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二十五章 旧金山-2004年 如果时间能治愈
Chris搬去疗养院的第一周，Pia觉得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来了周日----他们约定的见面日，迫不及待跳上车北上。车后面塞满了她做的好吃的东西、Chris的吉他，平时喜欢的靠枕，还有Pia新近整理的他们的相册。达拉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蛊惑。Pia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说：“去看爸爸，开心吧？”
上个礼拜，Pia说服姥姥回北京，她需要好好修养一阵子，让血压稳定下来。姥姥不在，Pia反而觉得可以更好地投入到新的生活规律当中去。出乎她的意料，姥姥刚走没几天，Mat就打电话过来说：“Pia，你好吗？自己在家习惯吗？”
“啊，Mat！听到你的声音真好。”Pia想，一定是Dusty透露了姥姥回北京的情报吧。 对于Mat的嘘寒问暖，她有点小感动：“Mat，谢谢你关心我。你呢，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我要和Sean他们去冰岛旅行，你能不能把达拉接回去呢？”
“噢，当然可以。那么他们的小狗需要照看吗？我不确定房东让我养两条狗。”Pia说。
“他们家的朋友会住过来照顾小狗的。不必担心。我们明天把达拉送过去......你......想和她生活多久都可以。我如果想她了，会去看望她的。”Mat的声音里有浓浓的不舍。Pia听了，忽然猜测他这么做，是为了达拉在自己孤单伤心的时候能成为一个陪伴。
真的是他的主意？还是Chris的？Pia的心忍不住飞过金门桥，飞到那个有Chris的地方。她等不及周末了。
达拉的到来，的确给Pia带来很大的安慰。通人性的她总是默默地看着Pia，陪她吃饭，陪她散步，陪她睡觉。每当Pia和她相拥而眠的时候，就会想：“要是没有达拉，这张床将是多么空虚而冰冷啊。”
“达拉，他们都说你的第二次生命是我和Chris给你的。那么你就是我们俩的毛孩子了。你想不想你爸爸呢？你想去看他吗？”Pia这么一想，忽然就有了个主意。她要让不在Chris身边的自己，总是能给他带来温暖和力量。除了打电话，她还要做一点什么。
上周三Dusty轮休，带着达拉去探望Chris了。当他们在花园里看见轮椅上的Chris时，达拉飞也似地跑了过去，一下子将前爪搭在了Chris的肩膀上，又是蹭又是舔的。Chris看见达拉也很开心。等达拉安静下来，Chris一眼看见她戴着一条小方巾，折成三角形，戴在脖子上像是个牛仔一样。
而那小方巾上的图案，让Chris看呆了----奶白的底色，上面是一簇簇精巧的蓝色小花，不是别的花，而是对Chris和Pia都意义非凡的勿忘我。这一声问候猝不及防，让他心里又酸又甜。
“那个......Pia，还好吗？”Chris问。
Dusty意味深长地笑了：“你自己问她呀。估计你就是怕她骗你吧？放心，她很好，在成长。她刚告诉我会代表公司参加一个娱乐性的比赛呢。”
“呃？什么比赛？”
“说是用食品制作园林景观模型的比赛。”Dusty点点头说：“我觉得她行。每个周末都要去图书馆查资料，画设计。她忙起来很专注的。”
“噢......那就好。”Chris放下心来。
Jose滚着轮椅过来和狗玩。Dusty则推着Chris在小湖边散步。
“你的身体感觉怎样？”Dusty问。
“有进步啊。你看，可以坐轮椅了。这几天开始上肢肌肉运动，你别说，没力气的话，轮椅都玩不转......”Chris没有提到持续不断的痛楚和复健的艰辛，只是苦笑了一下。“也许，将来可以参加什么残疾人奥运会吧？”
“你别灰心，才没有几天嘛，会不断进步的。”
他们在湖边走了一会儿，Dusty在告别之前紧紧地拥抱Chris。在最后一秒钟，Chris叫住了达拉。他把她的小方巾摘下来，在脖圈上打了一个蝴蝶结，拍拍她的后背说：“谢谢你！”
傍晚的时候，Dusty送达拉回来，简短告知Chris的进展。Pia点头致谢。等她带着达拉上了楼，忽然看见了她脖圈上的蝴蝶结，心里涌出来无限的暖意。她搂住达拉的脖子说：“谢谢你！”
自从飞机迫降，受难乘客组成了一个网上“幸存者俱乐部”，时不时地问候彼此，分享各自心理状况和生活现状。大难不死，似乎把他们紧密联系到了一起。其中有些人因为受到刺激，至今还需要看心理医生。他们的行李还没有被归还，说是要等航空公司统一处理。
这批人会给Chris写信、寄小礼物，都由航空公司的公关部门负责转送。Chris在病床上阅读这些来信，也是一种乐趣。而Jose最喜欢在每周固定的时间替Chris等这些邮件。帮他拆信，拆礼品，似乎有一种圣诞节早上拆礼物的快乐。
Chris把小礼物，包括糖果、耳机、CD等等，都转送给Jose。他挑拣了一下，拿走自己喜欢的东西。Chris开始专心读那些信件。他觉得人真是奇妙，因为一次迫降，他就成了他们的英雄，成了他们信任的人。于是有人开始在信里讲自己的工作，抱怨自己的伴侣，担心自己的孩子......本以为经历灾难，人可以把很多东西都看淡一些的。其实不然。
他放下一封主要是写自己生意规划的信，拿起来最后的几张明信片。其中一张让他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才在泪光里开始阅读。
那张明信片是一簇勿忘我，后面简单地写着几行字：要乖要坚强！加油！
Chris一般不给这批人会信----他知道这些人也不期待收到回信。可是，他无法不给这张明信片写回复。他拿出纸笔，写了几句：
“亲爱的Pia，就算你不给我寄信，我也无时无刻不想念你。我渴望你的陪伴，渴望你的拥抱，渴望你的亲吻。他们说我是个英雄。但是，你知道吗？在我心里，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样---every time you touched me, I become a hero。这一生，我只求能做你的英雄。
然而，我现在像是一只折翼的铁鸟，暂时配不上你这个优秀的飞行员。给我时间吧，让我修复自己。求上天给我再一次机会，能和你在蓝天翱翔。”
分离刚刚开始，Pia就觉得难以坚守了。她恨不能天天守在Chris的病床前。不过，Pia还是个理智的人。她总是叫停自己的思绪，让自己忙起来，希望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快一点走过那难熬的每周五十多万秒，快一点看到爱人。但是她也明白，时时刻刻看着Chris的挣扎，对他也是压力。Chris周日都不安排复建，估计也是怕Pia看了心疼他。
到了疗养院，达拉兴致勃勃地拉着Pia往湖边跑。Pia一眼看见了Chris和他电话里提到的小朋友Jose。她走上前，向Jose伸出手来笑着说：“听Chris老是提到你，终于见到你了，很开心！”
Jose睁大了眼睛，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上了，握住Pia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他随即转过头对着Chris没出声地“哇”了一下，表示“你的女朋友令人惊艳！”
他们俩看见他这人小鬼大的表情，都忍不住笑了。
“Jose，Chris昨天说你从来没试过榴莲，哇带了榴莲酥给你尝尝。不过，你不喜欢不要勉强喔，很多人不喜欢的。”Pia从手里的大提包里拿出来一个点心盒子。
Jose拿出来一块榴莲酥，放在鼻子底下一闻，大叫“好臭！”
Chris哈哈大笑，鼓励他试试看。
Jose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然后再一口，抬头惊讶地说：“开始觉得香了......”他摇头惊叹道：“太神奇啦。我要去给我的朋友试试看。”
看着Jose快速滚动轮椅消失在小路尽头，Pia走过去，紧紧地拥抱Chris，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抱。
Chris拉着Pia的手，一时心潮澎湃，僵在那里。往日亲密互动的习惯，如今被轮椅劫持，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不如，咱们回房间吧。等下可以叫午饭在房间吃。”
“好，其实我给你带了午饭。我去给你热热就行。”Pia推着他，向大楼走去。
第一次探视，时间过得很快。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他们二人都觉得有些遗憾。但是他们也都清楚，目前Chris的身体状况，无法让他们一夕之间回到热恋的日常。Pia摸摸他的头发，两个人用心亲吻，在惜别的目光里交换遗憾和祝福。
在回家的漫漫长路上，Pia想着Chris时不时还是会因为腰痛皱起眉头，不禁湿了眼睛。回到家，Pia开始收拾房间，准备明天上班的东西。想一想最近接手的项目，一转眼，就入夜了。
她很疲倦，但是却没有睡意，于是在微凉的风中，和达拉一起披着一条薄毯子，坐在天台上，看远处的万家灯火和头顶的苍茫星空。看一架又一架夜航的飞机闪着光从夜空中掠过。斗转星移，是大自然的时钟转动。在Pia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对时间有这样的敏感。
贴着达拉热乎乎的身体，Pia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问：“你这么聪明，能明白人类的感情吗？”
达拉咧开嘴急促地哈着气，似乎是说“能。”
Pia和她贴贴脸，说：“那我给你读一首我写的歌词吧，希望你喜欢，希望你明白。下次去看爸爸的时候，背诵给他听。”
达拉把脑袋搁在Pia的腿上，眨眨眼睛做好专心听讲的姿态。
Pia想了一会儿，却读不出口。她怕一旦读出来，眼泪就止不住。她不想哭，那是无谓的消耗。她也不想带着红肿的眼皮去上班。她只好抬起头，在心里默诵：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
我觉得有个前提
那就是
你愿意遗忘
愿意将血肉中的往事割离
愿意将心房里的眼泪晒干
愿意装作我不在乎
愿意关闭五脏六腑的感知
不去回望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
我觉得有个前提
那就是
你能够承认
承认不期而遇的不是缘分
承认如胶似漆的不是幸运
承认你我根本不合适
承认曾经漫溢的快乐
只是假相
但是，我不愿意
但是，我不承认
所以无论我如何坦陈脆弱
时间还是无法将我治愈
它像是磨钝的刀片
在我的神经上游走
它像是结冰的空气
在我的生命里流窜
划伤了
滴血了
冻僵了
凝固了
我还是止不住偷偷祈祷
不求被时间治愈
只盼它按部就班静静流淌
而我们可以重新相遇
在时光的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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