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有情之眼 写烟火之气
刘荒田对话杨柳:
以有情之眼,写烟火之气
2023年9月9日,应加拿大高校文学社邀请,著名散文家刘荒田和写作人杨柳在Zoom云端就散文写作做了一次对谈。以下为对话梗概,杨柳记录,经刘荒田审阅。
杨:著名散文家刘荒田著作等身,迄今为止已出版40本书,早期是诗集,后来是散文随笔集。据我所知,最近他又有两本新书《我的台山小镇》和《我是台山人》出版。
文学大师王鼎钧先生在评价刘荒田的散文时,用了三个“趣”字:情趣、理趣、谐趣兼而有之。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生涯中,刘荒田如何在文学的田野里开荒、播种、耕耘,直到结出丰硕的成果呢?让我们通过今天的对话,一步步走进散文家刘荒田的文学世界。
刘老师,您来自广东台山,老三届,当过知青,在青春岁月经历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堪回首的日子。在那个知识贫乏、求学无门的年代,您是如何靠自学走上文学道路的?
刘:我出生于1948年,比共和国还老。1980年,从广东台山移民到美国旧金山,退休以后再回广东佛山居住。中美两国经常跑,在他乡思故乡,在故乡念他乡,我的人生由两种思维方式,两种思念,两种乡愁和双重经历交织而成。
特殊年代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穷和饿。我不像你们那么幸运,没有上大学,完全靠自学。我叔叔是广州一个区的文化馆馆长,家里有很多二手藏书。我在叔叔家接触到很多文学作品,10卷本精装的《鲁迅文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普希金的《奥金·奥涅金》、海涅的短诗集、歌德的《浮士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雨果的《悲惨世界》……读书开启了我的文学天地。我做知青时开始写诗,写了十来年新诗。
杨:您经历过“土插队”,后来又经历了“洋插队”,移民后在旧金山做了25年酒店打工仔,最长的记录是一天干了22个小时。您把生活的磨难,戏称为一场“浪漫旅行”。作为一位从烟火气中走出来的“草根作家”,您的笔下没有宏大叙事,写的都是人们眼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请问您是如何选材,从一地鸡毛中挖掘出可以写的东西?
刘:到美国后为养家糊口,我从底层做起,在酒店打工。在这个工作中,我接触到方方面面的人,包括各种肤色、各种语言背景的人,对于一个热衷于创作的人,这些正是创作最需要的“粮食”。业余时间,我除了写诗,还开始写随笔,向当地中文报纸《星岛日报》投稿,开辟专栏。同期写作的还有以幽默出名的女作家吴玲瑶,她不幸于不久前去世。
日常生活看似平平淡淡,要写出有新意的文章不是那么容易。我写作,一靠生活激发,二靠看书获得灵感。我常常是一边想一边写,不是想好再写。一年365天,我可以写一百多篇。有苗头就写,写好后放一放,过几天再看看哪里需要补充修改。从写作中找到乐趣。
杨:谈到文章修改,也是个“双刃剑”。初稿往往带有一种灵气和直感,但缺乏深度和条理;好作品是改出来的,但也要避免过度修改,修改的分寸在于作者的经验和把握。
记得我的散文获奖后,加拿大大华笔会为我举办了一个云端研讨会。刘荒田老师在会上对我的写作提出了建议,其一是修改了我文章的标题,使它变得更加简明扼要;其二是建议我少用形容词和成语,少用别人用滥的词,最好用动作来描述。从某种意义来说,荒田老师是我的“一字师”。
杨:散文是非虚构文体。相比起小说和诗歌,散文讲究的是“真”。“真”是散文写作的第一要素,最根本的审美特征。“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动人心者,莫外乎真。想问一下刘老师,写作中如何保证散文的“真”?
刘:有关散文的真实性,写作时到底能不能虚构,这个话题争论了很多年,有人赞成虚构,有人不赞成虚构。我个人觉得,散文必须大节真实,小节可以虚构。写回忆文章时,因为年代久远,有些细节记不真切,可以加以合理的想象。我写《父亲“ 上埠记” 》,写到父亲丢失后在唐人街的所见所闻,细处是经文学想象后加进去的。《梦回荒田》纯粹写的是梦境,梦里回到老家——广东台山荒田村的情景,也是经过想象的。这是另一种层面的“真实”。
杨:作为文学的存在方式,语言是一门艺术。您写的虽然都是日常生活,比如唐人街、咖啡馆、柴米油盐、大地、泥土、空气、雨、落日等司空见惯的场景,但您的语言给人一种“新鲜感”和 “陌生感”,使人过目不忘。比如我们刚才听到的《梦回荒田》片段,对黑夜烛光的描写,对祖父形象的描绘以及爷孙俩罕有的亲密时刻的描述,都给人很强的画面感。我们在写作时,如何能够在空间呈现电影的画面感?
刘:我是写诗出身的,写文章时习惯于寻找诗意。写作不能照搬生活,既要来自生活,又要高于生活。以有情之眼,从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哲思和审美。
杨:您的散文不同于一般的抒情散文,以记人叙事为主体,运用了小说的技巧,例如《父亲“上埠记”》《又见“芸娘”》《她已湮没无闻》等,把普通人的故事转化成了耐人寻味的人生哲学美文,形成了独树一枝的风格。您在写作中是如何寻找和确立自我风格的呢?
刘:不可能带着明确的功利目的去建立个人风格,只能在潜移默化中自然形成。起最大作用的,恐怕是习惯。
杨:您的散文很厚重,不能“看”只能“品”。从表面看似生动灵俏的笔墨中,能品出生活的酸甜苦辣,故乡与异乡两种生活榨出的辛涩汁液,包含对时代苦难的追溯和反思,对芸芸众生的悲悯。
刘:我的写作生涯很长,有人称我为多产作家,至于写得好不好,由大家去评论,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雅俗的标准不同,出于不同的价值观和文学品味。我们要多看多比较。写作究竟为了什么?以前我写是为了稿费,现在写是为了乐趣。写作,归根结底是为灵魂得到超越,人生得到升华。
杨:刘老师的文字老辣,长于幽默调侃,单看您文章的标题就与众不同,像《我不秃谁秃》《我又晕过去了》等等。在国人当中,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写作,敢于大胆坦露心灵,自嘲自讼的人并不多。请问您是天性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刘:我在西方社会生活了多年,耳濡目染逐渐培养出幽默感。幽默感是学不来的,只能慢慢培养。我很喜欢看脱口秀,边学英语,边品美式幽默。
杨:社会上流行各种各样的写作班,网络上也有各种“写作大全”,中小学课本有范文供我们背诵和模仿。但国学大师季羡林说,散文没有固定的形式和写法。请问,散文有没有所谓的“套路”?
刘:我不相信写作有什么速成和捷径,主要还是靠潜移默化。
杨:好的散文具备什么要素?能不能给我们推荐一下好的散文?
刘:我年轻时熟读《鲁迅全集》,受鲁迅的影响非常大。现在我对此有重新认识,我们过去把鲁迅树得太高。他爱骂人,骂梁实秋、杨荫榆、林语堂等都失了身份,我不赞同。我们看大师不是盲目崇拜,要从多角度观察。
我喜欢的作家有木心、张爱玲和王鼎钧。木心的《上海赋》推荐大家去读。同样写故乡,鲁迅的《故乡》虽然上了教科书,但我认为,木心的《故乡》在思想容量上大大超过它,大家不妨比较。
张爱玲的作品也值得一读。论当代散文大家,我最崇拜王鼎钧,他是中国白话文的高手,他的成就超过了健在的所有中文作家。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值得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