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多伦多 （三十二）春之圆舞曲
四月中，春女神似乎想起来了，终于瞟了一眼多伦多。只这一眼，枝头出现了第一批新芽。就那么细小的褐红色芽苞，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你正在欣喜春天终于来了，不料接着就是降温和冰雪，那些刚刚抽出的新芽就冻在冰雪里了。确实有一些新芽在寒冷中没来得及成长就凋零了，但更多的终于挺过了最后的严寒，在温暖的阳光里舒展，为大地带来令人欣喜的春意。
陶然打工的咖啡店周围有着许多高大的枫树，这几天树枝上抽出了无数的新绿，细小的叶子在阳光里如同翡翠一样玲珑剔透。看着玻璃窗外萌动的春色，陶然心里也荡漾着莫名的快乐。
又是周末，店里的客人却还不少。天暖和了，大家也愿意在周末出来走动走动，坐在咖啡店里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随便聊着天。
午后，那个叫Ray男生又出现了，还是要了一杯热巧克力、一杯黑咖啡和两个火腿蛋三明治，然后坐在窗边调制自己的饮料。每次看到他，陶然心里就有种明澈的安宁，如同乌尤尼盐沼，可以反照云影日色、可以映衬宇宙星空。在那个男孩的眼里，陶然看到了一种光，如同水晶一样，世界的影通过了这样的眼睛会折射出不同的形象，变得更加温情、有趣和可爱，令人迷恋。他说的话也那么真诚可爱，让人讶异的好。
比方说，有次Ray突然对陶然情不自禁说：“我现在真想自己是条小狗，那样我就可以对你狂摇尾巴，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做的三明治。”再有一次，他似乎自言自语：“如果绝对零度，是不是时间也会凝固？”或者看着杂志突然笑岔气：“这家伙若是被做成木乃伊，一万年都是傻瓜的标本。”这样的话，他信口就来，陶然才突然了解什么是“口吐莲花”、“字字玑珠”——虽然对方说的是英语。
Ray还和陶然一起做小游戏，简单的“hide and seek”，但他做起来就格外有意思。因为经常看见陶然要么忙着工作，要么就抽空看书，终于有一天，Ray忍不住对陶然说：“让我们来做游戏吧。”陶然愣了愣，这样的话，她小学三年级之后就没有听过了。Ray看着她，又很诚恳地邀请：“做个游戏吧。”
看着Ray孩子气认真的脸，陶然点点头，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幼儿园里的那个男孩子：“我们一起坐翘翘板吧。”然后每次都把故意把陶然翘得高高的不放下来，看她在上面又害怕又兴奋的尖叫，事后还乖乖伸出手让陶然打，并保证下一次不害她——可是，下一次还是一样……
“玩什么呢？”陶然问，在咖啡店里，玩什么游戏呢？
“Hide and seek。”Ray说。
“Hide and seek？”陶然有点发窘，太孩子气了吧。况且她还在上班中，怎么好做捉迷藏？
“这样，”Ray完全了解陶然的疑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我们来藏钥匙——我只准藏在柜台以外的区域，你藏在柜台以内。比方说，我藏好了，你来猜，有三次机会。如果三次内你猜对了，你得一分；你失败了，我就得一分。谁先得五分，谁就赢。今天的奖品我来准备，就是这个……”他说着从包里翻出一个小金属盒子，摇得“哗哗”响，“这可是我花了一百多……分……买的……口香糖！”那夸张感慨的表情，似乎每一粒糖都是金豆子。
那是一个阴冷的下午，正是百无聊奈的时候，店里还有几个其他的客人，表情也极其疲软地各自喝着茶和咖啡。Ray的提议让大家的精神都提了起来，特别是一个老先生，自己就当上了裁判，监督陶然进到里面的工作间让Ray藏钥匙。
陶然在里间就听到外面桌子板凳乱响，各种声音出主意“藏这儿！藏这儿！！”“这里更好，这里更好！”“这里好，她绝对猜不着！”……
等老先生终于让陶然出来时，一群人都笑着看她，等着她猜。陶然一下子还不适应众人的聚焦，有点不好意思。Ray在一边故意打岔：“猜啊，不过我估计你，猜不着。”说着故作怜悯地看着她。
这种口气和表情真的激发了陶然的斗志，也忘了忐忑。她用眼睛扫描着店里的桌椅墙面还有每一个人的表情，突然她看到窗边老太太的桌子上有一个纸袋子——老太太每次都要一杯咖啡和一块白巧克力软饼，软饼用一个小袋子装好，老太太常常吃完饼干，就把袋子平放在桌子上，今天袋子居然是立在那里的。而且老太太的脸上有种掩藏不住的得意笑容，陶然回忆着，最后好像就是这个老太太说的“这里好，她绝对猜不着！”原来，他们把钥匙藏在纸袋子里了。
不过难得大家那么费心藏了半天，一语道破也太煞风景了。于是陶然故意用想破脑袋的表情猜来猜去，最后当然没有猜对。那个老太太开心坏了，把钥匙从纸袋子里倒出来，秀给陶然看：“在这里呢，是我藏的，很难猜吧？”陶然连连点头，故意惊讶地说：“哇哦，您怎么会想到把钥匙藏在袋子里的呢？真的好难哦。”老太太乐得呵呵笑，完全停不下来。
Ray看了看陶然，笑了一下，眼睛里如同揉入了星光一样。他知道我是故意猜不出来让老太太开心的，陶然也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彼此心领神会。
大家就这样玩着，非常的快乐。最后那盒口香糖就放在了柜台上，算是大家的奖品，每个客人都可以自己取用。陶然还在旁边立了个小牌子：我们的咖啡很好，让余味留在记忆里，而不是你的嘴里。结果这样的小举动让很多顾客都觉得很贴心，确实喝完咖啡嘴里有味道，如果接着要去正式的场合，没有口香糖清除口气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陶然也没有想到就这样简单的行为就让店里又多了不少回头客，这件事情让陶然很有触动，原来生意也没那么难做。老板娘见天叫嚷开店赚钱辛苦不容易，那是因为她的点在“赚钱”上，如果你的点在“服务”、甚至人文关怀上，顾客自然会体会到，并愿意成为你生意的一部分。
陶然想起了杨萧商业企划和市场营销课本上的内容，当时只是为了给杨萧完成课业，没想到现在居然可以用上了。陶然一寻思，就有了一个点子。她去定了一套十二生肖的茶垫子，上面有卡通生肖图，属于这个生肖的年份，以及这种属相人的个性特征。客人在店里就餐，陶然就把饮料和汤放在这种茶垫上，结果反响奇好。一个白人女孩因此了解了自己是属猪的，是一种对女孩子来说很好的属相，开心得不得了，居然跑去在自己胳膊上纹了一个楷书的“猪”字，还跑到店里来挽起胳臂让陶然看。陶然面对此情此景，只有哭笑不得。
Ray就住在附近，每个周末都要来店里消磨一两个小时，吃完午饭，有时还打包晚餐回去。周末生意本来就比较清淡，而且Ray来的时间点都是店里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偶尔聊聊天，也就慢慢互相有所了解了。
原来Ray是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一月份才跳槽过去，对方给的工资是他以前的两倍，只是经常要加班。
“我其实已经后悔了，现在都没有自己的时间，也无法写自己的故事了。”Ray说着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在岛上，窗外就是广阔的水面，都不用自己想，那些美丽的故事就自己从脑袋里浮出来……”
“你写故事？”陶然心里一动，毕竟她是文学专业的，听到写作还是很亲切的。
“是啊。”Ray点点头。
“你的专业是……？”陶然询问着，因为她曾经看到Ray在纸上画什么，还和公司的人通电话，他画的是好像是分镜头，非常的快速熟练，一看就是专业的。
“哦，”Ray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本来是做艺术概念设计的——现在嘛，也就是一个画画的。”说着Ray自嘲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他们付我两倍的钱，买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我的技能——我可以把导演脑袋里的画面展现出来——不过，我还蛮喜欢这两个家伙的，我们是同一个型号的，他们一说，我就了解了他们要的是什么。这个团队是一流的，有很多厉害的人，不是因为他们，我也不会离开我的小岛，跑到多伦多来。”
陶然看看Ray略带惆怅的脸，原来他也是独自一个人在多伦多啊，他还写故事，真是看不出来呢。
“你写什么故事呢？”陶然故意用很感兴趣的口气问。
“哦，我的故事啊。”Ray一说起自己的故事，表情变得很悠远而怀恋，好像在思念远方的人，“其实我一直怀疑这些不是我想出来的故事，而是在我的脑袋里正在发生的事件，我只是把它们记录下来而已……不过，他们现在离我越来越远了……。”
陶然听着，心里有种触动，想起以前教授说过：确定了人物的个性和事件的背景，剩下的就是由角色自己去完成，作者要做的就是用恰当的文字记录而已。她自己也写过一些所谓的小说，但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都似乎是自己想出来的情节；而这个Ray，并不是文学专业的，却说自己的故事是“浮现”出来的，真是不可思议的家伙啊。所谓的天赋，就是这样的吧。
情不自禁，陶然说：“那些故事，也许真的就在另一个世界里正在发生呢。”
Ray看看她，眼睛里又如同揉入了星光一样：“我也这样认为。”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店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冷藏柜发出单调而低沉的轰鸣。
是啊，印度的传说中，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一个神的梦境；那我们意念中的，也有可能是另一个世界的真实。
“所以，要让自己的心很好，心里的世界才可以好，那里的人，才会幸福快乐……”陶然有点感叹般自言自语一样说来。
Ray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然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