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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连空气都湿湿的七月

那个连空气都湿湿的七月

博客


自从六月开始,就有各地洪水的消息了。以往每年长江有汛期,太湖却能储水,我每天看着运河里的水线高高低低,从来没有担心。出我家往南走,就能到跨塘桥或清名桥看水上人家,沿河的墙上有斑斑驳驳的痕迹处,就是以前淹过的地方。小时候还看到过船民,看着他们从河中勺起水来淘米做饭,很难想象他们的艰苦生活。有一年“河翻了”,大小男孩都在捞泛着白肚皮的死鱼。奶奶说,这鱼吃不得,一股子洋油味道,吃了要坏肚子。

那半年,我整天忙忙碌碌,却不知结果怎样,终点在哪里。平时最爱写散文和随笔,语文老师不仅仅是鼓励,简直是鞭策和督促了。半年前,他却对我说:“不宜花费太多时间,简洁点就好。”恰恰此时,我的一篇借鉴了古希腊神话的小说难以为续,心中很沮丧。有人会误把写作的冲动当做灵感,而我恰恰在这个关键时刻自觉连想要提笔的冲动都淡化了很多。

曾经和同学一起改编了课本剧《阿Q在美国》,七八个人,十几条枪都没有,凭着孤勇,和其他顾问众多,布景、道具精美的中学剧社同台竞争,居然也捧回了一个奖。顺带着写了篇文章记录这次艰辛的创作和万般感慨,被一位作文比赛的评委青眼有加,得了个自己也觉得不算名副其实的大奖。这时一切都化为烟云,自己鼓励了一下自己:无非是从零做起。

课间经常造访的语文教研组办公室也差不多成了禁地,天南海北和几位老师的聊天变成了浪费光阴的例子。尤其是一位年轻老师,案头一本《百年孤独》,写得一笔好字,让我好生佩服。他对于文学和美学的鉴赏,对于历史和时事的感悟,加上行文流利,妙笔生花,对我设想将来的职业有很深的影响。但是每次他想到点正事闲事,爬上四层楼来找我,我的班主任就坐镇我班教室对面的办公室,进行半道拦截。什么事,多少时间,几时结束,盘问得一清二楚。

于是绝大多数时间我就枯坐在教室里,听课、背书、做题。那半年做了差不多一辈子大半的考卷,各门各科,各式各样。其实我想的很多,似乎未来的不确定性有很多的可期待,但是没有一条路是真正通向那里的。难得集体看了部电影《豆蔻年华》,还是将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我们这些特定观众的头上,简直像在看恐怖片。我对我旁边的一位同学说:“什么了不起,我才不会这么傻。”她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是......一定和她一样。”听得我冒冷汗。

我们在课上学了一段《双城记》的开始: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似乎正是当时的写照,而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身影被笼罩在大时代的阴影下面。


梅雨季节来了,我家通往弄堂的青砖小路上又布满了青苔。俗话说,这是个经常要忘记雨具的“掉伞天”,而我丢三落四的习惯愈发严重了。每天早上挤公共汽车从城南出发经由城东到城北的艰难历程更加让我混混屯屯。母亲每日早起为我精心准备盒饭,晚上我温习功课她在我一边织毛衣或做她做不完的家务。我有边写作业边听广播或电视里声音的习惯,直到现在,在厨房里准备饭菜时,我都要听小度唱歌。人间的烟火气让我安心,一片寂静是灵魂的死亡。

那时候,面前的选择似乎很多。人们顺理成章地觉得我应该成为一个文人,靠笔杆子养活自己。我母亲就在文人扎堆的地方,她的一位同事是著名作家的女儿,据说家里鲁迅书简一大扎,劝我去写剧本,真的是先知先觉。于是我看了不少话剧、电影剧本和评论,甚至兴致勃勃整理了一篇奥尼尔生平年鉴。那位老师说:“文艺圈不适合你。”这也没错。我的母亲对我期许也不止于此,她说我出生前后正是中美建交公报公布时,她给我取了个小名,和亚美利加有关,只可惜后来给亲戚叫歪了。

我那时的脾气是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并没有多少物质上的考虑。最喜欢的课是英语,那就将来做和外语有关的事儿吧。但是念念不忘的还是自己的作家梦,我的兄长建议我不妨做记者,秉笔直书,直言谠论,我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后来才知道那是方鸿渐给打铁、抬轿、磨豆腐故乡的报纸记者的题字。而我的中学前身,就是那个方鸿渐发表《天花与梅毒》演讲的县中。我自己说服自己的是,很多作家都是记者出身,如海明威和马克·吐温。年少轻狂,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虽然我从来没有做过天才梦,但是成为一个能以自己文字而自豪的人,一直是我的目标。曾经爱读李贺的诗:“少年心事当拿云”,却体会不到那分“谁念幽寒”的枯寂无奈。

本来江南雾雾数数的梅雨天就该结束了,毒辣辣的太阳会照到家里古旧的走廊上。但是这个梅雨季节虽然也有着栀子花和白兰花香中的丰沛水汽,酷暑却没有如我们预计却不期待的那样到来。梅雨不是以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结束的,它甚至不是一个省略号的拖拖拉拉,而是长长的,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破折号,引来了惊心动魄的最后半个月。

 

学校放了假,让我们有充足时间准备跨越据说是“一战定终身”的关隘。我来到了一套没有装修的屋子里,把书和资料堆满地面,然后没有半点激情的看,其熟稔程度已经再也引不起我半分兴趣。我还带了一本小说,托尔斯泰的《复活》。有的小说看得会太入迷,像金庸的,情节太紧凑,一环扣一环,放不下了。有的太深奥,或者费脑,让人分散精力。而《复活》似乎很适合我当时的心境,我没有看《战争与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时的兴奋,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但是没有太沉重的负担。现在如果我穿越回去,可能会带一本奥斯汀的《劝导》吧?因为这本书更加轻松一点儿,却又足够成熟了。

我和母亲说,奇怪的是天没有放晴的样子了。天天下着雨,还不是丝雨,细雨,而像老天爷认认真真地在履行义务似的。在一个晚上,我睡得朦朦胧胧,雨声大得澎进了我的梦境。整整一夜,我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听见哗哗哗的水声,还有魑魅魍魉的怪叫,早晨醒来,雨还是瓢泼而下。这时我想起了《百年孤独》中马贡多的洪水,天像是开了一个大口,我从四楼往下看,一片沼泽。母亲涉水买菜回来,告诉我,我们住在市郊,左近有人养猪,昨晚猪圈里进了水,猡猡们可怜,无处可去,尖叫了一夜。

到了该回到市中心的家的时候了,已经没有公交车了,父亲推着他的旧自行车来接我。因为怕我感冒,他让我坐在车子的书包架,免得沾水,而他踩着淹到小腿的浑水,一步一步推行。我看着他已经有点驼的背,鼻子里突然酸酸的。本来必经的一座立交桥都给水淹没了桥洞,于是我们绕道而行。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不需要过铁道口,当天的晚间新闻里报道说,有好几个人因为乱穿铁道被火车碾压致死,女人占大多数比例。

回到弄堂里,开了一条河似的,邻居们淌水而过,“发大水咯,发大水咯。”这条弄堂最早是青石铺的,后来改为麻砖,最后干脆统一浇了水泥,我从来没有看到整条弄堂被淹。以前弄堂前面是大杂院,七十二家房客。后面是三家大人家,独门独户,几进院落。那时我们对面的邻居已经被拆迁搬走,我家和右邻都免了水淹家舍的厄运。我父亲感慨,当初我爷爷买下这处房产的时候有远见,用泥土垫高了好几尺,现在给子孙留了后路。我们家本来比弄堂平地高三级台阶,后来浇水泥路面盖去半级,而现在只有一级左右的落差了,真是颇悬。很难想象,如果我的家也在水中,我如何安心去面对一生中可能是最重要的考试。


回想那三天,细节不甚了了。只记得我家弄堂出去,过一条马路,就到了。算是自己运气吧,本来是在离家步行十几分钟的另一个中学考试的,没想到那里也开了河,我就在家门口考了。就像十年以后,我在自己家楼上登记结婚,很方便地把自己嫁出去了。现在我家依然在那儿,前面的中山路从林荫道改造成商业步行街,后面的南禅寺不再隔河相望,夜晚那宝塔顶上的灯光似乎触手可及。家里也变成了三层小楼房,但是在异国他乡,午夜梦回,还是那老旧的房子,廊下的柱子,躺在床上望着窗口晾着的衣服。

很多同学回忆考卷,记忆会成为“罗生门”。我清楚地记得,我们那年语文的阅读理解是茨威格回忆托尔斯泰的散文《世界上最美的坟墓》。作文题有两题,小作文是“以一个圆写一篇短文,题材不限”,大作文是“近墨者黑或近墨者未必黑”任选一题写议论文。可是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到了七月份大家回忆,五花八门的和我相左的都会冒出来,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记忆力。有时记忆不是渐渐地在脑海中淡薄或褪成黑白色,而是以一种光怪离奇的斑斓让你无所适从。

与之相反的是,我母亲在谈到给我准备的精致饭菜时,我毫无印象。她专门请假三天,为我烹饪清淡的饮食。据说我最爱茭白炒肉丝,无锡茭白鲜美白嫩,现在菜场上再也难觅踪迹,都是外地的次品。

其他科目我都没有印象了,就记得比平时那些挖空心思刁难你的小考,大考,摸底考,模拟考都容易很多,轻松得让人无法信服,简单得令我怀疑其真实性。当然,这同样可能是我的错误记忆。

前两天,天空还是阴云密布,时而有丝丝细雨,天气凉爽,但是空气中似乎有泥土的气息,湿漉漉地挟裹着你。最后一天,放晴了,我步出考场,开始觉得有点儿燥热,心里也没有预料的轻松,就想着,雨季终于过了,水就要退了,而我也不用再做那一张一张的考卷了,心里反而空空落落的。

考完以后,一般估分对答案,我睡觉。我母亲都开始担心了,我每天睡眠的时间都超过了清醒的时间,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迷迷糊糊说,就是困,骨子里乏了。那年是先填志愿再考试,所以我觉得已经无事可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不能由我掌控。结果已经决定了,即使于我是未知。

紧张还是有的,甚至有些迷信。最明显的就是我避免谈论一切和考试有关的话题,闭门谢客,回避亲友好心的询问。终于可以有大把时间看自己喜欢的小说了,却提不起劲儿来,更不要说提笔写文章了。

梅雨过后的太阳开始显示它的威力,我出生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我的季节到来了。


好几年前,网上随意浏览到一篇文章,大意是历年多少高考状元,无一成为行业顶尖人才。我侄子就调侃我,反正你又算不得状元,最多就是个解元而已。幸运的是90年代初还没有那么多炒作,免得不善交际的我抛头露面。今天我还是喜欢身披平常人的“隐身衣”,享受生活中一点一滴的小确幸。

不是没有一点点自我膨胀,亲朋好友的赞美和不熟悉的人的恭维接踵而至,如《围城》中所说,每个人灌迷汤的量如酒量,有大有小。我自知不善饮,就浅尝即止。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大学一年级收到很多信,多半是落榜生讨教经验。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回信,但是一位考生提到“走到村边的小河,看着自己的身影......”我心中警惕,劝解了几句。断断续续写了几封信件,我都快要淡忘了他的姓名。十几年后在无锡家中,机缘凑巧,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也很惊讶,当初我给的电话号码居然还能联系上我。他复读后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现在在北京工作,对现状非常满意,而他的哥哥就在我这个城市,没准能来探望我。可惜的是,我马上要回美国了,更加不凑巧的是,我们家那段时间接到了恶意匿名骚扰电话,匆匆改了电话号码。在没有微信的时代,我就又和这位朋友在人海中错过了。

有人问我,在不到二十岁似乎就走到了人生的顶点,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觉得是个讽刺。老实说,我自以为并不算一台考试机器,也没有为了考好试而如苦行僧一般鞭挞自己。不过和其他同学相比,我的确兴趣狭隘,除了读书写作心无旁骛,家务事不用操心,社交上近乎孤僻,感情上更是懵懵懂懂。现在很多当年的同学都觉得我从“学霸”变“大厨”的经历不可思议。记得那位我很佩服的老师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到:“柴米油盐也是人生大事......”而美国这个当年的中餐荒漠和身边的美食家迫使我绝大部分精力都恰恰花费在了柴米油盐上,同时美国也使得我们中的不少意气奋发的青年“泯然众人”。我在身边人这儿都无从吹嘘自己的辉煌经历,因为他压根儿没有碰高考的边,无招胜有招。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大意说到,一个城市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的婚姻,传说中倾国倾城的佳人大致如此。于我而言,是不是可以说,那个七月份的大雨和洪灾似乎为我的高考铺平了道路?但是我没有想到,连现在,我都偶尔会梦见演算数学题,做不完的题目,翻不完的试卷......如我在柏克莱遇到的一位教授所说,他的噩梦都是关于博士论文答辩的。

我其实很少回忆那个七月,除了每年特定的三天,母亲会在电话里谈论一下,就略过不提了。但是这次,西雅图的天空湿湿的,有点像黄梅季节。我想起了记忆中如河水般泛起的七月,空气中有着潮湿的味道,带点落花的浓香,也带着点河泥的腐臭,似乎时间定格,夏天怎么都不会到来了,但是夏天终于来了,然后是秋天和冬天。在四季轮回中,我们渐行渐远,和自己或美丽或残酷的青春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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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zhu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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