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要好好活着(纪念父亲)
洛杉矶圣塔莫尼卡海滩,是美国西海岸最靠近上海的地方。我在这里遥望爸爸。那涩涩咸咸的海风,吹乱我的黑发,揉掠我的衣衫。沙滩上,没有很多的人。加州这不是看海的季节。
我想在这最靠近爸爸的地方,对爸爸说:“爸爸你要醒来,要好好的活着!等我。”我怕远了一点点,他会听不到。如果可以,我就游过几片波涛,再靠近一点,只要爸爸能听到。
爸爸住在医院。我在天涯海角。不能去医院陪他,甚至连看望都不行。我和爸爸只好电话聊天,爸爸向来就话不多,除了问候,就是再见。但我们高兴。至少我们可以隔着大海,听到彼此的声音,告诉:“我很好。”心里就平安。
这几天爸爸的病重了,我在这边大声呼唤:“爸爸!爸爸!你听见吗?是我!你的女儿!”
电话那边静悄悄,没有声音,阿姨说他眼睛睁开了!可不会说话,他不会象以往那样说:“问大家好!再见。”爸爸不能和我说话了!听不见爸爸的声音,我慌,难过,握紧了电话拼命的摇,要摇出爸爸的声音。他听见了女儿的声音,却不能回答。为什么?我不信。
“爸爸!爸爸!你说话!我要你说话呀!”我叫着,喊着。那边仍然没有爸爸的声音。
爸爸说我坚强,我一直以为我是。我以为我够坚强了。能接受这一切。可现在我知道我并不能,我不够坚强,我不能没有爸爸的声音,我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坚强。我想不要流泪,可是泪不断的涌出来,我止不住它们。
“爸爸!爸爸!你要好起来!你要醒来!你听见了吗?”这一头继续喊,那一头阿姨说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又睁开了眼。
爸爸,我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你说呢,你要听着,睁开眼睛听女儿的声音。
爸爸,你必须好起来,好好的活下去!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你的鼓励,你的怜悯,你的关爱!需要你对我说:“不要怕他!”在这世界上,我没有爱,唯有你,爸爸。无论我是贫是富。
你不能不理我。我要回去,坐在病床边上等你,等你醒来继续和我说话。
冷,寒气袭人。站在风中眺望无际的大海,那蔚蓝的水,连着蔚蓝的天。看不见那一头,因为地球是园的。我看不见上海的家,看不见那所住着爸爸的华东医院大楼。
爸爸说过那年,日本鬼子埋伏抓他,有一个年轻的卫士李丹贵,用生命保卫了爸爸。在土牢中,爸爸没有死,他逃离了。日本人用子弹追了好久,也不能夺走他的生命。
在兖州战役中,爸爸被敌人的枪击中,子弹留在腿骨里,没有死。摇摇摆摆走了这几十年。战争也不能让爸爸倒下。
文革期间,红卫兵的棍棒打伤了他的腰。他坚强的活着,决不自灭生命。
记得爸爸被关在上海六十中学的一个楼梯脚下储藏室里。是因为他从日本人手中逃脱。
我和小朋友偷偷跑去看爸爸,小铁窗里丢出来了爸爸的字迹:“相信群众,相信党。”是“党”把他关进小黑屋,是“群众”打伤了他的腰。要我相信什么呢?我不懂,我要爸爸回家,为什么你就不能逃回家呢?
从那以后,爸爸很少出现在家里。我去了“五七干校”看到了爸爸的新天地:一张单架似的行军床,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简陋的草蓬中。面对着退潮后褐黄色的荒凉泥滩。
黄海可真是黄啊!海水卷着黄色泥沙,把苦难一起推上岸,几根稀稀落落枯萎的芦苇,在黄昏的寒风里哭泣。那沼泽泥滩无边无际无希望,不知何处何日才是尽头,站在那里就想到自杀。 爸爸给我一个热地瓜,对着我失落的眼神笑,拍拍我的肩膀,说的还是那句“相信群众,相信党。”
我想党是病了,群众才会丧心病狂。把好人关进了苦难,把潘多拉得盒子打开,让魔鬼掌控天地。整个世界浑浊昏暗,没有了黑白、是非,找不到自然、美丽。人们脸上看不到笑容,人们的语言,要用反议词来释译。能坚持走过风沙迷茫的死亡幽谷,就是生命的强者。爸爸笑着,走着,走了十年。。。
那一年天要塌下来了。
医生说是病危,我不相信。爸爸热爱生命,他的生命力是很强的。绝不会倒下。好多次了,死神都不能击倒他的。 组织说,被日本人捉,必须是毒打,开膛破肚或枪毙。活着就是叛徒!三十年后还要审查。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可以活着?如果生命全部结束在那一刻,哪还有我们,哪还有历史的留言和见证。
当我飞跑到铁路医院的急诊室,两个白衣战士刚刚聊完我家的故事,耻笑着手指向上一扬:手术室。
我冲进了四楼尽头的那道玻璃门,一个护士把我挡了出来。挡在四楼那静悄悄的楼梯口。门上是三个血红的字“手术室”。爸爸受伤了,生命垂危。玻璃门上的三个字就是“生与死”。这门里一个生命在和死神战斗。
我怕,我不要失去亲人。我不要爸爸死去,不要家破人亡。我无法面对那样的结局。如果是那样,我就从这小窗里跳下,先逃离这恐俱无情的世界。
走廊外面静极,与这个嘈杂纷乱的世界隔绝。我独自倦缩在木椅子上,等着老天的判决。
一个“组织”来了。青黑色的衣服,青黑色的脸,青黑色的灵魂。他是想来收爸爸的魂。他在门口来回度着步子。铁钉敲打着水泥地,喀,喀,的响。每一声都象小刀刺在我的喉咙里,让人感到窒息。我恨他!恨他以“组织”的名,毁坏我的家,摧残我的亲人。
一阵慌乱,医生们在手术室门口急疾步进出。“病人好像没希望了!失血太多。”
“血库,血库!”有人往楼下跑。
“用我的血,他是我的爸爸!”我急切的叫着,我要救爸爸,救哥哥,也救我自己。
“走开,走开!”没有人理我。医生工作时是不让家属参与的。
“血库的血是不能给叛徒的。”
“是萧老师啊!快!快!快!”医学院的学生用情感代替了阶级。爸爸英明,选了自己的医院,如果是别家,生命结束在此刻。
我紧张、期望的目光跟随着白大衣进进出出。中国的知识份子最优秀,即使是受尽冤屈审查的医生,在手术室里还是极尽天职--救死扶伤。
爸爸推出来了,身边多了好多瓶子,管子。白床单上丢着带血的旧衣裤,和呕吐出来的早餐:带血的泡饭。如果这是人生的最后一餐,老天!你看得过去吗?老天看不过去,送爸爸回来,要他补上很多很多的美味。谢谢老天!
这地方好陌生,好像走进了云里雾里。看不见一个人,我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这样静,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爸爸静静的躺着,白床单上露出包着白纱布的头。过了好久,爸爸醒了。可他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手脚失去了知觉。医生说,伤压迫了脑神经。这就是他的下半生了。我不相信!我等,我在爸爸身边等着!你会起来的!因为我在等!你不能让你最疼爱的女儿失望。
如果躺在病床上,就是爸爸的下半生,那么坐在病床边上,就将是我的这一生。我不会离开你,爸爸!
那年月没有人相信神,可神他还是来了。在我们绝望的时候托住了我们。我的爸爸开口了!让我们对生命充满了希望。
“组织”又来了。他们放弃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阶级敌人”,来向一个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人说“你被解放了。”整整八年的负重,躺倒在床上,才得到释放。对我们而言,那张“解放证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要站起来,要继续活下去。
神给了爸爸另一张“解放证书”。让他从医学宣判的死刑里解放出来。半年后,爸爸用他那留着弹片的伤腿站了起来,走出了那个白色世界。
医生说是奇迹,不是的,那时神迹!是人所做不到的。
这一走,就是十年。我不能回去看爸爸。我知道爸爸他好着,能说话,能走路。好好的等着我呢!我就安心,就能勇敢的去面对飘泊日子里的坎坷艰辛。
爸爸说我最坚强,任何苦难也击不垮我。是的,我学会忍受贫穷孤独,黑暗恐惧,无望无助。我学爸爸,在苦难中坚强,在一无所有中微笑,走过人生的风霜雨雪。有爸爸在,我就坚强。
我在异乡寻梦,爸爸在家乡孤独。他把对女儿的思念和爱,寄托给了老山前线的兵。他带着伤孤单旅行,风尘仆仆的去前线慰问那些离开父母家园,到前线冒死保卫国家的孩子们。给他们讲故事。鼓励他们勇敢。
我知道,爸爸把他们当作远离而去的女儿们。面对着那些阵亡,伤残的年轻人,爸爸流泪。“共和国的土地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从那个李丹贵和爸爸,到现在的士兵们,他们用鲜血染红了国旗,却一无所求。爸爸最爱这首歌,我唱,他就流泪。这是爸爸的歌。
古人曰:父母在,不远游。我没有听。随着命运远游,我怕尽不了儿女之心,努力打工。车衣服,焊CPU,卖月饼,修电脑。养着女儿,省着钱。每次给爸爸寄一点点,爸爸都是“不要!不要!”怕我过的不好。爸爸,我好着呢!那只是一点点,你收了,我心才平静。我知道那买不了什么,买的是女儿不孝的自责和内疚。
好不容易爸爸来了洛杉矶,我们快乐的好像天堂里的小鹿!我们去迪士尼,环球影城,玩的很尽兴。想让爸爸享受儿女远游的唯一好处。做这一切,为了将来不要太多后悔,想的都是自己。爸爸回去了,留下小屋冷清清。人生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地球为什么那么大,大得让亲人难以见面!
四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阴冷。差一点,我们走不过去。 我带着小小女孩,去了虹桥国际机场。送别的人群里没有爸爸、哥哥。他们说,不想面对那长久的,不知归期的离别。走了是飘泊,留下是孤独。爸爸不说,内心还是爱和不舍的柔弱。
感恩节,我们请假飞回去,去看爸爸,和他说话。爸爸见到我们,高兴,竟起了床,从监护病房走回了普通病房。还会到电梯口来等着我们。那些天,上海忘记了寒冬,加州的阳光跟着我们来到了病房。窗台上,花草郁郁葱葱碧绿芳香。我握着爸爸温暖的手,沐浴着上海冬季的宝贝阳光,希望这就是永远。
是上帝带来的生机,他看顾了野地的花,天上的鸟,也看顾爱他的人,在这感恩节里,我们感谢,恩典也就特别多。
医院发出了一次又一次的病危通知。脑埂塞对他敲起了死亡的警钟。我心慌,我着急,我害怕,爸爸知道。他在徘徊,他不会不等我回去,就到天上去的。
爸爸坐在哥给他买的,全上海最好的轮椅上,盖着存有女儿体温的羽绒衣。我推着他在走廊里散步,聊天。幸福溢满了走廊。爸爸高兴,说要带我去玩。上海变化太大,爸爸骄傲呢!要带我去看新上海。要给我祖国的信心。要我在未来的日子里更自信坚强。
一直以为飘泊海外的我,是最爱国的。可我才明白逆境中仍然坚定理念,在屈辱中执着追求,才是高尚,才是纯洁的爱。爸爸一路走来,光明磊落,两袖清风,无怨无悔地忠诚,才是国家的宝。爸爸爱中国,用了他的一生。
我不敢想离别,说明天会再来。我把爸爸抱回病床,弯下腰,亲他,说:“明天我再来看您。”
“你走了,我知道。明天你不会来。”爸爸心里明白,默默地把头扭向了门口,无言的望着我。目光里是被遗弃了的孩子眼中的绝望。那眼神撕扯着我的心,神啊!不要让这成为最后!求你!
我扭头走向电梯,不敢再回望一眼。我怕回了头就不能挪步了。我要坚强,不能让爸爸在灿烂的阳光里,看到女儿泪如雨下。
飞机飞到了一万五千公尺的高空,以每小时650英里的速度,无情的拉开我和爸爸的距离。我回到了异乡,为了生存。又让爸爸伤了心,我无奈,我自责,我还是走了。
脑梗塞让爸爸失望,不再和我说话了,我不能接受!我要去买很多很多的电话卡,每天打电话给他,只要他还能对我说:“我很好!”,我愿用尽所有的钱,去换电话里爸爸的声音。
我祈祷,如果可以,把我的生命分一部分给爸爸,要他好好活下去!要他再来美国,住我买的新房子,要带他去好莱坞、大赌城看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要烧他最爱的红烧肉给他吃,看孙女精彩的表演,补上生命中流逝的孤独和寂寞。。。。
医院里的春节一定很冷清。过了新年,我就订机票,再回去看爸爸,陪他重新过年,我要唱“血染的风采”给爸爸听,这是爸爸的歌。他听了我的歌声,一定会好起来的。机票能有多少钱?钱又能怎样?
如果地球的那一边没有了爸爸,家乡就会变成陌生的地方。即使你有很多的钱,也不可能买到爸爸电话里的问候,如果你省下了这张机票,下一次买了机票,还能再见到爸爸吗?我不知道,没有人能告诉你。
凉凉的海风飘向远方,我的衣衫,我的长发,我的心,我的魂一起飞向地球的那一边。请海风带去我的心声:
“ 亲爱的爸爸,我爱你!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
* 文城才女菲儿写到“哥哥还在说爸爸偏向我”。这事我有体会,我就是爸爸最偏爱的女儿。如今爸爸已经走远,他的音容笑貌和爱的目光至今还在,永远不会淡去。父亲节,我把这篇旧文放回博客,纪念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