小农同志,今天我是作为同志,作为战友到这里来的。我再一次请求你,不要问为什么,先带他们到你家各个房间中去看一看。”

    从乔神色的变换中,从乔意味深长的话语中,小苏觉察到了眼前局势的微妙。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冷冷地对姜、赵二人作了个手势:

    “请!”

    小苏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

    “这是我父母的卧室。”

    小苏那带有明显嘲讽语气的话语使姜敏感到如芒刺在背。他把眼睛转向乔,而乔却早已把头转了过去,似乎正在欣赏窗外的风景。乔的高深莫测,小苏的冷漠使姜敏倍感不安。但他奉命而来,却又不能不看一看。他只好尴尬地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镜架,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伸头向卧室中望了望。

    卧室中窗明几净,双人床、小沙发、床头柜、落地灯,处处收拾得一尘不染,看不到任何有人躲藏在内的迹象。

    姜后退半步,彬彬有礼地向小苏点了点头,示意已经看过了。姜很清楚小苏父亲的地位,也很清楚自己的权限。

    小苏引姜敏出小客厅,进入走廊。赵明跟在姜的身后亦步亦趋。他早已觉察到了整个局势的微妙,多一句话也不说,多一步路也不走,一切唯姜敏的马首是瞻。

    姜敏等人走出客厅时,乔曾犹豫了一下儿。出于自尊,他很想保持一种超然的地位。但最后,那急于想知道结果的欲望还是压倒了自尊心。乔也跟在赵明的身后出了客厅。

   

    来到父亲书房前,小苏推开房门。

    “请,这里是我父亲的书房。”

    姜向前跨了半步,彬彬有礼地看了一眼,随即便退了出来,姜虽年轻,却工于心计。他通过观察已发现,这次“突然袭击”完全出于小苏意料之外。如他确实把李小桃带回了家中,那么仓促之间让李小桃隐藏起来,屋子里肯定会留下一些凌乱的女人曾逗留过的痕迹。自己用不着大动干戈地四处搜查,只需细心观察,便可发现蛛丝马迹。

    小苏推开妹妹的房门。

   “请,这里是我妹妹的房间。”

    姜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向屋里扫了一眼。从表面上看,姜似乎是在应付差事,根本没有认真查看。但实际上,在那短短的两秒钟之间,姜犀利的目光已扫过了屋子内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点儿可疑之处都绝逃不过他的目光。

    乔跟在姜、赵二人身后,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希望事实最终能证明小苏--—他最亲密,最信赖的战友--—是清白的。但与此同时,他也担心那种尴尬场景的出现--—在小苏家当场抓住李小桃。

  

     小苏不厌其烦地带领姜、赵二人一处一处地“参观”。

    “请,这里是厨房。”

    “请,这里是洗澡间。”

    “请,这里是厕所。”

    小苏下意识地拖延着时间。他已觉察到了姜敏目光的犀利。他很担心,李小桃的存在逃不过姜敏的眼睛。是的,一间十六平方米的屋子也太小了一点,小得很难藏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小苏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自己房间中所有的陈设与家俱。一时间,他也想象不出来,倒底什么地方可以藏下一个人。

   

   小苏在尽力拖延着时间,最后当家中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看时,他不得不引导姜敏走向自己的房间。

    踏上通往自己房间的走廊,小苏的心跳骤然加剧。生死立判,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推开房门,小苏抢先一步,来到了屋子中央。

    房间里空无一人!

    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下的钢丝床上堆积着凌乱的毛巾被。床头的茶几上有几块饼干和一碗喝过几口的牛奶。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小苏刚刚起床,正在吃早点。起床后,先吃早点,后叠床,甚至不叠床。这正是从小养尊处优,习惯于在别人照料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干部子弟们的典型作风。屋子里的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无懈可击。

    “请,这里是我的房间。”

    虽然一时间小苏还猜不出来,李小桃倒底躲到哪里去了。但现在这一点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乔走进屋子,他那紧锁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怎么样,还有什么地方要看一看吗?”

    乔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姜敏尴尬地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什么话也没有说。此时此刻,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哼!”乔高傲地昂起了头,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神态。“真是无事生非,庸人自扰!”

    乔那鄙夷不屑的神态,乔那未点名的斥责使姜、赵二人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好了,好了。”

    乔的语气缓和下来。

    “空着肚子跑了一早晨,咱们先弄点东西吃吧。”

    乔向小苏挤了挤眼,作了个鬼脸。事实终于证明自己的战友是清白的,乔从心底感到高兴,感到了无比的轻松。他那方方的面庞上现出了少有的孩子般淘气的神色。

    “小苏,你这儿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们填填肚子的吗?”

    “走,咱们到厨房去看看吧。”

    小苏端起牛奶率先向门外走去。此时此刻,虽然他还没能猜出李小桃倒底躲在哪里,但肯定就在这间屋子里。乔他们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来到厨房,小苏把剩下的牛奶倒在一起,拿出了几个馒头与鸡蛋。“咱们把牛奶加点水热热,炸两个馒头,煎几个鸡蛋,如何?”

    “行,这样满好。”乔转过头对姜、赵二人道:“那就麻烦二位在这里做早餐,我去和小苏聊聊。”

    乔的脸色“多云转晴”。姜敏、赵明二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两人二话没说,卷起袖子就干了起来。

    乔拍了拍小苏的肩膀。“走,咱们聊聊去。”不等小苏作出回应,乔已率先走出厨房,径直向小苏的房间走去。乔是小苏家的常客,每次来都是在小苏的房间中坐。此时此刻他也是按老习惯向小苏房间走去。而小苏心中却暗暗叫苦。刚才好不容易才把大家哄出自己的房间,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乔又往李小桃藏身之处走去,自己却不能阻拦。如果说刚才人多,把大家请进小客厅坐,还说得过去的话,此时此刻再阻拦乔进自己的房间,说不定就会引起乔的疑心了。无可奈何之际,小苏只好硬着头皮,随乔一起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跨进房门的那一刹那间,小苏猛然意识到,屋子里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藏身,李小桃一定就躲在床底下。小苏的床是钢丝软床,乔一坐上去,说不定会觉察到床下有人。小苏心中一惊,忙上前两步,抢先在床边坐了下来。小苏有意识地靠边坐,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床边的钢架上。对小苏的这一小动作,乔并没有留意。他大大咧咧地在桌子前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微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金色的阳光在窗子的玻璃上跳闪。清晨正是夏日里最凉爽最惬意的时刻。然而此时此刻,小苏的心却有如一根绷紧了的弓弦,他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波动与紧张,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乔,倒底出了什么事?”

    “嗨,别提了。李小桃跑了。”乔有几分沮丧。

    “什么,李小桃跑了?”小苏显得有几分吃惊。“什么时候跑的?”

    “我也弄不清楚。”乔的眉头蹙了起来。“今天早晨刚下岗,我还没上楼,就听到杨晋中他们吵吵,说李小桃跑了。我带着人在学校里外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线索。杨晋中他们跟姜敏嘀嘀咕咕地说,可能是你把李小桃弄走了。他们说,昨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他们路过走廊西口,听见李小桃在哼反动歌曲。他们进去制止,李小桃不听。他们正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你就赶到了。你不仅不准他们打李小桃,还大发脾气,把他们都赶出了房间,明显是在袒护李小桃。今天凌晨,你一下岗就匆匆离校回家,十之八九是你把李小桃带走了。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心里有气,但又不好说什么。一怒之下,干脆让姜敏跟我到你家来一趟,让事实给他们一个回答好了。”

    听乔说杨晋中居然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小苏心中勃然大怒。

   “哼,杨晋中他们居然还有脸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老乔,你也没问问他们,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门上的锁是谁撬开的?”

    乔听出小苏话中有话,神色不禁有几分诧异。

   “小苏,倒底是怎么回事?”

    小苏一伍一什把杨晋中他们昨晚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小苏的话还没说完,乔已经气得跳了起来。

    “简直太不象话了!共产党的脸都让这几个混蛋给丢光了!我回去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乔怒不可遏地抬腿就往外走。小苏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老乔,冷静点,有什么事咱们吃完饭回学校再商量。”

    小苏不想扩大事态,更不愿与杨晋中他们结仇。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逼得没办法,他也不愿把杨晋中他们的事告诉乔。

    “哼!”乔用拳头重重地擂击着桌面:“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乔气哼哼地重新坐了下来,牙齿咬得嘎嘎直响。屋子里一片静寂,只有窗外的高音喇叭还在不停地叫嚷着,吵得人心烦。

   

    乔慢慢冷静下来,他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小苏说道:“不过,这事也确实有点儿蹊跷。如果说是杨晋中他们杀人灭口,那么他们把尸体弄到那里去了呢?今天早晨我和派出所,火葬场都联系过了。谁都没见到过李小桃的尸体。看来,她还是逃跑了。也许就是因为门上的锁被撬坏了。她乘我们交接班儿混乱时逃走了。”乔沉吟着。“本来,今天早晨,我还想把老家伙提出来问问,也许她能提供一点线索,没想到李晓鲁告诉我,老家伙已经断气了,早晨五点多钟时就断气了!”

    “吭......”

    乔的话还没说完,小苏就听到床底下传出“吭......”的一声怪响,象是什么人要哭而没哭出来似的。声音虽不大,但对小苏来讲,却无异于是在床下引发一枚重磅炸弹。乔就坐在面前,而躲在床下的李小桃居然哭出了声音,这简直太可怕,太恐怖了。在那一刹那间,小苏脸色惨白,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中直蹦出来。

    机关大院里的高音喇叭中正在播放毛主席语录,乔正在自言自语,屋子里一片嘈杂。但在这嘈杂之中,乔似乎也听到了那异常的声响。他诧异地转过头来。

    小苏吓得一下子从床边蹦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

    “啊!......”

    也许是屋里屋外的声音太杂乱,也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乔并没有觉察到这前后相差不到一秒钟的两个声音发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看到小苏那丧魂落魄的样子,他以为那两个怪声都是他弄出来的。乔的眉头皱了起来:“死个人有什么大了不起的!瞧你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怪不得人家说你小资产阶级味道十足!”乔不满地责备着小苏,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小苏惊魂未定,心中感受脱口而出。

    乔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以为小苏是在说,刘玉琴的死太可怕了。他完全没想到,小苏是在说,刚才的情况实在太惊险,太可怕了!

    “算了,算了。咱们不谈这个,先去吃饭吧。”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小苏拖着乔就往厨房走。他担心,万一李小桃控制不住自己,再次哭出声来,那就不单单是可怕,就会变为一种实际上的“恐怖”了。

    

 

第 四 章

             

               慈  母  心

 

 

                              ---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当乔、小苏、姜敏等人回到学校时,已经9点10分了。保卫组办公室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乔推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乔与小苏身上,嘈杂的人声顿时静了下来。

    “李晓鲁呢?”

     乔脸上阴云密布。

    “在里屋。”

     看到乔脸色不对,一名初三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答道。

    乔推开里屋的房门,李晓鲁与陈景贻正在窗前小声商量着什么。

    “怎么样,老乔?”

    见到乔,李晓鲁迎上来问道。小苏的从容、姜敏的沮丧使李看出,事情发展似乎并不象他所预想的那样。

    “哼!”

    乔把自行车钥匙重重地惯在了桌子上。

   “还说人家小苏如何如何!李晓鲁,你也不问问,你们保卫组的人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乔的震怒使李晓鲁怔住了。他脸上现出几分困惑的神色。

    李晓鲁脸上那迷茫而困惑的神色使乔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升腾到了顶点。他转身向姜敏、赵明等人命令道:

   “去!把杨晋中、李志军、程湘滨三个人给我找来。”

    “是!”

    姜敏、赵明转身去执行乔的命令。

   

   “老乔,出了什么事?”

    陈景贻走过来,小心地掩了房门。家丑不准外扬,这是共产党最重要的一条宣传纪律。对人民群众只能进行正面教育,这样才能使他们对党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永葆信心与忠诚。作为一位老共产党人的后代,陈深知这一条纪律的重要性。他从乔的神色中已敏感地意识到保卫组的人员一定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不宜于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正在火头上的乔并没有觉察到陈的苦心。他直言不讳地把小苏所告诉他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都讲给了陈景贻与李晓鲁。陈听着听着,脸色不觉大变。他作梦都没想到,在八中,在自己身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李晓鲁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告!”

    姜敏、赵明把杨晋中等三人带到了门外。

    “都给我滚进来!”

    乔盛怒之下,声色俱厉。

    杨晋中、李志军、程湘滨被吓得心惊胆颤,乖乖地“滚”进里屋,沿墙边站成了一小排。李志军、程湘滨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两条腿直打哆嗦。杨晋中虽然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但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还在四处张望,窥探着屋子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乔铁青着脸,一声不响地来到杨晋中面前。他抬起手,猛然给了杨一记清脆的耳光。

    杨晋中被打得一连倒退了两步才站稳了身子。脸上暴起五道鲜红的指印。

    “混账的东西!”

    乔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来人!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

    屋里屋外的人一下子全都楞住了。

    乔再次扬起了手臂。杨晋中吓得用双手捂住了受伤的面颊,倒退了两步。陈景贻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乔扬起的手臂。

    “老乔,冷静点儿。”

    陈的声音不怒而威,有一种镇摄人心的力量。乔顿时楞住了。

    “晓鲁,你把他们三人先带到外屋去!”

    陈景贻在乔迟疑之际不失时机地向李下达了命令。

    “是!”

    李晓鲁心领神会,迅速把杨晋中等人带了出去。

   

   “老乔,先坐下来,消消气。”

    陈景贻恳切而诚挚地把乔按坐在了椅子上。

    李晓鲁安顿好外屋的人员之后,重新回到里屋,并按陈的吩咐,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老乔,遇事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陈平心静气地劝慰乔,恳切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温和的批评。“......不管怎么说,杨晋中他们毕竟还是我们自己的同志,自己的阶级弟兄。”

    “自己的同志”,“自己的阶级弟兄”!陈的话使乔心中一震,不觉抬起了头。

    迎着乔疑惑的目光,陈的神色恳切地说道“......所谓阶级弟兄就是说,当年他们的父兄曾和我们的父兄一起,为了新中国的诞生,在枪林弹雨中并肩战斗过;今天,为了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为了捍卫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们又走到一起来了......”

    陈锵铿有力的话语,深深地震撼了乔、小苏与李晓鲁的心灵。

    “... 看人要看大节,看根本,不能只看一时一事。只要没有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在小的方面,在生活作风问题上,那怕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我们也应该坚持以教育为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老乔,你说对吗?”

    陈循循善诱,话语中没有丝毫批评与责难。相反,充满了同志式的信任与关切。陈的启示,陈委婉的规劝使乔心悦诚服。

   “景贻,是我不对。是我刚才不够冷静,犯了错误......”

    乔站了起来,直率地承认自己行为过火。陈宽慰地笑了。他亲切地拍了拍乔的肩膀:        “坐,坐,老乔。”

    乔重新坐了下来,陈景贻含蓄地征求乔的意见:

   “那么,这件事就先交给我和晓鲁负责处理,你看如何?”

    “行!”

    乔爽快地答道。

    “晓鲁。”陈转向李晓鲁说道:“现在请你把杨晋中他们三个人带到西小院去,先让他们好好反省反省。等会儿我要和他们谈谈。”

    “是。”

    对陈景贻这种折冲樽俎,在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的手段,李晓鲁佩服得五体投地。

    “慢。”

    李晓鲁刚转过身去,陈又叫住了他。

   “通知外屋所有在场的人,对刚才的所见所闻一定要严守秘密。任何人走漏了消息,败坏了八中的名声,我们一定严惩不怠。”

    陈神色严肃,眼睛中闪动着少有的杀气。

    “是!”

    李晓鲁领命而去。

  

 

    小屋里恢复了宁静。陈景贻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眉梢眼角那隐隐的杀气使小苏感到有几分忐忑不安。同学多年,小苏对陈的为人多少也有点了解。他可以原谅杨晋中他们的“错误”,但绝不会放过李小桃的“失踪”。

    果然,李晓鲁回来之后,陈下令关上房门,把乔、小苏、李晓鲁都召到了自己的面前。

    “现在还有几个问题需要研究一下儿。”

    陈景贻的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首先,我们可以肯定,小苏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昨晚杨晋中他们是干了不光彩的事情。不过这件事的处理关系到我们八中的名声,我们一定要慎重。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乔与李晓鲁同时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由我和晓鲁负责处理。现在我们所要侧重研究的问题,是李小桃失踪的问题。……”

    说到这里,陈景贻顿了顿,犀利的目光依次从乔、李晓鲁、小苏的脸上扫过。小苏的心沉了下去。陈景贻果然放不过李小桃。看来事情还有点儿麻烦。小苏心中虽有几分不安,脸上却还装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似乎在很认真地考虑着陈所提出的问题。乔和李的脸上却都显示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既然是杨晋中他们干了坏事,人肯定也是他们弄死的,现在只需向他们查问尸体的下落即可,这又有什么可研究的呢?

    陈景贻从乔与李晓鲁的神色中读出了他们的心理活动。

   “…也许有人认为这个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但我不这样看。我觉得李小桃的失踪与杨晋中他们无关。这里面另有人在捣鬼。这是我们学校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陈景贻语出惊人,乔与李晓鲁的眼睛一下子都瞪圆了。“有人在捣鬼?”捣了什么鬼?乔与李一时间都坠入了五里云雾之中。小苏倒吸了一口凉气,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种提法不仅使人心惊,还带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陈景贻面罩寒霜,凝聚在眉梢眼角的杀气逐渐扩散开来。

    “... 我很了解杨晋中他们。他们可能侮辱李小桃,杀死李小桃。但他们绝不会放走她。从昨晚的情况来看,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杀人灭口。如果是他们弄死了李小桃,他们就不会再费心去藏匿尸体。但今天早晨我们没有找到李小桃的尸体。这件事就足以说明李小桃并没有死,她肯定是逃走了,而且是从我们鼻尖底下无声无息地逃走的。大家可以想想,昨天晚上,我们有足足一个班的人员在守夜,李小桃人生地不熟,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助,她怎么可能从我们鼻尖底下无声无息地溜掉呢?……”

    陈景贻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谨,说得乔与李晓鲁连连点头。连小苏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佩服陈景贻的精明。

    “... 在当前这种形势下,居然有人敢在暗中帮助一个在押的阶级敌人,居然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对抗党、对抗人民、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难道不是我们学校中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陈景贻的话字字千钧,撼击在乔、李晓鲁与小苏的心头。

    “... 虽然我们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倒底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就隐藏在我们学校中。对这个事件,我们一定要追查到底,一定要彻底挖出隐藏在我们学校中的一小撮阶级敌人!……”

    陈景贻的推论使小苏不寒而栗。“隐藏在我们学校中的一小撮阶级敌人”!小苏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昨晚一时冲动所产生的严重后果。

    屋子里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有几分窒息感。

    “当然,”陈景贻的话锋一转。“我们的目光也不能只在自己人的圈子中转。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角度来分析,昨天在学校守夜的不只是我们红卫兵人员,还有为数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学。因此,我建议成立一个调查小组,专门负责对这件事进行调查。我看调查小组就由老乔、晓鲁、小苏你们三人负责,工作人员可以从初三(三)班抽调。老乔,你看如何?”

    “行,就这样吧!”

    乔很干脆地接受了任务。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高一(四)班守夜期间。乔认为自己有义务为自己的班级洗刷耻辱。

    作出决定之后,陈景贻匆匆赶往西小院,处理杨晋中等人的问题;乔则在保卫组办公室召集初三(三)班红卫兵人员开会,布置了在校内外进行全面调查的任务。

 

    十点半钟,小苏来到了高一(四)班教室中。他的任务是观察班上同学,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的动态。根据校革委会与红卫兵总部的安排,高一(四)班的全体人员今天没有外出的任务。全班同学正在分组学习讨论《十六条》。王新民受命组织学习。他向小苏作了简短的汇报。班上一切情况正常。只有穆秉义没有到校参加学习。刚才他的父亲打电话代他请假,说他发高烧,近几天内无法到校参加学习。

    小苏听完汇报,点了点头,没有作任何表示。他心中很清楚,穆秉义今天患的是心病。回想起昨晚穆秉义慷概激昂的神态,小苏不禁有几分为他担心。想不到穆秉义年纪轻轻,对人生,对社会却有一套自己独立的看法。不管他的看法是对是错,那一片真诚的忧国忧民之心却给小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几天穆秉义不来也好。否则,他很有可能落入乔与陈景贻所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下午,调查小组在保卫组办公室碰头。李晓鲁带来两条重要消息。据初三(三)班王大明调查,昨天下午古昆曲借口守夜,从工友老韩手中要去了学校后门的钥匙,今天早晨7点钟才还。另外,据高三(二)班的陈江反映,昨天晚上他十二点多钟从师大女附中回来,在车棚存车时曾看到古昆曲匆匆忙忙从西小院方向往中院方向走。

    这两条消息立刻引起了乔的重视。学校后门晚上一般不开,古昆曲要钥匙干什么?西小院是红卫兵总部所在地,古昆曲,一个右派的儿子,半夜三更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这两条消息也触动了小苏心底所存储的记忆。他回想起来,昨晚走廊西口传出异响时正是午夜十二点多钟。当他手持木枪冲到走廊西口时,穆秉义的神态确实有几分古怪。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好象被吓坏了似的。记得在小苏开亮电灯之前,穆秉义一直紧靠在门边站着,他所站立的姿态与位置都有几分奇特。当时小苏心中只惦念着李小桃的安危,并没有留意穆秉义的举止。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确实有几分古怪,当时穆秉义很有可能正在用自己的身体掩护躲在他身后,躲在那楼梯下死角中的什么人。联想起后来出现在穆秉义手中的钥匙,小苏心中顿有所悟。昨天晚上,穆秉义想方设法要调来与自己值班,其真实目的大概就是要借讨论《十六条》之机,吸引住自己的注意力,掩护古昆曲乘机营救李小桃。只可惜当时自己的警惕性太高,使他们俩的计划功亏一篑。早知如此,自己当时还不如装聋作哑,听任他们救走李小桃呢。……

    经过仔细研究,乔、李一致认为在李小桃失踪案中,古昆曲有重大嫌疑。李晓鲁主张立即抓人。抓住古昆曲之后,只要狠狠地揍他一顿,打掉他的嚣张气焰,不怕他不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及李小桃的下落。乔反对李晓鲁的建议。作为同班同学,乔了解古昆曲不是那种肯在高压下低头的人。而且仅凭这两条线索抓人。证据似乎不够充分。在学校中抓自己的同学比不得在校外抓阶级敌人,不仅需要慎重,更需要考虑影响。小苏当然支持乔的意见。

    最后,乔、李晓鲁、小苏来到西小院,把有关情况向陈景贻作了汇报。陈也不同意现在就抓人。陈认为昨晚学校中警卫森严,古昆曲独自一人未必有那么大胆量营救李小桃。他很可能有一个或几个同谋。我们应组织人力,对他进行全天候的监视,放长线钓大鱼,力争把古昆曲与他的同伙一网打尽。

    陈景贻的精明,陈景贻对问题的洞察力使小苏暗暗心惊。看来要想骗过陈景贻还真不容易,自己今后必须格外小心。

    根据陈的意见,调查小组当场便制订了一个对古昆曲进行二十四小时全天侯跟踪与监视的计划。

 

    下午五点钟,乔与小苏带领四名初三(三)班的红卫兵来到古昆曲家所在地区的东单派出所,请求派出所与当地居委会予以协助,对古昆曲及其家人进行二十四小时全天侯的跟踪与监视。

 

 

    东奔西跑忙了一整天。当小苏最后回到水利科学研究院,在自己家的小楼前下车时,已经十点多了。整幢小楼静悄悄的,只有西单元二楼许院长家窗子还亮着灯。老院长大概还在赶写交代材料。

    夜凉如水,树影婆娑。回到了自己家的小楼前,小苏的心情反而有些紧张起来。整整一天了,家里的情况如何?妹妹一切都照自己的吩咐办了吗?李小桃的伤势如何?母亲几点钟回来的?她发现了什么没有?现在睡下了吗?......小苏脑海中涌现出一连串的问号。

    锁好车,小苏轻手轻脚地上了楼。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窗,可以看到家里没有一丝灯光。打开大门,走廊中静悄悄的。小客厅的门开着,这表明母亲已经回来了。卧室的门关着,这表明母亲已经睡下了。小苏掂起脚尖悄悄地穿过走廊,来到自己房间的门前。他轻轻拧了拧门的把手,门是锁着的。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看来妹妹一切都照自己的吩咐办了,母亲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小心地打开房门,小苏没敢开亮大灯。借助于窗外散射进来的路灯的余光,他轻手轻脚来到床前,扭亮了案头的台灯。柔和的灯光漫撒在窗前与地板上,为小屋增添了几许宁静与安详。

    李小桃侧身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的眉头微蹙,双颊通红。看来烧还没有退尽。桌子上的铜镇纸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妹妹娟秀的字迹:

  

   “中午,11:30,体温38℃,消炎片4,安乃近2。稀饭小半碗。

    下午,5:30,体温38.5℃,消炎片2。鸡蛋西红柿面一小碗,苹果半个。

    晚,7:30,体温38.5℃,消炎片2。......”

   

    望着妹妹娟秀的字迹,一股暖流从小苏心间流过。在这“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年代里,人间的真情显得格外珍贵,格外温暖人心。

    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之后,小苏倍感疲倦。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睛了。漱洗完毕,小苏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地方可睡。平常来了客人或同学,小苏可以到母亲的小客厅中或父亲的书房中去睡。但今天不行,如果自己去小客厅或父亲的书房中睡,必然会惊动母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自己的房间中只有一张床,床虽然比较宽大,可以挤得下两个人。但李小桃不是自己的同学,不是一个男孩子。自己怎么能和一个姑娘挤在一起睡呢?小苏虽然只有17岁,但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已经有了几分“男女授受不亲”的潜意识。

    一时想不出其他办法,小苏决定先在地板上对付一夜,明天再说。他实在太疲倦,连脑筋似乎都转不动了。用床单铺地,书作枕头,小苏为自己设计了一个“临时铺位”。临时床位虽有点儿凉,而且“枕头”也太硬。但极度的疲倦使小苏倒在“铺位”上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小苏仿佛走进了一片原始森林。极目所至,到处是崇山峻岭,到处是莽莽山林。奔走在无边的林海中,四周凉阴阴的。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几滴雨水透过密密的枝叶洒在了小苏的手臂上。蓦然间,什么庞然大物从树顶上直扑了下来,一下子把小苏扑倒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小苏猛然间从梦中惊醒。借助于窗外散射进来的月光,他发现原来是李小桃从床上掉了下来,正压在他的腿上。小苏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扶住了李小桃。月光下,他发现李小桃满面泪水。

    “怎么,摔痛了吗?”

    也许是刚从梦中醒来,平日制约人们行为举止的种种潜意识及规范尚未完全复苏;也许是出于一种对女性,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小苏把李小桃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

    “别哭,别哭,哪儿摔疼了?让我看看。”

    伏在小苏怀中,李小桃抽泣得愈发历害。

    “你......你到床上睡。我......睡地上......”

    李小桃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使小苏恍然大悟。大概李小桃半夜醒来,看到自己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让她睡在床上,一时冲动,挣扎下床,一下子没站稳,摔倒在了他身上。

    “嗨,这有什么呢!天气太热,我睡在地板上正好,挺凉快的。来,别哭了。半夜三更的,小心惊醒了我母亲,她就睡在隔壁。”

    小苏一边说着,一边把李小桃扶到了床边。

    “不,不,让我睡地下......”

    李小桃挣扎着不肯在床上躺下来。李小桃的挣扎与扭动使钢丝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你还在发烧,怎么能睡在地下呢!听话,赶快躺下吧。”

    小苏象哄孩子般劝慰着李小桃。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隔壁的母亲,在这夜静更深之际,任何异常的声音都具有极强的传导性。

    “不,不!我睡地下。”

    李小桃还在抗争。执拗得象一个不可理喻的小娃娃。小苏的额头上急得冒出了细细的一层汗珠。……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隔壁房间中突然传出咳嗽声和母亲开灯的声音。小苏大惊失色,伸手就关闭了台灯,同时向李小桃做了一个不要作声的手势。小客厅中传来开门的声音与母亲的脚步声,小苏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中。小苏紧张的神态也使李小桃受到了感染,她坐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在一片静寂之中,小苏听到母亲不是向自己的房间而是向厕所方向而去。听到母亲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小苏这才松了一口气。危机虽然过去了,但局势仍不容乐观。现在自己不仅不能再与李小桃争执,而且也不能再睡在地板上了。母亲半夜起来,很可能会过来看看他回来了没有。如发现小苏在地上睡,一定会叫他起来,去书房或客厅中睡。如果那样的话,李小桃的存在就会暴露。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上床,和李小桃挤挤。母亲万一过来,看到他已经睡下,也就不会打扰他了。

    形势逼人,小苏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了。他三把两把收起了地下的床单,压低声音对李小桃说道:

   “快躺下,往里点儿,咱们俩挤一挤。”

    黑暗中,李小桃的眼睛亮晶晶的,她顺从地躺了下去,侧身让出了大半个床位。小苏轻手轻脚地上床,在李小桃身边躺了下来。柔软的钢丝床在两个人的重压下向中间凹陷下去。小苏与李小桃的身体很自然地挤靠在了一起。李小桃偎在小苏的身旁,丰满的胸部紧抵着小苏的手臂,温暖的鼻息吹拂着小苏的发梢与耳根。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少女靠得这样近,姑娘那富有弹性的身体,姑娘身上那淡淡的体香不禁使小苏有几分心猿意马。他紧咬嘴唇,拼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挺得笔直,直到母亲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他那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当小苏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朝阳金色的光芒在玻璃窗上跳闪,机关大院的高音喇叭中正在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小苏心中大惊,一翻身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桌上的闹钟已指向八点五分了。

    “糟糕!”小苏心中暗暗叫苦。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觉竟然睡到了这般时分。

  桌子上是妹妹留下的纸条。

 

    “哥哥:

          这里是她的药。你们起床后,请让她吃药。牛奶热好了,留在厨

    房里。”

 

    “你们?---”

    小苏心中一震,转头向床上望去。李小桃还在睡着,已经掀开半边的毛巾被复盖着她那曲线玲珑的胴体;衬衣领口处,坦露着一抹雪白的肌肤;秀丽的面庞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小苏记得自己睡下时,身上并没有复盖什么东西。一定是李小桃凌晨时分觉得冷,用她自己的毛巾被复盖了两个人的身体。妹妹早晨来过,一定已见到了他们互相依偎,同盖一条毛巾被的情景。想到这里,小苏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愿妹妹不要因此而产生什么误会。

 

 

    九点正,小苏赶到学校。从表面上看,学校中一切正常。高一(四)班的同学们,除穆秉义外,都到校参加了各项活动。但在暗中,乔所领导的调查小组却剑拔弩张,密切监视着古昆曲及班上所有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的一举一动。

 

    整整一天过去了,调查工作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小苏本来下午5点钟就可以回家了。但他没有走,仍留在学校中协助乔处理各种琐碎事务。回家过早,母亲吃完饭,也许会到自己房间中坐坐,了解了解运动最新发展。这么热的天,总让李小桃躲在床下也不好。为安全起见,小苏必须留在学校中,必须耗到母亲睡下后再回家。

 

 

    小苏一直耗到十点钟才离开学校。回到家中时已经十点半钟了。家里四处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的人都睡下了。小苏轻手轻脚地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李小桃似乎也已睡着了。但她睡得并不安稳。她眉峰轻蹙,双颊通红。看来还在发烧。从妹妹留下的字条看,她的体温一直徘徊在38℃-38.5℃之间。热度不退,这是伤口仍在感染化脓的信号。以目前情况看,应该送李小桃去医院。但现在各个医院都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看病需要介绍信,要表明身分。在运动的风口浪尖上,任何一个医院,任何一位医生都不会敢于收治一个遍体鳞伤,身分不明的阶级敌人。看来,只有请妹妹设法从母亲那里弄几支青霉素针剂。给李小桃注射几针大剂量的青霉素,也许可以抑制感染。不过,这一切都是明天的事了,现在当务之急是睡觉。

    小苏拿起脸盆向洗澡间走去。路过小客厅门口时,他直觉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习惯地转过头,向母亲卧室的方向望去。刹那间,眼前的景色使他大惊失色,整个人一下了楞在了那里。----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卧室中的灯亮了。卧室的房门半开,母亲正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母亲的神色是那样肃穆,那样凝重。

    极度的震惊使小苏一时间呆若木鸡。母亲轻轻招了招手,小苏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所牵引,机械地随母亲进入房中。母亲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小苏屏声静气地侍立在一旁。房间中静悄悄的,静得可以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小苏注意到母亲穿戴整齐,似乎一直都没有睡,一直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母亲抬起头来,灯光下小苏发现母亲眼角的鱼尾纹中,竟凝聚着那样多忧郁与悲伤。

    “孩子,不用再瞒我了。你妹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小苏心中一震。果然是妹妹!今天早晨,小苏就有预感,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妹妹今年虽已15岁了,但在思想上一直还很保守,很正统,特别是在男女问题上。小苏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妹妹早晨看到自己与李小桃同衾共枕时的震惊。看来妹妹震惊之余,对小苏与李小桃的关系,对小苏营救李小桃的动机也产生了怀疑。她一定是感到自己负不了这个责任,才把一切都告诉了母亲。

    大意,太大意了!小苏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如果今天早晨自己能抽出一点时间,先到师院附中去一趟,把事情向妹妹解释清楚,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妈,......”小苏刚要开口作一番解释。母亲却拦住了他。“你现在什么也不用说。”

    母亲从床头的茶几上取下一只黑色的小皮箱。这是一只小苏在家中从未见过的小皮箱。小苏注意到这精致小巧的皮箱侧面有一个医院的红十字标志。母亲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高脚杯和一瓶淡绿色的药水。她把药水注入高脚杯中,然后把杯子递给了侍立在身旁的小苏。

    “过去叫醒她,让她把这杯药喝下去。”

     母亲的命令简单明了。

    把这杯药喝下去?小苏惊疑不定地望了望手中的杯子,又望了望母亲。母亲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高脚杯中的药水绿阴阴的,在灯光下闪动着一种奇特,诡异,甚至有几分阴森森的色泽。不详的预感在小苏心中升起。“阶级斗争... ”,“...你死我活…”,“...你不杀她,她就杀你......”,等一系列可怕的字眼在小苏脑海中闪过。

    “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什么也不要对她说。”

    母亲神色凝重,语气中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小苏满腹孤疑地端着药杯来到自己的房间中。在没有弄清杯中是什么药之前,小苏并不愿叫醒李小桃,并不愿让她把药喝下去。但母命难违。多年来,无论在家中,还在学校,小苏都是一个循规蹈距,听话孝顺的好孩子。母亲的话对他来讲就是命令,具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不敢、也不习惯于违抗母亲的命令。小苏来到床前。他感到母亲深沉的目光就在身后盯着自己。他轻轻摇醒了李小桃。

    “起来,喝点药吧。”

    李小桃睁开眼睛,秀丽的面庞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眉梢眼角不胜娇羞。小苏扶她坐了起来。刚从梦中醒来的李小桃并没有觉察到小苏神色有异。她接过杯子,没有任何怀疑地将杯中的药水一饮而尽。

    “谢谢。”

    李小桃抿了嘴唇,将杯子还给了小苏。那明如秋水般的大眼睛中流动着无限的柔情。

    “你先睡吧,我今天到我父亲的书房中去睡。”

    小苏扶李小桃躺下,细心地为她掖好毛巾被的被角,然后轻轻关闭了台灯。小苏的心中沉甸甸的。他总觉得自己已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作为儿子,他不愿也不敢去猜测母亲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不愿也不敢猜测那神秘的高脚杯中倒底装的是什么药。但母亲关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候他归来的反常举动,母亲递给他药杯时,不准他向李小桃说什么的凝重神态,以及杯中药水那阴森森,绿幽幽的色泽,都使小苏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回到母亲的卧室中,母亲坐在沙发中,以手支颐,正在思索着什么。小苏不敢惊动母亲。他把药杯放在茶几上。轻轻在母亲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母亲卧室中灯光柔和,一片静谧。小苏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但都被母亲眉稍眼角所凝聚的忧郁与悲伤所镇摄,所阻止。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后站起身来。

    “走,我们过去看看她。”

    “过去看看她?”

    母亲的话使小苏吃了一惊。他抬起头困惑地望着母亲。一时弄不明白她话中倒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过去看看她。”母亲拿起了茶几上的小皮箱。“刚才我给她喝的是水合氯醛,一种速效安眠药。现在她已经睡着了。”

    来到小苏的房间中,母亲站在床前凝望着李小桃。李小桃侧身躺着,似乎睡得很深沉。而小苏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中。他屏声静气地侍立在母亲身后,不知母亲倒底要干些什么。

    母亲在床前伫立了片刻,才轻轻地把手中的皮箱放到了床头的小茶几上。她打开箱子,取出一块带有红十字标志的白布铺在桌子上,然后一样一样取出了箱中的物品:纱布、敷棉、红药水、酒精、碘酒、注射器、小镊子、酒精棉球......

    泪水迷朦了小苏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间,母亲的身影在小苏心目中高大了起来。医生,一个真正的救死扶伤的医生!

    “来,让我看一看她伤势。”

    母亲转过身平静地吩咐道。小苏用手揩去眼角的泪水,走上前去,揭开毛巾被,协助母亲为李小桃脱去了衬衣。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李小桃睡得很深沉。她四肢松软,听任他人摆布而没有任何反应。

    看到李小桃身上所裹着的大浴巾,母亲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这样热的天气,伤口上裹着这么厚的浴巾,能不溃烂化脓吗。解开浴巾,母亲仔细审视了李小桃背部的伤势,然后动作轻巧地用剪刀,用镊子,用棉球蘸生理盐水为李小桃清洗伤口,剔除腐败组织,并根据创面的不同情况,予以施药或用敷棉复盖。最后当母亲正准备用纱布将李小桃背部比较严重已用敷棉复盖着的伤口包扎起来时,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她把纱布收了起来,交给小苏,吩咐他明天让妹妹给李小桃换药,然后重新用浴巾把李小桃的上半身裹了起来。

    处理完上半身的伤口,母亲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母亲作了个手势,示意小苏协助她抬起李小桃的双腿,以便翻起裙子,检查下半身的伤口。小苏顺从地弯下腰。用双手托起了李小桃的腿。当母亲翻起李小桃的裙子时,小苏本能地把头转了过去,转向了床尾。母亲微微一怔,脸上随即浮现出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下身的伤口处理得当,没有什么溃烂化脓之处。母亲为李小桃换过药,打了针青霉素和安乃近之后,重新为李小桃套好裙子,盖上了毛巾被。最后,母亲把李小桃明天应服的药及应注射的针剂一一向小苏作了明确的交代。

  

 

     回到母亲房间中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夜风吹拂着窗纱,带来了几许秋的凉意。母亲把黑皮箱放在茶几上,神色疲惫地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孩子,你现在可以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了。”

    小苏怀着崇敬之情在母亲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回忆起前天所发生的一切,小苏心中又掀起了波澜,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李小桃身上的累累伤痕,刘玉琴仰卧在血泊中的情景;乔悲愤的面容,穆秉义慷慨激昂的神态......又一一浮现在小苏的脑海中。回忆起自己所走过的心路历程,回忆起那令人难忘的夜,小苏的陈述慷慨激昂。心中的感受,心中的疑问,如洪水,如海浪,在奔腾,在翻涌,在倾泻。……

    母亲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从脸上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有无限的凝重与肃穆。……

    当小苏把事情的过程,心中的感受全部倾泻出来之后,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夜是那样静寂,静得可以听到楼外草丛中的虫鸣。

    “孩子!……”

    在夜的萧瑟与静谧中,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沉重而有几分悲凉。

   “…你父亲去年就对我说过,你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人了。有些事,有些话该对你讲一讲,该提醒你注意了。但我总觉得你还小,你还不懂事。过早地知道某些事,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看来,我错了。你确实已经长大了,已经在探索着人生的道路了。……”

    “唉!……”母亲沉痛地叹了口气。“孩子,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不仅差一点毁了你自己,也差一点毁了我们全家!”

    母亲沉痛的语气,悲凉的叹息使小苏震惊了。“差一点毁了自己,差一点毁了全家!”小苏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母亲,有几分不敢相信事情居然会有这样严重。

    “…孩子,今天你父亲虽然不在家,但我可以代表他,把该讲的话,该告诉你的事情告诉你。这是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一些经验与体会。希望你能认真听一听。……”

    母亲郑重其事的神态使小苏心中一震。他坐直了身子,静静地聆听着母亲的每一句话。

    母亲把目光转向窗外,凝望着那飘动的窗帘,凝望着窗外那无边的夜色,她脸上现出了异样的神彩,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回忆中,仿佛又回到了那遥远而令人难忘的年代。

    “... 三十年前,我和你的父亲还都是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三十年前,正是中华民族的多难之秋。日寇的铁蹄蹂躏了东北三省,侵略者的魔影笼罩着整个中国。华北之大,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年轻的大学生们冲出校园,走上街头。他们呼唤,他们呐喊!抗日救亡已成为了时代的最强音。然而当时执政的国民党人却奉行着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眼看着国土一天天的沦丧,耳听着江西、陕北‘剿匪’的炮声隆隆。年轻的大学生们痛心疾首。复巢之下安有完卵!国破家亡就在眼前!我们民族的希望在哪里?我们国家的前途在何方?在这茫茫的黑暗之中,中国共产党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宣言象春雷,象战鼓,激励,震奋了千千万万颗年轻人的心。遥望西北,延安象一座灯塔,照亮了祖国万里山河。

    “1937年春,你父亲与清华、燕京的三十余位同学怀着爱国的热忱,怀着对真理的渴求,在我们党地下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跋千重山,涉万道水,冲破重重险阻,终于到了革命的圣地延安。年轻人的到来,受到了党中央的热烈欢迎。革命事业的发展0壮大,正需要千千万万知识分子的智慧与力量。经过短时间的培训,年轻的大学生们便被分配到各部队及中央各部门从事实际的革命工作。

    “接触到实际生活之后,年轻的大学生们凭借着他们敏锐的政治观察力很快就发现,现实的延安与理想中的延安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差异。在年轻的大学生们的心目中,延安是革命的圣地。这里的一切都应该是圣洁的美好的。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延安却处处带有旧世界的烙印与污泥浊水。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贪污腐化,专制独裁,甚至连国民党官场上利用职权玩弄女性等恶习都一样不缺。如果说在国统区,人们还可以就种种腐败现象发发牢骚,骂骂大街;那么在革命的圣地,任何不满与牢骚都是对革命的亵渎,都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面对现实生活中的黑暗与丑恶,年轻人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与震撼。他们很快就分化为了三种不同类型的人。

    “第一种人,他们认为自己是受了骗,上了贼船。国民党富有天下,贪污腐化,专制独裁还有一些资本。共产党偏安一隅,便如此胡做非为,一旦夺得天下,情况将更不堪设想。失望之余,他们逃离了延安。但他们来的时候有我们党地下工作人员的掩护,回去的时候形单影只。许多人刚过封锁线,便被国民党方面所逮捕,以通匪罪名投入铁牢。解放后,我们党继续关押这些‘革命的叛徒’。到今天,他们之中不少人已经在铁窗后面度过了整整二十九个年头。......”

    讲到这里,母亲神色黯然,无限感慨。小苏心中也涌起几分悲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群当年空怀抱国志,而今却万念俱灰,戴着手铐,脚镣,神色枯槁的老头子、老太太。

    “......第二种人,他们血气方刚。自认为是人民群众中的先知先觉者,自认为是劳苦大众的代言人。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丑恶现象,他们愤怒地拍案而起。他们抨击黑暗,揭露丑恶,为人民请命,为共产党清弊。然而,在革命战争的严酷岁月中,士气只可鼓而不可泄。军法无情,任何动摇军心、士气的言行都是不能容许的反革命行为。他们之中许多人,先后都象著名作家王实味那样,死在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刑场上。

    “第三种人,也就是你父亲这样的人。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丑恶与黑暗,他们也曾苦闷过,傍徨过。但最后他们还是认识到了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终归是现实,二者之间不可能没有差距。他们认真研究了历史与现实,他们最终看到,中国共产党本身不管有多少缺陷,多少黑暗与丑恶之处,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她毕竟代表了一种新的理想与信念,是一枝新生的力量。中国共产党取代国民党将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为此,他们努力改造自己,努力使自己去适应现实。这样,在革命战争胜利之后,他们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与荣誉。”

    “孩子,”母亲沉痛地告诉小苏,“在历史转折的时刻,历史的车轮总会碾碎一些无辜的生命。在这种时刻,如果你过于软弱,过于多愁善感,不能明辩方向,不能站稳自己的立场,你就会被甩下战车,你就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就李小桃的事情而言,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回顾历史,她也许是无辜的,你营救她的行动也许是正义的,无可指摘的。但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在文化革命的高潮中,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就是在对抗党,对抗人民。就是一种反革命的行动。

    “孩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你多么小心,多么谨慎,事情总会有败露的一天。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这一切仅仅是你个人的行为,是你背着父母干的,那么在事情败露之后,党和国家看在你父母追随革命多年的份上,也许可以从宽处理,给你一线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我们全家都支持你,参与了你的行动,那么一切就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这就是我今天不愿让李小桃看到我的原因......”

    母亲对整个事件性质的剖析使小苏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确实没想到事情的性质会有这样严重。他不仅差一点毁了自己,也差一点毁了全家!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如不能给父母带来安慰,确实也不应再拖累、牵连自己鬓发已发白的父母,不应再拖累牵连自己未成年的妹妹了。

    “... 孩子,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对她讲。希望你在她伤势有所好转时,尽早让她离开我们这个家。”母亲神色惨淡,语气苍凉:“... 孩子,不是你妈妈心狠,不是你妈妈不愿帮助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而是现实,严酷的现实不容许我有过多的同情与爱心。......”

    母亲凄凉而带有无限内疚的自白深深震撼了小苏的心。从母亲那无奈而苍凉的话语中,小苏感受到了母亲内心的痛苦,感受到了母亲那颗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悸动着的爱心。

    沉默良久,斟酌再三,母亲又继续说道。“孩子,刚才在你的谈话中,我还发现了一种危险的趋势。你对我们党,对我们今天的红色政权不仅有怀疑,甚至产生了一种敌对的,反抗的情绪。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你父亲年轻时读的是历史。他常常和我谈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纵观历史,在春秋战国的长期动乱之后,经过一个短暂的秦王朝就出现了一个强盛而稳定的汉王朝。在南北朝的长期纷争之后,经过一个短暂的隋王朝,就出现了一个强大而鼎盛的唐王朝。而今天,在民国初年长期的军阀混战之后,经过一个短暂的蒋家王朝,就出现了我们共产党人的红色中国。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不管我们今天红色政权的实质是什么,不管她有多么黑暗,多么残暴,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只不过是一个封建王朝的翻版。她也是一个新兴的王朝,最少要维持一两百年。在她刚刚兴起的时候,你就试图反抗她,推翻她,那注定是徒劳的。顺天者逸,逆天者劳。孩子,你懂吗?识时务者为俊杰!”

    母亲的话有如暮鼓晨钟回荡在小苏心灵深处,引起了一阵阵的强烈的震撼。一个封建王朝的翻版!一个新兴的王朝!多么沉痛而深刻的语言。如果说自己仅仅是在两天以前,才发现了金色大厦下的阴影。那么自己的父辈在二十九年前就已经看到这伪善背后的邪恶。

    带有几分秋凉的夜风吹拂着窗帘。母亲房间中的钟声响了。凌晨四点。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_

           

 

第五章

 

                 壮士血               

 

                            -----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上午8点。

    当小苏跨进西小院乔的办公室时,乔正在训斥调查小组中两名初三年级的同学。两个小家伙似乎办错了什么事,正在诚惶诚恐,汗流浃背地聆听着乔的训斥。见到小苏进来,乔才挥挥手,让那两名小家伙退了出去。

    “老乔,出了什么事吗?”

    小苏一边向站在乔身旁的李晓鲁打招呼,一边向乔探询。

    “嗨,别提了,这两个家伙真是笨到家了。......”

    乔沮丧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苏。

    ……原来,昨天傍晚,古昆曲吃过晚饭后就出了门。那两名初三年级的小家伙悄悄跟在他的身后。古昆曲从东单乘11路电车向西直门方向而去,在厂桥站下车后,沿德胜门内大街向北走。走了大约一站地左右,突然拐进了路西一条叫三不老的胡同。两名跟踪的小家伙怕被古甩掉,急忙快步跟上,也拐进了三不老胡同。没想到古昆曲拐进胡同之后,突然回头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小家伙这时才发现,胡同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行人。由于盯得太紧,自己与古昆曲之间的距离已不到十米。他怕古昆曲认出自己,转身就往回走,与紧跟在后面的小家伙正撞了个满怀。两个人跌作一团,狼狈不堪。古昆曲望了他们一眼,什么表示也没有,转过头继续沿三不老胡同向西,一直来到新街口大街,在几家商场逛了一圈之后,重新登上11路电车回到了东单。

    两名小家伙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出了纰漏,有点心慌,有点害怕,换班后没有立即回学校汇报有关情况,直到今天早晨乔查问起来,他们才吞吞吐吐地讲了实话,被乔狠狠地训了一顿。

    “小苏,你说,昨天古昆曲到三不老胡同去干什么?”

    介绍完情况,乔向小苏提出了问题。瞧他那胸有成竹的神态,活象一位经验丰富的教师,正通过提问的方式,引导学生思维,启发学生的智慧。

    小苏心中当然很清楚。古昆曲到三不老胡同,肯定是想去找穆秉义。穆家就住在三不老胡同民主党派的宿舍中。但小苏脸上却装出一幅困惑的神态,仿佛弄不清乔提问的用意何在。……

    “小苏,你还记得吗?穆秉义家不就住在三不老胡同嘛。”

     乔忍不住向小苏作了提示。

    “对。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苏仍然装糊涂。

    “当然有关系。......”

     乔自信而又有几分得意地向小苏及李晓鲁揭示了谜底。

   

     据乔分析,古昆曲去三不老胡同肯定是想去找穆秉义,发现有人跟踪后,才临时改变了主意。否则的话,他要去新街口商场完全可以乘11路电车直接去。用不着在厂桥下车,从三不老胡同绕一个大圈子。古昆曲的反常举止从另一方面表明,他与穆秉义之间的关系有不可告人之处。在李小桃一案中,穆秉义很可能是古昆曲的同谋。而且,据调查,自出事之后,穆秉义借口生病一直没敢在学校露面。从穆秉义这种心虚的状况来看,穆很可能是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说不定李小桃现就隐藏在穆秉义家中。

    “对!这两个家伙肯定是一伙的!”乔的分析使李晓鲁茅塞顿开。“咱们干脆现在就把他们抓起来算了。”

    李晓鲁是个急性子的人,向来不愿搞跟踪监视之类很难立竿见影的细致工作。他认为,阶级敌人大多是贪生怕死的,只要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古.穆二人而言,古生性倔强,身体健壮。经得住拷打,穆身体瘦弱,不堪一击,而且性格相对软弱。 把他们二人抓起来之后,可以拷打古昆曲,威吓穆秉义,从穆秉义身上打开缺口。

    “不,我觉得咱们现在还不能抓人!”

    李晓鲁血淋淋的建议使小苏毛骨悚然。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古穆二人说句公道话。

    “......我认为刚才乔所说的仅仅是一种分析,一种推测。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古昆曲、穆秉义与李小桃失踪案有关系。现在抓人,在同学中恐怕难以服众。他们虽然出身不好,但毕竟还是我们高一(四)班的同学......”

    小苏依理据争,有意识地打出了高一(四)班同学这张牌。乔果然沉默了。李晓鲁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只好把有关情况向陈景贻作了汇报。

   

     陈听完李的汇报,派人把乔和小苏请到了总部办公室。

    “......你们知道吗?今天早晨古昆曲又到学校来参加学习了。你们看,古昆曲昨天明明已经发现我们在跟踪他,今天还敢大摇大摆地到学校来。这一方面说明他有恃无恐,已作好了应变的准备。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心存侥幸,认为我们有可能已经被他昨天耍弄的小伎俩所蒙蔽,没有发现他与穆秉义之间的关系。他是来探虚实的,是来准备继续与我们周旋的。我看,我们最好将计就计,继续装糊涂,继续麻痹他。等他们放松警惕,露出更多的马脚之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陈景贻还向大家通报了一个新情况。据居委会刚才来电话报告,古昆曲今天早晨七点左右曾到胡同口的杂货铺中,用公用电话给什么人打了一个电话。根据现有情况分析,陈认为,谷很可能是在向穆秉义报警。因此,现在去穆家抓人,很可能会扑空,不仅抓不到李小桃,恐怕连穆秉义都见不到。继续放长线,钓大鱼,也许是现在所能采用的最佳战略。陈赞同小苏现在不能抓人的意见。

    但李晓鲁表示,目前执行陈的战略有困难。我们的人缺乏经验,在对方已经警觉起来的情况下,很难进行有效的跟踪与监视。古、穆二人一旦脱离了我们的监视与控制,很可能会耍出什么新的花招。穆秉义的亲属都是高级民主人士,社会关系很广。如果给他们以充裕的时间,他们很可能就会把李小桃转移到我们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这样我们就更难找到证据将他们绳之以法了。乔也有同样的忧虑。

     经过反复磋商,陈最后决定采用一个折衷的方案。今天白天先按兵不动。古、穆二人见我方按兵不动,也许就会产生错觉,认为他们已经骗过了我们,我们并未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这样,傍晚时分,穆秉义很可能就会放心回家,最少会回家看看。我们今晚集中人力给他们来一个突然袭击。抓到古、穆二人之后,用李晓鲁所说的办法,拷打古昆曲,威吓穆秉义,力争在穆身上打开缺口。

   

    作出决定之后,还没来得及研究具体实施方案,陈景贻便接到了总理联络员给他打来的电话。在电话中,总理联络员向陈通报,清华大学昨晚发生严重政治事件。应邀出席八届十一中全会的少数造反派学生,违反中央有关规定,在清华大字报区贴出大字报,公开点名攻击刘少奇、邓小平同志。大字报引起连锁反应,形形色色的政治投机分子纷纷破门而出。有人竟然贴出大字报,质问毛主席。清华大学筹委会打电话向国务院方面告急。国务院领导希望即将成立的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能抽调出一部分人员,协助清华大学筹委会稳定清华的局面。

    这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这是党中央、国务院对即将成立的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的最大信任。陈当场决定,姜敏、小苏带保卫组部分人员留守学校,其余所有在校红卫兵人员紧急集合,前往西纠总部待命。

  

    陈率领大队人马走后。学校里顿时冷清了下来。姜敏通过广播室下令,出身不好的同学回各班教室学习、讨论《十六条》。任何人不准擅自离校,不准擅自前往西郊大学区看大字报。这是姜敏在人力空虚的情况下,为稳定学校局面,巩固大后方所采取的紧急措施。

    安排好有关保卫工作,小苏回到班上了解情况。班上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在姜敏所派来的“学习辅导员”们的领导下,正分成四组座谈学习《十六条》的体会与感想。小苏来到古昆曲所在那一组。从表面看,他是在深入基层,了解学习情况;而实际上,他是想找一机会向古昆曲示警。形势逼人,小苏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及时向古昆曲通风报信,后果不堪设想。但在那些负有特殊使命的“学习辅导员”们的眼皮底下,小苏很难向古昆曲作什么明确的表示。“辅导员”们虎视眈眈的神态也使古昆曲感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他一直低垂着头坐在那里,甚至在发言时都未曾抬起过头来。

    小苏在教室中坐了半个小时,连向古昆曲递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找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小苏心中愈发焦燥。最后,他只好不无遗憾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站在后楼走廊的出口处,小苏苦苦地思索着向古昆曲示警的办法。蓦然间,他的目光掠过西楼走廊入口处的电话间。对,他心中一动,给穆家打个电话试一试。

    来到西走廊入口处,小苏见左右无人,闪身就溜进了电话间。拨通了穆家的电话,小苏的心情骤然紧张了起来。

    “喂,麻烦您找一下穆秉义。”

    “他,......”接电话的人迟疑了一下儿,转而生硬地说道:“他出去了,不在家。”

    从对方的迟疑,对方语调的变换中,小苏听出接电话的人正是穆秉义。

    “穆秉义,我是小苏。”

    小苏握紧了话筒。

    “呵,是小苏,......”

     对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喜。显然穆秉义也听出了小苏的声音。

    “......今天下午,陈景贻决定要抓你和古昆曲。请你设法通知古昆曲。最好先离家躲一躲,避一避风头。”

    “谢谢。”对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穆秉义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示,看来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小苏,今天早晨古昆曲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有句话,有个请求,托我转告你。”

    “什么话?”

    听说古昆曲有句话,有个请求要穆秉义转告,小苏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他要我转告你的话一共只有八个字。”隔着话筒,小苏听到穆秉义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八个字是:子任其难,我任其易。”

    穆秉义那凝重的声音使小苏心中一震。“子任其难,我任其易”!这不是古昆曲要效法赵氏孤儿的故事,以公孙杵舀自许,请小苏行程婴事吗?

    “小苏,”话筒中又传来穆秉义那凝重的声音:“古昆曲还要我转告你,只要你苏小农能答应他的请求,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古昆曲死而无怨。”

    穆秉义的话使小苏从心底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看来,古昆曲不仅早就猜出是小苏救走了李小桃,而且,为掩护自己与李小桃的安全,古昆曲已作好了承担一切苦难的思想准备。

    “请你转告他,我明白他的心意,绝不会辜负他的嘱托。不过,我希望你们遇事也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目前最好先躲一躲,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小苏郑重其事地劝告穆秉义。

    “行。你放心好了。”

    穆秉义的回答简捷明了。

 

    上午十点,西纠一千多人马在国务院方面的统一指挥下,赶到清华园,封锁了大字报区与学生宿舍区。西纠的人马在清华筹委会的协助下,迅速核实了每一张“反动大字报”的内容与作者,并逐一拍了照,然后通过广播室发布通令,勒令所有张贴了攻击中央领导同志大字报的人必须在一小时内主动撕毁自己所张贴的大字报,否则将严惩不贷。在西纠人马的强大压力下,那些造反派的学生不得不乖乖撕去了自己所张贴的大字报。少数人还想与西纠的人员进行辩论,但很快就被一顿皮带打得抱头鼠窜。下午,清华园内的局势基本恢复正常。各学校的人分批撤离。陈派乔先行返校,主持下午抓人的行动。

   

    乔赶回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乔在保卫组办公室召集有关人员宣布了行动计划,并进行了战前动员。乔下令全体人员抓紧时间吃饭,五点五十分集合出发。姜敏带一组去东单抓古昆曲。乔与小苏带一组去三不老胡同抓穆秉义。

    五点三十分,乔与小苏刚刚吃完饭回到保卫组办公室,电话铃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什么?……”

    乔抓起话筒,脸色就变了。   

   “快!现在就把他抓起来,姜敏带人马上就到!”

    乔还没听对方说完,就对着话筒气急败坏地大吼起来。

    原来,电话是负责跟踪古昆曲的两名初三年级的小家伙打来的。他们在电话中报告,古昆曲下午回家之后,连饭也没吃就拿着一个挎包匆匆出了门。他乘11路电车到沙滩,现正在12路电车车站等车,看样子准备出城。12路电车是开往东郊酒仙桥地区的。古家在酒仙桥一带并无亲戚。这么晚了,古昆曲出城到酒仙桥去干什么?负责跟踪的小家伙们直觉地感到情况不妙,忙留下一个人继续监视古昆曲,另一个人迅速利用附近商店中的公用电话向乔告急。乔一听就知道是走漏了消息。他当即命令负责跟踪的小家伙们请民警协助,立即扣留古昆曲;同时命令各小组紧急集合,提前出发。

  

    在随乔赶往三不老胡同的途中,小苏心中并不十分紧张。既然古昆曲都已得到了消息,准备外出避难。穆秉义肯定早就躲起来了。

    闯进民主党派宿舍,敲响穆家的大门,应声来开门的正是穆秉义的父亲。不出小苏所料。穆秉义果然不在家。乔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们是八中的红卫兵,奉命来执行任务。请你们全家到客厅集中。”

    乔话语中的措辞虽然还算客气,但神色之中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敌意与冷漠。

    穆秉义的父亲当年也是一位知名的学者,勇敢的政治活动家。为了捍卫民族的尊严,民主的原则,当年在北洋军阀的淫威下,在国民党特务的枪口前,都不曾低下过他那高贵的头。然而今天,在这些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面前,他却不得不低下了他的头。17年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共产党与国民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国民党的专制仅仅表现在政治方面,那么共产党的独裁就已经发展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六十年代生活在五星红旗下的人们,衣食住行无一不在共产党的严密控制之下,甚至连思维的自由都被剥夺殆尽。如果说当年奥斯维辛集中营所要摧毁的仅仅是人们的肉体;那么,今天在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中国,共产党人所要摧毁的则是人们的意志与尊严。知识分子中任何一丝一毫与毛泽东思想不符的独立意识都是不能容忍的。它不仅将给个人带来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毁灭,还将给其子孙后代及所有的亲属带来无穷无尽,难以想象的屈辱与苦难。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那种“士可杀不可辱”,“族+族,奈我何”的大无畏气概早已成为历史的黄花而一去不复返了。穆秉义的父亲深深体验到,当你象金丝雀一样被饲养在铁笼中,当你需要依赖别人的施舍来维系全家老小的生存时,你也就彻底丧失了自己的人格与尊严。

    望着穆秉义父亲那无神的眼晴,小苏的心灵震颤了;那双深湛、明亮曾盛满了智慧与勇气的眼晴,现已变得那样暗淡,那样苍凉,那样空虚与绝望。

    穆秉义全家被集中到了客厅里。乔带着人在各个房间中进行了仔细地搜查。搜查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在撤离穆家之前,乔声色俱厉地告诫穆的父亲,穆秉义现有严重问题,必须到学校交待清楚。穆如果回家,穆的父亲必须立刻向八中或向新街口派出所报告,否则一切后果将由穆秉义的父亲承担。

 

    回到学校时,姜敏已带人将古昆曲押了回来。如何处理古昆曲成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强硬派认为应将古昆曲直接送学校保卫组审问;温和派则认为证据不足,在校内拷打本校学生影响不好。最后乔决定将古送六中,请六中劳改所的朱承志代为审讯。

    朱承志是六中高三年级的学生,一位老将军,中共著名开国元勋的后代,两星期前,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飚中,朱承志和他的伙伴们别出心裁地在六中办起了一个“劳改所”。十多天来,“六中劳改所”已成为形形色色阶级敌人闻风丧胆的“阎王殿”和“鬼门关”了。

    乔要把古昆曲送六中劳改所,小苏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子任其难,我任其易”,没想到古昆曲竟然一语成箴。

    乔要小苏和他一起去六中。临行前,姜敏含蓄地对乔说道:

   “景贻要我转告你,如果古昆曲坚持反动立场的话,我们也不必客气。”

 

    乔带人押着古昆曲来到六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作为西纠的要员,西城区中学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乔一进六中就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六中红卫兵的一位负责人亲自引路,带领乔等一行人前往学校后操场找朱承志。

    “六中劳改所”是朱承志及其伙伴们利用后操场学校围墙下的一排小平房改建的。乔等一行人刚踏上后操场的草坪,就听到有人在远处高声喝问:

    “站住。什么人?”

    紧接着一束探照灯光直射了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晴。原来,为了安全,为了显示“劳改所”的威严,朱承志在“劳改所”第一间屋子的房顶上修了一个岗亭,配置了一盏探照灯。入夜之后,一般人是不准踏上后操场草坪,不准随便靠近“劳改所”的。

    “别瞎照。”六中红卫兵的负责人一边用手挡住那强烈的光线,一边高声喊道。“是八中的乔勇来找你们的朱承志!”

    听到乔的名字,探照灯的光束立刻移开了,为乔等一行人照亮了前进的道路。

    这时,小苏才第一次看到了“劳改所”的外貌。在黑暗中远远望去,那一排黑糊糊,阴森森的平房活象一只匍伏在学校围墙下的巨型怪兽。屋顶上的岗亭就象怪兽昂起的头,而那雪亮的探照灯就是那怪兽巨型头颇上的独眼。在沉沉的夜幕中,在空旷的操场上,整个“劳改所”给人一种诡异的,阴森森的感觉。

    “劳改所”的院门大开,朱承志带着“劳改所”的一帮“弟兄们”迎了出来。

    “稀客,真是稀客。”朱紧紧握住了乔的双手。“老乔,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个小地方来了?”朱承志个子足有一米八零,却瘦得象根电线杆。

    乔向身后努了努嘴。

   “喏,带个人来请你帮我们审一审。”

    朱承志这时才看到乔身后被押解过来的古昆曲。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向跟在他身后的六中“劳改所”的人员命令道:“先把他押进去!”

    朱把乔与小苏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其他随行人员被请进会议室休息。朱的办公室只有不到十平方米。小是小了点,但布置得很考究,居然还有一组漂亮的沙发。看样子是朱承志他们从校长办公室弄来的。

    乔与小苏在沙发上坐下来之后,朱亲自为他们泡了两杯盖碗茶。乔打开茶杯的盖子,一股清香在整个屋子中飘散开来。

    “好茶。”乔不禁脱口赞道。

    “这是福州军区韩先楚送给我爷爷的毛尖。”朱承志面有得色地向乔与小苏介绍道。同时,他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铁盒,递到乔与小苏面前。“尝尝吧,这是法国驻华大使赠送的软糖。”

    乔一边品尝着清茶与异国的软糖,一边把古昆曲的情况向朱作了介绍。

    “没问题。”朱承志听完情况介绍,大包大揽地说道:“老乔,把人送到这里算找对地方了。我对付这种人最有办法。不过......”朱沉吟了一下儿:“我有句话要先问一问,如果他万一坚持反动立场,你们准备怎么办?”

    乔的眉头蹙了起来。“那就用不着客气了。”乔的回答含蓄、简捷。

    “好!”朱承志用手在沙发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儿。“老乔,有你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朱站起身来。“老乔,小苏,怎么样,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行。”乔放下茶杯。“小苏,走,咱们一块过去。”

   

    打开办公室侧面的房门,隔壁就是刑讯室。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刑讯室中的景色触目惊心。地面上,四边墙壁的下半部到处都可以见到已经变成黑红色的斑斑血迹,呈条状,呈块状,呈放射状,雨点状。通往劳改所小院的门边,有一只大木桶。桶中盛着大半桶清水,水上还漂浮着一只舀水的瓢。这大概是准备用来往被打昏死过去的“犯人”头上泼冷水用的。在通往另一个房间的侧门旁,排列着几枝木枪。木枪的枪托上也都是斑斑的血迹,一个小办公桌孤零零地立在墙角,桌子上的几根武装带与短木棒上同样也是血迹斑斑。整个屋子给人以一种沉闷、压抑、恐怖的感觉。只有正面墙上所悬挂着的巨幅画象中,伟大领袖那慈祥的面孔上展露着一抹永恒的微笑。

    朱承志关上了通往办公室的侧门。小苏这才发现在屋子东南角的窗边还摆放着一台落地式收音机。这种落地式的大型收音机在六十年代的中国还是很稀有的。真不知朱承志是从那里弄来的。不过使小苏感到纳闷的是,这么讲究的收音机,为什么不放在办公室中,却摆放在这凌乱而充满血腥味的刑讯室?莫非对付“阶级敌人”还要用收音机?

    刑讯室另一侧的旁门打开了,古昆曲被一群六中“劳改所”的工作人员押了进来。这些工作人员个个身高体壮,膀阔腰圆。看来都是朱承志精心挑选出来的打手,他们个个脸上都布满了浓郁的杀气和高度戒备的神态。看来他们对古昆曲颇为忌惮。特别是古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旦奋起反抗,在刑讯室这小小的空间内一时也不容易制服他。

    朱承志让古昆曲站在屋子中央。打手们迅速拿起木枪,短棒将他团团围住。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充满了杀气,充满了火药味。朱承志不慌不忙地来到古昆曲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姓古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朱承志一向都是按照党的政策办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如果你能老实交代出你的同伙,以及那个姓李的小狐狸精的下落,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说到这里朱承志顿了顿,用头向乔和小苏所站立的方向摆了摆。“喏,你们学校的人就在那儿,我可以让他们把你领回去。”

    “如果,”朱承志话锋一转,脸色阴沉了下来:“你执迷不悟,拒不坦白交代,那么也就不要怪我朱承志不讲情面了。”

    面对朱承志赤裸裸的威胁,古昆曲勇敢地挺起了自己的胸膛:“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我不明白你刚才要我坦白交代的是什么事。扪心自问,我从未作过什么违法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同伙,更不知道什么狐狸精的下落。”

    古昆曲态度强硬,话语中带着嘲讽,暗中讥讽朱承志就是半夜叫门的鬼。朱承志削瘦的面庞泛起一片青色。“哼!看样子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朱承志抬起手,正要下达行动的命令,却被古昆曲拦住了。

   “慢!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们凭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你们手执枪棒到底准备干什么?准备动武吗?《十六条》中明明规定,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眼中还有党中央,还有毛主席吗?......”

    “住口!你给我住口!”

    朱承志万万没有想到,古昆曲这样一个黑嵬子,一个六中劳改所的阶下囚,居然敢粗声大气地训斥起他来,这简直是反了天了!朱承志气得脸色铁青。

    “打!”

    朱承志一声令下。站在古昆曲身后,早已作好准备的一名打手,抡圆了手中的木棍,对准古昆曲的腰部狠狠地打了过去。猝不及防的古昆曲大叫一声,被打得弯下腰去。另一名打手不失时机地举起木枪,用枪托对准古昆曲的肩头狠狠地砸了下去。古昆曲惨叫一声,便被打得倒了下去。其余的打手们一拥而上,木枪、短棒雨点般地抽打下去。一时间古昆曲被打得连声惨叫,在地下不停地挣扎着,翻滚着,殷红的鲜血四处飞溅。

    那凄厉的呻吟、哀号象一把钢刀刺戳着小苏的心,撕裂着这夜的宁静。朱承志来到落地式收音机前。他打开旋扭,把音量一下子调到了最高点。刹那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的乐曲声充斥了整个房间,把古昆曲的惨叫声、哀号声和棍棒击打肉体的声音压了下去。小苏强忍住涌到眼眶中的泪水,回头望了一眼那正在放声高歌的落地式收音机。此时此刻他才终于领悟到了这台落地式收音机摆放在这里的妙用。这是为防止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逸出学校的围墙,这是为了防止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浑的乐曲声中,古昆曲终于被打得昏死了过去。看到古昆曲再也站不起来了,看到反抗的危险已经消除,所有在场的打手们都松了一口气,手中的枪棒停止了挥舞,纷纷揩去了额头上因紧张,因用力过度而渗出的汗珠,

   “泼水!”朱承志下令往古昆曲脸上泼冷水。

    一瓢冷水泼了上去,古昆曲慢慢地苏醒了,慢慢地睁开了眼晴。朱承志弯下腰去,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向古昆曲问道:

   “怎么样,尝到滋味了罢。现在你是准备坦白交代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的间歇中,小苏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古昆曲那微弱而坚定的声音:

   “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是《十六条》中所提出的口号,这是《人民日报》社论的大标题。

    古昆曲那微弱而坚定的声音使朱承志气得暴跳了起来。

   “打!给我狠狠地打!”

    朱承志咆哮着跳上了古昆曲的身躯。他一边用皮鞋在古昆曲身上乱跺,一边歇斯底里地狂叫着:

   “老子就是要武斗!老子就是要武斗!”

    其余的打手们一拥而上,宏亮的《东方红》的乐曲声再一次淹没了那木枪、棍棒的抽击声,鲜血从古昆曲嘴中直喷了出来。......

    这场景连乔也看不下去了,他侧转身子,用力握住了小苏颤抖的手臂。只有墙上那巨幅画象中的伟大领袖仍以他那惯有的平静,微笑着心满意足地俯览着这刑讯室中所发生的一切。……

   

    当冷水再也无法把古昆曲激醒过来时,朱承志有几分沮丧地来到了乔的身边。“怎么样,老乔?这么顽固的家伙,咱们干脆......,”朱在征求乔的意见。

    乔转过头,瞥了一眼仰卧在血水之中的古昆曲,略有几分迟疑地说 :“... 这样吧,咱们再给他一个机会。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明天早晨再看看他态度,怎么样?”乔反过来征询朱的意见。

    “行。”朱承志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这时也感到古昆曲确实不好对付。“来人!把他先弄到拘留室关起来。”

    几名打手横拉竖拖,费了半天劲才把古昆曲弄进了西边的拘留室。

 

    在独自回家的路上,小苏的头昏昏沉沉的。眼前漂浮着全是那带血的枪棒,全是古昆曲那挣扎着,翻滚着的身影以及伟大领袖那微笑的面容;耳边回响着的都是古昆曲的惨叫、哀号声,木枪、短棒的抽打声和那压倒一切的雄浑而嘹亮的歌曲声: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 ......  ”

    “子任其难,我任其易”!小苏这时才深深体验到二千五百年前程婴带领屠岸贾前往首阳山时的心情。当婴儿被掼在青石板上,当自己的朋友在屠刀下血肉横飞之际,要保持冷静,要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确实太难、太难了,难得超出了一个普通人良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第二天清晨,小苏刚到学校便被乔派人请到了政宣组办公室。乔正在审阅一份情况简报。见到小苏,他头也不抬地对小苏道:

   “今天下午有新任务。现在你先到后勤组领16元火葬费,去六中看看古昆曲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火葬费”!小苏心中一惊。乔这是在下达死刑执行令!

    “老乔......”

    小苏刚开口想说些什么。乔就截住了他的话头:

    “快去吧。下午还有重要行动。”

 

    在前往六中的路上,小苏心乱如麻。昨晚他和妹妹悄悄探讨过解决问题的办法。妹妹也认为不该让别人代自己受过。但如果小苏挺身而出,那肯定会把李小桃也拖入毁灭的深渊。因此要舍身救人,小苏首先得把李小桃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在目前这种时候,谁又肯冒生命危险收留掩护一个被国务院、新市委指控为“最阴险,最狠毒的阶级敌人”的女孩子呢?妹妹答应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商量一下,看她们家是否能暂时收留一下儿李小桃。结果如何要到中午才能知道。而乔现在就让小苏去传达命令,去监督死刑的执行。这是小苏所始料不及的。“假传圣旨”让朱承志放了古昆曲是不可能的,朱承志也不会相信。那么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篡改乔的命令,尽量拖延时间。只要能争取到一天的时间,事情也许就好办多了。但如何措辞才能骗过朱承志,小苏一直到了六中劳改所门前,还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方案。

    六中劳改所值班的警卫人员还认得小苏是昨晚送犯人来的八中红卫兵头面人物。他立刻为小苏打开了大门。小苏跨进大门迎面正碰上另一名警卫押解一名犯人上厕所归来。那犯人浑身上下都是血,头肿得象巴斗,眼晴只剩下一条缝了,简直一点人形都没有。犯人已不能再独立行走。他双手扶墙,艰难地一点儿一点地往前蹭。这悲惨的景象使小苏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那犯人看到小苏便停了下来,浮肿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

    “小苏!……”

    这熟悉的呼唤声使小苏一下子楞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已不成人形的犯人居然是古昆曲。一夜之间,他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小苏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小苏,我... 我不行了。小便里都是血。请... 请你... 勉为其难,跟他们说说,送... 送我上医... 医院吧。......”

    古昆曲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但“勉为其难”四个字却咬得特别重特别清楚,这话中的含意只有小苏心中明白。他强忍住眼中的泪水,转身就冲进了朱承志的办公室。

    办公室中,朱承志与一名六中红卫兵的负责人正在商议着什么。见到小苏,朱承志从沙发中站了起来。

    “小苏,我们等你半天了。你们学校那个人怎么办.是不是送他上火葬场算了。今天下午咱们西纠可能又有大的行动,我们还得腾出地方关新人。”

    “他......”小苏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不行了,他说他小便里都是血。是不是先送他上医院吧?”强烈的刺激,极度的震惊使小苏的思维都有点儿混乱了,说话有些结结巴巴,有点语无伦次。

    “什么?送他上医院?”

    朱承志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仿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苏机械地点了点头。

    朱承志气得一下子暴跳起来。

    “小苏同志,你们学校怎么搞的!老乔是没睡醒,还是吃错了药?他难道不知道吗?我朱承志只送人上火葬场,从不送人上医院。要送医院,你们学校自己送。”

    面对咆哮如雷的朱承志,小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朱承志气哼哼地抓起电话,拨通了八中政宣组。八中方面接电话的正是乔勇。朱承志对着话筒大发牢骚,但没过多久他就安静了下来。大概是乔已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正在向朱作解释,请他谅解小苏情感上的脆弱。

    朱承志接完电话,态度缓和了下来。但眼睛深处却浮起了一丝淡淡的不易觉察到的怜悯。

    “走吧。苏小农同志。老乔让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古昆曲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

 

    小苏身不由己地跟朱承志来到了刑讯室。两名六中劳改所的工作人员将古昆曲从拘留室中拖了出来。

    “怎么样?姓古的。听说你要去医院。这很容易嘛。你们学校的人就在这儿。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出你的问题,我马上可以让他们送你去医院。”

    “哼!”朱承志冷冷地哼了一声。“如果你依然不肯交代你自己的问题,那可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要送,只能送你上火葬场。”

    古昆曲用尽全身之力推开了两名架着他的打手,用残存的力量在朱承志面前挺直了自己浮肿的身躯。他的声音微弱而坚定。

    “朱承志,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诉你。我一生从未作过任何违法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我郑重要求,现在就送我去医院。《十六条》有明文规定,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学生,也要放到运动后期处理。你们私设刑堂是非法的,是违背《十六条》,违背中央有关规定的......”

    “哼!”朱承志脸上现出一丝狰狞的冷笑:“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姓古的,我也可以很坦率地告诉你。《十六条》是我们党为了更好地消灭象你这样的阶级敌人而制订的斗争策略,绝不是你的护身符。在我这个地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利益高于一切。我的话就是法律。尽快消灭象你这样的阶级敌人,把你送上火葬场就是我们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最大贡献!”

    面对朱承志狰狞的冷笑。古昆曲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了最后的关头。他不再说些什么。默默地转过身去,面向东南而立,嘴唇在做着无声的嚅动。小苏事后才意识到,那是古昆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面向他家所在的地方,面向他尚在人世间的唯一亲人--—母亲—--作无言的诀别。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古昆曲对朱承志,对朱承志所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所表现出的那种无言的轻蔑,使朱承志暴跳如雷。

    “打!给我狠狠地打!”

    打手们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古昆曲打翻在地上。那豪华的落地式收音机又一次开始纵情高歌。无产阶级雄壮的乐曲声又一次淹没了那皮带木枪的呼啸与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小苏含着眼泪把头转了过去,只看到那巨幅画像中的伟大领袖依然在微笑,笑得是那样满足,那样惬意。

    “哗!”又一瓢冷水泼到了古昆曲的脸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朱承志手扶木枪弯下腰去,老练地用手在古昆曲鼻子前探了探。然后,他直起腰来,扔下木枪,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打电话,叫火葬场。”

    小苏心中一震。他转过头来,泪水迷蒙了他的眼晴。在一片迷蒙之中,他看到古昆曲那高大的身躯静静地仰卧在血泊中,浮肿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仿佛还在默默地祝告:

    “子任其难,我任其易,相约不负托孤意!”

 

    学校高墙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两名火葬场的工人抬着担架走了进来。见到这血淋淋的场景,两名工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们放下担架,轻手轻脚地将古昆曲抬上担架。突然间,古昆曲的右臂颤动了一下儿。一位年轻点儿的工人惊叫起来:

    “快看,人还没有断气!”

    “少费话!”朱承志的牛眼一下子瞪圆了,“抬走!”

    那年轻工人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说些什么,忙和同伴抬起担架走了出去。

    朱承志来到小苏身傍,轻轻拍了拍小苏的的肩膀:

    “喏,火葬场的干部在院里。你把火葬费交给他就行了。”

 

    小苏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六中劳改所,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的八中。他的眼前,他的脑海中满都是鲜血,殷红的鲜血。_

        

 

第六章

 

              群情尽望春

                           

             ---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八月底,北京的形势急转直下。西郊各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师生,在中央文革的指挥下,已冲出校园。他们一边分兵奔赴全国各地,煽革命之风,点造反之火,动员各地高校学生炮打司令部,冲击各地党政领导机关;一边浩浩荡荡开进城里,以批判工作组,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名,直接冲击中央党政领导机关。“地院东方红”在地质部静坐,弄得何长工胆战心惊。“北航红旗”在国防科委示威,吓得赵尔陆东躲西藏。外交部里的造反派们干脆抄了副部长们的家,拆除了电话搬走了沙发,把“资产阶级老爷们”家中所有的洋货,高档奢侈品都弄到了大礼堂中办展览……

  狼烟四起,烽火遍地,一筹莫展的国务院负责人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动员国务院方面的别动队——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出面来维护北京城里的“革命秩序”。一时间,西纠铁骑四出,用军用皮带,用拳头,用坚硬的牛皮鞋,连踢带打赶走了在地质部大院内静坐的“地院东方红”,驱散了在国防科委门前示威的“北航红旗”,威逼外交部里的造反派们乖乖地把沙发搬回了副部长们家中……。为了确保首都的“革命秩序”,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立下了赫赫的战功.与此同时,为了扭转整个运动的发展趋势,为了与“炮打司令部”的风潮相抗衡,抄枪、抓人,破四旧,打流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还在全力进行着。

  在八月的最后几天里,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这台由国务院方面临时装配起来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巨型机器正在全速运转着,从它的每一个接缝,每一个螺孔中所迸溅出来的都是血,鲜红的血,无辜者的血。作为这台巨型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小苏还在随着整个机器的运转而机械地运转着。但他心中却充满了惶恐,不安与内疚。每天只有回到家中,只有坐在李小桃床前,他才会感到些许安慰与宁静。在这血腥的风雨中,自己毕竟还做过一点无愧于自己良心的事情。

  乔早就注意到了小苏情绪的低落,神思的恍惚。但乔一直认为这是由于古昆曲的死给小苏所造成的强烈刺激。时间会治愈小苏精神上的创伤。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总是要经历血与火的洗礼,总是要从幼稚逐步走向成熟。因此,在八月底的这几天里,乔特别照顾小苏,总是尽可能地少给他安排工作,尽可能地让他多休息,希望他能早日康复,早日以蓬勃的朝气重新投入战斗。

 

 8月30日下午,小苏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就回到了家中。一进门,小苏便惊异地发现,妹妹下午也没去学校,正在他的房间与李小桃聊天。妹妹爽朗的笑声使小苏从心底感到欣慰。一个多星期的朝夕相处,妹妹对李小桃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从对一个陌生人同情与怜悯已发展为对一位大姐姐的钦佩与眷恋。妹妹过去在学校中也是一个勤奋的学生,一个渴望攀登科学高峰,渴望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的小女孩。在李小桃身上,在李小桃美好而纯真的内心世界中,妹妹找回了自己昔日的影子,昔日的梦。李小桃的温柔,李小桃的聪颖,李小桃对未来的憧憬,把妹妹重新带回到了那个童真的世界。那是一个没有血腥,没有暴力,没有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美好世界。文化革命的爆发,毛泽东思想的光辉虽然给这美好的世界带来了一层浓郁的阴影,但两个纯真的女孩子还在期望着,渴盼着,渴盼这一切只不是一场过眼云烟。云烟散后,在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仍会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一个她们发挥自己聪明才智,为祖国,为人民勇攀科学高峰的明天。

 

  “哥,你回来了。”

  见到小苏,妹妹与李小桃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妹妹脸上容光焕发,还沉浸在对过去学校生活的美好回忆中。李小桃见到小苏,却有几分腼腆,几分羞涩。

  “妈妈今天不回来了,我去做饭,你们先聊一会儿。”

  聪慧的妹妹从李小桃的羞涩、小苏不自然的表情中已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她顽皮地笑了笑,找了个借口便溜出了房间。

  妹妹走后,李小桃愈发局促不安。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小苏放下书包,随口问道:

  “今天怎么样?换药了吗?”

  提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回想起那天晚上小苏给自己上药的种种情景,李小桃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换了。伤口基本上都愈合了。”李小桃头垂得低低的,声音细得象蚊子叫。

  羞涩有时也有传染性,一时间小苏的脸也涨红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可以听到两个年轻人心跳的声音。最后还是李小桃首先打破了这微妙的沉寂。

  “你先休息吧,我去帮晓梅做饭。”

    李小桃说完,不等小苏开口,就羞红着脸,象一朵轻盈的白云消失在走廊中。

  

    小苏有几分怅然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桌面上有一本摊开着的书。那是小苏平日最爱读的《宋词赏析》。这两天小苏发现李小桃也在看。在书傍的便条纸上,有李小桃所抄录下来的一首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这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自古以来诗词就是文人墨客用以抒怀咏志的最富有浪漫色彩的形式。能为人们世世代代所传诵的名篇佳句,都是历代文人墨客最深沉、最真挚的感情的凝聚。读一首好的诗词有如饮一杯浓郁的美酒,它能使人沉醉,发人幽思,引人遐想。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心境不同,读同一首诗词时的感受也不同。李小桃抄录这陆游的《咏梅》,显然是在感怀自己的身世。望着李小桃清秀的字迹,小苏的心灵震颤了。字里行间,他彷佛看到,在五千年文明的断壁残垣中,风雨交加,一枝小小的白梅正在风雨中挣扎,颤粟。……

  “……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

  如果说无产阶级一定要彻底摧毁旧世界,一定要完全铲除非无产阶级的一切,才能建立起一个纯而又纯的共产主义天堂,那么这样的天堂 不也太凄清、冷寂了吗?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所读过的内部读物《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小苏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当年的纳粹党人不也曾用坦克、大炮,用焚尸炉、集中营,企图建立起一个纯而又纯的千年帝国吗?历史的发展何其相似!

 

  刚刚吃过晚饭,客厅中的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小苏拿起了话筒。

  “喂,麻烦您找一下儿苏小农。”

    电话中是一位男士的声音。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小苏,我是穆秉义。……”

  “哦!--”

    小苏这时也听出了穆秉义的声音。穆秉义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小苏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

  “……小苏,西纠总部经国务院秘书处同意,今晚或明晨就会到你家抓人,请你尽快作准备,尽快把李小桃转移走!……”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小苏震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消息可靠吗?”

    小苏脱口问道。穆秉义出身高级民主人士,他怎么会知道国务院秘书处和西纠总部的动态?小苏对来自穆秉义的消息自然有几分疑惑。

  “……消息绝对可靠。咱们见面再谈。请你尽快设法把李小桃转移走。只要他们抓不到人,找不到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估计他们对你也不能怎么样。……”穆秉义焦急的声音中充满了对小苏与李小桃命运的忧虑。“……小苏,现在动作要快,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如果你一时没有可靠的地方安置李小桃,你可以把她送到我这里来。我现在在西直门内青松胡同19号。这是我姨父的家,一个很可靠的地方”。

  放下话筒,小苏半天都未能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如果说西纠总部需要请示国务院秘书处而后采取行动。那么他们所要打击的就绝不只是小苏和李小桃。小苏的父亲是一名司局级的干部,一个独立科研院所的最高领导。只有对付这样的人物。西纠总部才需要事先请示国务院秘书处。

  “……孩子,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不仅差一点毁了你自己,也差一点毁了我们全家!……”母亲的话又回响在小苏的耳畔,小苏心中不寒而粟。

  穆秉义说得对。现在必须抓紧时间采取行动!冷静下来之后,小苏迅速在心中拟定了行动的方案。要把李小桃转移走,必须请妹妹帮忙。现在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机关里人来人往,只有妹妹骑车带李小桃出机关大院才不致引起人们的注意与好奇。

  来到厨房,妹妹和李小桃还在收拾卫生。小苏简捷地对妹妹吩咐道:

   “晓梅,你先去为李小桃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装在我的书包里。然后你骑车带她出机关大院,在四道口车站等我”。

  “出了什么事,哥?”

    妹妹显出惊讶的神色。

  小苏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了妹妹与李小桃。两个女孩子神色大变。她们作梦也不曾想到,她们憧憬的是幸福,降临的却是灾难。

 

  

    穿背街,走小巷,当小苏骑车带李小桃来到青松胡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借助于路灯昏黄的光线,小苏发现19号院显然不是普通人家。高高的台阶,古色古香的石狮。在气势恢宏的大门旁,还有一个供汽车出入的侧门。按响门铃,大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门前的灯亮了,大门开启处,一位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出现在小苏与李小桃面前。入夏以来,在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冲击下,连衣裙早已作为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的象征而被人们收入了箱底。猛然见到久违了的连衣裙,不觉使人耳目一新。小苏仔细打量着这位敢于逆时尚潮流而动的少女。看起来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但她那端庄而雍容的神态却给人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之感。小苏早就听同学说过,穆秉义有位“风华绝代”的表妹,在师大女附中读初三。穆秉义的表妹不仅人生得美,而且家学渊源,在琴棋书画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是位李清照式的才女。看来眼前这位气质不凡的少女大概就是穆秉义的那位表妹了吧。

  见到小苏和李小桃,少女脸上绽出亲切的微笑:“是小苏吧。快请进。我们等你半天了。”少女清脆的声音有种泌人心脾的甜美。

  进门绕过影壁,穿过门廊,小苏的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花木扶疏,一条宽敞的青石小路绕过花坛直通前面的大厅。整个院子里处处弥散着一种草木与泥土的芬芳。在这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里,一般部级、副部级干部恐怕也很难拥有这样一座世外桃源式的小院。看来穆秉义的姨父社会地位不低,是民主党派中的头面人物。

  那少女引小苏与李小桃绕过花坛向大厅而去。大厅里灯火辉煌。穆秉义和几位年轻人正站在大厅门口迎接小苏与李小桃。小苏敏锐地注意到,站在穆秉义身傍的两男一女,显然都比自己年纪大,看来是些大学生。其中那位姑娘戴着一幅小巧的金丝眼镜,颇有几分“博士”风度。两位小伙子,一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位清秀俊雅,文质彬彬。

  大厅内富丽堂皇,柚木地板亮得可以映出人影。深棕色的皮沙发一尘不染,紫檀木的茶几上摆放着雕刻精美的茶具,四面墙壁上悬挂着的都是古色古香的山水字画。把小苏与李小桃迎入客厅之后,穆秉义为主客双方作了介绍。引小苏与李小桃进来的那位少女果然就是穆秉义的表妹林丽,师大女附中初三年级的学生。和穆秉义一起在大厅门口迎接小苏的那位清秀俊雅的年轻人就是这里的主人,穆秉义的表哥林放,清华大学技术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那位四方面庞、仪表堂堂的高个子是林放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最知心的朋友高华。那位戴金丝眼镜的“博士”是林放的女朋友,清华大学自动控制系二年级的凌燕。据穆秉义介绍,三位年轻大学生都是“清华井岗山”动态组的成员。其中高华是动态组组长,“蒯司令”的军师与智囊。

  提起清华井岗山、提起蒯大富,小苏并不陌生。清华井岗山是当前中央文革指挥下的一支造反派劲旅。清华井岗山的那位“蒯司令”更是名噪一时。小苏知道所谓动态组就是情报部。是清华井岗山中最核心的部门,也是中央文革的耳目。小苏一边和年轻的大学生们一一握手,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些造反派的风云人物。不过他心中却有几分纳闷,不知穆秉义今天弄那么多造反派的人物来干什么。穆秉义从小苏困惑的神色中看出了小苏心底的疑问。他问小苏解释道,今天多亏了高华,凌燕。是他们从国务院秘书处探听到了西纠总部即将抄查小苏家的重要情报。

  近日来,由于北京城里的局势日趋恶化,炮打司令部的风潮有渐占上风的趋势,国务院方面为了力挽狂澜,调整了自己的战略,加紧了拢络各高校造反派组织中骨干人物的活动,企图釜底抽薪,把中央文革的打手变为国务院的家丁。因此象高华,林放这些高校造反派的风云人物,便成了国务院秘书处的座上客。今天下午,高华、凌燕俩人应邀去国务院商谈有关活动经费问题。在与秘书处一位高级官员谈到当前局势,谈到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时,那位高级官员指出,目前形势错综复杂,对具体问题一定要具体分析,切忌一刀切,切忌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出身不好的人不一定都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相反出身好的人,包括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也可能由于一时一事的原因,对文化革命不理解,有抵触,甚至会反对我们现行的一些具体政策与作法。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一定要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正确处理好当前所出现的各种问题。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那位高级官员谈到了最近发生在八中的一位干部子弟犯错误,庇护了阶级异己份子的典型事例。高华、凌燕他们早就听穆秉义谈起过小苏与李小桃,因此听那位高级官员提到八中,提到所谓一个干部子弟庇护阶级敌人的问题时,他们立刻显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巧妙地从那位高级官员口中套出了全部有关情况。

  原来,陈景贻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排除对小苏的怀疑.古昆曲事件发生后。小苏的消沉加剧了陈对他的怀疑。陈私下派人对有关问题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表明,乔25日下午赶回学校,向有关人员宣布行动计划时,已经5点钟了。而古昆曲离家准备潜逃时,时间还不到五点。在五点之前,知道抓人这一绝密消息的只有陈、乔、李、苏四个人。进一步调查表明,在李小桃失踪一案中,小苏也是重大的嫌疑犯。李小桃现在很有可能就隐藏在苏家。但小苏的父亲是一名司局级的干部,一个独立科研院所的领导。到这样的人家抄家抓人,涉及到重大的政策性问题。陈景贻为此特地派人以西纠总部的名义,将有关情况和自己的计划安排向国务院秘书处作了请示与汇报。高华、凌燕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到林放家,请穆秉义尽快通知小苏。

  小苏感激地握紧了高华的手:

    “ 谢谢你们了。”

  “没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和你比起来,我们做得还太少。”

    高华言简意赅,态度十分诚恳。    

   

    三位姑娘一见如故。凌燕、林丽把李小桃拉到一边的小沙发上,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高华向林放递了个眼色。林放转而对凌燕道:

   “凌燕,你们先带李小桃去看看她的房间吧。”

  凌燕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拉起李小桃的手:

   “走,咱们先去看看林丽给你布置的房间。”

  盛情难却,李小桃站起身,望了小苏一眼。小苏从大学生们眼神的传递中看出,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背着李小桃与自己谈一谈。小苏向李小桃笑了笑:

   “去吧,我先和他们聊一会。”

 

  三位姑娘走后,高华来到茶几前,从精致的紫砂茶壶中倒出了一杯芬芳四溢的清茶。他双手举杯来到小苏面前。

  “小苏,今天咱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们早就听秉义谈到过你和你的为人。我们很钦佩你作为一名干部子弟,能在那种血腥的时刻挺身而出,救助一位无辜的受害者。今天,我代表林放、凌燕和秉义,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高华真挚的话语象一股暖流涌过小苏的心田。他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谢谢!”

  这古朴的象征性的仪式,一下子就拉近了年轻人心灵之间的距离。当大家在沙发上坐下来时,彼此心中都有了一种故友重逢,惺惺相惜之感。

  高华凝望着小苏,深邃的目光中充满了友谊与真情。

   “小苏,我们都听秉义讲过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们很钦佩你的勇气。但我们心中也有几分好奇,很想知道,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作出那样的抉择。如果你信得过我们,我们很想听你谈一谈那天晚上事情的经过,和你当时心中的感受。”

  高华的话显然也代表了林放与穆秉义的心声。望着那一张张真诚而充满了期望的脸,小苏直觉地感到,坐在面前的都是一些值得信赖的朋友。

  回忆起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小苏心中重新掀起了波澜。面对这些真诚的朋友们,小苏毫无保留地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凌燕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客厅里。她悄悄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了下来。随着小苏的回忆与讲述,年轻的大学生们也被带进了那个风雨交加,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的夜晚。

    随着小苏的回忆与讲述,年轻的大学生们时而心情紧张,时而情绪激昂,时而热泪盈眶,时而义愤填膺。他们的情感有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时而被冲到峰顶,时而又被抛进浪底……。

   小苏从那一双双闪动着泪光的眼睛中可以感受到,年轻的大学生们的心在与自己的心同步博动着。同步博动着的心灵激发出了强烈的共鸣。面对这些真诚的朋友,小苏倾诉出了积压在自己心底的所有的困惑与疑问——

  倒底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们共产党人倒底在追求些什么?

  千百万烈士为之献身的新中国难道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封建王朝的翻版?

  我们国家的前途在哪里?我们人民的希望在何方?

 

  共鸣所引起的震撼使年轻的大学生们再也坐不住了。高华与林放。凌燕小声交换了意见之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小苏,很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你把我们当作朋友,讲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与困惑。我们也愿意坦诚地谈一谈我们对你所提出的一些问题的看法。也许在目前阶段,我们彼此之间的看法还不尽相同。不过我们相信,对祖国、对人民的爱,最终将会使我们走到一起的。……”

  高华的话虽然说得很含蓄,但小苏还是立刻就听出了高华话中所蕴藏着的那种离经叛道的味道。他的注意力立刻高度集中了起来。

  “……要解答你刚才所提出的问题,我们首先需要回顾一下历史。……”高华神色凝重,在大厅中踱来踱去。“……十九世纪中叶,马克思、恩格斯在全面剖析了早期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与丑恶之后,提出了建立共产主义社会的构想。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这种共产主义理想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康有为的《大同书》,托马斯的《乌托邦》,欧文,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一样,都代表了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最美好的愿望——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共同劳动,共同富裕的美好社会。然而如何实现这一理想,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提出具体的方案,只是提出了一个抽象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概念。他们向全世界宣布,被剥削,被压迫的无产阶级将是旧制度的埋葬者,新世界的缔造人!……”

  “……1917年,列宁在俄国用暴力把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想付诸实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由所谓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政权——苏维埃政权。新生的苏维埃政权高举‘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大旗,高举‘土地、面包与和平’的大旗,在硝烟迷漫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贫穷的俄罗斯大地上,赢得了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拥戴与支持。……

  “打碎一部旧的国家机器并不难,但要建立一整套新的,确保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体制却是一项异常艰巨的历史性任务。苏维埃政权的诞生及其所采用的暴力手段,在世界范围内遭到了广泛的非议,导致了协约国十四个国家的武装干涉和国内封建领主与资产阶级的强烈反抗。在内外交困,烽火遍地的情况下,为了确保新生苏维埃政权的生存,列宁与斯大林在仓促之中只能沿袭旧的沙俄体制,建立起了一整套政权机构与武装力量。这样,随着协约国军队的败退,国内各种武装叛乱的平熄,一个新型的沙俄帝国就出现在了世界的东方。列宁、斯大林也就成为了披着无产阶级战袍的新沙皇。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苏维埃国家的蜕变并不奇怪,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简单地说来,国家的发展有如物体的运动,很难摆脱自身惯性力量的影响。物体越大,惯性力量也就越强,要想改变它的运动方向也就越不容易。就一个国家而言,使其按旧有方向前进的‘惯性力量’就是她所特有的传统文化与价值观念,就是这种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对人们思想及行动的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历史的长河中漫步,高华傍征博引,冼练的语言中有一种夺人的气势与魅力。这气势与魅力不仅吸引了小苏,也吸引住了屋里其它所有人的注意力。

  “具体到我们中国。十九世纪末叶,满清政府的腐败,叶赫那拉氏的独裁,使得孙中山先生等一批受西方民主思想影响的爱国志士深深感到只有推翻封建帝制,才能拯救国民于水火之中。在孙先生及其追随者长年不懈的宣传鼓动下,1911年驻守武昌的新军首揭义旗,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武昌首义迅速得到全国各地革命志士的响应。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终于推翻了满清政府,在中华大地上建立起了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孙中山先生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

  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满清王朝,但封建帝制在我国历时两千年之久,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辛亥革命之后不久,这种封建的传统文化便以袁世凯、段祺瑞,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军阀的形式表现了它自己。孙先生被迫退位。全国军阀割据。亿万善良的人民再一次陷入了战乱与贫困之中。……

  “十月革命的炮声把中国左翼知识分子的目光吸引到了北方,吸引到了新生的苏维埃国家。北京大学的著名学者陈独秀,李大钊成为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起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者。但是在一个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无产阶级力量微乎其微的国家里,要按马克思主义的蓝图发起一场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是完全不可能的。随着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的发展,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宣传而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大多都是一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类似于施耐庵笔下的吴用,吴敬梓笔下的范进式的乡村塾师与落魄文人。这些乡村塾师与落魄文人就是封建传统文化的载体,他们之所以参加革命,与其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不如说是对个人功名与前途的追求。不过这些浑身散发着封建文化气息的‘吴用’与‘范进’们虽然对马克思主义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但由于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他们对中国社会的现状,对劳动人民的疾苦有着比象牙塔中的陈独秀李大钊远为深刻的了解与认识。1927年国共分裂,在一系列城市暴动失败之后,这些吴用,范进们便迅速转入了农村与山区。他们提出了‘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方针。高举起‘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帜,把千千万万失去了土地,深受地主剥削、压榨的贫苦农民吸引到了中国共产党的旗帜下,在全国各地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武装割据的红色苏维埃政权。……

  “随着这些乡村塾师,落魄文人及其领导下的农民兄弟在中国共产党内地位的提高,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也就有了一种越来越浓重的封建色彩与农民起义的色彩。因此说,1949年,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在五星红旗下所出现的只不过是一个由当代‘吴用’‘范进’‘宋江’之流所建立起来的封建王朝而已。与此同时,二次大战之后,在苏联武装力量支持下,以《联共(布)党史》为蓝本所建立起的一系列社会主义国家也只不过是一些封建王朝的翻版,独裁势力的集结。……”

  高华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对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及中国共产党的剖析与批判,使小苏在思想上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聚精会神,象一个用功的学生,捕捉着高华讲演中每一个闪光的与众不同之点。

  “……纵观我们国家的历史,每一个新兴的封建王朝要想维持一种长治久安的局面,关键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施仁政,也就是轻徭役,薄赋税,宽刑罚,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二是政治清明。也就是说,开国君主要襟怀广阔,从谏如流,广纳天下有识之士。而目前中共领袖们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

  “中共的领袖们是靠枪杆子夺得天下的。多年血与火的洗礼使他们更崇尚,更依赖专政与暴力而不是宽容与仁政。在毛泽东所统帅的农民起义军中,各级领导人大多都出身社会底层,所受教育程度低下。浓重的自卑感使他们胸襟狭窄,对出身社会上层,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有一种近似病态的敌意与妒忌。而且多年革命战争的实践似乎又表明了,没有什么文化的泥腿子可以战胜从黄埔军校、西点军校毕业出来的国民党将军们。只受过中等专业教育的毛泽东、刘少奇之流,可以取代陈独秀、瞿秋白、陈绍禹等知识分子领导中国革命从失败走向胜利。这些进一步强化了中共领导层对实践经验的崇尚,对书本知识的鄙薄。

  “建国之后,为了确立自身的权威,为了制服知识分子们可能的反抗。中国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改造与打击可谓不遗余力。经过反胡风,反右,反右倾等一系列残酷无情的政治运动,中国共产党彻底打掉了中国知识分子们的傲气与傲骨,把一大批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改造成了‘能文能武的全才’与唯唯喏喏的奴才,把所有风骨铮然的‘魏征’,‘房玄龄’们统统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经济发展与国力增强需要依赖科学技术,依赖人的聪明才智而不是对劳动力的占有与奴役的今天,把千千万万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改造为奴才,改造成为能文能武的体力劳动者,这是历史的倒退,这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然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并不这样看待问题。在他们眼中,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是社会主义中国最危险的敌人,而雷锋、王杰那样的驯服工具与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才是共产主义事业最可靠的柱石。中共领导层照搬斯大林建设社会主义的模式,用工业国有化,农业集体化的计划经济体制,把全国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都变为了没有人身自由与独立经济地位的奴隶。在社会主义这个现代农奴制下,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党和国家来安排的。每个人所得到的仅是一份勉强糊口的口粮或工资。中国共产党就是用这种最野蛮的剥削方式榨取着人民的血汗。在亿万人民的血汗之上建起了他们奢华的行宫与庞大的军工企业。因此当中国共产党的原子弹在罗布泊上空炸响时,全国亿万农民却正在过着糠菜半年粮,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悲惨生活。‘中国人两个人穿一条裤子’,对赫鲁晓夫来说,也许仅是一种艺术的夸张,但对于中国内地不少贫困地区的农民来说,这正是现实生活的写照!近在京郊的门头沟、顺义、延庆,一个壮劳力一年辛勤劳作还养活不了自己的妻儿。许多农民辛苦一年不仅分不到一分钱,反而欠生产队上不少分粮款。共产党对农民的严酷剥削由此可见一斑。在城里,共产党对工人与知识分子的剥削也异常严酷。如果说解放前,城里还有人能靠劳动致富,那么今天除了少数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之外,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彻底地无产阶级化了。各级政府只要迟发工资一个月,城里恐怕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就会断粮,断炊。……”

  高华对现实生活的剖析再一次使小苏从心底感到震惊。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高华所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小苏过去就曾注意到,同学中除少数干部子弟外,大多数人衣服上都有补丁,中午的饭盒中都有窝头与菜团。家中几代人挤住在两、三间阴暗狭窄、潮湿的小屋中,这是大多数同学家中的现状。不少同学家除了床与饭桌之外,几乎没有一件称得上家具的东西。每到月底,许多同学家穷得要靠借贷度日。这一切过去都不曾引起小苏过多的注意与思考。“我国人口多,底子薄,一穷二白”的这种宣传麻痹了小苏对现实的观察与思考。今天高华的一席话引起了小苏的深思。我们的国家幅员辽阔,矿产丰富,我们的人民勤劳勇敢,不乏聪明才智。为什么在苦干了十七年之后,人民的生活还贫困成这个样子?人民大会堂的富丽堂皇与同学们家中的狭小、阴暗;国庆招待会上的山珍海味与同学们饭盒中的熬白菜,煮茄子在小苏心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与对比。……高华慷慨激昂的声音不仅回荡在这豪华的客厅中,也回荡在小苏心灵深处。

  “……中国共产党集两千年封建专制之大成所建立起的人民民主专政是我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残暴的政权。然而这黑暗的统治,这血腥的镇压,并未能彻底扑灭人们心中对自由,对民主,对一个更美好的明天的渴望与想往。中国共产党靠欺骗,靠谎言,靠闭关锁国的愚民政策固然可以得逞于一时,但绝不会得逞于永久.亿万人民群众认清共产党本来面目之日,也就是这伙独夫民贼灭顶之时。我们今天之所以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其目的就是要利用共产党的内部斗争尽可能地向广大人民群众揭示共产党的本来面目。当然我们也不会把自己的行动永远停留在口头上。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只要时机成熟,我们随时准备振臂而起,用我们的生命与鲜血,号召天下人民共讨暴君!如果说,我们的父辈曾被魔鬼的谎言所迷惑,背离了民主的事业,甚至干出了助纣为虐蠢事,我们愿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洗刷父辈的耻辱。我们愿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替代我们的父兄把孙中山先生未竟的事业进行到底!……”

  高华那金铁交鸣般的声音在小苏心中久久,久久地回荡着。虽然小苏一时间还接受不了高华许多观点。但他直觉地感到在这些年轻人的胸膛中都跳动着一颗真纯的心。那心中充满了对我们祖国与人民的爱!

 

  高华的一席话在小苏思想上所造成的震撼是用笔墨所难以形容的。回到家中之后,小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都未合上眼晴。直到天快亮时,才朦朦胧胧地坠入了梦乡。

  当敲门声把小苏从梦中惊醒时,已经是早晨七点四十分了。小苏懒洋洋地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的是乔与西纠总部的季孟山。季孟山身后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小苏的心猛然沉了下去。来了!西纠总部终于派人来了。

  季孟山是丰盛学校高三年级的学生,西纠总部保卫组的负责人,与小苏也算是熟人。小苏不卑不亢地把“客人们”让进了小客厅。季孟山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面情,只是犀利的目光中有几分阴冷,有几分肃杀。乔垂头丧气地跟在季孟山的身后,活象是被俘虏的一位败军之将。

  “怎么,又要到我家各房间中看一看吗?”

     小苏自嘲地说道,话语中有几分辛辣的味道。

  “不必了吧。”季孟山淡淡一笑。“小苏,我看你还是自己把李小桃叫出来吧。勇于面对现实,知错就改,这才是好同志嘛。”季孟山在微笑之中发起了进攻,委婉的话语中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噢!”小苏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如果这么说的话,季孟山,我现在就请你带着人在我们家好好搜一搜。如果搜出了李小桃或其他什么人,我苏小农没话可说,听凭你的处置。如果没有搜出人来,季孟山,你可要给我解释清楚,你凭什么带人到我家来,是谁给了你这份权力?”

  小苏强硬的态度出乎季孟山意料之外,他不觉楞了一下儿。乔猛然抬起头,望了望小苏,又望了望季孟山,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

  “好吧。那就对不起了。”

    季孟山当机立断,下令开始搜查。

 

  搜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乔惊喜交集,如释重负。

    季孟山沉吟了片刻,对小苏说道:“苏小农同志,咱们能到学校谈一谈吗?”

  “行,到哪里谈都行,只要你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就行。”

    小苏针锋相对,软中带硬地回答道。

 

  下楼之后,季孟山乘乔与小苏不备,悄悄对一名身边的戴眼镜的随员说了几句什么,那“眼镜”会意地点了点头,迅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群后面溜走了,消失在了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小路尽头。

 

  回到学校,乔把政宣组办公室中所有无关的人都轰了出去,然后悠然自得地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显然他是有心要看季孟山出洋相,有心要看季孟山怎样收拾残局。

  季孟山不动声色地请小苏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然后摆出一副与小苏促膝谈心的架式:

  “苏小农同志,咱们都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都是共产党人的后代。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任重道远。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对我们的一次锻炼。当然目前斗争形势复杂,我们年轻人难免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必改,还是我们的好同志嘛!……”

  “季孟山,”小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季的长篇大论。“你不用兜圈子了。现在请你直截了当地讲一讲我倒底犯了什么错误?你凭什么说我犯了错误呢?”

  季孟山淡淡一笑,不温不火地说道:“小苏,象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用我把问题点透吗。我们都是年轻人,没有经过革命战争的严峻考验,在当前错综复杂的斗争中,难免会迷失方向,难免会受到种种诱惑。主席讲,我们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犯错误并不可怕。怕就怕知错不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季孟山不仅不正面回答小苏的问题,反而在不断地迂回,不断地旁敲侧击。

  乔坐在沙发上,一边玩弄着手中的自行车钥匙,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小苏与季孟山的唇枪舌战。乔很自信,他坚信不管季孟山多么能言善辨,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小苏。事实胜于雄辨,乔一直认为小苏并没有庇护李小桃,季孟山光凭嘴上功夫当然没法把罪名强加到小苏头上。

  果然,几个回合下来,在小苏的凌厉质问下,季孟山渐渐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望着季孟山那左支右绌的狼狈样,乔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的微笑。但季孟山还不肯认输,还在强词夺理地支持着,似乎在有意地拖延着时间,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奇迹的发生。……

  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的窗外出现一个人影,他向季招了招手。季的眼睛一亮:“小苏,咱们待会儿再谈,我去去就来。”还未等小苏作出反应,季已经匆匆跑出了办公室。

  小苏注意到窗外那个向季孟山招手的眼镜就是刚才曾到他家去过的总部工作人员。但……,小苏猛然回忆起来,在回来的路上,似乎没有见到这个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小苏心中升起。乔还在专心致志地玩弄着手中的钥匙,丝毫没有觉察到局势的变化。他还在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季孟山向他,向小苏缴械投降呢。

  当季孟山再次走进办公室时,乔不觉一怔。两分钟不见,季孟山仿佛整个换了个人似的。他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副捉襟见肘的狼狈象。乔楞在那里,手指上的钥匙圈停止了转动。季孟山怜悯地望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

  “苏小农同志,”季孟山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犯过错误,没有背叛党,没有背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那么我现在有一个问题请你回答一下儿。八月二十三日凌晨,当你进水利科学研究院大门时,坐在你自行车后架上的是什么人?你们班谁住在人民大学?”

  季孟山的话有如晴空霹雳在小苏心中炸响。他作梦也不曾想到就在一切顺利,自己既将过关时,季孟山打出了这样一张王牌。

  原来季孟山也是在机关大院中长大的,对机关大院的各种规章制度非常熟悉。当搜查一无所获时,他就想到,如果是小苏把李小桃带回了家,那么他半夜进机关大门时,传达室的守卫人员一定看到了。离开苏家之后,他乘乔与小苏不备,偷偷派人留下来到水利科学研究院传达室了解情况。果然不出所料,值班的老头向调查人员提供了确凿的情报。

  铁证如山,小苏无言以对,默默地垂下头去。刚才还神彩飞扬的乔一下子楞在了那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办公室里一片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季孟山站起身来,以商量的口气向乔说道:“老乔,我看还是先把他带到六中,带到朱承志那里去吧!”

  六中!乔全身一震。“好……好。”乔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眼角闪现出了晶滢的泪光。

 

  小苏被押解到六中劳动所时,朱所长与劳动所的打手们脸上都现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们还记得小苏就是前几天和乔一道押送犯人来的八中的红卫兵。怎么几天不见,小苏自身也变为了“阶级敌人”?不知什么人在小苏身后小声说了句:“……叛徒……”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对小苏来说无异是惊雷,是霹雳。刹那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有鄙夷,有憎恶,还有在惊讶之中夹杂着的几许惋惜。

  季孟山被朱所长请进了办公室。小苏则照例被押进了刑讯室。刑讯室内景色依旧,杀气腾腾的打手,默默无言的落地式收音机、打手们手中那带血的皮带与木枪,还有墙角那盛满清水的木桶与水瓢。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那墙角中地面上的血迹更多,更密集了。站在刑讯室中,小苏感慨万千。相隔不到一个星期,自己已从座上客变为了阶下囚。

  通往办公室的侧门开了,朱所长陪同季孟山走了进来。屋子里的打手们迅速从四面将小苏围住,作好了刑讯的准备。朱所长的脸色阴沉沉的。所有打手的目光都望着他和季孟山,等待着进一步的行动命令。

  季孟山来到小苏面前。

   “小苏,我想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是什么地方。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把你看作阶级敌人,还没有打算对你采用专政的手段。我们还在期望着,等待着,希望你能在最后关头,幡然悔悟,重新回到党和人民这边来。……”

  季孟山字斟句酌,措辞很委婉,但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小苏拒绝回到党和人民这边来,如果小苏拒绝交出李小桃,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面对季孟山话中的威胁,小苏一言不发,没有作任何表示。屋子里死一样的沉寂,沉寂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小苏,你难道就不能好好想一想?你这样干,对得起谁?作为一个共产党人的后代,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你这样干,对得起你的父母吗?对得起千千万万死难的烈士吗?……”

  季孟山说着说着,情绪不觉激动起来。他是在真诚地劝说着小苏,他是在尽自己的力量挽救小苏,希望他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中来。

  “千千万万死难的烈士”!季孟山的话使小苏心中一震。如果说前几天刘玉琴、李小桃的悲惨的遭遇曾动摇了小苏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使小苏感到困惑,感到迷惘。昨晚高华高屋建瓴的一席话已经扫除了小苏心中的困惑与迷雾。刘胡兰、赵一曼、方志敏、杨靖宇、乔的祖父、乔的大伯等一系列交织着鲜血与战火的形象在小苏心中掠过。小苏相信当年千千万万烈士们英勇就义时,他们心中一定有一份最纯真的理想,最美好的祝愿。他们一定认为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为我们祖国与人民铺垫着一条通往自由、通往繁荣昌盛的坦途。他们作梦都不曾想到,一小撮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骗子们与野心家们,在他们的尸骨之上,建立起了今天这样一个暴虐的政权。如果这些死难的烈士在九泉之下有知的话,如果这些烈士看到他们的父老乡亲今天仍然挣扎在贫困之中,仍然过着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般的生活时,他们一定会愤怒地破棺而出,重新拿起武器,将这样一伙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的骗子们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想到那些死难的烈士,想到他们落空的希望,小苏不禁悲从中来,今天就是季孟山说破了嘴皮,自己也绝不会再回到那所谓“党和人民”的一边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如果不能名垂青史,最少也应俯仰于天地之间而问心无愧!“子任其难,我任其易”,古昆曲能杀身成仁,自己为什么不能舍生取义呢!一念至此,小苏勇敢地抬起了头,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在许多场合下,一个人心中的意念是无需用语言来表达的,季孟山从小苏神态的变化中看出自己的劝说是彻底地失败了,他失望地向朱所长点了点头。

  “把他关起来!”

    朱所长挥挥手下达了命令。朱所长反常的命令使所有的打手们都怔住了。

   “把他关起来!”

    朱所长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两名身材高大的打手连忙打开通向拘留室的侧门,连推带搡地将小苏关了进去。

 

  背后的门铛得一声关上了。昏暗的光线,刺鼻的血腥味以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微弱的呻吟声,使整个拘留室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小苏站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眼睛才逐渐适应了屋子里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子南侧一个用草席铺垫着的长长的土炕,炕上躺着七、八个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的“囚徒”。土炕对面有两个钉着粗大木条的窗子。光线从木条的缝隙间透进来,给这阴暗的囚室增添了几分光亮与生气。抬起头,小苏蓦然发现土炕那边的墙壁上有几个血红的大字:——

  

       “红色恐怖万岁!”

  

   望着那几个血淋淋的大字,小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早就听别人说起过,六中劳改所有这样一条大标语,这标语是用人血写成的!在黑暗中望去,那几个血红的大字设计得独具匠心,好象刚刚蘸着鲜血写上去似的,每个字的收笔处,鲜红的血水还在顺着灰白的墙皮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淌着。

  望着那几个一尺见方的血淋淋的大字,小苏心中不寒而栗。在石灰质的墙皮上写这样大的字,恐怕最少也要用去小半桶人血,真不知朱所长用什么办法才搜集到这么多鲜血的!

  躺在土炕西头的一位老人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儿身躯,为小苏腾出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那位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灰色的衬衣上到处都是斑斑的血迹。他双颊红肿,嘴角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渍,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中还闪动着慈爱与智慧之光。小苏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正想向老人问些什么,老人脸上突然现出恐惧的神色。他把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不要作声的手势。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通往刑讯室的房门开了。两名打手冲进来,横拉竖拽地将炕上一名奄奄一息的小伙子拖了出去。门重新关上之后,刑讯室中传来拷打声,喝问声以及那小伙子的惨叫哀号声,很快那落地式收音机中嘹亮的革命歌曲声又淹没了所有这一切声音。……

  

    当那落地式收音机中的歌曲声最后停息下来时,通往刑讯室的房门却没有再次打开。小苏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果然,不久之后,高墙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铁门开启后,小院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小苏知道这是火葬场的汽车来收尸了。听着火葬场工人那沉重的脚步声,小苏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知道这是季孟山、朱所长在向他示威。如果他苏小农不投降,那么等待他的也将是火葬场的收尸车!

  在这阴暗的囚室中,面对土炕上那一个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妇女,老人,小苏第一次感到死神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交出李小桃,也许可以换回自己生的希望。但出卖别人,保全自己,在我们民族的历史长河中,一向被视为是最卑鄙,最无耻的行径。李小桃那单薄的身影,李小桃那明如秋水的眸子又浮现在小苏的眼前。如果说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一定要再吞噬一个年轻的生命的话,那么就由自己来承担这份苦难吧!

  作出抉择之后,小苏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回首往事,小苏不禁回忆起当年父亲给自己讲述赵氏孤儿,讲述释迦牟尼舍身饲鹰等古老传说与故事时的情景。小苏记得父亲曾动情地对他讲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我们民族所推崇的一种道德准则。人类生存有着不同层次的需求。在满足了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之后,人们就会产生精神上的需求。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得到社会,得到他人的敬重,都是人们在精神方面的追求。而舍己为人,或者说是舍生取义,正是一个人生命价值最辉煌的闪耀,最完美的表现!回忆起父亲所讲述的一切,小苏相信,自己死后,父亲一定能理解他所作出的抉择,一定能原谅他年纪轻轻弃父母而去的不孝。

  回忆起母亲,小苏心中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作为一名医生,多年来母亲一直很少有闲暇陪伴自己的儿女。但每当夜深人静,母亲悄悄把洗好的衣服放在自己的床头时;每当母亲捧着自己的三好学生奖状,眼角闪现出泪光时,小苏总能深深感到母亲对自己的挚爱与期望。然而今天自己却要弃母亲而去了!妈妈,请原谅我,请原谅您儿子的不孝!小苏在内心深处向仍在病房中忙碌的母亲作最后的诀别!

  沉浸在回忆中,小苏没有觉察到太阳已经渐渐西斜。不知过多久,通往刑讯室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苏小农,出来!”

  一个粗厉的声音把小苏从回忆中惊醒。小苏心中一震,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了吧。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痕,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平静地站起身,走出了拘留室。

  刑讯室中景色依旧。除季孟山与朱所长之外,还有两名身材高大的打手。

  “怎么样,苏小农?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你考虑的如何?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季孟山脸色严峻,活象是一位法官在询问死刑犯最后的遗言。

  小苏冷冷地转过头去。什么表示也没有。

  “哼!”小苏的冷漠激怒了季孟山。“苏小农,你以为你不开口,我们就抓不到李小桃吗?那你也太低估了党和人民的力量了!”季孟山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任何人企图与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相对抗都注定是要失败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季孟山的自信,季孟山话中那胜利者的口吻使小苏猛然感到一阵不安。他忍不住转过头来,企图在季孟山的神色中发现点什么。但他看到的只是季孟山眼睛中的轻蔑与嘲讽。

  “来人,把他关起来。”根据季孟山的手势,朱所长向打手们下达了命令。

 

  重新回到那阴暗的囚室中,小苏心中有几分忐忑不安。季孟山那轻蔑的冷笑,季孟山那充满自信的口吻使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他们已经抓到了李小桃?不!绝不可能!小苏坚信只要自己不开口,季孟山绝对不可能找到李小桃藏身之处。高华、林放、穆秉义都是一些胸怀远大的热血青年,小苏相信,即便季孟山抓到他们,即便季孟山把钢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绝不会出卖朋友,他们也绝不会出卖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但季孟山那轻蔑的冷笑,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中又隐含着些什么东西呢?

  就在小苏惊疑不定之际,拘留室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一位身材苗条的少女被粗暴地推了进来。在那一刹那间,小苏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他一眼就认出来,那少女正是李小桃!

  门铛得一声被重新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李小桃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昏暗的光线。当她发现小苏就站在面前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直向小苏身边扑了过去。

  小苏用双手扶住李小桃的肩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也被他们抓进来了!”小苏的声音有些颤抖。在那一瞬间,他感到天崩地裂,万念俱灰。

  李小桃抬起头望着小苏苍白的面容。她的眼角闪动着泪光。

   “我不是被他们抓来的。我……我是自己来的。……”

  “啊!……”小苏凝望着李小桃,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中午穆秉义获悉小苏被送往六中劳改所之后,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和林丽匆匆赶往清华园,想请高华、林放出面,利用他们在国务院秘书处的关系营救小苏。从穆秉义与林丽对话中,李小桃才知道,为了自己,已经有一个年轻人在六中劳改所丧失了性命。今天小苏又被关了进去,生命危在旦夕。穆秉义与林丽走后,李小桃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林家,乘七路汽车直接来到八中,要求面见乔勇。校门口守卫误以为李小桃是来联系工作的外校红卫兵人员,殷勤地把李小桃请进了西小院,见到李小桃,乔不禁吃了一惊。他作梦都没想到李小桃会自投罗网。李小桃恳求乔把自己关起来,放掉小苏。听完李小桃的请求,乔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给季孟山打完电话之后,乔派人把李小桃礼送到了六中劳改所。

  听了姑娘的叙述,泪水涌上了小苏的眼眶。“唉,真是一个傻姑娘!你以为你来了,他们就会放掉我吗?”小苏长长地叹了口气。“牺牲一个,保全一个,也许还值得。现在我们两个人都赔了进来!唉!……你真是……”

  “别说了。……”

    李小桃猛然扑进小苏怀中。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按住了小苏的嘴唇。

    “……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要死,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李小桃真挚的声音有如一股巨大的热浪吞没了小苏。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胸前的姑娘。如果说爱就是牺牲,就是奉献,就是患难与共,生死不渝的话,那么小苏现在所拥有的就是一份最纯真,最浓郁的爱。遗撼的是这爱神的脚下却笼罩着死神的阴影。

 

  夜在不知不觉间降临了。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一盏昏暗的孤灯照亮着这小小的囚室。坐在土炕的边缘,李小桃依偎在小苏胸前,似乎有些害怕这夜的阴森与恐怖。小苏用双臂将姑娘紧搂在胸前。在死神既将到来之际,小苏愿用自己的身躯,自己的体温,给姑娘几分最后的呵护与温暖。

  夜渐渐深了。不知什么时候小院里的警卫也停止了巡逻。四周万籁俱寂。土炕东头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与低语。那是一位全身浮肿,因受伤过重,已经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的老太太。据小苏身旁的白发老人说,那位老太太姓李。儿子当年是国民党军校的学生,1949年随学校去了台湾。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及丈夫为此受牵连,1957年先后被打成右派发配新疆劳改。丈夫1959年在狱中去世。两个女儿至今音信渺无。老太太孤苦零丁,靠捡破烂为生。1960年远在台湾的儿子辗转托人从香港给老太太汇来了一笔生活费。这便成为了老太太通敌的证据。文革开始后,抄家抄不出电台与隐藏的枪支弹药,老太太便被抓进劳改所,打得死去活来。据白发老人说,老太太已经受过三次刑了。看样子怕是熬不过今天了。

  “……冬儿……冬儿…………”

    老太太双目圆睁,已经干裂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着。在这夜的静寂中,老人的呼唤,老人的呓语格外悲惨、凄凉。守护在老太太身边的另一位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中年妇女,据说也是一位有藏枪嫌疑的反革命家属。老太太的呓语,老太太对儿子的呼唤显然也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她泪流满面,猛然爬起身,跪在土炕上,对着墙角不断地磕头,嘴里喃喃地祷告着什么。她那低微的祷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感染力,在她身傍的几位遍体鳞伤的妇女老人眼中都现出了泪光。他们先后爬起身来,也面对那个墙角跪了下去,开始虔诚地磕头与祷告。……   

  看到这奇异的景象,小苏不觉站起身,向那墙角望去。那墙角中空空落落的,除了憧憧的人影,什么东西也没有。……

    小苏不禁有几分毛骨悚然。然而那些跪在那里的血肉漠糊的妇女、老人,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是那样虔诚,那样专注。……

   猛然间,小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去年初三的语文课本中有一首陆游的诗。

        

                “三万里河东入海,

         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

         南望王师又一年。”

  

     在灵光闪过的那一瞬间,小苏意识到那墙角是东南角!透过这厚厚的砖墙,穿过莽莽的华北大平原,在那波涛万顷的东海上,还屹立着一个小岛,一个不曾被毛泽东思想所笼罩着的小岛。……

  小苏回忆起在华北四清工作展览会上曾有过这样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案例。1961年早春,正当国民党反动派叫嚣要反攻大陆,北京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一天半夜时分,通县某村附近突然枪声大作,炮声隆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地主从梦中惊醒,欣喜地大叫:“国军打回来了!国军打回来了!”老地主叫醒全家老小敲罗打鼓地迎了出来。异常的声音惊动了正在演习的民兵与当地驻军。当枪口顶在胸膛上时,老地主如梦初醒,全家老小呆若木鸡。……去年看展览时,许多同学对这个案例的真实性还产生过怀疑。今天,小苏终于理解了那个老地主昼思夜盼的心情。透过这厚厚的砖墙,穿过这茫茫的黑暗。在夜静更深之际,小苏仿佛看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千千万万被侮辱,被损害的"地富反坏右"正含着热泪,躲在自己那狭小的茅棚中,面向东南,顶礼膜拜。那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与光明,那是他们在皮带下,刺刀前忍辱偷生,苦苦煎熬的精神支柱。然而这希望,这光明却是那样遥远,那样虚幻,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一群绝望的人们把自己生存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上,这真是人间至惨的悲剧。小苏不忍再看下去,他拥着李小桃来到窗前。窗外夜色深沉,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笼罩着万里神州。邮电大楼的钟声响了。午夜十二点,东方红的乐曲声回荡在沉沉的夜空中。

 

             

                    --- 请看文革三部曲之二〖在五星红旗下成长〗

 

紫竹联系电话:18311319852

 

信箱:[email protected]

戳这里 Claim your page
来源: 文学城-北京紫竹
相关阅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