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狂欢(二)
从茶叶场回到东门县城已是三岁之后,依稀记得身边多了几个人,都住在一间屋子里,在往后的日子里,渐渐的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两个大哥哥,只是刚开始还分不出谁是大哥谁是二哥。每天晚上都得忍受一只只手在我脸上拧上一拧,那种无奈在于你无法回避、无法抗拒,更无奈的是,哥哥们就睡在我的身边,这是因为那时家里就只有两间房子,三兄弟只能挤在一张大床上。
要说那时的生活并不像后来的伤痕文学描述得那么苦难悲催,还有接近金光大道后期的场景更多一些。首先说吧,住的房子都是公家分配,不管你学历多高,官当得多大,在我们那个山区小县城,分房基本是看家里有几口人,当然,房子建的都一样大小,人口多的就多摆一张床,基本属于够住,不需要自己花钱购买,完全没有住房的忧愁;其次,吃的有粮本、肉票、粮票,不用考虑粮油猪肉的价格,因为价格无论贵贱,对所有人都一个价。就这两点,足以让很多人怀念那个年代,真正的均贫富完美体现。
回到东门县城之后,偶尔也会听老娘念叨茶叶场,还时不时有几个阿姨从茶叶场回来,自然是要到家里来吃个饭什么的。我是理所当然的坐在她们边上听她们聊起那些无聊的话题,因为我还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见她们时而肆意大笑,时而要喊几句口号;最为恐怖的是她们竟然无一例外的学着我那两个哥哥,离开时,非要伸出她们粗糙的大手在我脸上拧上一拧。这还不算,老娘还在她们离开的时候包上一包不知是吃的还是用的。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老娘回到县城工作的时候,父亲还在五七干校继续学习,至于他老人家为什么还要留在那个神圣的地方,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最后一批离开五七干校的国家干部。所以茶叶场的那些阿姨来家里吃饭后再打个包走,是帮捎带些日常物品去给父亲。再后来父亲可以每个月回来几天,我可以短暂的避开哥哥们那双拧人脸的手,因为那几天我几乎二十四小时与老爹在一起,就是老爹的胡子很扎脸。那时的我,根本不懂父亲的苦楚,事实上他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说出他的苦楚,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把那个年代当作是什么浩劫,那跟我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该吃吃,该睡睡,日子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于我而言,这是真真切切的探索阶段,个人人生道路上的探索阶段。
老娘回到县城上班后还要经常下乡,父亲又长时间在神圣的五七干校,家里主要靠老外婆操持。那时候的天是真的很蓝,特别到了秋天,就感觉天特别高,特别蓝。每天一大早,外婆便用背带背上我去食品站排队买猪肉和水豆腐,然后到路口的蔬菜公司卖青菜,在背带中的我很喜欢仰头望着蓝蓝的天空,那简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也就这个时候人生中开始懂了点人事,也就是到现在能够记起的一丢丢事情,相当模糊不清,只能说伴随着这种日子,人也就慢慢的长大。
现在想起来为什么对那个年代并不排斥,大体是因为在别人的文献中关于那段历史的描述得最惨烈的莫过于武斗,偏偏我没经历过那一段疯狂的岁月,在我跟随父亲、老娘去五七干校的时候,武斗和大规模的批斗大会基本已经结束,所以后来身边的很多上年纪的人说到自己在文革十年开始的头一年被揪斗、被打倒、被夺权、被关押等等,我都没见到,仅仅是听说了,也就是故事而已。也看过文学作品、影视剧讲述,一个个悲惨的场景,悲催的故事,苦大仇深的堪比旧社会,反正最后给我的感觉就是,每个人在那个年代都是受害者,因为你不是受害者,那必定是加害者。所以关于苦难大抵在我这里是可以忽略掉的。在我的眼里,七十年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存在,因为在我的意识中,那种生活就是在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唱祖国、国际歌的乐曲来安排,简单、明了,因为小喇叭就装在我家的屋角,所以直到我们搬离这座小县城,家里都不用买马蹄闹钟。
还别说,那个挂在屋角的小喇叭一开始广播的时候还总能让人充满激情,我不记得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是《歌唱祖国》之后是全国广播联播的了,那种字正腔圆、义愤填膺的北京话只是在电影里听到,所以在小县城我们都说是电影话,上了中学才知道那叫普通话,但对我们来说,那一点都不普通。
印象最深的是,小喇叭里面一男一女轮番交错,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倒林彪孔老二,紧接着大院靠街面的那排围墙就出现很多的漫画和一排排文字,字,是看不懂,但那些画挺有意思,一个瘦尖光脑壳和一个相貌丑陋的大胡子老头正被一只大大的拳头砸在地上,那形象搁现在,妥妥的就是被摁在地板上搓的说法。那情形,配上广播里铺天盖地、狂风骤雨般的声音,可以想像得到,这样的背景画外音,不由得你不热血沸腾。那段日子,在外婆背上的我就和外婆一起穿梭在家到圩亭食品站、圩亭食品站到家的来回中。
也就在外婆的背上时不时的看见一群一群的人在大街上排着队,手里拿着三角旗,嘴里高喊着什么口号走来走去,脸上充满着无比的仇恨的样子,有时一连几天都这样。又有些天,突然有一对人敲锣打鼓的在街上走来走去,也还是手里拿着一面三角旗,嘴里喊着口号,敲锣打鼓出来走呢,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就这样,他们走在大街的中心,我和外婆走在煤渣铺就的人行道上,要么我们迎面而来,要么同向相伴,这样的画面也就毫无悬念的深刻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