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侣15:新年
东南北正在河口村艺术小镇主入口斜坡前画石子,一辆轿车缓缓驶近,车门一开,走下一个身着米白色风衣的戴着墨镜的高个女子。东南北站起来挥挥手,又蹲下来继续忙碌,不远处三哥侧躺在草坪上晒太阳。
“《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章妤从东南北手中拿过图纸扫了一眼说,“算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镇馆之宝吧?”
“我觉得应该算,毕竟是修拉尺幅最大的一件点彩作品,我记得是宽三米高两米,正对着印象派展厅的入口,占了一整面展墙。”东南北说,“我挺喜欢的,现在看起来还是挺超前的,估计打印机是受了点彩派的启发发明出来的。”
“嗯,我看到时也很受震动,堪称新印象主义的代表作,也是一幅在世界美术史上具有纪念碑意义的油画作品。”章妤扬着图纸说,“隔着过道的墙上挂着的就是莫奈的六幅干草堆,看着也深有感触,那些艺术家能对光影效果如此着迷。”
“我博客上提到的美术馆你都去了?”
“大多数都去了。不然我也不会写那么多文字,你以为我像国内那些美术史老师一样?对着不知道几手的图片就敢解读作品。”
“不过你的文章视角很独特、切入的角度也很丝滑,就像单板滑雪时的换刃,文笔也很好。”
“我总得写出和你的文章不一样的地方吧。”章妤边说边脱掉风衣和平底软靴,扯掉袜子塞在靴子里,挽起裤腿,扎起头发。
“将军,这就是你的队伍吗?”章妤朝经过的几个工人扬了下头说。
“老当益壮,平均年龄超过七十岁。”东南北看了一眼说,“他们的力气是比我大多了,但是眼神不好,精细度不够,只能做小工,大师傅都是从城里请的。”
“哈哈哈哈!”章妤笑了起来说,“就是我在李家村里碰到的那些大爷?”
“我用的河口村的大爷,离家近一点,另外尽量晚一点传到舅舅那里。”东南北说。
“哇喔!好舒服。”章妤光着脚踩在石子上说,“你哪弄这么大小一样的石子?我看这里的海边都是沙滩。”
“万能的互联网。”东南北说着把头顶草帽摘下来扣在章妤的头上,她摘下又扣了回来说:“我的玉色皮肤不怕晒。你就一张图纸?这样好不好?你不要换笔,只用一种颜色一路点过去,我跟着你用另外一种颜色接着点,不一定要和原作一样,除了人物。”
“好主意,这样就快多了。丙烯颜料干得快,估计一下午就能点完。””东南北说,“但是我们不用赶进度,累了就休息,不然你的腰可能受不了。”
“你这个艺术小镇可是出了名的,官媒都把你捧上天了。”章妤说。
“你躲在我后面说这番话我都觉得瘆得慌。”东南北说,“感觉你是个赏金猎人,下手前讽刺下猎物。”
“明白就好,所以你躲到哪里都没用,我掘地三尺都能把你挖出来。”
“太后盗墓肯定轻车熟路。你们章鱼遇到危险时会喷墨汁,你知道我这个海神会喷什么?”说完低着头“嘿嘿”地笑。
“我警告你啊,你要是管不住你的屁门,我就用这支油画笔全戳进去给你堵住。”章妤大声说。
东南北说着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章妤立即拿起笔杆用力戳了一下他的屁股,然后直起腰退了几步“哈哈”大笑着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你是不是把颜料都戳我裤子上了?”东南北说着转头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物件、坐在沙地上蹭着。
“狗在粑粑没拉净时就会像你一样在地上拖着屁股蹭。”章妤捂着肚子大笑着说。
“看来你是欠戳了。”
“大姨妈来了。”
“那我去机场接你大姨妈,用红豆大枣好好招待一下。”
“谢了。”
黄昏时两个人坐在路旁沙堆上看着接近完成的画面,章妤说:“画家修拉着意把画面分成了被阳光照射的部分和处于阴凉中的两部分,使画面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修拉刻意追求的就是把众多人物安置在精确的几何图形中,在光线的照射下,使画中的固定人物形成一种奇妙而又特别有秩序的和谐。”
“东南同学,你的美术史老师是不是这么教的?”章妤转头问东南北。
“嗯,太像了,说话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声音高而且清脆,而你的声音低沉、温和。”东南北说,“她还批判修拉因为过于讲究精密秩序构图,使艺术倾向于理性的科学,从而失去了艺术本身感性的色彩、使绘画趋于机械和呆板。然而这种大胆的创新尝试却具有非凡的划时代意义,他的探索深刻地影响了近代艺术的形成,不仅影响了野兽派,也预示了几何抽象艺术的出现。”
“你真是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章妤说。
“我那个讲美术史的老师也是澳洲留学生。”东南北说,“对,你怎么又回澳洲了?”
“2007年得知兮廊老板和七度老板娘带着他们女儿移民了之后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反正在哪都一样,我就决定回澳洲,申请了设计专业的研究生。”章妤踢着沙子说,“我不是想找你,但我必须知道你在哪,你对我有一种象征意义,只要知道还有和我一样的人活在世上,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气。”
“之前打到深城银行总机说找你,总机要是问‘请问女士怎么称呼’说明你还在。”章妤说,“2000年我再打过去时总机就说没这个人,没想到我们竟然在罗大佑的深圳演唱会上碰到了。”
“确实太巧了。”东南北说,“老董给我弄的第一排的票,遗憾的是那天下大雨了,不然能和大佑哥合影。”
“要不是那天突降大雨前排观众瞬间跑光了,我也没机会趴在栏杆上近距离看大佑哥唱歌,感觉和他在KTV包房一样。其实喜欢罗大佑的歌是从你唱过他的《将进酒》之后,我找他的歌来听,歌词和旋律及配器都太牛逼了,最牛逼的他能写出那么多首风格完全不同的经典歌曲,上帝真是偏爱他。像米罗和毕加索,作品数量巨大,而且多数都是精品。”
“嗯,我特意从南京偷偷跑回来看他的演出。”东南北说。
“咱俩都没打招呼,我想是同样原因吧?但那个男生不是我男朋友。”
“我身边那个女生也不是我女朋友,是老董的前女友。你为月亮美术馆出的室内设计图纸,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对绝大多数的人都视而不见,不会自动保存浏览记录,不过我后来在月亮见到他时觉得似曾相识。那是我去看宋玉成的展览,在隔壁馆里见到了你的署名作品,我问工作人员你的情况,工作人员找到他,他告诉我你在南京读研究生。不久之后有个签约公司中标了‘秦淮河综合整治工程’,请我负责灯光部分设计,我欣然愿往。工程结束之后,我继续留在南京和一个游戏团队开发一款盗墓游戏,可惜后来没上线。我特地住在你们学校附近,经常在你们校园里晃,还在南京艺术学院的毕业生作品展览上看到了你,和一个老师模样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的五官很美、气质忧郁。”
“我知道你在读商科的研究生时突然感觉有点悲凉,好像你已经放弃了艺术。但在南艺看到你时我很欣喜,我的将军还在沙场。”
“当时只是想学一门实用的学科。”东南北说,“管理画廊也用得着。”
“只要你没放弃艺术,找你很容易。”章妤说,“我去上海时一个朋友给我看香廊画展的照片,照片角落刚好有你一个侧影。有一次我去香廊看画展,发现你穿着牛仔靴、戴个牛仔帽在香廊对面的一个空间里干活。后来我在7号楼201住了两年,为一家台湾的中式家具企业做设计,直到你移民了。在澳洲看到朋友圈里有人转发消息说切尔西画廊中国分部负责人换了你,我就回来了。艺呼关掉挺可惜的,我注册了好几个身份,不过我以经纪人身份给作品的估价都很低,因为我认为那些不走心的作品根本不值那么多钱。”
东南北仰面趟在沙堆上,章妤转过身问:“你不随便问个问题吗?”
“Blowing in the wind。”东南北扬着沙子说,“而且你只喜欢被问,不喜欢答。”
“你就是这样。”章妤踹了一脚东南北说,“你胸前的小章鱼是你自己纹的?”
“嗯。只有左前胸位置顺手。”东南北说,“章鱼在这里是很常见的海鲜,好几个品种,当地管它叫‘八梢’、‘八带’。平时我自己煮的时候习惯一下子倒进去,后来我看老舅妈煮的时候是用筷子夹着头先烫章鱼的爪,然后把头放到水里,煮好后章鱼的爪同时卷起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想起我曾经看过的一个BBC短片,片中主角章鱼和摄影师开心地玩耍时也是那个姿态,我忽然觉得挺受触动的,最痛苦和最幸福的表现方式竟然一样。”
“章妤带着我的心流浪,我把章鱼的痛苦和幸福刻在胸前。”东南北说,“从此我再不吃章鱼了。”
回李家村的路上,东南北骑着摩托车和章妤的汽车并行着。章妤探出头看了下后面说:“三哥能跟上我们吗?它好像很老了?”
“我们慢点开。”东南北说,“它是一个奶农的工作驴,奶农过世后,奶农的老婆把所有羊都卖了,驴一时没卖出去,刚好被我碰到,我就买下了。那个奶农是小时候从外地逃荒过来的,我太姥爷收留了他,他从此定居下来。他对我特别好,每次我去买羊奶时,他都会用专门为我准备的毛巾擦两遍羊奶子然后再挤奶,每次都把泡沫撇掉直到全部都是奶液,临走时随手送我一些自己地里种的蔬菜和玉米。”
停在艺乡门口,章妤抚摩着三哥的脖子说:“三哥好像认识我。”
“他与人为善的。”东南北说着打开院门,把钥匙放回密码盒,顺便把挂在门上的牌子翻过来,让红色的一面朝外,章妤牵着三哥说:“什么暗号?”
“不要进来。”东南北说,“我在家时习惯裸着,要不是特别说明,程桂花随时都可能走进来。我告诉她几次我回来后只有叫她时再过来,她总没记性。”
“太帅了!我夏天再来时,如果没有其他客人我就把牌子翻红,这样一个人就可以在这个大院裸奔了。”
“你来了就不会有其他客人了,别太刺激三哥就行。”
“它是驴,我是鱼。”
东南北和章妤很晚才离开工作室,一起洗漱后,并排躺在“废墟”房间的被窝里,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周围静得出奇。
“冬天好安静啊。”章妤悄声说,“夏天还有虫叫。”
“是啊。”东南北也悄声说,“我偶尔会睡在这个房间里,看着夜空不出三分钟准睡着。”
“你说我们上次做爱的时候是不是周围邻居都能听到?”章妤说。
“是啊,我都听到邻居的门响了,估计是想离近听得清楚点。”东南北说。
“啊?难怪第二天我离开时碰到西边的邻居,她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太难为情了。”章妤侧过头看着东南北说,“你说他们听完了回去会不会做?”
“肯定做了,那个老太太嗓门比你大多了,山东话叫床。”东南北说。
“我怎么没听见?”章妤说着突然转身推了东南北一把说:“你骗我!你对太后越来越不尊重了。”
东南北“呵呵”笑着说:“周围谁家都不挨着,最近的都隔着几十米,这么厚的墙,还是双层中空的玻璃,你喊救命都没人理。”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房间,很童话的感觉。”章妤说,“很奇怪的,为什么我每次都能订到,难道没人喜欢这个房间吗?”
“从你第一次来之后,废墟就属于你专有了,我早让程桂花把房源撤下了。”东南北说,“我本来就不想让乱七八糟的人住,但开始时需要造广告效应、攒好评。这个房子对我别有意义,因为这是我姥爷的祖居,也是我妈妈出生的地方。”
“嗯,设计得特别好。直接贴着残破的石墙造了个玻璃屋,上面还有电动天棚帘,白天可以拉上遮阳,晚上拉开可以看星星,石墙还保暖和保护隐私。”
“我把石墙内那层石灰全部刮掉了,然后玻璃立好后我还在里面放了些树枝、树皮和混合着碎木屑的泥土,玻璃盖上探出很长的屋檐把石墙全部遮住防止被水泡。你知道为什么这样设计吗?”
“冬暖夏凉?”章妤想了一下说,“肯定不是,我的将军不会那么通俗。”
东南北拿过手机和章妤裹着被子趴在床背上,打开手电筒功能斜照着玻璃墙,章妤仔细看着玻璃后面,突然轻声叫出来:“这是什么?蜈蚣?还有蚂蚁窝?白色的大米粒形状的是蚂蚁的卵吗?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你可真行,你这个骚男人!”
东南北移动手机搜索着墙壁和玻璃的夹缝,发现几个叫不出名字的甲壳生物,在一处缝隙里蜷着一只壁虎,章妤轻轻地拽了下东南北的手臂。
“这附近肯定还有壁虎的窝,你见过刚出生的小壁虎吗?也就两厘米多长,全身粉红色的,感觉像琥珀一样透明。”东南北说,章妤摇摇头光着上身穿着内裤站了起来。
“别着凉。”东南北说着拉了章妤一下。
“开着空调呢,挺暖和的。”
“哦,壁虎肯定冬眠了,气温低于10度,他们就不会活动了,不然很容易死去,那时也没什么食物了。我们看看还能找到谁?说不定能找到未蜕壳的蝉。”
“不要啦,别惊扰它们了。”章妤说完拉着东南北躺回了被窝。
“你应该入籍了吧?”章妤说,“为什么还这么关心中国的事情,有时还愤愤难平。”
“我没有民族主义倾向,我对国家的边界也很模糊,我更关心具体的人,我追求那些超越国籍、种族、肤色的人类认为美好的东西,比如自由、艺术、爱。但我会遵守入籍宣誓词,因为我相信美国的宪法和法律保护的是普世价值,而不是为了保护一个政党或者个人的利益,万一开战,我也会拿起武器参加美军。”
“我申请澳洲的永久居留权也是为了旅行方便,并不意味着必须被质疑‘你爱国吗’。欧洲很多国家的公民对国家的概念也很模糊,可能这就是很容易打开边界成为欧盟的原因吧。”
“哎?我们挑个时间、挑个地方一起故地重游一下?”东南北突然说,“我都有好久没出去了。”
“我现在没自由了,这次过来还是因为上次那个项目,元旦后必须交活儿。”章妤伏在东南北怀里用指尖画着章鱼纹身说,“我从澳洲回来后应聘了一个旅游规划公司的创意总监,因为南山要建设一个巨型高端医疗、养老、休闲、度假社区,我带队过来投标。投标结束后我想找个地方歇两天,又不想住酒店,搜民宿网看到‘艺乡’时心思动了一下。”
“感知到了我。小鱼儿被放到鱼缸里了,体验到失去自由的感觉了吧?”
“可以先畅想一下。”章妤说着翻到东南北身上,“你最想去哪?”
“我想去瓦尔纳,保加利亚的一个港口城市。”东南北说,“上次没待够,我想再去看看能不能在旧港旁边开个画廊。”
“那艺术小镇怎么办?”章妤说。
“顺其自然吧。” 东南北说,“我听从了政府内部官员的建议虚构了一个两千万的项目,后来被政府逐级放大到3.2个亿,我这两天在想是不是发一个信托产品正经地把湿地公园和我出生的村子搞起来,委托专门团队管理。”
“想正经地在一个不正经的社会做点事情这个想法本身就不正经。”章妤亲吻了一下小章鱼纹身,突然坐起来说:“将军,我送你件鱼叉吧。”
“我有,明天我可以带你出海去叉凉鱼,顺便教你开船。”东南北说。
“是海神使用的黄金三叉戟,可以随时带在身上的。”章鱼说着掀开被子跳下床,“你去取纹身枪,把墨水全带过来,我去坐马桶。”
“现在?都十点多了。”
“才十点。”章鱼说着走进了洗手间。
东南北靠在床背上微曲着小腿,用一条浴巾垫在腿下,章妤跪在床边地毯上看了一会儿手机里的图片,不假思索地动手纹了起来,东南北一边和章妤介绍着瓦尔纳。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章妤用纸巾吸掉了多余的墨水,拍了一下东南北的小腿说:“好了,你自己去擦点凡士林油,然后带点保鲜膜回来,我给你包起来。”
东南北弯起小腿侧头一看,大声说:“这怎么还叉了条章鱼?还是卡通版的!”搬起小腿凑近了仔细看了一下又说:“哦,是缠在鱼叉上面的,好Q,你可真行!”
章妤收拾着工具说:“它是三叉戟的守护神,你不喜欢我就用刀给你刮下来。”
收到了囡囡的新年祝福,东南北随手回复“新年快乐”,过了一会儿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出去:“亲爱的女儿,生日准备怎么过?还记得爸爸想教你滑雪吗?”
“当然!”囡囡立即回复说,“我正和妈妈看她朋友圈里的雪景呢!”
“那你和妈妈商量一下,看什么时间合适。”
“妈妈说让我自己做主,我刚辞职,准备换工作,大把时间。”
“那太好了!可以尽情地享受下雪季。妈妈呢?她是否愿意同来?”
过了很久,囡囡回复说:“妈妈说不当咱俩的电灯泡。”
东南北和囡囡通过语音简单沟通了一下,确定了她的日程安排。
从机场接到囡囡后,东南北驱车直奔松花湖滑雪场,路上他和囡囡说:
“忽略爸爸的双板基础、忽略你的年纪优势、忽略性别差异,爸爸只想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一起直面心理恐惧,一起摔跟头,一起分享、总结体会和经验,一起成长。我们不需要和别人攀比,只需要每天从雪道上回来都感觉有所进步。爸爸的目标是等我们离开前能实现一顺站姿刻滑。”
囡囡扭头看了一眼东南北。
“刻滑就是用雪板的金属刃在雪道上行走,只留下一条深深的刻痕。”东南北立着手掌比划着说,“我们不请教练,我做了大量的理论研究,观看了无数网络视频,制定了合理的训练计划。记住,即使滑雪是为了娱乐,但是娱乐也有深层和浅层的差别。我们不单纯追求速度,而是追求雪板与雪面的交流,在安全的前提下享受失重和飞翔的感觉,在复杂的环境里,享受那种细腻的操控体验。”
十天过后,东南北将两块雪板的固定器全部调成一顺站姿,第二天东南北和囡囡第一时间坐上缆车到达中级道享受“面条雪”。
两个人固定好雪板,站在出发平台上,东南北拉下雪镜和囡囡说:“我们要适应新的站姿,从头开始。”
几趟下来,囡囡已经叫苦不迭,两个人夹着板子对视了一眼,同时走出雪场。
雪场外路边停着一辆救护车,车顶闪着蓝色的灯。救援人员还没把担架放下,一个人就从担架上跳了下来,边摘雪镜边大呼小叫,夹杂着广东话和英语,偶尔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个女生的笑声太魔性了!”囡囡瞥了一眼回头和东南北说。
东南北怔了一下,快步走到女生旁边打量着她,女生右眼眶周围一片淤青,看了一眼东南北,皱着眉扭过头去。东南北摘掉雪镜、拉下面罩,女生再次回头时犹豫了一下,随即大声叫到:“猫舅!”,跳了两下,魔性的笑声再次响起。
东南北驾驶汽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向市区医院驶去,羽墨坐在后排座上描述着,语速很快。
“我的速度已经降下来了,刚换成后刃,正犹豫着是再来一趟还是休息一下,突然就被罩在一片雪雾里,随后被一团东西撞飞出去,面朝地滑出去好远。刚想起身,发现两只手腕剧痛。”羽墨探着身子说,“撞我那团东西是个男的,零件掉了一地。好像伤得挺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般女生很远就开始尖叫。”东南北说。
“上雪前,咚咚反复叮嘱我滑行过程中要不时回头看一下上面的情况,尤其是穿羽绒服不戴雪镜滑双板的。”囡囡说,“最好对雪道上的滑雪者都有个大概判断,尽量错开。”
“教练也说过,我没太在意。”羽墨说,“我一心躲别人了。”
“撞你那个人呢?”东南北说,羽墨随即大声笑起来。
“他肯定是影帝!”羽墨说,“我大叫了几声,雪场救援的人就围了过来。等担架的时候,我扭头一看,那团东西早不知去向,一地的零件也不见了。太魔幻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幻觉。”
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怕你讹他。”东南北说。
医生诊断羽墨的左右手腕挫伤,右手大拇指骨折。从处置室出来后,羽墨抬起两只缠着绷带的手向东南北苦笑。
“难道这个雪季提前结束了?”羽墨说。
“你原来怎么计划的?”东南北说。
羽墨脸色一沉说:“我是离家出走。”旋即一笑,“走,我们去好好吃一顿,我还想看二人转,我听妈妈说过。你们看过雾凇吗?那也是我来吉林的理由。”
“还没看,咚咚每天都在关注,他说雾凇可遇不可求。”囡囡说。
吃完晚饭,三个人一起回到松花湖王子大饭店。推开房间门,东南北环顾了一下说:“你这离家出走的待遇也太高了吧?一天的房费能顶我们半个月民宿的房租。”
“老叶给我订的。”羽墨举着右手说,“不过我喜欢住民宿,要不我们换?”
囡囡笑着说:“不换,民宿里可以做饭,想吃什么口味,咚咚都会做。”
“那这样好不好?我白天去你们那里蹭饭,晚上囡囡陪我回来住。”羽墨说:“如果不是遇到你们,我肯定直接打道回府了,但是我真不愿意回去,本来我计划一直待到春节前。”
东南北看看囡囡,她笑着耸了下肩膀。
“我明天要不要给老叶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东南北说,“不说你受伤的事情,免得他担心。”
“好,他肯定很高兴。”羽墨说,“我给你一个他的私用电话号码。”
“好,明天中午你想吃什么?”东南北说。
“嗯……我想想。”羽墨转了下眼睛说,“山东打卤面?晚上我们一起包饺子好不好?我看你们包,给你们加油。”
东南北哈哈大笑着说:“那你们俩明天睡到自然醒,我去城里买些食材,再买些画材,这几天你就在房间里画画、看书、听音乐、疗伤。”
“太好了!”羽墨跳着说。
“爸爸——”囡囡拉长了声音说,“我也想歇几天。”
“你也要疗伤?”东南北笑着说,“随你们吧,你俩说说悄悄话,没准都是情伤。”
羽墨做了个鬼脸,囡囡低下了头。
农历腊月二十九上午,东南北采购了五份年货驱车赶到城里,看望了三位舅舅之后在菜市场里采购了牛肉、海鲜、鸡蛋、水果和蔬菜,回到河口村看望了两个婶婶,分别留下一份年货和一千元的红包。从河口村出来,东南北直接将车从后院门开进了院里,把后院门反锁上,打开前院门,把牌子翻红,带上了门。
大年三十的下午,东南北正在厨房处理食材,突然听到前院门响。东南北说了声“操”张着双手走出了厨房,蓦然看到章妤两手拎着满满的东西正走进院子,两个人同时楞在原地。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外面已经开始响起连绵的鞭炮声。章妤摆好了餐具,又把东南北做好的菜端出来放在餐桌的一侧,回房间换了一件红底蓝花的中式夹袄。东南北忙完之后回房间换上了一件大红色青果领羊毛对襟开衫。
两个人侧对着坐在餐桌一角,看着面前的生蚝,一时没有说话。过来一会儿几乎同时对望了一眼欲言又止。东南北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一个生蚝默默撬开,割断韧带,带着半壳放在章妤面前的盘子里,章妤轻声说了句“谢谢”。
生蚝全部吃完后,东南北起身换了下盘子,然后把煎好的鹅肝端出来,用喷枪烤了一下,每块上面放了一小勺蓝莓果酱,夹了一块放在章妤的盘子里。章妤等东南北自己盘子里也放了一块后,和他一起用勺子托起来整个放在嘴里慢慢抿着,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滴落下来,拿起餐巾按了下眼睛吸了下面颊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平静了一下后,章妤缓缓地说:“好多年了我都是一个人过春节,刚开始不习惯,慢慢就不习惯身边有人。我会听音乐、打游戏、有电视时会放着春晚、互相拜年、抢红包。”
“好多年?多少年?为什么?”东南北说,“可以不说,不影响什么。”
“你终于问我问题了。”章妤说完慢慢把鹅肝全部吃完。
“我爸爸是摄影记者,妈妈是新闻采编。”章妤缓缓地说,“‘天安门事件’时他们私自去了北京,‘六四’那天在天安门广场走散了。爸爸一直下落不明,钱包和证件都在我妈妈包里,妈妈一直追悔莫及,后来精神失常了,一次走失再也没有回来。”
“我初中就被姑姑接到澳洲,资助我读到高中。”章妤低着头说,“我无意中听到我叔叔和姑姑通电话知道了爸爸的事情,我闹着一定要回国和妈妈在一起。随后参加了国内高考,刚入学不久得知了妈妈的消息。大学四年都在奶奶家过春节,毕业后我就自己去了深圳,两年后奶奶也过世了,我从此开始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过春节。我生怕别人问些乱七八糟问题,所以总会制造各种假象。但今年我想在这里过,这里像家,有你的气息,有我向往的一切,还有三哥。”
东南北翻过章妤的手紧握着,两个人深深凝望着。
“你为什么一个人过春节?”章妤说。
“我爸爸在我七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妈妈过世后我觉得家就没了,哥哥、姐姐的家都不是我的家。”东南北说,“春节在美国不是节日。”
“你去年也是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吗?”
“我去了印度。”
“你会感觉孤独吗?”东南北说。
“我二十几岁时读过《论孤独》。”章妤说,“叔本华说‘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热爱独处,那他也就是不热爱自由,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获得幸福的错误方法莫过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在于我们企图把悲惨的人生变成接连不断的快感、欢乐和享受,这样幻灭感就会接踵而至,与这种生活必然伴随而至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撒谎和哄骗’。”
“独处的时候一个可怜的人会感受到自己的全部可怜之处,而一个丰富的人只会感到自己丰富的思想。”章妤继续说着,“一个人在大自然的级别中所处的位置越高,那他就越孤独,这是根本的也是必然的。如果一个人身体的孤单和精神的孤独互相映衬是最好的,否则和与自己不同的人进行频繁的交往会扰乱心神,并被夺走自我,这种损失无法得到任何补偿。”
“我认同叔本华的说法。”东南北说,“但我独处的习性也伤害了婚姻,有时候会被认为是一种冷暴力,其实根本原因是因为我回避与自己不同的人进行交流。”
“我反对婚姻制度。”章妤说,“我觉得两个相爱的人最完美的相处方式不是厮守而是相望,有各自独立的事业和生活,互相欣赏、爱慕、忠诚、身体上互为唯一,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展示给爱人,不好的一面留给自己独处时慢慢打磨,以免互相伤害。”
窗外突然传来密集的鞭炮声,一声轰然的炸响后暂时恢复了平静,章妤说:“除了奶奶,我没有见过其他亲人的最后一面,所以我一直相信他们活着。”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东南北说,“我也相信爸爸妈妈们一定在一起、相亲相爱,他们会知道我们在一起迎新年,所以我们要开心,不要让他们惦记。”
章妤点点头,突然捏着嗓子唱了起来:“来呀,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好想唱歌。”章妤说,“咱俩把罗大佑所有歌唱一遍,最后唱一首《难忘今宵》、《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会更好》。”
“暴露年纪了吧?”东南北说。
“我推测至少比你小四岁。嗯,性生活会很和谐。”
“饱暖思淫欲。”东南北笑着说,“你吃完了我就带你去唱歌,家庭影院效果。”说完给章妤盛了一碗蛤蜊浓汤,然后起身去厨房打开煤气灶加热了鳕鱼后端出来,章妤正端着酒杯妩媚地看着他说:“将军,你刚才所言不虚?”
“海神不会哄小鱼儿。”东南北说。
“那咱俩能不能把酒菜都带到唱歌的地方?再多拿两瓶酒过去。”章妤说,“我想做一支台北红玫瑰。”
“完全可以啊。”东南北说,“要不我们这样,我把墨鱼饭盛出来,咱俩把蛤蜊汤和饭吃完,其他带走。”
章妤提着灯照着路,东南北左手臂搭着条毛毯,右手拎着一个大藤篮走在前面,藤篮里装着食物和酒还有一瓶“沙龙”香槟,远远看到驴圈时章妤说:“要不要给三哥弄瓶啤酒?”
“嗯,等下我让它尝尝香槟,顺便添点夜草。”东南北说。
东南北用肩膀顶开了一扇厚重的水泥板门后顺着一级级石板台阶走下去,放下东西打开灯后,章妤惊奇地说:“哇喔,真有音响啊!还有屏幕和沙发、地毯,你可真会享受。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我一直以为是柴房或者饲料房呢。”
“这是我的影音室、最后的避难室。”东南北说。
“不像是新建的,原来是什么地方?水牢?”章妤摸着四周光滑的石壁说。
东南北笑笑没说话,把篮子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小方桌上。
“将军,告诉太后嘛。”章妤撒着娇说,“太后今晚一定会好好服侍将军的。”
“猪圈。”东南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