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女神:缅怀老太阳,学好生物课 -5
5 缅怀老太阳,学好生物课
我儿子考进了985,最要感谢的是老太阳。
它老人家的光辉照耀着每一门功课——每一门功课都有一个与它老人家有关的故事,促使我儿子努力学习。
此前我已经讲了老太阳是怎么让我儿子努力学习数学、语文和理化课的,现在讲一讲老太阳照耀生物课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一个网友告诉我的。由于种种原因,尤其是网络联络方式的不断重生,我和该网友已经失联,所以不记得他的姓氏了,只好称他为x君。
x君当年是个知青。如果你已经不知道这个概念的意思,我可以简单解释如下:
那是上世纪60年代后期正在读中学的中国城市青年,他们在老太阳的鼓励下认为他们找到了比读书更有意思的事情,例如抢劫他们不喜欢的人家、殴打他们不喜欢的人(个别情况下也殴打他们喜欢的人)、捣毁他们不喜欢的建筑和艺术品(如果遇到喜欢的艺术品就抢劫)以及长途旅行并拒绝购买车船票等等。后来老太阳也觉得他们已经成了麻烦,并且没了用处,就注销了他们的户籍送到到农村去从事体力劳动。这种劳动在当时被称为“接受再教育”,原因是他们已经接受过一些被认为不充分的教育(那些教育后来被证明确实是不充分的,因为不能保证他们不读错别字),但由于这些不充分的教育,他们被称为“知识青年”,简称“知青”。因为有知识,所以应该接受教育,这事儿看上去有点不合逻辑。但是在那个时代,谁提逻辑,就说明谁应该接受教育。
和别的知青一样,x君刚到农村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会在10年之后争先恐后地逃离那个“鬼地方”。恰恰相反,当时他认为那里果然蕴含着各种新鲜无比的知识。例如,他第一次知道由于可以作为肥料,大粪是如此珍贵的资源。
X君说,他在城里只知道肉票油票布票,到了农村才知道还有“粪票”。“广阔天地长见识啊,”他说,“以前哪里知道原来中国人的生活根本离不开大粪!”
X君说,各种新鲜感造成的激动使他在第一夜难以入眠。
因此,第二天一大早,X君很容易地被一段雄壮的乐曲惊醒了。那是一首那个时代的人们无比熟悉的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被一种叫作“大喇叭”的有线扩音装置播放出来。
X君躺在床上重温着这段旋律,突然感到有点不一样,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了。
他凝神细听,渐渐听出了某种在别处没听到过的特别的伴奏,在每一句歌曲结束的短暂停顿中恰到好处地响起。
再细听,那是某种类似于“汪”的音节。
于是,X君听见的乡村版《大海航行靠舵手》就是这样的:
大海航行靠舵手~~~汪汪!
万物生长靠太阳~~~汪汪!
雨露滋润禾苗壮~汪!
干革命靠的是老太阳思~~~想~汪汪汪!
……
X君说,那种奇特的伴奏使这首已经被他听得烂熟的歌曲突然具有了极为新鲜的节奏感,在长达十数年的革命歌曲聆听生涯中,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X君说,多年以后,他听遍了从重金属到rap的纷繁复杂的曲种,但那种感受再未被唤起。
“资产阶级的创造力,匮乏啊!”X君这样对我感慨。
在那个产生了神奇感受的清晨,X君翻身下床,出门去寻找神奇的来源。
X君说,随后的景象才是真正的震撼,使他终生难忘。
为了解释清楚X君看到的震撼景象,需要先解释一下他的处境。这种巴尔扎克式的解释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证明笔者的写作严守着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并没有走上邪路。笔者一再提到这一点,说明这点很重要,因为身为一个中国人,随时都会有人为我们指出方向,而我们则有责任证明我们并未偏离他们为我们指出的方向,不管这次指的和上次指的是否一样。
不过,虽然笔者的写作没有走上邪路,但说的事情确实很邪性。
X君所在地是一个不知何年形成的相当庞大的自然村落。由于当地村民并未提前为X君们准备住处(事实上,村民们对这些未来的教育对象的到来并不热心,而X君及其同学们的表现很快就证明村民们很有先见之明),他们的住处(正式的名称叫“知青点”)由一个旧庙匆忙改建而成。
这个前土地庙坐落于一个离村口不远的十字路口,构成十字的四条路中有三条伸进了农田,并不断衍生出大大小小的支路,构成所谓“阡陌纵横”的景象。第四条路则通往村口。从他立足之处看过去,X君可以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见村口的一小块空地,那里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车在忙碌。那是村民们在分装和转运从远处拉来的,X君刚刚认识到的宝贵资源:粪水。
但是当时X君完全顾不上粪水,而是被另外的景象惊呆了。
在刚才说到的那些纵横阡陌中,每一条小径上都有一些黑影在迅速移动,那是一些长条状的黑影,有大有小,在农作物形成的掩映下倏忽闪现,如一团团鬼魅。
深受革命歌曲熏陶的X君一时间脑海里又响起一段旋律:“青纱帐里游击健儿呈英豪……”
然后就被不失时机地插入了两声伴奏:汪汪!
那就是X君一直听到的神奇的伴奏声。
这时那些鬼魅黑影不断从小路汇集到大路和更大的路上,最终形成三个方面军,从三个方向朝X君滚滚而来,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群野狗。
X君说,他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野狗阵营,向着某个共同的目标,如此坚定而一致地前进:向前向前向前~~~
X君说,他永远都记得一个画面:晨曦下,《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一只巨大的狗脸离他越来越近,那是狗群中最领先的那一只。
他清晰地看到两只长斜了但又并不对称的狗眼——也就是说,一只狗眼眼斜了,另一只还要斜得多。但是这两只不一样的狗眼中却流露出一模一样的热切而狡黠的光芒,那是一种将在与同类的竞争中奋力争先拔得头筹者才会有的光芒。
那张狗脸上还有一张和狗眼同样歪斜的狗嘴,在奔跑中大张着,舌头耷拉出来,像一面斜搭在战车上的靠旗,像散发腥味一样散发着恶狠狠的贪婪气息,像在发出一条拿破仑式的宣言:我会向一切对象狂吠!哈喇子清晰可见地挂在狗舌上,一路滴落,如光辉征途中留下的诗篇。
X君说,他之前从没见过,之后也再未见到如此丑恶而张扬的狗脸,直到多年以后,他已在北大任校,偶然见到一位中文系的同事,才猛然想起了那张脸。
X君说,那个清晨奔跑的狗群给了他巨大的震撼。在那之前他只知道有个词叫“万马奔腾”,常用于形容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他从没机会真正见到万马奔腾,而在那个早晨,他却见到了万狗奔腾。
X君一时间以为那个集团狗群是冲他来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狗群就从他身边奔腾而过,如洪流般冲向村口。
X君好奇地跟过去,于是看见,在村口的村民们的呵斥声中,狗群四散分开,各自为战,努力舔食——舔食着地上的粪水。
X君这才明白,那万狗奔腾的气势,那狡黠与热切,那大张狗嘴的霸气,那滴落的哈喇子凝聚着的欲望——其实都是为了吃屎。
准确地说,连吃屎都算不上。
村民们用粪车拉来粪水,然后用粪担分装挑到各处浇灌。每副粪担都装得满满的,有百公斤之重。在装担和挑走的过程中会洒落一些粪汤,而那就是野狗们的大餐。
每一点粪迹都被舔得干干净净,连地面都被舔出一个个小坑,如少林高僧练功跺出的神窝。
偶尔有一坨半坨粪蛋,就会引发狗们的争夺大战,村民的呵斥因此而来。如果呵斥不听,就兜屁一脚,不听话的狗子就会被踢出狗子队伍,剥夺吃屎权利,丧魂落魄。直到谁又使唤它一句,另获任用的狗子立刻又欢蹦乱跳地加入吃屎队伍。
X君被上了生动的一课。
但是毕竟是知识青年,多少有知识份子爱动脑子的坏习气。X君想,这么多狗显然不是这一个村子的,应该是四乡八里的都来了。但远方的狗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有屎吃?就说狗鼻子灵,也不可能嗅得那么远吧?
带着这个问题,X君在随后的日子里开始观察那些野狗。
说是野狗,其实也不尽然。农村的狗都是散养,平时乱跑瞎吠,看上去都像野狗,但论起来又往往是有主的。有的主人家根本就不喂食,狗们自行觅食,但都有非常准确的主人定位,对主人忠心得很,不容侵犯。不过平时不管是谁只要给点吃食,它们又会媚态百出。
那只斜眼狗就是有主的,因为太丑,X君很讨厌它,有事没事踢两脚,它也只敢哼哼。
另外有一只狗,也很丑,但丑得有趣,随时一副“挣屎中”的模样,X君为之命名"便秘狗",偶尔投点剩食给它,它感激不尽,无以为报,遂练出了一套空中接食的本领,倒是给X君们带来不少乐趣。
但便秘狗叼飞物成了习惯乃至过于自觉,某次X君他们修缮旧庙,从屋顶碰下一片陈年巨瓦,便秘狗奋起一叼,连嘴壳都被砸到脖腔里去了。X君感慨了一番,但见它主人都不管,也就任之曝尸荒野了。
和狗们瞎混,X君一是打发了无聊,二是慢慢摸清了那个他一直不明白的问题。
他发现,狗们能精准识别粪车到达时刻,并非因为鼻子灵。粪车每次都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时间到达,而那时村里的大喇叭正好开始广播。广播总是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开始,多年不变。
也就是说,狗们一听到这首歌,就知道有屎吃了!
X君又观察了几次,果然,不管有没有粪车,只要《大海航行靠舵手》响起,立刻群狗激奋,从四乡八里蜂拥而至,如身临粪池般亢奋不已。
X君甚至发明了一句歇后语:野狗听红歌——奋勇(粪涌)前进。
这个发现使X君对狗们之聪明大为惊叹,并因此对生物学发生了浓厚兴趣。
事实上,他很快就明白了上述现象的原理,这在今天已是妇孺皆知的常识:就是个条件反射。
但此时宇宙已经阻挡不了X君对生物学的兴趣了,他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学习。多年之后,随着老太阳的光辉被装进了透明盒子,知青们浩浩荡荡地回到十年前出发的原点,扔下满地青春,像野狗们吃剩下的粪汤,铺满了广阔天地。X君有了考大学的机会,一举考上北大生物系,并一直深造,留校任教,成了生物学专家。
X君常说,两样东西改变了他的命运:一群野狗,和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不过他没有提到透明盒子。
以上是X君给我讲的故事,我又讲给了儿子听,告诉他:一曲对老太阳的颂歌可以如何造就一个生物专家。
儿子铭记在心,努力学习生物,后来考进了985,这都要感谢老太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