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你看这榆树，它的树皮可以吃，它的叶子春天时也可以吃。”迟云州指着前面不远处那颗榆树说。

“那怎么能吃？从未听说过。“君婷不解。

“我吃过。当然不好吃了。那是1959年至1961年大饥荒时，我很小，全村人都拿着馍票到食堂领黑馒头，我每次领到一个，一天两次，是地瓜秧晒干用铡刀铡成约一寸长后再磨成粉做的。“

”地瓜秧不是给牛和羊吃的吗？“

”是啊。后来地瓜秧吃光了，野菜还没有长出来，就把榆树皮剥下来洒干做成面粉，再后来，有外地用卡车运来发霉的地瓜干和胡罗卜，储存在家附近一个完小学校的土墙教室里，不久便分给村民。“

”那有肉吃吗？“

”我人生印像中的第一个春节，父亲分到一块火柴盒大的瘦肉，一家五口人，怎么吃的，都记不清了。至于榆树叶子，一直到文革初期，每逢春天，母亲还经常拌些面粉，蒸着给我们吃。“

”吃地瓜秧和榆树皮，身体不生病吗？“

”当然会生病。记的有一次，一个春天的上午，我在从镇上回家的路边饿昏，倒在路边，邻村的乔医生把我叫醒，我才回到家。饥荒末年，由于营养不良和吃了许多不该吃的树皮和地瓜秧，肝肾都受到伤害，全身水肿，眼看没救，后来母亲找到当地医院的一个做护士的周大姐，她是我一个表姐的同学，她给我打了两大针，次日水肿迅速消去，才捡回一条命。两次都几乎因饥饿而丧命，总算有幸活了过来啊。”

“那饥荒是怎么造成的？是旱灾？还是水灾？”

“可在我的记忆里，并无水灾或旱灾，好像是正常，不过后来听说刘少奇总结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可在我们家乡，并未见到天灾。至于人祸，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祸，只记得人们开始时意气高昂，整天大喊，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万岁，高唱《人民公社就是好》，还有很多人在村东挖河，人山人海，大概几十万人吧，沿着河道，看不到尽头，后来的冬天又看到夜晚大练纲的火红场面。好像这种热闹没看多久，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再也看不到那么多人的热闹场面，村子里很少见到人的活动，唯一能几次看到的是稀稀疏疏的村民去食堂领黑馒头，我跟着父亲，在食堂只见到几个人。

“那饥荒前一点存粮都没有吗？”

“我记的在饥荒的前一年，1958年秋一个日暖风和的午后，我还小，在田边玩，周围看不到人影，却看到花生田里有些花生，番薯田里也有些番薯，是收过剩下的，收得很不干净，据说后来许多粮食都烂在地里，没有人收，大锅饭吃食堂刚开始，加上高指标、高估产、高征购，严重的浮夸风，征了过头粮，上缴公粮后，几乎没有多少存粮啦，结果第二年春天，就开始青黄不接了。“

“听说当时任何人都不能在家煮饭?”

”人民公社成立，开始吃大锅饭，任何人家都不能见到冒烟，否则就会受到惩罚。据说连锅都拿去炼钢啦。记得当时村里人都在炼钢，到了夜晚，远远可以看到一簇簇红红的火炉，有人拉着风箱。我只是看着很好玩。印象特别深。没有饭锅，不能煮饭，所以田里有粮食，也没人在乎收啦。后来听大人讲过多次，曾经有人在家偷偷煮饭，一冒烟，就被队长看见，结果这人被吊在村西边的一棵树上，用皮鞭抽打得惨叫不停。”

”真是太可怕了。那时我们家还在城里，我仍很小，听爸爸说政府官员分30个等级，官员们每月都有保障米面、肉、鸡蛋、油、糖等的限量供应，级别越高，供应越好，据说最高国家领导人的供应标准是：每户每天肉一斤，每月鸡蛋6斤，每月白糖2斤，每月甲级烟两条。城市居民吃商品粮，有副食供应，有布票，保证了最基本的生活需要。爸妈属于二级知识分子，每月都能领到国家规定的米面和副食品的特需供应，水平有些下降，但还是有保障的。”

“可我记得，在大饥荒期间，没有吃过食油，没有吃过鸡蛋，除了1959年春季全家五口人分到的火柴盒大小的一块肉外，从来都未见过肉，一直到1964年。从1965年开始，终于在春节时可以分到一斤肉了，一年就吃一次肉，每年年终食油也能分到一点，极少，不是一直有，家里开始允许养几只鸡，但自己却很少吃得到，因为鸡和鸡蛋几乎都是拿去卖，要买油盐酱醋等。

“按理来说，肉、鸡蛋、食油等都是农民生产的，农民应该首先可以享用的呀。“宇君婷说。

”也许是生产的不够多，一被强行征缴，就没有了。那为什么不多养些猪、牛、羊、鸡等？也许因为人都吃树皮了，还怎么能养其它动物呢?再说，除了猪外，牛羊是草食动物，鸡可以吃各种虫子，不需要人工饲料，就可以自行生长的啊。”迟云州说。

“唯一的可能是，为了完成上缴任务，一开始就把所有的动物都杀光了，没有多少可以繁殖的动物了。”宇君婷说。

“很有道理。回忆起来很好奇，为什么我好几年都没有看到过任何农村常见的动物，如马、牛、羊、猪、鸡、鸭、狗、猫等，甚至连老鼠、蛇、蜥蜴都见不到。后来食堂大锅饭不吃啦，村民们各家又重新分到一点自留地，基本上都是自家周围，可以种些蔬菜瓜果等，我们一家五口人，大概不多过半亩，而我也开始见到各种常见的动物越来越多，村民们开始自己养狗猫及少量猪羊鸡鸭，队里也集体养牛马猪羊。”

“那就是说，直到1964年，你都没有见到过这些常见的动物？”

“是啊。那几年我总的印像是，除了开始短暂的疯狂喧嚣，整个村子和周边邻村都是毫无活力的死寂，很少看到有活动的村民，也看不到其它动物，仿佛是一段死亡幽谷的穿越，似梦非梦，很魔幻，很鬼怪，想起来蛮可怕的，真是村村无犬声，千里无鸡鸣啊。”迟云州顿了顿，又说：”直到1966年，才算开始能吃饱肚子。“

”刚能吃饱肚子，文革又开始了啊。“宇君婷说。

”是啊，我们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啊，唉——。“迟云州长叹一声，又说：”我们可以忽略一个或几个人的不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我们不能无视整个民族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啊，除非他不是这民族的一员。古人尚且能‘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啊。“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