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多伦多(二十三)求不得
就快要是中国新年了,学校的大厅里也挂上了红色的灯笼。毕竟这个区是中国人聚居的地方,成人高中里也有不少的中国人,所以学校也应景照顾学生的传统。陶然上了四个不同的班,每个班不过十几二十人,中国的学生都有四五个,但似乎大家平时上课也不怎么往来,和陶然亲近的中国学生,也只有英语班的爱华和Monica。
其他的学生,有从别的国家来的新移民,也有在本地长大的年轻人。本地的孩子课业压力并不大,也不像中国的高中生有高考的压力,这里更看重的是专业和经验。一个两年的专科,好的专业,年薪可以到五六万;而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常有找不到工作的情况;而找到了工作,偏门的专业工资也不过三万多。
陶然听红姐说两年前,环卫工人罢工,要求提高待遇,陶然听着没在意,还是红姐气急败坏:“拿着二十几块钱一小时的工资,只收个垃圾扫个地,还要加工资——老李读了两个硕士,也只那么点呢。”原来在这里,环卫工人因为工作环境的原因所得到的待遇和硕士相当。陶然的一个同学Alex就是建筑工人,工资比一般白领都高。Alex不过二十五六,在本地长大的白人男孩子,高高大大,对陶然很友好。Alex过来学数学,但似乎基础很差,因为听说中国人数学好,每次都坐在陶然的旁边,有什么问题就请教陶然。Alex超级佩服陶然,而其中的理由让陶然哭笑不得,因为陶然知道1/8就是0.125,3开方得1.732……“你居然可以不用计算器就知道答案!”Alex真心地感叹着,陶然只有笑着不语。
Alex喜欢一个女孩子,也是成人高中里的学生,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她的祖国原属俄联邦,她的口音很奇怪,但Alex却很能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女孩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辛德瑞拉(灰姑娘),刚开始的时候也有人背地里暗笑,但那个倔强的女孩就是不改名字,而事实也证明,她这不同凡响的名字确实让她引起了众人的关注,特别是她又如此的美丽。“我不是王子,但我愿意为她打造一双水晶鞋。”Alex感慨地对陶然说,据他自己说他其实也谈过两三个女朋友,但一见到辛德瑞拉还是紧张到手心冒汗。
成人高中的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储物柜,以前在美国校园电影里见过,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有了一个,最开始几天每次在储物柜前拿放东西,陶然都觉得自己像走进了青春校园片,似乎真的也年轻了。陶然的储物柜和辛德瑞拉的刚好只隔了一个柜子,常常碰到,偶尔也打个招呼。Alex没事就故意陪陶然在柜子前磨蹭,希望找个机会和辛德瑞拉说几句话,顺便约她出去,但却一直没有勇气开口。终于今天放学,辛德瑞拉见到他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对陶然说:“你的男朋友很好呢。”一句话,Alex直接僵在那里,张着嘴想解释,但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艰难地张口结舌了半天,直到辛德瑞拉消失,才回过神懊恼地只用脑袋撞柜子。陶然在一边看着,差点没笑背过气去。
这么一笑,几天来的不快消却了大半,陶然心里一阵放松——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人生本来简单,只是我们喜欢把它复杂化罢了。
今天是周三,本来陶然下课后就要去给杨慕颐上课,但自她圣诞从中国回来后,就很少有时间上课了。因为她老公也一同来多伦多了,所以她要花时间陪他。杨慕颐让陶然每个周三放学后给她电话,如果她得空,就会上课;可是一连两三周,杨慕颐都没时间,陶然其实还蛮开心不用在大冷天里去那么远上课。今天陶然本不打算打电话询问杨慕颐的,但没想到刚走出学校门,杨慕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你今天可以过来吗?”陶然听她的口气有点奇怪,似乎有气无力的,便问:“你生病了吗?”杨慕颐叹了口气:“没有。”然后就没有下文。陶然愣了愣,说:“你今天有空上课?”杨慕颐说:“那好,你过来吧。”然后就挂断电话了。
好在陶然比较了解杨慕颐的个性,也没见怪和在意,只是回家拿手提电脑就去富豪山庄了。陶然还没下车,电话就又响了,陶然一看,是杨慕颐家的号码,接起来一听,原来是帮工老王,老王压低声音说:“小陶,你快点过来,好像不好了。”陶然莫名其妙:“怎么了?”老王犹豫了一下:“好像,说不定……杨慕颐自杀了。”
陶然脑袋里一轰:“你说什么?”
老王叹了口气:“你快点过来,她家就我一个人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一下车,陶然就一路奔到杨慕颐家,老王就在门口等她,陶然见了,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干嘛不看着杨慕颐?应该赶快打911啊。”
老王看了看楼上,压低嗓门说:“唉——,谁知道她在干嘛?”表情有点小小不耐烦。
陶然看老王神色不对,赶紧进屋,和老王走到书房里,把门关了起来,老王才叹了口气,小声和陶然说明了原委。
原来,今天下午老王一进门,就碰到杨慕颐和她老公又在吵架,后面她老公就生气出去了,剩下杨慕颐一个人在家大哭。过了一会儿,杨慕颐让老王给她倒杯热水,老王拿上去的时候,看见杨慕颐手上握着个药瓶子,表情很怪,老王放下水就回厨房忙去了。正忙着,楼上主卧室传来一阵巨响,老王吓了一跳,跑上楼一看,原来是床头灯摔在地上了,杨慕颐躺在床上,手上握着个空药瓶子,床头柜上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娇娇:妈妈永远爱你。”
老王说完,看着陶然:“你说她在干嘛?那瓶子上的都是英文,我不认得英文,也不知道她到底吃了啥药,我问她,她两眼看天不说话。要打911,我这两句英语,怎么打?再说,要是她只是闹给她老公看,我们报警,救护车来了,结果她根本没吃什么药物自杀,我们难堪不?”老王想想没辙,刚好想起杨慕颐打过电话给陶然,她就赶快回拨过去让陶然快点过来。
陶然听老王说完,再想想杨慕颐下午给自己打电话要自己过来,故意闹出那么大动静打碎床头灯,又留下形迹可疑的言语……八成被老王猜对了,杨慕颐不过是闹给她老公看而已。
但天知道她究竟吃没吃那些药物,吃了多少,是否真的有生命危险?陶然心里还是悬着,听老王说完,就赶紧上楼看望杨慕颐。果然,杨慕颐躺在床上,两眼直愣愣看着天花板,陶然问她什么她都充耳不闻。陶然只有拿起那个药瓶子看了看,是安眠药,一瓶有60粒。
陶然再问她吃了多少安眠药,杨慕颐还是不说话。陶然便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老公的电话?这事必须得通知他。”一句话,杨慕颐立刻尖叫起来:“不要和我提他,他巴不得我死,我就死给他看。”
陶然赶紧劝慰:“你不要这样想啊。不是还有娇娇吗?你要是有个什么,娇娇怎么办?”杨慕颐听着哭了起来:“我的娇娇,我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那娇娇……”陶然问老王,“娇娇不是也有手机吗?赶快打给娇娇,找她要她爸的电话。”老王似乎才想起来,赶快给娇娇打电话,打了两三遍,也没人接听。
陶然想了想,郑重地对杨慕颐说:“我们必须打911了,因为你不愿告诉我们任何信息,我们担心你有生命危险。”杨慕颐闭上眼睛,不理不睬。
陶然没有办法,只有打通了911。十五分钟后,来了一堆警车、救护车,居然还有消防车,一条街的人都被惊动了。陶然吓了一跳,没想到连警车和消防车都出动了。七八个牛高马大的警察、消防员和救护人员呼啦啦进来,厚重的皮靴名副其实地践踏在杨慕颐引以为豪的硬橡木地板上。陶然也不得不随行去医院,因为杨慕颐身边最好有一个可以用英语沟通的亲友陪伴。临走,陶然和老王说了两句,让老王在杨慕颐老公回来之后给自己打个电话。
杨慕颐在医院里还闹,护士给她挂了点滴,她一把就扯了下来,护士只有再给她挂上,她又扯掉,如此四五次。说起来是吃了安眠药自杀进的医院,结果她如此亢奋,医生不得不把她绑了起来,手也拷在了病床护栏边……陶然看她闹完一出又一出,自己都开始头痛了,不由自主居然开始同情杨慕颐的老公。
因为病房里使用手机不太方便,所以陶然只有时不时跑出来,打探一下杨慕颐的老公女儿是否回家,又告诉了老王杨慕颐所在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医生基本可以确定,杨慕颐没有服用过量的安眠药,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因为她的情绪不稳定,医生最后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她现在睡过去了。
晚上九点多,娇娇终于从同学的生日晚会上回来了,老王已经等得脖子都长了,看见娇娇,忍不住叫了声:“小姑奶奶,你可终于回来了。”但娇娇还没听完老王说下午发生的事情,就气得脸都红了,两眼含泪:“有完没完啊?在中国闹自杀,过来后还闹!丢不丢人啊?我没脸去学校,没脸见人了……”老王赶紧向娇娇要了她爸爸的手机号,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那个男人在一间咖啡店里坐了五个多小时,喝了七八杯咖啡,正在考虑是否要去找家酒店住宿。
杨慕颐的老公终于来到医院了,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陶然见到他才松了一口气,但又很愧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人家以后怎么在这个社区生活?
“不好意思,”陶然真的很抱歉,“不得已打了911,怕是给你带来了麻烦。”
杨慕颐的老公林俊烨据说是个不错的企业家,颇有儒雅的风范,看得出来,他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表人才。“哪里。”林俊烨叹了口气,“家门不幸,让你见笑了。这件事情,你费心了,我很感激。”
陶然见他这么说,一时也无话安慰,只是告诉他,医生说杨慕颐已无大碍。林俊烨听着,点点头,只是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临走,陶然才说:“我和老王商量了,但凡有人问起,就说杨慕颐是吃错了食物,得了急性肠炎,我们才叫救护车送医院看急症的。但我们英语不好,911中心误会了,居然还派了警察和消防车。来医院前,有对面的邻居来问,我也是这样回答的。”
林俊烨听着,不由着意看了看陶然,他刚才和陶然道谢,不过是礼数上的必须,听陶然这么为他家着想,而且想得还很周全,不由真的感动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叹了口气:“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陶然笑了笑:“不用谢,我先走了,你也保重。”
一出医院,陶然长长舒了口气。回过头来看了看医院,在夜色里灯火辉煌,通透得如同水晶雕琢出的一般。陶然沿着人行道一路往车站走去,冷风吹在脸上,她没来由叹了口气。想起一本古医书上提到的“善太息”,可能就是自己的情形吧,常常叹息着,这世间的人与事。
站在站台上等公车,陶然突然领悟到,原来幸福这种最自我的感觉却是由别人给予的;无论你的财富和地位,你可以有优越感,但幸福却是另一个人对你的在意,因此而衍生的只能由你体会的情感。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可以自称是幸福的呢?看着车外的夜色,陶然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