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快四点的时候，丽秋手拿着一张报纸走出了房间。她扶着楼梯向上走，来到一半的地方就听到珊珊和志嘉的说话声，丽秋放慢了脚步，细听了几句，知道他们是在谈论一位大学里好笑的老师。

上了二楼，志嘉房间的门大开着。丽秋故意咳嗽了一声，慢慢地走进了房间。只见珊珊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长长的裙子盖住了竖着的双腿，手里拿着那本一直停留在开篇的书，仰着头，分分秒秒地看着志嘉。

“阿姨好。”志嘉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坐，你坐，志嘉昨晚休息得还好吗？”丽秋望着志嘉，满脸堆着笑。

“挺好的。”

“珊珊，你怎么不搬把椅子来呢？坐在地上凉不凉 ?”丽秋关心地问道。

珊珊没有听到丽秋上楼的声音，她也的确累了，于是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还好。”

“你们不是要去环球影城吗 ? 阿姨在报纸上找到了一家旅行社，我打电话给你们报了名，明早让小弟送你们去附近的广场就行了，我已经和他讲好了。”

“谢谢阿姨。”志嘉从丽秋的手中接过报纸，低头仔细看着。

珊珊和丽秋吵完架，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就上来和志嘉聊天了。看着妈妈对她和志嘉这么用心，心里有了一点感动。想起刚才她对妈妈的态度，心里又开始责备起自己了。

“明天要是玩得好，后天你们还可以去迪士尼乐园玩。这家公司的洛城一日游，每天都不一样。”丽秋笑着朝着两个人说道。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高兴地点了点头。

 

位于洛杉矶城西的环球影城是一个热门的景点，每年吸引来自全球各地的游客。虽然他们早上七点半就上了旅游公司的巴士，但司机还去了另外好几个商业广场接人，等进到影城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珊珊背了个背包并排走在志嘉身边，两人按照昨晚在网上一起查好的游园路线，几乎是小跑地从一个景点赶到另一个。上缆车或是坐滑轨的时候，志嘉有时会主动地伸出手来扶着珊珊，珊珊一手支撑着他，一手提着她的裙子，彼此间有比往日更加亲密。

珊珊和志嘉玩得都很开心，等到一点多时才感觉肚子有点饿了。两人在园区的一个餐厅里找到了位子，珊珊把姨妈给他们准备的三明治从包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志嘉说是去洗手，但回来时，他却端着满满一个长托盘的美式套餐和饮料。

珊珊惊讶地说道：“不是讲了嘛，他们给我们准备午餐了？我听我姨妈讲，这里的食物都很贵，要比外面高出两三倍。”

“没事，出来玩，就吃点好的吧。”志嘉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珊珊一直觉得志嘉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穿衣吃饭还是挺有品位的。他在上海请珊珊吃过一次西餐，而且是用他在大学里获得的奖学金请她，这让珊珊既钦佩又感动。

“这有你喜欢吃的炸鸡，我看到了就买了。”志嘉边说边打开了一瓶饮料，插好了吸管，放在了珊珊的面前。珊珊一看，居然是她最喜欢的椰子汁，不由得拿起瓶子，感兴趣转来转去地查看着商标：“这里还有卖椰汁！”

志嘉“啪”的一声打开了另一瓶饮料，一边喝一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喝冰的，我让人从后面拿了个常温的。”

珊珊喝了一口，心里感激志嘉的体贴和细心。太阳伞下坐着的志嘉今天穿了一件红色领子的 T 恤衫，清秀的脸庞，洗过的头发干净整洁，适合他的分头发式带着一股英姿飒爽的帅气。志嘉是同学里少数几个不戴眼镜的男生，他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现在就是那么含笑地望着自己，这让珊珊心里甜甜的。

志嘉和珊珊手里拿着鸡腿津津有味地吃着。也许是玩累了吧，今天的午餐格外的美味。吃完饭，志嘉笑珊珊脸上还有残余的食物，还没等珊????从包里掏出化妆的小镜子，他就伸出右手，用纸巾在珊珊的左脸上擦了一下。那两根在空中悬浮弯曲的手指，在从脸旁滑过的瞬间，一不留神地在少女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微红的彩霞。

等那霞光褪去，珊珊想起妈妈昨晚特意叮嘱她，出游时不要让志嘉花钱。珊珊没想到志嘉会为了她特意去买午餐。丽秋今早给了珊珊一百元，在广场上车的时候，两人连小费一共交了九十元，剩下这十元恐怕不够这顿饭啊。

珊珊突然想到出国时外婆和几个亲戚送给她的礼物。她赶紧掏出她的钱包，在最里面的格层处抽出一沓钱来，兴奋地塞进了志嘉手里。

志嘉伸开手心一看，原来是几张百元的崭新钞票，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在这里，由我请好了。”珊珊笑着说道。她觉得这份礼物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最为恰当。

“那也不用这么多呀。”志嘉伸手要把钱退回去。

“还有明天和以后呢……”珊珊坚持着。

 

傍晚时分，旅游公司的巴士又回到了珊珊他们早上出发的广场。

珊珊给了志嘉几枚硬币，让他打电话请小弟来接他们。

珊珊一个人站在商场门口的步道街上犯起了愁。肩上的背包已经轻了许多，带的水已经喝完了，但包包还是有一些分量，那重量是他们还没有吃的三明治。

在环球影城吃过午餐以后，珊珊又把三明治收进了背包。她希望一会儿走累了或许还会再吃，但志嘉一会儿给她买个冰淇淋，一会儿又让她尝尝棉花糖，一下午的时间，居然再也没想起身上背着的食物。刚才在回来的车上，珊珊才从包里翻出三明治来，发现保鲜膜包着的三明治已经被挤扁了，皱皱的完全变了形。

现在怎么办呢？珊珊心里纠结回家以后怎样解释这没吃完的面包，要不就说实话，两个人在外面买了食物，没有机会吃这份准备的午餐。珊珊感觉姨妈一家在美国的生活还是非常节俭的，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他们去这种游乐园也是自带食物，现在她这样做会不会让人觉得她们这些年轻人太过奢侈了呢？

即使不考虑年长者的想法，怎么处理这两个三明治呢？珊珊的外婆一直非常爱惜粮食，而妈妈丽秋在这方面也很严格。珊珊曾在上海亲眼看见外婆把发了霉的，珊珊认为应该扔掉的面包留下来，她用刀把发霉的部分切除掉，在锅上烤过后自己吃。这一切大概是因为外婆那一代人经历过饥荒，目睹过因为缺少食物而被饿死的人。家中的长辈一直把爱惜粮食看得很重，从来不让浪费。

那现在这面包还好好的，如果妈妈坚持不扔的话，谁去吃呢？珊珊担心志嘉可能不会硬着头皮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她不想让志嘉难堪。要不她吃志嘉的那份，妈妈吃她的。珊珊在脑子里进行着计算机编程的各种排列组合，但无论怎样安排都不能让她感到满意。没想到这个事情会弄得这么复杂！

“小弟一会儿就来。”志嘉走回到珊珊的面前。

珊珊没了主意，敞开书包，拿出那两个三明治，征询着志嘉的意见：“这个怎么办呢？”

志嘉看了一眼，耸了一下肩膀说：“把它们扔了吧，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要是万一问起来，就说我们吃了。”

志嘉的方法最为简单。最简单的方法或许极为快捷，然而未必是最好的方法。珊珊心中有些不安，现在不但要浪费食物，而且还要编出一个小小的谎言。志嘉看她还在犹豫，便一把拿过食物，走到边上的一个垃圾桶旁，一扬手，“当”的一声丢了下去。事已至此，珊珊也只好安慰自己说：这实在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珊珊的顾虑是多余的。对于大姨，在主题公园里购买午餐超出她的想象范畴。在晚餐的时候，没有人问起三明治的归宿。饭后，珊珊客气地讲不用再麻烦别人，她自己来准备明天的食物。珊珊减少了火腿肉的分量，简单地做了两个很小的面包。

之后的几天里，无论是去迪士尼乐园，还是水族馆，珊珊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坚持让志嘉只买一份外面的午餐，让她吃家里带去的食物。珊珊认定这是最好的方法，既满足了志嘉对西餐的喜好心理，又达到了长辈要求他们勤俭生活的期望，可谓是两全其美。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志嘉飞往东部波士顿的日子就到了。早上十点多，小弟把车倒出车库，丽秋主动坐上前排副驾驶的位子，把后面留给了珊珊和志嘉。

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机场。小弟把车停在志嘉航班的大楼前，下车帮着志嘉拿出了行李。大家握手告别后，丽秋和小弟都默契地回到了车中，留下了给那对年轻人单独告别的时间。

珊珊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觉有人在从小弟的汽车后视镜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不远处有几个警察在指挥着交通，时不时地还吹着哨子提醒着等候的旅客什么时候可以穿越车道上的斑马线。大型的巴士缓缓地从身后驶过，车尾的引擎发出沉闷的声音，机器里排出的一股热气吹了过来，掀起了她的长裙的下摆，拂过了她腿上的皮肤，撩动着她纷乱的心房。志嘉站在旅客过道的台阶上，穿梭的人群从他身后走过，珊珊看不清他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她只看到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面对面地站着，珊珊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实在想不出说点什么好。

时间过了很久，珊珊终于从嘴里蹦出了一句：“祝你一路顺风。” 珊珊既读过古典文学里的爱情名著，也看过现代的言情偶像剧。她的心中曾充满过无数风花雪月的场景，她的脑海里曾浮现过众多情意绵绵告别的画面，可万万没想到此情此景之下的她，居然说出这么一句普通而又俗气的话来，那感觉就有点像打了领结穿着燕尾装的服务生给正襟危坐的绅士端上一根油条当晚宴的主菜一样，既没有一丝浪漫的气氛，也没有一毫让人回味的情调，珊珊脸红了，心里满是羞愧。

“什么时候来看我？”志嘉微笑着问道。

身边运动的物体突然停止了，背景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这句话珊珊听得可是清清楚楚，字字珠玑。什么是美妙的爱情？美妙的爱情就是对方在想的事情就是现在你在想的，对方要说的就是下一秒你要说的。这种发现彼此默契后的惊讶，这种心心相印中的喜悦，对于经历过爱情的人来说都是甜蜜而又难忘的时刻。

这就是珊珊此时此刻所求所想，这就是珊珊埋藏在心里的最大愿望。昨天洛大的一名教授终于回复了珊珊的邮件，愿意请她做助理，这样不但可以减轻学费，而且也会有一些收入。珊珊高兴地马上就跑上了楼，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志嘉。

“等我放假就去看你。”珊珊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深情地笑着说。

“好，我等你。”

珊珊没有再讲话，只是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压抑胸中的情感，她害怕露出她的软弱，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泪。她现在希望的是这时的志嘉能够勇敢地走上前，把她紧紧抱在他的怀里，在她的耳边告诉她，此时此刻，他有多么不舍。

“你回去吧，好像有人来了。”

珊珊没有听到她所期待的话语。顺着志嘉的眼神，珊珊转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从不远的地方朝着这边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什么。珊珊又回到了现实世界，那种纷乱的，随机的，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声音重新吞没了她。

珊珊又开始紧张起来，现在不但感觉有人从后视镜里在看她，而且那个逼近的蓝色制服人的声音也招来了许多路人的目光。珊珊招了招手大声说：“好，再见。”

一辆机场大巴正好从边上驶过，发动机的轰鸣声压住了珊珊最后的那句话。

珊珊快走了几步，拉开车门，钻进了后排座椅。还没等系上安全带，就已经听到有人在车尾敲打着车身。回头一看，正是那名工作人员，而在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上一辆汽车，打着信号灯在等这个车位了。

小弟摇下了他那边的车窗，冲着那人歉意地摆了下手，打开左转灯，启动了车子。还好那人没再讲话，而是朝着另一辆停着的车子走去。

珊珊这时回身透过后车窗再朝志嘉刚刚站着的地方望去，他已经不见了，还没来得及在人群中找出他的身影，车子已经加速汇进了车流，路边一辆接一辆停靠的车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再也看不到自己心上人的影子。

丽秋一直坐在车里，斜望着车外的路人。她统计有多少旅客是携带大件行李，心里计算着大概的百分比。直到有人敲打车子，她才回过神来。汽车开过十字路口左转的时候，丽秋忍不住，借着侧身转向的惯性，快速地扫了一眼坐在后排的珊珊，只见她双目低垂，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女儿已经到了恋爱的年龄。丽秋突然回想起她的青春岁月，回想起她甜蜜的时光。时间上看，那好像是很多年前；感觉上说，那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不知道为什么，丽秋今天看到女儿和志嘉这对年轻恋人，心中却有了那么一种前所未有、无以名状的感觉。

丽秋不知道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来自何方，是不是因为最近她不得不接受自己月经停止这一残酷的事实而带来的一种过度的沮丧？是不是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对生理衰老这一自然规律而产生的一种天然的恐惧？归根结底，丽秋今天除了对她往昔岁月有一种依恋以外，除了对女儿青春美丽的羡慕以外，在她内心深处竟然滋生了一种对女儿青春洋溢的妒忌。一个女人要是羡慕别人，那往往是她没有那人所具有的某样东西；然而一个女人要是上升到妒忌别人的境地，那可就预示着她将永远都不能获得那人的那份拥有。

年过半百的丽秋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妒忌不是一个健康积极的心态。丽秋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她既感到难过，又感到无奈。沉浸在无奈之中她有时又想要奋起抗争，一种不需要向这个世界作出解释的，一种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的，但又是千真万确在她胸中激荡的，需要向她自己展现的抗争！

复杂的心情纠结着她，情感的旋涡让丽秋沉默不语。她在位子上端正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一个年轻的她，一个真正的她，正坐在自己的对面，那个熟悉的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双眼，语气平和但又坚定地告诉她：虽然青春已逝，虽然红颜已改，可她流淌的血液却依然澎湃。纵然孑然一身，纵然孤独终老，可她火热的内心却依然激昂。时间固然不能回头，但她的生命远没有尽头，她的生活一样可以灿烂如初。

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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